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兵为“弑母”道歉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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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自己有一位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母亲而感到骄傲。我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解剖自己卑微的灵魂,公开地对被我告发而冤死的妈妈进行忏悔;同时我还要声明:属于包括我在内的家庭成员的责任归我们自己,属于社会的责任归社会,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以前者取代后者。希望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探讨和争论,促进人们思考: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出现丈夫揭发妻子、儿子把母亲送去赴死的惨绝人寰的悲剧?怎样才能避免悲剧重演?”
  2012年8月3日,在固镇县举行的方忠谋墓(遇难地)认定不可移动文物听证会上,方忠谋的长子、也是她“罪行”的告发者之一——张红兵,当众向母亲方忠谋忏悔、道歉。
  1970年4月11日,安徽省固镇县人民医院门诊部副主任方忠谋女士,因替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等鸣不平,并毁坏了毛泽东画像,被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而枪决。后经宿县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复查,于1980年8月14日平反昭雪。
  2009年,张红兵状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地方志丛书 固镇县志》(以下称《固镇县志》)编委会和相关出版社,称该县志中《〈方忠谋“现行反革命案”复查平反〉案例》(以下称《案例》)“内容严重失实”、“涉嫌侵害死者及其家人、近亲隐私”;2011年又申请安徽省文物局、固镇县有关部门将方忠谋墓(遇难地)认定为安徽省省级不可移动文物,未果。
  在过去的这一个夏天,为“文革”亲历的荒唐事道歉者接踵而至。
  他们道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们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结呢?
  道歉接踵而至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1953年9月,伴随母亲生产的阵痛,他呱呱坠地。父母给他起名张铁夫。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满13岁。那一年,张铁夫亲自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张红兵”。
  2005年12月,张红兵开了几个博客,其中在凤凰网上的博客以“方张铁夫”为名。当时,他早已是一名资深律师。博客内容诸如——“‘末代皇后’案出现罕见一幕”或者“山东农民徐某状告无门”等,大多是他替人打官司的案例。而“方张铁夫”之“方”,来自其母亲方忠谋。
  2009年11月16日,张红兵律师来到北京海淀区法院。这次,他是要为自己打官司。他以《固镇县志》的《案例》涉嫌侵害自己和父母隐私为由,将该书作者安徽省固镇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出版发行者中国城市出版社告上法庭,“请求依法判令两被告停止侵害,恢复名誉,消除影响,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抚慰金人民币5万元”。海淀区法院未予受理。
  2011年8月,张红兵又向安徽省固镇县有关部门提出,希望将母亲方忠谋的墓(遇难地)认定为文物,未成功;其后,他将有关部门告上法庭,今年4月初,二审终审判决:败诉。
  2012年8月,在张红兵申请文物认定期间,固镇县文广局曾对方忠谋墓(遇难地)是否为不可移动文物举行听证会。在听证会上,张红兵陈述道:“我应该成为反面教材,希望历史的悲剧不要被遗忘。”
  不仅是张红兵,今年夏天,不断有为“文革”往事出面道歉者——
  6月,《炎黄春秋》杂志刊登了一则广告,称:“本人刘伯勤,‘文革’初为山东省济南一中学生,时因年幼无知……参与批斗学校校长、老师等。虽有‘文革’大环境裹挟之因,但是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特向以上师生,诚恳道歉。”刘伯勤,今年61岁,退休前系济南市文化局文物处处长。
  山东蓬莱卢嘉善、河北邯郸退休干部宋继超、湖南退休教师温庆福等人,通过不同渠道,纷纷向在“文革”中被自己迫害的人公开道歉。
  同样的行为还来自陈小鲁——陈毅元帅的儿子、粟裕将军的女婿。8月18日,《陈小鲁反思“文革”真诚道歉》一文见诸其本人博客,称:“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负有直接责任。”陈小鲁在文末写道:“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与其他道歉者相比,今年60岁的张红兵,因为当年的所作所为遭遇到极致的心灵震撼,背负了更深重的心灵枷锁。他当年做的,除了分别贴过母校固镇县实验小学校长刘祥祯、“固镇县卫生系统头号走资派”——自己的父亲张月升各一张大字报,1970年,由于他和父亲分别向县革委会人保组、固镇县群众专政指挥部军代表揭发母亲的“反动言论”,导致母亲方忠谋被枪决。最近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因为“想逃却无处可逃,必须面对”。
  1970年2月14日,张红兵的父亲张月升向方忠谋提出离婚。当年4月8日,固镇县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做出《离婚书》准予离婚。张月升于2003年1月9日去世。
  那个“弑母”的黑夜
  8月下旬,张红兵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讲述了自己在“文革”中“弑母”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1970年2月13日夜晚,我们家人在一块辩论‘文化大革命’,母亲说:‘我就是要为刘少奇翻案!毛泽东为什么搞个人崇拜,到处都是他的像!’作为毛泽东的忠实红卫兵,我立即投入了对母亲的批判斗争,这个时候我父亲张月升说:‘从现在起,我们就坚决和你这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你就是敌人,我们斗争你!你把你刚放的毒,全部写出来!’母亲写完一张纸以后,父亲就拿着这张纸,出了家门,他没有告诉我出去干什么,我意识到:父亲可能去县有关部门报案。”
  张红兵回忆说,当时听到母亲说这样的话,他非常震惊。“在我的印象中,一贯紧跟党走、工作积极、待人亲切的母亲竟能说出这些话!顿时,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变——她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阶级敌人!”张红兵说,“在我的脑海里、融化到我的血液中、落实到我的行动上的是红歌——‘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我担心父亲没有真的去报案,作为毛泽东的一名忠实的红卫兵,为了证明自己在与母亲这个‘阶级敌人’进行斗争的过程中‘站稳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我马上写了封检举信,当晚就把信和我的红卫兵胸章一起,塞进和我家同住县卫生科大院的军代表宿舍的门缝里。”   张红兵告诉《新民周刊》,在母亲方忠谋被执行死刑后不久,自己和弟弟就被下放到当地农村劳动。“当时根红苗正的人或是进了工厂,或是升学,或是进部队当兵,我们作为‘黑五类’子女,又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能去农村。父亲自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工作之后,一直是正科级干部。但在母亲的冤案发生后,他离开固镇县卫生科调动到五河县商业局工作,行政职务从科级变成了副科级,就是降级使用,直到他退休。受母亲冤案株连,我的小姨母方佩兰、舅父方梅开都下放农村劳动,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
  改革开放以后,张红兵通过中华全国律师函授中心法律专业等函授学习,离开工厂调入五河县司法局、法律顾问处从事律师等工作,先后任安徽省第三经济律师事务所、北京市建元律师事务所广州分所、北京市华泰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现在北京市博圣律师事务所执业。
  2010年,固镇县一居民在方忠谋墓地东侧建房,堵住了通往墓地的通道。经张红兵举报,该房屋被认定为非法建筑,须自行拆除,但该户一直未履行,相关部门也未予强拆。为此张红兵曾向政府申请过行政复议,还向法院提起过行政诉讼。在官司对抗中,固镇县政府提出,方忠谋的墓也是有问题的。根据《安徽省殡葬管理办法》:“禁止在城市公园、风景名胜区、文物保护区以及水库、河流堤坝两侧建造坟墓。上述区域内现有的坟墓,除受国家保护的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墓地予以保留外,应当限期迁移或者深埋,不留坟头。”因此,方忠谋墓不在保留范围。这一认定猛然提醒了张红兵:“我要以申请文物保护作为切入点,争取把母亲的墓地保留下来,把非法变成合法!”为此,张红兵认真地钻研《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国务院关于开展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的通知》等规定,潜心编撰方忠谋墓资料,在全国范围内,首次就“文革”受害者墓认定不可移动文物问题,向有关部门提出书面申请。
  “关于母亲墓认定文物一案,我将选择适当时机依法申诉。”他对《新民周刊》表示,“1980年此案平反时,方忠谋曾被誉为‘安徽的张志新’。根据固镇县有关部门电报通知,我姨母方佩兰专程赶到固镇县写出材料,书面提出了为方忠谋彻底平反昭雪、修建烈士墓等5项要求。当时固镇县委赴五河县调查组也与父亲和我谈话。”
  方忠谋冤案发生时,只比张红兵大4岁的舅舅方梅开当晚也在现场。他说:“我大姐被判死刑,是张红兵和他父亲要求的!”
  方梅开谈到大姐方忠谋在“文革”后遭遇的一系列变故:1966年,方忠谋的女儿也就是张红兵的姐姐,到北京接受毛泽东第八次接见革命师生活动,感染脑炎回固镇家里几天就去世了;1967年,丈夫张月升被固镇县卫生系统造反派揪出来,戴高帽游街批斗挨打尿血;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方忠谋自己也因“地主分子”、“特务嫌疑”被单位隔离审查、交代、劳动,限制人身自由长达2年。
  方忠谋被枪决后,方梅开有近10年没有与张家父子来往,直到1979年前后,开始平反冤假错案,方梅开与自己的小姐姐方佩兰,主动催促张红兵父子为母亲的案件写申诉。当时,他们父子还认为时机不成熟。直到张志新事迹被报道后,张红兵才积极行动起来。如今,方梅开非常支持外甥张红兵将方忠谋的墓申请认定为文物。
  我为什么会卖母求荣
  在方忠谋冤案的发生地固镇县和知道此案的人群里,到现在都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这么绝情地要求判处妻子和母亲死刑?
  有多种说法——也许是为了自保,求得撇清与方忠谋的关系?也许是为了自己理想的纯洁,宗教般的虔诚,不惜奉上最贵重的祭品?也许是知重刑为获轻判而教训一下方忠谋?
  而张红兵并不避讳地告诉《新民周刊》:“确实有自保的念头。”
  自保后的张红兵,并没有因此而平静生活,这一段往事的影响,伴随其一生。“1998年,我已经做了多年律师,在担任一起刑事案件的诉讼代理人时,一次,与被告人熟悉的一位村民对被害人丈夫说:‘任何人说张红兵,他都不愿意调解。他妈妈都被他告死了,他是什么人都敢告的。你还是同意调解吧!’”张红兵告诉《新民周刊》。这样的刺激并不鲜见。“2001年,我曾经的一位同事,也是律师,在法庭上,我们代理双方,激烈辩论。休庭后,他在楼梯口拦住我,高声地向过路人宣扬我检举母亲的事情,说《固镇县志》里都提了,大家都去看!”
  母亲被枪决,对张红兵的人生影响,远不是多年后才发生的。
  从方忠谋案发那一刻,张红兵就感受无穷压力。他称自己1976年10月至1977年8月发生严重的精神抑郁症。在此期间,他停止了记日记,当然也无医生可看,无药可服,硬是自己扛了过来。“造成抑郁症的原因是粉碎‘四人帮’的消息,让我忧心忡忡:广播、报纸上宣传的所谓粉碎‘四人帮’反革命阴谋集团是真的吗?这是不是一次军事政变?是不是毛主席曾经预言过的‘资本主义复辟’?我不敢再想下去:外公被镇压影响到母亲的一生;母亲被枪毙也会影响到我的一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被送上刑场枪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越来越表现出严重的精神抑郁症状,比如我与父亲、弟弟通过语言交流思想已经困难。我在心里揣摩着要说的每句话,考虑说出来是否正确。有时候竟无法准确地用词语表达。我想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与他人接触,避免可能发生的恐惧。抑郁最严重时,我甚至想过自杀,逃避现实社会。”
  从1979年11月开始,张红兵常常梦到母亲。他告诉《新民周刊》:“有很多、很多次,在睡梦中,经过我在无数次寻觅,在不知道母亲为了什么原因离家多年以后,她忽然从我不知道的一个地方回到家里——她没有死,还像临刑前那样年轻。我跪在地上,紧紧地拉着母亲的双手,有一肚子的话想述说,但又害怕她再次消失,只能说出最要紧的几句话。我大声地说,妈妈!不孝儿我给您下跪道歉了!儿子我真的对不起您!您别走,我们这个家庭真的离不开您啊!但是,妈妈没有回答我。在与母亲相会的许多梦境里,她从来不和我说话。我相信,这是她对我的一种惩罚。不知什么时候,她真的又悄然离我而去;我所能做的,只是孤立无援、绝望无助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哽咽,泪流满面……”   施琪嘉尝试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文革”心理创伤及其代际传递。神经科学的理论基础帮助了他,大量研究后他发现,它会如一个深藏在体内的发炎脓肿一样,不断地影响着机体:创伤记忆,带着强烈的负性情感片断,会储留、堵滞在脑子的杏仁核内,不能正常上传到负责记忆整合的海马,并进一步处理到皮质。(根据公开报道整理)
  “文革”遗存欠保存
  张红兵想让自己母亲的坟墓成为文物。在有些人眼里,这不“科学”——“文革”岁月过去不到半个世纪,对于有着五千年历史、十数个专制王朝的中华文明来说,“文革”遗物要想列为文物,简直无从谈起。
  “文革”后,一些当年的红卫兵、革命小将,由于种种机缘,身居高位者有之,发达致富者有之,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最好“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度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放在心底……”难得有陈小鲁这样出面致歉者。
  “文革”的受难者也选择性遗忘。几年前,我曾经采访过清华大学的韩家鳌教授。“文革”期间,他是清华中学的校领导,批斗会上,被红卫兵用皮带头猛抽。韩家鳌并不愿意和我谈及这些往事。“都过去了,不提了。”他就这么摆摆手。
  然而,十年浩劫,乃至其之前如何酝酿,之后又如何流毒于我们民族的血脉,难道不需要彻底反思吗?最近,在四川大邑县建川博物馆聚落,馆长樊建川对我说:“‘文革’浩劫,灾难性的遗址,得到保存的太少。把历史抹得太干净,中华民族就记不住教训,还会摔跟头。这也是我搞收藏的目的。”
  樊建川特别同情张红兵。他对记者说:“不仅是‘文革’,建国后几十年的教育,只讲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同志关系。他当时认为他的母亲那些话,对国家不利。我们也都经历过那个荒唐的时代。我现在特别赞赏张红兵这样忏悔的勇气。人到这个年龄,能做出这样的事,不容易。”
  樊建川认为,那时候“运动”起来后,夫妻反目、揭发家人的事很多,只不过后果或许没张红兵家那么严重。“摔毛泽东像,在当时也真是够枪毙的。”樊建川说。如果张红兵,哪怕是他父亲不去报案,但凡有人去报案,说不定一家都得搭进去。张红兵的母亲是被枪决的。然而,“文革”时期的暴虐行为,岂止枪决?在建川博物馆的库房里,有比方忠谋案惨得多的“文革”文物,记录了当年的恐怖与荒谬——扒人皮、割耳朵……有些惨烈的东西,樊建川甚至不敢拿出来公开展示。
  谈起如今的年轻人对此事的看法,樊建川说:“他们不了解当年的情形。作为张红兵的同龄人,听到这则新闻后,我一直在反思——如果当时是我,我会不会去报案?”
  提到“文革”遗存的保护,樊建川表示遗憾。比如重庆红卫兵公墓拆迁的问题,假若这些公墓当年列入文保单位,或许就不会遇到后来的麻烦。“文革”遗存欠保护,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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