到夏溪
　　黑色的车撕开灰白的雾
　　流了一汪碧蓝的血
　　填在四川与云南之间
　　刚过新市镇
　　伤口就已经感染
　　一些东西冒了出来
　　有山崖，有石笋，还有墓碑
　　一路进来，满是
　　回乡打工仔的汗水
　　留守女人的眼泪
　　以及几块破碎的阳光
　　到夏溪，只能收获
　　一吨泥沼、半斤冻雨、四钱噪音
　　還有二两，陷落在
　　岁月深处的足迹与冥想
　　夜宿清平
　　想唱，别站在山野
　　清平的表哥和哈咪子会笑
　　任你苦练十年嗓音
　　也比不过人家祖传的歌喉
　　在清平行走
　　要听得懂彝家的微笑
　　会跟山泉谈心
　　还能喝淡淡的泡水酒
　　胖子刘不喝酒了，前三十年
　　已把后半生的指标用完
　　在逃离人世之前
　　还得用素菜养护酒精肝
　　宾馆老板娘不是彝族人
　　但她走路的样子
　　总像在跳舞
　　晚上的风像初恋女人
　　在江边踱步之后
　　还来拍我的窗子
　　我不敢打开，怕惹人家伤心
　　等我起床
　　清平所有的椪柑都黄了
　　害羞的风，早溜得无影无踪
　　只有金沙海，还没醉醒
　　中都，一地菜花
　　一月尚未走完
　　冬日的阳光就急了
　　把金矿炸成粉末
　　撒了一地
　　中都河是一把弯刀
　　质地含金
　　神木山如一展旗幡
　　每一次风过，都猎猎作响
　　梵音漫天而来
　　我再贪，也不敢独享
　　必须分出一些
　　给陶令守菊，给李白佐酒
　　还得给东坡，把苏园妆靓
　　我只需一小块
　　给我的诗行熏香
　　在锦屏镇
　　用药，拉枝，施肥，疏果
　　讲台上，中年女教授的声音
　　把果树经演绎
　　如解脱苦厄的经文
　　太洪寺的木鱼声响起来了
　　桃树、梨树、李树手挽手往天上奔
　　只有老县城牵着江团
　　往深水里猛扎
　　站在镇头岸边
　　剥开椪柑，尘世的泪和汗
　　需要这含糖的果肉来化合
　　大楼是新的，轿车是新的
　　一地的笑容也是新的
　　只有黄昏陈旧千年
　　夕阳的脂粉撒我一身
　　怎么拍也拍不掉
　　日没金沙海
　　我坐在水边，看夕阳拖着海鸥
　　被一条小渔船送去水的尽头
　　一道堤坝如灰色的铡刀
　　嵌进金沙江的七寸
　　把江变成了海
　　海水灌醉了群山
　　飞鸟的身影被宏阔的天空畅饮
　　吐出一抹抹晚霞
　　被鱼鹰啄击的水面急忙平复
　　生怕啄伤那些被淹没的


　　砖瓦、草木、脚印
　　生怕那些难以启齿的心结
　　黑夜里的悄悄话
　　小庙里许下的心愿
　　以及，你影子背后
　　蛀牙般的隐痛趁机跳起来
　　被夕阳烧红的海水煮沸
　　女子踩桥
　　清冽的风，把龙华镇的元宵
　　吹得像一场佛事
　　“正月十五天门开
　　七仙姊妹下凡来……”
　　小河的水声，应和着女人
　　七字一句的诵词
　　如一串佛珠，在桥上绕来绕去
　　石头裂嘴，绿树开眼，大地张耳
　　拴在右手臂上的布巾红得饱满
　　虔诚的青烟长在香尖
　　往返于佛国与人间
　　絮叨着传承千年的祈祷
　　如咒语般，融入
　　温和的阳光，把庄严的神色
　　涂抹在她们各式各样的面庞
　　让古镇的味道，更古
　　打渔村
　　龙华河在告别龙华镇之前
　　被一道大坝挽留了一年又一年
　　水库在打渔村名副其实
　　慈竹林边，有人种菜、钓鱼
　　有人在摆渡，把波动的身影
　　拖过去，把满身的烟雨装过来
　　村里的人，从这里走向市里
　　走向省城，或者更远的异乡
　　日子厚了，腰包鼓了
　　也更容易醉了，一到年关
　　他们就一串串地游回来
　　用土话讲当年的往事：诸如
　　在山沟抢野菜，偷生产队的黄瓜
　　厚着脸皮帮五妹子割牛草
　　亮起火把照黄鳝
　　还赌咒发誓：龟孙儿才说假话
　　烈酒烧毁了成年的世故
　　任童真在舌根涌流
　　锦屏山的梨花开了
　　锦屏山的梨花开了
　　如古典清秀的美人，吮吸
　　大山的骨髓，应着太洪寺的法器
　　诵读蝴蝶缓缓开合的经书
　　一只只蜜蜂，是会飞的经文
　　梨花只管开着，开得很努力
　　要把自己开成 　　精致的时光，开成我们
　　前世的情人，此生的知己
　　她们不善于喊苦，只会轻轻地
　　把我们的目光抬高几分
　　她们的苦，要用唢呐
　　和挑夫的号子才能消化
　　锦屏山上的梨花开了
　　乡音缠住我们
　　春风缠住我们
　　在林间、溪谷，一场盛大的
　　佛事，挂在三月的时光中
　　在屏山
　　告别了金沙江，这座新城
　　把血脉换成了岷江
　　我们从老城搬来了
　　方言、木鱼、纤夫号子
　　搬来了篝火、彝歌
　　还有美酒、白纱、特色菜
　　于是啥都有了
　　当然，还有发霉的被子
　　和粘在地上的雾
　　在岷江边喝茶，斗地主，玩大二
　　将大把的光阴揉进烦恼或开心
　　讲一些有荤有素的段子
　　然后回家，读诗，睡觉
　　栗子村来电
　　趁月亮还没升起
　　当过支书的贾二哥打来电话
　　告诉我：师生们撤走后
　　那儿还叫栗子村小
　　孩子们每天坐面包车去镇上读书
　　空下的校舍，以后改作村服务中心
　　到组和入户的路修好了
　　经常走的大多是老人孩子
　　土里不种庄稼，只长李树和核桃
　　今年要新修十多栋砖房
　　多病的范二嫂领低保了
　　还说村里事儿多，县上镇里的干部
　　一串一串地来，要帮孤儿子王二娃
　　和其他几十户人脱贫
　　说话间，一钩银月从山头升起
　　在凤凰亭
　　踩着四月的繽纷
　　我走进六角分明的空间
　　查阅你我之间的全部历史
　　习惯了燃一支烟走通城
　　在尘土四起中漫步的日子
　　眼前这原本熟悉的水仍显陌生
　　风还从江面吹来
　　那些嚼烂字词的声音，那些
　　真假难辨的故事，已跟随
　　印着头影的墙头，沉入江底
　　远处，鸟群的寻觅和渔舟的追逐依旧
　　眼前，地下的落叶和斑驳的树影依旧
　　只有新长的嫩叶和剥蚀的题名
　　提醒我，这里是凤凰已去的凤凰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