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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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片干燥的嘴皮一开一合,吧嗒出一个清脆的声响。接着噗的一聲,一个花生米大的烟锅巴,在烟灰色天幕上画过一段圆弧后落在地上。一只显得有点脏的皮鞋,鸡啄蝗虫一样迅速撵过去将它碾熄。
  现在的叶子烟,越做越假,味淡不说,还不大烧得燃。董仁民不满地说。
  这年月假货横行,除了妈老汉儿是真的,啥子都是假的。汪天文附和着,话刚出口,察觉说漏嘴了,忙拿眼睛瞟董仁民,只见他嘴唇针扎了一下似的猛一抽搐,想避开话题,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话头,便端起茶盅响亮地喝了一口。
  坐在黄家门口喝坝坝茶的几个人,都晓得董仁民的儿子狗子是婆娘邴二香怀在肚里带过来的。董仁民这个老汉儿,是冒牌货,捡来当的;汪天文反话正说,分明在拿话烧董仁民。
  幸好汪天文跟董仁民是发小,从当割草娃儿时候起,脑壳打破都镶得起,刚才纯粹是话说快了没过脑子。大家心领神会跟着喝茶响应。屏山岩门茶,二开,刚泡出味道,喝起来正过瘾。这时,锦衣坝出了名的“大款”朱麻雀来了。屁股还没落座,就给大家提了一个比飞船上火星还要尖端的问题:奥巴马下台时,说他当总统期间,有一件事很遗憾,你们晓得啥子啵?
  朱麻雀右边脸膛上有铜钱大一个疤子,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紧急集合在那个疤子上,等着他解密:不晓得,说出来听噻。
  朱麻雀不阴不阳地笑笑,端起黄老幺端来的茶,对着天光晃荡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抬手抹了抹嘴唇拿腔拿调地道:他说没有到锦衣新村来访问过。
  大家轰一声笑了。
  董仁民没有笑。
  董仁民取下衔在嘴里的叶子烟杆儿,盯着朱麻雀问:奥巴马还说有一件他最遗憾的事,你又晓得不呢?
  朱麻雀望着他,嘴唇动了动,接不过腔。
  董仁民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吗?他说当了两届总统,还没有跟朱麻雀握过一次手,照过一张相。
  又点燃一坝坝开怀大笑。
  在锦衣坝,敢当面锣对面鼓喊朱麻雀而不喊他名字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董仁民算其中一个。董仁民最瞧不起朱麻雀款大话的坏毛病,啥子事从他嘴巴头出来,牛毛就变成了绳子,蚊子就变成了飞机。当然还有两家解不开的结,朱麻雀的女人曾骂董仁民给人养私子,挨过邴二香泼大粪。田地包干到户,董仁民家分到肥田,朱麻雀家分到瘦田,心理不平衡,找不过是群众代表的董仁民闹事,董仁民把抓阄分到的肥田,调换给朱麻雀。当时肥田一亩算一亩,瘦田一亩二分算一亩。10多年后,锦衣坝的田地租赁出去按面积计算租金,朱麻雀认为吃了亏,仗着侄儿在县里当官,又去找董仁民要把田调换回去。董仁民让得人,不想给他起纠纷,心里却对朱麻雀由衷地反感,照面都不想跟他打一个。因此,朱麻雀落座发布语惊四座的重磅消息,并且有可能会接着发布联合国总部将迁来锦衣坝,省里市里大领导的孙子重孙子正费尽心机打破脑壳哭着喊着要来锦衣坝读幼儿园读小学一类消息,他赏了朱麻雀一句,显得有点大的鼻孔咻出一股蔑视的气,霍地站起身,叼着叶子烟杆儿,昂着有点花白头发的脑袋走了。
  麻将哗哗,纸牌唰唰,人声呱呱,以及电视里吼灯吼戏唱歌跳舞的声乐,搏击纠缠在一起,幽灵一样在锦衣新村各个角落游荡碰撞。董仁民愁肠百结,思绪如掉进溪水里打湿了羽毛的斑鸠打不开翅膀:自从全锦衣坝人搬进新村集中居住,县里那个大耳垂县长说,你们都坐街了,过上幸福生活后,最吃亏的首推麻将,最造孽的当数大贰,最倒霉的要算扑克,从早上八九点钟开场,他们自嘲为打早牌;有的要打到晚上一两点钟才下桌子。莽子等四人曾创下吉尼斯纪录,三天三夜不下火线,打得个个面如土色。董仁民打不来牌,也不喜欢看人打牌。他见不得牌桌子上经常有人脸红筋胀,扯筋角孽,但他又很理解打牌人的心情。一个坝的田地除了建新村占用外,全部出租给丰茂公司建蔬菜基地,说是专供香港。村民们没有一星半点田地,能外出挣钱的人出去了,找不到挣钱门路,或者说老的老小的小无法外出挣钱的,一天到晚除煮三顿饭吃外,找不到别的事做,不打牌混日子,又做啥子呢?
  董仁民走到新村公路口子上,戛然站住脚。公路口子是董仁民的叫法。县镇村的领导说这里是街口,一个村的人就叫街口。新村纵纵横横棋盘格子一样的几条路,大耳垂县长请来两个人,把宽的命名为向阳大道、丰登大道、双禧大道、康庄大道等;窄的命名兴盛路、富裕路、前进路、敬业路等。听听这一些很大款很洋气的名字,似乎新村的人幸福指数高得爆棚。朱麻雀多次在公开场合说:现在安逸了,洗干净大腿上的泥巴,我们都坐街,成街上人了。董仁民拿话杵他:坐街,你是居民吗?朱麻雀说:虽说还是村民,但享受的是居民待遇。董仁民眼睛白着朱麻雀说:街上的门牌号是啥子街道好多号,你的门牌号是啥子村组好多号,一样的吗?朱麻雀不以为然:肯定是做门牌号的人做错了。晚上我给市委王书记打一个电话,叫他马上改过来。董仁民耸了一下鼻头讥讽道:王书记是你姑爷还是你姐夫?他来了两三回,我只能隔一帽子坡远看他的影子。他电话号码多少你告诉我,昨天我的脚指头在新村的公路上踢着了,我打电话问他一下,看该找哪个付汤药钱。要不,下次王书记来,你把我介绍给他,我的舅母子也姓王,跟他认个亲戚,有他荫着罩着,看锦衣坝哪个还敢惹我!
  想到这里,董仁民淡淡一笑。望望天色,牛蚊子小虫虫飞得兴高采烈,吃得夜饭了,回家吧。刚起步,突然右手膀子被啥子东西撞了一下。稳住身子一看,莽子箭一样从身边射过去,汪老者儿提着一条绿色塑料板凳在后面追。有人喊:汪老者儿,算了,就几个牌钱嘛。董仁民猜测,肯定牌桌子上又发生争执了。听汪天文说,莽子打牌有时偷牌,又爱赖账,很多人都不爱跟他一起打;三缺一,实在找不到人,才喊他救急凑牌脚。
  汪老者儿快60岁了,要撵上40来岁的莽子,真有点蜀道难。他张着嘴巴边喘粗气边指着莽子的背影大骂:你给老子跑啥子呢?是对的就站住。龟儿子的,下一次老子叫你把本本利利全吐出来。   结账才吓了董仁民一大跳。那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妹,拿来一张纸递给狗子,说一共消费了一千八百三十元,董仁民惊讶得目瞪口呆,一句话比泥鳅还快地滑出嘴巴:这样贵,抢人吗?狗子笑笑道:不贵。董仁民说:一顿饭差不多吃光我和你妈一年的田地租赁费了。狗子说:没事。
  丛林笙歌左侧街边一棵银杏树下,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卖烤红苕。董仁民见烤得蔫巴巴黄霜霜的,糖都烤出来了,知道烤得正在火候上。他生出一个意念,买两条给强强吃,借机说说狗子,吃东西只要合胃口,填得饱肚皮就行了,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要晓得节约,两条红苕三四块钱还不是能过一顿,像今天晚上一顿饭钱,自己买菜做饭,半年的生活费都够了。便问女人价钱。邴二香说:你这一辈子还没有吃够?狗子以为老汉儿桌子上没有如何动筷子,可能菜不合他的胃口没有吃饱,要买红苕加餐,便说:老汉儿要吃就买。掉头对女人说称嘛。董仁民解释:给强强买。捡了两条放进秤盘子里,招呼女人称。三元多一点,狗子付了钱,董仁民拿了红苕,撕了一条的皮子,露出霞染脂凝般的苕肉招呼强强道:来,好吃得很。强强不要,说不卫生,像屎,他要吃肯德基、德克士。董仁民的手尴尬地伸在那里,缩回去不是,不缩回去也不是。狗子忙接过手,拿了一条给于敏,自己吃了一条:好多年没吃红苕了,还真好吃。电视上营养专家说,红苕是最好的食品,具有防癌抗癌功效。转背假装鞋带散了去拴,把红苕扔进了路旁的垃圾箱里。
  华侨城不远处是长江公园,狗子开车领着二老去逛。董仁民见空气灰蒙蒙的呈米汤色,有一股很浓的鱼腥味,鼻毛胶水粘着一样不舒服,总想伸指头去抠。于敏看手机,说今天空气污染严重,PM2.5达到412了。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取出一叠口罩,一人发了一个,教二老如何戴。董仁民不戴,强强要给他戴,他只好戴上。看,口罩蒙去大半个脸,只有两个眼睛在转,很像一个怪物。起眼一看,公园里好多人都戴着这玩意儿,恍惚走进一个梦幻世界,妖魔鬼怪到处乱窜。他走了两步,像被人伸手捂了嘴巴,出不了气,要伸手取掉。强强见了,吊住他的手膀子说:爷爷,不能取,取了要生病。狗子知道他戴口罩不舒服,说:外面雾霾太大,我们回家去算了。
  回到家里,于敏又是沏茶,又是拿糖,又是摆水果,把茶几摆成了一个小小的副食品商店。狗子把空调、电视打开,叫二老看电视。董仁民说屋子热烘烘闷乎乎的透不过气来,要开窗子。狗子说:雾霾重,不能打开窗子,我把空气净化器开起,一会儿就好了。董仁民始终觉得喘不过气,鼻孔像凝满了油污的水管,时通时不通;用指头去抠,又没有啥子。强强霸着电视遥控器看动画片,狗子叫他让爷爷奶奶选节目看。董仁民和邴二香说等强强看。董仁民想裹叶子烟烧,怕强强来抢烟杆儿,忍了。九点钟不到,睡又早了,不睡又找不到事做,只有洗个澡睡。但睡前一支烟是要抽的,一辈子的习惯,打死也改不了。管它雾不雾霾,董仁民把窗子打开,过足烟瘾,才倒头睡觉。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择铺,加上车鸣马喧有点嘈杂,一晚上没怎么睡好,清早起床,想下楼去街上转,不敢坐电梯,闷在屋里又胸闷气紧不舒服。肚皮也有点饿了,把邴二香摇醒,说想吃东西。邴二香说桌子上有蛋糕牛奶。董仁民说:小娃儿吃来耍的东西,当不得顿。邴二香知道他一天三顿吃干饭搞惯了,便说,我起来给你煮。董仁民说:他家里没有米。邴二香说:那等一哈儿,他们起来了再说。董仁民只好饿着等。等待最漫长。昨天晚上他就打定主意,早饭吃了就去转街,看能不能找点适合自己做的事,这一等不起床,二等不起床,董仁民心焦泼烦,想不吃早饭转街去了,又不晓得咋个坐电梯下楼;城市也大,东南西北都清不到,哪里去找事呢?
  董仁民不知道,狗子两口子经营旅馆,晚上的事比白天多,习惯了晚睡晚起,与他一辈子早睡早起唱反调,以为狗子睡懒觉,怠慢他,心里很不舒服。直到十点了,狗子才揉着眼睛出了屋,问二老吃早饭没有?见桌子上的蛋糕牛奶好好的,说这就是早餐啊,咋个不吃呢?邴二香说:你老汉儿吃饭搞惯了,吃不来你这一些东西。狗子问沙发上吧着烟的董仁民:吃面好不好?董仁民不想为难狗子,勉强点了点头。狗子在手机上拨划了几下,十多分钟,一个小伙子把面送上门来。狗子说:特意给老汉儿喊的名小吃戎都燃面,还上过中央电视台。董仁民搛了一箸在嘴里,咝,好辣!干焦焦的,赖在喉咙管上咽不下去;不吃,又饿,只好硬着头皮吃。
  狗子给他泡来一杯茶,董仁民思虑了很久问他:城头好不好找活路做?正转身朝卧室走的狗子止住步:你老问这个干啥子呢?董仁民心一慌,扯谎道:你汪叔叔托我帮他打听一下。狗子两句话把白骨精打成原形:现在城头耍起的大学生都多得很,汪叔叔要知识只晓得春分谷雨立夏小满,讲技术只栽得来秧子点得来苞谷,论年纪眉毛胡子一大把,他能做点啥子呢?看门都要受过专门训练的年轻人,你劝他好好带孙孙养老吧。董仁民听得透心凉,头一下耷拉下去。
  吃不惯,住不惯,要命的是找不到活路做,这城头耍起有啥子意思呢,乡头空气也要新鲜点,熟人也要多几个嘛。听汪天文说,外国有钱人才住乡下。应该努力发展农村才对。农村发展好了,都坐街了,我不相信哪个还会削尖脑壳往城头钻,我不相信逢年过节赶车赶船还有电视上说的那样拥挤,我不相信乡下人就没有城头人受尊敬。吃过午饭,前天晚上说来看一下就走的邴二香没开腔,想来耍几天的董仁民却提说要走。狗子和于敏很犯难。他们请二老来,是想让他们适应一下城里生活,要是习惯就不用回农村去了,可老汉儿要走。他满脸疚愧地说:我哪点做得不好,得罪你老人家了?董仁民说:没有啊。来看一趟,晓得门朝东朝西就行了。强强听说爷爷奶奶要走,把董仁民那根邴二香说是“金宝卵”“命根子”一样的烟杆儿给藏起来,董仁民宁愿不要也要走。狗子夫妻见老汉儿去意坚决,只好放行。
  走出那个叫华侨城的小区,董仁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来时上电梯就悬在嗓子眼上的心,咚一声放了下来。回家两口子谈感想,董仁民说:小时候去街上卖柴,看见寄柴那户家吃白米干饭回锅肉,就认为坐街好,下決心要娶一个街上姑娘当婆娘,好跟着沾光。现在才晓得,这坐街哪里好吗,尽吃一些假冒伪劣的垃圾食品不说,还贵得要命;用电梯把人吊到半空中去住起,地气都沾不到一点;戴个口罩把人弄得怪模怪样的,空气都腥臭熏人。邴二香说:你不要尽说城里的坏话。你说坐街不好,咋个那么多人打破脑壳往城头钻呢,弄得房价贵得咬人。啥子东西,习惯了就好,习惯成自然。董仁民说:打死我也习惯不了。

4


  董仁民百无聊赖,衔着叶子烟杆儿,背着两手在新村的“街道”上转悠。
  公路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泥巴颗粒、树叶和一些杂草。村委会那幢办公楼前的坝子以及周围,也有点脏乱差。他看见了,想:反正都没得事做,干脆回家拿把扫把来,把这一些地方打扫干净;自从锦衣新村出名后,来参观取经的人一拨去了一拨来,干净点,给人家留点好的印象嘛。他回家,拿来一把跟他一样赋闲已久的楠竹丫枝扫把,清扫起他认为脏的地方来;之认真之细致,有如科学家在显微镜下做科研项目,或者雕塑家在做作品的眼睛部分。
  有事做,日子一下充实起来,人也精神多了,心里乐滋滋的,拦不住的山歌从他嘴里跑了出来,虽然有一点左腔左调:太阳出来嘛嘞儿,喜洋洋嘛啷啰。邴二香听见他哼,疑惑地望着他:你吃了春药?董仁民说:吃没吃晚上你就晓得喽。
  汪天文见了,问他:扫地村上给你好多钱一个月?他说:啥子钱哟,尽义务混光阴。汪天文说:当时出租土地时,镇村领导动员你带头签字,不是承诺让你长久蔬菜基地干吗?董仁民说:只去了一个多月,李主任就通知不要去了。汪天文不理解:咋个的呢?董仁民边扫地边说:李主任说丰茂公司生产经营部反映,当地人有点摆谱,不大听招呼;又爱耍点小心眼儿磨洋工,要忙要紧的时候,说家里有事来不到;活路少的时候,又去凑人风,工钱每天至少八十元。他们从云南那面请人来,说云南人离家在外,做事巴心巴肝,指哪打哪,工钱每天六十元。我请李主任去给丰茂公司说说,我每天也只要六十元,保证活路做得比云南人好。李主任说,这个人家做了统一要求,我不好找人家深谈。汪天文说:这不是哄你骗你吗?董仁民说:算喽。反正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只愁没得活路干,日子不好过。只要有事做,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好景不长。第二天下午,董仁民正清扫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去村委会上班的李主任见了,喊他去办公室喝一杯茶歇息一哈儿:哪个叫你去打扫卫生的?董仁民说:没得事干,自己找来做的。李主任把开水递给他道:董大叔啊,有人找我反映你了。董仁民一下坐直身体,以为有人说他好话。李主任坐下皮转椅,把手搁在办公桌上道:村委会请的有人打扫公共卫生的。你去扫,是嫌人家没有打扫干净,还是想抢人家的饭碗?董仁民傻呆呆地看着李主任,有如那天和邴二香去狗子家耍,望见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不知道人是咋个爬上去的一样糊涂,诚恳地检讨说:对不起,我不晓得有人打扫。李主任帮助他:人活着不就图个吃好穿好耍好吗?现在喊你耍好,你就要想方设法耍;要是耍都耍不来,人活着就没得意思了。
  董仁民得了捏鼻伤,想做一件好事,结果做在了瓢背上,拿了楠竹丫枝扫把悻悻然地回家去了。几天后他才听到汪天文说,新村的公共环境卫生,朱麻雀的侄儿给下面打招呼,承包给了朱麻雀打扫,二千六百元一个月。
  邴二香肩膀上斜挂着背篼,要去两路口买菜,见董仁民沮丧着一张脸,问他咋个一回事后耍笑道:实在耍不来,背煤炭下河去洗嘛。董仁民白了邴二香一眼,心想你有家务事做你才安逸,还说风凉话。不行,你得分点活路给我做,让你尝尝没得事做空虚无聊的味道,眼珠子一转找出借口:你次次给我买回来的烟吧都吧不燃,这次我自己去买,顺便买点菜回来。说着伸手扯过邴二香斜挂在肩膀上的背篼。邴二香要抢回来,董仁民已经鬼追着似的走出了家门。
  走在路上,董仁民看见三三两两邀邀约约背着背篼去两路口买菜的,几乎都是一些婆婆大娘;自己一个大男人,做女人的事,顿时感到很不自在。再说,自己以前是出了名的卖菜人,今天居然去买菜吃,真有点脸上无光。想想以前种菜卖的时候,要好风光有好风光。
  董仁民人生中最辉煌最得意时光,是土地承包到户后,庄稼拿给他种得风生水起,蔬菜更是拿给他种得出神入化。一年四季,啥子萝卜、白菜、青菜、奶奶菜、棒菜,瓢儿菜等,一二十个品种,你方唱罢我登台。他种的菜,主要拿来自己吃和喂猪,吃不完才挑上街去卖。他的菜肥料足特别鲜嫩,又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有卖相,卖时也不熬价,分分甚至角角零钱没得就让了;个别老妈子很讨厌,买菜挑挑选选;叶叶菜吧,要把菜叶子掰一些来扔了。董仁民也不计较,说你要掰就掰嘛,我拿回家喂猪就是。因此,很多时候他的菜卖完了,很多人还没有开张。
  有几个人认着董仁民的菜买,说他的随便哪一样菜,都要比别人的好吃得多。比如萝卜,又软又甜又化渣;有的人卖的,黑心子,煮不软,淡而无味。藤藤菜吧,董仁民卖的随便咋个炒,始终是绿茵茵鲜威威的,又嫩又脆又香;不像有的,炒出来黑黢黢的像猪草,吃进嘴里绵扯扯臭烘烘的。特别是南瓜,煮汤还以为放了糖;冬瓜也好吃,腴嫩化渣,煮出的汤比放了味精还鲜。
  在认着董仁民菜买的人中,最有趣的要数毛远荇。他是一个食客,对菜肴十分挑剔,嘴巴像一个检测器,啥子东西吃进嘴里,立即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一天早晨,他从河坝头锻炼回家,从菜市路过,见董仁民菜挑子里的丝瓜,颜色墨绿,菜刀把大,一尺多长的个头,经验告诉他这是本地丝瓜。买了两条,中午炒来吃,甜丝丝香喷喷的,剩在盘底的汤泡饭,之爽口,之下饭,两个哑巴睡觉——没得话说得。其后,他又买董仁民卖的豇豆、茄子、四季豆等,都是回甜回甜的,从此认定董仁民的菜买。
  董仁民卖菜,不像机关单位上班,都踩在一个点子上,毛远荇也不可能次次都能碰上。董仁民的菜挑上街,担子还没放下,就有人拣菜了;担子一放下,买菜的人一拥而上,一抢而光。毛远荇很多时候买不上,便叮嘱董仁民给他留菜。董仁民说:要得。可给毛远荇留的,还是被人抢去了。买菜的人说:手长为大哥。或者说:他给的是錢,我给的也是钱。董仁民无言以对,只有给毛远荇说一声对不起。毛远荇吃董仁民的菜吃顺了口了,吃别人的菜像吃秕壳糠头一般吞不下饭,便问董仁民老家在哪里?他要到董仁民家里来买。只要在街上没有买到董仁民的菜,真的就撵到董仁民家里来买。董仁民很感动:下次我上街卖菜,先挑到你家里来,卖给你后再挑去菜市场卖。毛远荇说:没关系,反正退休了没事做,当锻炼身体。   毛远荇总算弄清楚董仁民菜好吃的原因。一是土质好,黄泥巴带一点沙性。二是董仁民不用化肥,施的全是农家肥与菜枯。三是董仁民不打农药,藤藤菜长猪儿虫了,白菜长菜青虫了,他用手去捉,装进竹筒里拿回家喂鸡。由此更增进了他对董仁民的菜的理解和感情。六十好几了,仍然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起码显小十来岁。有人问他咋个保养的,毛远荇给出的答案:吃董仁民四时八节时令新鲜蔬菜,经常坚持走路锻炼,身体想不健康都不行。
  开始是蔬菜,后来是鸡鸭猪肉包括大米,董仁民家成了毛远荇的蔬菜食品供应基地。时不时地,毛远荇还带三朋两友来董仁民家,买个菜菜脑脑,鸡儿鸭儿的。
  且走且想,两路口到了。菜市场一看,一个二个菜摊子上的菜,蔫头耷脑没有元气,老年人晒冬烘眉闭眼虚的样子,看一眼让人心痛半天。哪里像原来自己地头种的菜,青枝绿叶精精神神威威武武,风一吹,菜们喜笑颜开点头啄脑给他打招呼;要吃啥子,油锅烧辣了,现去地头摘来炒都搞得赢,新鲜脆嫩安逸得很。早晨吃面,事前忘了置办葱子,面下好了,把碗端到地边上去,摘两根葱子掐断丢在碗里,绿油油地点缀在面条上,立即飘起一股浓浓的葱香,令人食欲大增,葱子的叶尖上还举着黄豆大一颗亮晶晶的露水珠哩。他想买青海椒炒来吃,放点醋在里面下饭得很。还想买一个萝卜煮白肉吃,顺便买点大葱,白肉吃剩了炒回锅肉。一个菜市场转完了,根本没有当地品种的灯笼椒、朝天椒、七星椒。只有一种个头大得夸张的不知道是啥子海椒。没吃过,称一点试试吧。选了两个,丢在电子秤上一称。摊主说:九两。董仁民吓了一大跳,以为看错秤了。再看,人家没有丝毫短斤少两。
  散葱更奇葩。董仁民清楚,本地的,能做上一二两一根,就算本事到家了,得土层厚肥料足。看这菜市上的,白秆少青秆多,竟然一根有一斤多大。问卖菜的女子,说这是科学种植的。他选了一根小的来称都是半斤。又买了一个白萝卜,去肉摊子上割了两斤坐墩肉,何老幺门市上买了一把葉子烟背回家。邴二香煮中午饭,他坐在沙发上裹烟烧。
  烟不太吧得燃,味道也有点辣口,何老幺还说只有这个烟最好。他心里很不舒服,哪像自己种的烟,劲大又柔和,吧起来很过瘾。
  邴二香动作麻利,饭很快摆上桌子,又吃得黑云压城,怨声载道。萝卜撞口的,散葱味道非常寡淡,海椒稀溻溻的没有一点海椒味道。肉嚼都嚼不烂。董仁民又要摔筷子。邴二香说:幸好是你去买的菜。董仁民才想起,怪不得城里的馆子,不是油炸,就是火烤,把本味做成非本味,原来食材已经变了,不深度加工大加调料根本无法进嘴。他舀了一点萝卜汤在饭碗里,勉强把饭吃下去。边吃边怀念着以前自己种的菜。像萝卜,个头圆溜溜的,有的拔起来嚓一声皮就爆开了,切起水汪汪的,下锅几把火就熟了,吃进嘴里甜丝丝的。生葱的气味冲鼻子,炒起肉来满屋香,吃进嘴里滑溜溜回甜回甜的。
  再去买菜时,董仁民望着菜摊上的菜就有点犹豫不决,狗啃南瓜——无从下嘴。种菜卖的老农民,买菜时选不来菜,真有点荒唐。
  很多乡下人,自己不种菜,都上街买来吃,菜从哪里来呢?董仁民认着一个摊子买,混熟了,问摊主曹老六。曹老六说:戎都。董仁民一脸疑问:戎都有蔬菜基地?曹老六说:没有,从外地长途贩运过来的。像这海椒番茄土豆,是从攀枝花那面运过来的。董仁民很惊讶:那样远的地方去运啊?曹老六说:远?像这散葱大蒜,山东产的;这黄南瓜,广西产的。董仁民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还多,当然曹老六不会给他说这一些。那天,他碰到坝兴头胡老表和两个朋友,在两路口茶馆喝茶摆龙门阵,说起现在蔬菜存在的问题,听得他头皮发麻。比如,今天卖不掉的叶叶菜,放在冰柜里要冻熟,摆在外面要蔫要烂。董仁民只知道第二天卖时,洒点水在菜叶子上,或者拿到水里去浸一下,让菜们振作精神,朝气蓬勃迎接买主。他不知道,人家一般是用福尔马林兑水洗,叶叶菜三五天都是鲜鲜健健的。还有黑心烂肠的菜贩子,用甲醛涂抹在棒菜、莴笋、白菜、花菜等的菜头上,叶叶烂完了杆杆都不会烂。反正菜贩子想的只要能保鲜,药不药毒不毒对人体有没有伤害统统不管。买菜的人又没带检测仪器,根本不知道有毒无毒有害无害,满以为这菜才从地里砍来的,新鲜得很哩。
  胡老表的朋友说:最恼火的是毒土壤里长出来的菜,你根本不晓得它的毒素含量情况。很多人种懒庄稼,地里野草长得好,图简单省事,买除草剂除,毒素在地里,一二十年都溶解不了。多年使用氨水、尿素、复合肥、碳酸氢铵等化肥,泥巴板结,加上种的不管庄稼还是蔬菜,都得打农药,农药残留量严重超标,种出的土豆、怀山药、脚板苕等很难煮熟。董仁民终于醒悟到,怪不得买的萝卜,不是黑颈颈,也没有起苔空心,却煮不熟,原来是毒土壤造成的。
  另一个下巴有点短的朋友说:还有转基因蔬菜,激素催长的蔬菜。像番茄、灯笼海椒等,红鲜鲜的,又大个又匀净;黄瓜、丝瓜一两尺长,屁股上还有黄花花,看起来十分鲜嫩;甜玉米、糯玉米等等,不是转基因,就是激素催长的,吃了谨防断子绝孙。
  董仁民突然想起,前天,他正在弯腰买苦瓜,高屋基老表嫂在他的屁股上面一巴掌:不要买反季节大棚蔬菜,吃了那东西硬不起来,看表嫂一脚把你踢下床去。董仁民说出了这个事,那个下巴有点短的一嘴抢过去:你还不晓得大棚蔬菜有问题呀?
  董仁民听得心惊胆战,虚汗直冒。有毒有害蔬菜真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看起来很繁荣的蔬菜市场,要买啥子都能买到,想不到伪劣垃圾蔬菜霸市。怪不得上个月买的番茄,冰箱里还剩两个,都快一个月,以为早烂掉了,昨晚上拿出来想扔掉;一看,像才从菜市场买回家去的一样。董仁民想,现在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尽在“进口货”上做整人害人甚至要人命的事。反转来一想,现在种菜的人在不断减少,吃菜的人在不断增多,满足不了,不生产有毒有害快速生长的蔬菜,又吃啥子呢?再进菜市场,董仁民背着一个背篼,忧心忡忡地左转右转无从下手,根本不晓得买啥子菜才安全,才不伤害身体。
  这天,他仍然背着那个半旧的背篼买菜,正弯腰翻看一窝白菜时,有人招呼他。直起身掉头一看,是大渡口以前经常给他买菜的宪二嫂,忙说:你在这里做啥子呢?宪二嫂说:我一个外侄的娃儿满周岁,我来吃酒,顺便逛逛菜市。咋个好久没有看见你来卖菜了?董仁民禁不住脸红心跳:说起来都不好意思,现在我都买菜吃了。宪二嫂嘴巴惊讶得像咬开的一个包了黑芝麻的汤圆:啥子呀,你都买菜吃了?董仁民说:是啊,现在我们的田土建了新村和租出去后,没有地种蔬菜了。宪二嫂捋了一下脑门前几根发丝卡在耳轮上,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那我就再也吃不到你种的蔬菜了哟?董仁民脸上火辣辣的,像搽了海椒水,内疚与抱歉瞬间淹没了他整个心思。他怕再碰到以前给他买过菜的熟人而难为情,回家主动向邴二香交回抢夺来的蔬菜采购权:以后还是你去买菜。邴二香问:咋个的呢?他说:不咋个。   开辟出的一条弯弯曲曲、高坡矮坎的消磨时光的通道,自己给自己堵上了。

5


  这天晚上,董仁民吃了汤圆,看墙上的钟,八点不到。他叹了一口气:这钟有问题吧,咋个走得这样慢呢?在厨房头洗碗的邴二香听见了说:你把钟朝前头拨一下,不就走得快点了?董仁民晓得邴二香拿话臊他;看电视没兴趣,睡觉又早了,只有裹叶子烟烧。
  烧烟时,他习惯身子斜着靠在沙发上,把脚伸在茶几边边上,忽然发现脚没有了踝骨,忙收回脚,伸指头去按,显出一个白卡卡的窝窝,松开手半天弹不回来;再按,仍然一样。怪不得这两三天腰杆有一些酸胀,吃饭没食欲,人也暴晒的茄叶一样蔫巴巴的没精神,走路脚有点不听指挥,忙喊邴二香来看。
  邴二香从厨房出来,在身上揩干手上的水,试着按了按董仁民的脚踝,真的一按一个窝窝,复不了原:当真肿了,咋个的呢?明天去纳溪医院检查一下。
  毛远荇有个外侄女在纳溪医院医务科当科长。这几年,问个医求个诊,全找毛远荇帮忙。毛远荇有求必应,每一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董仁民摸出手机给毛远荇打电话,刚举起手机,忽然意识到两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走动了,就连电话也没打过,关系一下显得隔沟隔干,生分疏远了。
  生分疏远也得打。
  毛远荇平时说话大声武气,可能中气足嗓子眼粗。但这一次董仁民打通他的电话,听到的是一个细声细气,有气无力的声音,忙说对不起,打错了。挂断看,手机显示的是毛远荇的名字,冷了冷又打过去,大着声音问:你是毛远荇吗?电话那端仍然是细声细气,有气无力的声音:是啊。董仁民困惑:你的声音咋个变了?毛远荇说:我在住院。董仁民耳门子嗡的一声响:咋个的呢?毛远荇断断续续地说:最近身体出了点问题。一个疑问飞进董仁民脑门:你身体那样好,吃东西也很讲究,都要生病啊?毛远荇说:谁叫你不种菜给我吃呢。董仁民怔了半晌:我来看你。
  邴二香说:你腳是肿的,人也不舒服,咋个去看毛远荇?董仁民下地走了几步,虽然脚是硬的木的,但还是能走,就说:明天看,能下地走就去,不能走再说。邴二香说:拿点啥子东西去看他呢?董仁民被问住了,看望毛远荇就不能打空手了:就是啊,拿点啥子东西去看他呢?
  董仁民清楚,毛远荇最喜欢吃白水南瓜、萝卜、青菜、棒菜、牛皮菜等,尤其是炒白菜、卫菜、瓢儿菜的菜薹子,一个人可以吃一大盘。荤菜最爱吃韭菜炒鸡蛋,蒜苗炒回锅肉,酸萝卜老鸭汤,鸡炖粉条加嫩豌豆尖。还喜欢蒜薹炒腊肉下高粱烧酒。放在以前,去地里扯几窝菜,捉一只鸡或者逮一只鸭,要不提几十个土鸡蛋去,毛远荇一张脸都会笑烂。现在没地种菜,无菜可送。为了新村环境美好,村委会统一规定:住家户一律不得饲养家禽家畜。两口子张丞相望李丞相,望了一阵,邴二香说:要不这样,明早我去后山,看买不买得到土鸡蛋和老鸭子。董仁民知道这两样都是毛远荇的最爱,答应道:要得。
  第二天清早,董仁民起床下地走了几步,脚步虽然有点僵硬,但不痛,告诉邴二香:我能走路,我去后山买吧。邴二香想也好,上午要找几个老妈子说观音会那天去方山烧香的事,答应道:好嘛。董仁民吃了邴二香给他煮的一碗烫饭,找了一个塑料袋捏在手里出了门。
  因菜结缘,这一辈子,董仁民最感恩的人是毛远荇。
  董仁民当年卖蔬菜,邴二香喂猪,挣了一笔钱,想把房子推来修成水泥平房。那时候砖、水泥、钢筋等建材贵不说,还很不好买,董仁民手里捏着钱,干望着。那天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毛远荇来买过年菜,董仁民无意间说出了心中事,毛远荇朗声应道:这个简单。
  不用说,一棒棒敲一口垆缸,毛远荇帮董仁民买到了钢筋水泥不说,还全拿的是进价。砖也是毛远荇挂帅,在大渡口民生红砖厂帮他搞定的。香港回归大陆那一年,董仁民修好了水泥房子,一楼一底,在锦衣坝鹤立鸡群,招来一双双眼红的目光,一声声羡慕的感叹。董仁民知恩图报,从此以后,不管猪大猪小,每年都要送毛远荇半边猪肉过年,毛远荇要给钱,董仁民急忙挡住他的手: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不要说送半边猪肉,就是一头猪都表达不了我的谢意。两家关系亲近,不是亲戚,胜似亲戚;逢年过节,生招满日,彼此相互走动。
  更让董仁民感激的,是毛远荇在戎都给狗子找了一份工作。
  狗子这小子,人很聪明,但读书不行。邴二香有一句话:脑壳砍开能把知识给他灌进去,我都要把脑壳给他砍开来灌。她还说,狗子读的是望天书、牛筋书。似乎书是迷魂药,摸着书就打瞌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容易把初中混完,打死也不再去读书了。好吧,学挖蜞蚂脑壳。叫他栽菜,他把菜心壅进泥巴里。叫他捉菜虫,他说虫要咬人。叫他给菜施肥,他不是浇到离菜窝子老远的地方,就是浇到菜叶子上,还耸着鼻头子说臭死人了。邴二香很窝火:读书不行,干活路不行,这一辈子咋个过哟。董仁民也双眉紧锁,想给他一顿棍子,看打不打得清醒;可不是亲生的,不好打他,言语都不敢重了,只好哭脸当笑脸安慰邴二香:有啥子嘛,还不是要过一辈子。毛远荇知道了,通过戎都一个亲戚,给狗子在戎都找了一个工作,在一家酒店当门童。钱不多,但是一门正当职业,对于董仁民和邴二香,只要能找一根绳子拴住狗子,就了却一桩心病。当然,没想到狗子很争气,后来发展得很好。
  董仁民收回思绪,出门脚步有点生硬,走着走着就软和了,也不胸闷气紧。后来根本忘记脚肿的事,腰不酸腿也不痛了。
  到了后山,走了几家以前养鸭子卖的人家,结果都没喂鸭子了。退而求其次,买一只鸡也行,但都是黄脚杆喂配方饲料的良种鸡,要么就是圈养的乌骨鸡,根本没有吆到山上放养,吃虫子蚱蜢的土鸡,就连正宗一点的鸡蛋都没有。快吃午饭时候,董仁民走得枯萎了信心,想打道回府算了,可又不甘心。石塔坡一个在敞坝头晒太阳的老头儿,总算给了他一抹亮光:龙兴寺姜家,可能有老鸭子。
  翻过一个坡,转过一道弯,出了一身汗,到了姜家一问,说有。他暗自一喜:在哪里?那个拴着黑乌乌围腰布,有几根白头发的中年妇女说:屋背后。董仁民跟着一路去看,鸭子关在一个棚子里,可能受到叨扰,嘎嘎之声嘹亮参差叫出一派繁荣兴旺,朝一个角落里簇拥过去。董仁民问:喂了好久了?中年妇女答:四十多天了。董仁民仰过脸看着她:四十多天算老鸭子?老鸭子至少要喂两三年。中年妇女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董仁民:你做梦哟,哪里有两三年的老鸭子卖给你吃?董仁民盯了中年妇女一眼,憋气加裹气再加丧气地扭头走了。为他送行的,是中年妇女的白眼,和棚子里的鸭子们齐心协力敞开喉咙的大叫声,仿佛在撵他滚滚滚。董仁民给自己定下目标:我喂的鸭子,出栏至少要三个月以上,一年以内只能算仔鸭子,要两三年才算老鸭子。前年捉给毛远荇炖老鸭汤的那一只,差不多喂了六年。今天我至少要买一只一年以上的鸭子送毛远荇,这才说得过去。   转悠到午饭后很久,后山,以及后山相邻的一些地方都转遍了,仍然了无收获。董仁民肚子早饿了,实在买不到就算了的意念,再一次在他心头蠢蠢欲动,但都被一个顽强的意念压下去:我就不相信这世上买不到一只老鸭子。
  他把采购范围进一步扩大,坝下没得,变换思路,到蜡子岩去看一下。以前上岩找柴,经常看见石板冲的田头有鸭子在放。
  蜡子岩石板冲仍然没有,罢罢罢!董仁民很绝望,寻岩口一块石头坐下,打算裹一支烟吧了回家去了。刚裹好摸打火机点,一个清清瘦瘦的白胡子老者儿迎面走来,找他借火烧烟,顺便问他做啥子。董仁民说出心中事。白胡子老者儿吧燃烟,望着空旷的岩下吐了一口烟子:岩湾头沈家有几年的老鸭子。然后热情地告诉董仁民路咋个走。董仁民給白胡子老者儿道了谢,怀了希望兴头匆匆地朝岩湾头走去。
  董仁民从小锻炼得好,年轻时一天走过八九十里路小菜一碟;现在年纪大了,一天走过五六十里不成问题。他运步如飞,问着路赶到岩湾头时,鸡刚好归埘。两只大麻鸭,正沿着一条小路,一摇一跩地朝一座小青瓦房走去。董仁民见了,凭经验判断,至少两年以上。问主人,果不其然,将近三年了。
  主人是一个男子,三角脸,样子五十多岁。董仁民提出要买这两只鸭子,男子断然否定:不卖的。董仁民说:我不讲价,你说好多钱我就给好多钱。男子说:钱再多都是你的。我还要烧锅煮饭,没得时间给你费口舌。他捡了一根竹丫枝,把鸭子吆进灶房关进圈里。董仁民不甘心,撵到灶门口问:你咋个不卖呢?男人往锅里渗着水说:我娃儿过年回来,要带到北京送人的。董仁民还不死心:你两只,分一只给我嘛。男人厌烦了,脸色一垮:你这个人通不通人性?我给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你还纠缠啥子?董仁民彻底绝望,冷了冷,垂死挣扎道:你晓得这周围有没有老鸭子卖?男人淘米下米:不晓得,自己去问。
  天已经黑下来了,董仁民两眼一抹黑,哪里去问呢?

6


  董仁民永远记得住,两口子去看望毛远荇,是在纳溪宏达宾馆旁边一家超市买的一件牛奶,一提蜂王浆,一听麦乳精做的礼品。毛远荇在纳溪区人民医院消化内科就医。当两口子把礼品放到毛远荇的床头柜前时,毛远荇语气沉闷而迟缓地说:你来就是了,没必要破费啊。你看,到处都是人家送的东西,等一会儿你走的时候提一些回去,当帮着我解决困难,不然烂了我还得劳神费力拿去扔。
  董仁民放礼品时就看见了,毛远荇的病床下,病床旁边的食品柜上,以及放药品的平柜上,到处搁着鲜花,牛奶,水果篮子,塑料袋装的梨子、苹果、香蕉、车厘子,还有很多董仁民没有见过,说不出来名字的水果。醉后添杯不如无,董仁民很不好意思。在回家的路上,他对邴二香说出了心里的感受:我恨不得把脸抹下来揣在包包头。
  毛远荇的爱人洪大姐拿了一柄香蕉,让董仁民和邴二香吃。他们不好意思接,洪大姐摘下香蕉硬摁进他们手里:老毛肠道出了问题。最近几个月他的胃口败了,说吃啥子东西都没得味道。又择嘴,成天叽叽咕咕这样食品不放心,那样食品不安全。这下躺在病床上吃药就放心安全了。董仁民想补一句,现在假药、成分不够的药也多,也叫人不放心和感到不安全;但气氛不宜多嘴就忍了。想起去年过年,他送毛远荇的那一只快六年的老鸭子,毛远荇亲自掌灶炖老鸭汤。大冬天,他吃得汗水长流,不住地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边抹边说好吃好吃。再看现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深深的愧疚刺痛了董仁民的心。他觉得毛远荇生病,是自己没有给毛远荇提供天然新鲜绿色食品引起的,是他的罪过。要是他有吃老鸭汤那样好的食欲,又锻炼得好,根本不会生病。
  邴二香说:今天一来是看望毛老师,她对董仁民努了一下嘴继续说,二来前两天他的脚肿了,身体也不舒服,想来纳溪医院检查一下。说着捞起董仁民的脚让洪大姐看。呃,董仁民的脚好端端的,一点儿没肿啊。洪大姐说:管它肿不肿,来都来了,还是去检查一下。说着,领着董仁民两口子,去医务科找外侄女。外侄女领着找内科那个右边眉骨旁有一个红痣的医生,开单子又是化验又是彩超,下午得到检查结果,拿去找红痣医生看,红痣医生极快地瞄了一眼说:报告上看不出有啥子问题。邴二香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去:没得问题那就好。董仁民郁结的心也舒展开去。毛远荇说:病怕医生,你来医院走一趟,病就被医生吓跑了。
  奇怪,专门去医院检查脚不肿,人也似乎浑身通泰,回家两天,董仁民的脚又肿了,比前几天肿得更厉害,泡粑一样;腰也比前几天更酸胀。他安慰自己:反正医院检查过的,没有要命的大问题,无所谓。但为啥子会肿?晚上,两口子睡在床上找原因,分析来分析去,是不是这两天窝在家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没有干活路引起的?那天晚上脚肿,第二天去买鸭子路走得多就好了,明天出去多走点路来试试,要是肿消了,说明活动少了;要是不消肿,说明另外有原因。
  第二天,董仁民制定出行走路线:从新村出去,经大山坡,过龙兴寺,绕黄葛坡,到拱桥湾,上青龙嘴,再回家,应该有几十里路。
  独步在熟悉的路上,虽说翻动记忆有很多感受,但直到下午走到拱桥湾,才稍微显得强烈一些。
  这是他挑菜去大渡口卖的必经之路,走过河沟上那座不宽也不窄的石拱桥,爬上石埂子,汗水悄然湿透了背心。石埂子是一个很陡的斜坡,坡下是翻花鼓浪湍急东流的长江水。当割草娃儿时不懂事,见船夫子们脚蹬手扒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滩口,露出白生生的屁股瓣瓣,他们便说:船夫子,屁股拿来摸一下要得不?边说边伸手去摸,然后嘻嘻哈哈大声评价道:我摸的那个屁股好嫩哟。你摸的那个是老屁股,要我摸的那个才嫩。
  想起小娃儿时候的恶作剧,董仁民不禁哑然失笑,随后心里又涌起莫名的酸楚。石埂子半腰间有一个大岩腔,长江水轰一声冲过来,像在石头上撞痛了脑壳又急忙退回去,晒坝旋起一团一团的鼓坟水,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传说要是哪个在太阳方月亮扁,又恰巧遇上莲花开的时候去葬着了这穴地,子子孙孙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董仁民想:现在我们这一辈人,算是看见萝卜一窝菜,只有看后人有没有出息了。干脆在这里守着,万一等到太阳方月亮扁莲花开,一个猛子扎下去,葬着了,子子孙孙荣华富贵,也不枉自来人世间走了一趟。   河风凉悠悠地吹着,长江水翻花鼓浪訇然有声地向前流着,董仁民忽然想到,狗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就算葬着莲花了,灵不灵验呢?要是不灵验,自己不是白白送死了?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吹火筒做眼镜——长起眼睛看,这世道究竟会咋个变化。
  太阳落山的时候回到家里,往沙发上一坐,邴二香放下炒菜的锅铲,出来捧起董仁民的脚看,惊讶道:肿消了。董仁民说:尽管我没有看,都晓得肿消了。没有感觉到紧绷绷的,走路也跟好手好脚一样,腰也不酸痛了。看来我真的是干活路的命,贱皮子,耍不得,一耍脚就要肿,腰就要痛。
  要命的是以前干不完的活路,现在找不到一点适合自己做的活路来干,家务邴二香把持着不让插手,城头狗子说连看个门也要培训过的年轻人;就算找到了,估计狗子也不会让去做,会说臊了他的脸皮。
  晚上,董仁民躺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地想找事做;想到天亮,想痛了脑壳,也没想到一件可以做的事。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就只有一天到晚耍着等死了?还不到六十岁,死得早不说了,要是命长,再活过十年二十年,这日子又咋个混呢?
  第二天,一件偶然的事,触动了董仁民的心思,终于找到一个他认为非常适合自己做的事了。
  吃过早饭,董仁民又出去转。薄薄的太阳光辉,给锦衣大坝镀了一层淡淡的水红色光晕。他走到新村公路口子,碰见莽子戴着草帽,背个笆篓,拿着一根一端套了一个小铁钗子的木棍,兴头匆匆地迎面走来。董仁民问他这副打扮要去做啥子?莽子说:去捉蛇卖。董仁民觉得新鲜:捉蛇卖?哪里去捉?莽子说:刘村。董仁民问:好不好捉?莽子说:要看运气。今天出太阳,蛇要出来晒太阳。董仁民问:捉来卖给哪个呢?莽子说:交大渡口蛇贩子。董仁民沉吟似的哦了一声,想起莽子那天被汪老者儿提起板凳追打的情景,忍不住说:捉蛇卖比打牌好,打牌输输赢赢,捉蛇卖包赢不输。莽子说:就是,我是十打九输。捉蛇卖运气好一天能挣三五百元。董仁民点头道:对,多挣点钱,好好把你老妈养着。你老妈盘你吃了好多苦哟,差点命都丢喽。莽子礼貌地嗯了一声走了。
  望着莽子渐行渐远的背影,董仁民的心思悄然一动,何不去刘村看莽子是咋个捉蛇的呢?
  刘村是董仁民的伤心之地,屙尿都不想朝着那个方向。当年朱麻雀把瘦田换给他,他改造的时候吃的那个苦头,时常累得腰像断了一样,烟都没有灵灵醒醒地吧过一支。那两个冬天特别冷,他把换来的田,把水全部放干,去街上买了钢钎、十字镐,按照土层至少要达到一尺五到二尺的标准,进行深翻改造。硪宝儿石块捡来挑到五十多米远的刘村硪宝儿坝坝里,又挑一挑泥巴回填在田里,来回都是担子,成天泥一身水一身的。回家,邴二香对狗子说:你老汉儿像不像一条沙泥鳅?两年的大年初一,他也只是早晨起床稍微晚一点,汤圆吃了,又拿起锄头、钢钎、十字镐,拗起鸳箕去干活。邴二香说:大过年的,你耍一天嘛。董仁民说:已经开春了,活路起堆堆,不抓紧把田改出来,到时候秧子栽不下去,错过一个季节就是一年。好容易把田做熟,结果要租给丰茂公司种蔬菜,朱麻雀把田要回去。想起这一件事,他心头就针扎刀绞般难受。
  深层次的原因是,这片浸透着他血汗的田土,丰茂公司租去后,要规范化种植,全面施行沟排沟灌,用挖机把所有田块统统进行小改大,弯改直,坡改平,这种有点想当然的做法,他见不惯。
  对这一些田土情况,他了解得比邴二香的身子还透彻,下面全是死黄泥夹硪宝儿,老底子翻转来后,得把硪宝儿全部捡了,重新运泥土回铺在上面,至少一尺以上土层,做过三五年,才能大体把地做成熟。避開运输成本不说,刘村周围哪里有那么多好泥好土提供给丰茂公司运?
  为了这个事,董仁民还和汪天文有过争论。董仁民说:背不来时问一声隔壁户嘛,哪里有把熟土改成生土的?汪天文说:你有人家精明,人家把地圈起来,翻翻整整做做样子,实际上是为了套国家的补助款。董仁民不相信:怕不敢哟。汪天文冷笑道:你看他们敢不敢。他们好事不干,把我们挂在火炕楼上烤起,说是坐街,又处在农村;说是农村,又没有田地来种,跟坐街一样,一根葱葱蒜苗都要拿钱去买,弄得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的。董仁民突然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泪花子。汪天文说出了他心灵深处的真切感受,但他鸭死嘴硬地告诫汪天文:这一些话,你晓得就是了,村里开会贯彻市里王书记指示,要我们同市县乡镇的各级党委、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不该做的事不要乱做。
  汪天文盯了董仁民一眼:他们暗中给了你好多油炸粑吃?不然你手倒拐咋个朝他们弯呢?再给你说一件事,信不信由你。他们咋个想起在我们这一些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来建新村,搞开发?告诉你吧,国家对用地指标控制得很严,城镇建设发展,占用多少土地面积,就得开垦多少出来填补,占补平衡,不然犯法。他们看准了我们的屋基地和院坝竹林,大多数人家都很宽,像你家,不是三亩多吗?按国家政策,新村只置换给你三个人九十平方米面积的房子,剩下的面积就拿去冲抵城镇建设用地指标去了。他们为啥子要这样做?城镇周边的土地值钱,戎都最近拍卖一块地,说创下历史最高地价,你晓得好多钱一亩?我怕说出来吓掉你的魂,算了不说了。他们征占我们的地补偿好多钱一亩?二万五,刚好红军万里长征走的路程,还说比有一些地方高,实际上给我们的是九牛一毛。少得可怜不说,补偿给大家的钱,还要遭开发商算计。他们房子修得很日怪,最少一百二十平方米一套,多出的面积按市场价拿给你。像你家,得了六七万元的补偿款,就给你拿转去了三四万元。这还不说,现在新村的房子还没有办产权证,要是像城镇商品房讲个产权多少年,那么多少年后,我们就被彻底洗白,破产成真正的无产阶级了。
  董仁民如听天书,双手直摆阻止道:你不要再说了。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乱棒客,你把社会,把人心想得太复杂了。社会朝前走,总要拿一些人来垫底嘛。
  很快来到刘村,董仁民撒眼一望,整个田地面目全非,全然找不到一点记忆中刘村的影子。改造后的田块,整齐划一,确实比较规范,还安了喷灌设施。然而,从地底下翻出来的硪宝儿,没有清捡,也没运泥巴回填,全部摆在地面上,成了硪宝儿坝坝。董仁民苦不堪言地摇摇头:太不像话了,钱多很了你烧来耍,还看得见几个纸老鸹飞;像这样把熟田熟土,变成无法耕种的生田生土,简直是浪费;不,犯罪!你看那野草,一副穷人翻身得解放的样子,我一辈子还没有看见过长得这样快长得这样好的。光光草、马胡草、丝茅草等,简直到了疯狂生长的地步,半年没得,有的半人深,有的竟然大半人深,绿涯涯白汪汪一大片。撒眼一看,莽子涉身草笼笼中,用手里的木棍,一边挑开你拉我扯胡搅蛮缠的草,一边拍打着把草压下去。他既要在草笼笼头开辟出一条路,又要打草惊蛇,让蛇蹿出来。董仁民站在地边一堆硪宝儿旁,看着莽子怎样在草笼笼头捉蛇,农村人的一句玩笑话翩然涌进脑门:哪个人的庄稼地里,长的草草没打理干净,就会被人笑话你长草养蛇啊?想不到一句戏言浪语,今天竟然变成现实;更没有想到,居然派生出一个捉蛇卖的挣钱门道。听汪天文说,丰茂公司种的菜,成本根本过不了关,亏得鼻血长流,想屁股上面两巴掌走人。县里领导骑在虎背上,市里王书记亲自抓的新村示范点,已名声在外,要讲政治效益,“老九不能走”。现在双方正在僵持和谈判下一步咋个搞。听莽子说蛇很值钱,我干脆去给他们建议,换个思路,不种蔬菜,把这草草圈起来,养蛇捉来卖,说不一定还是一个让企业获得利润,领导也很高兴的好药方。   虽然这样想,但董仁民还是觉得尊严受到亵渎。他这一辈子,最恨的是野草,有着抢妻夺子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因为,野草要同庄稼抢土地抢阳光抢水分,最可恨的是抢肥料;董仁民的田土里,基本上看不到一根,包括最烂贱最肯长的熟地草、鹅儿长、星星草等。一天到晚,他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嘴里衔着那一根马子壳烟杆,背着双手在田边地头转悠,只要见到一根半根野草,会立即弯腰把它连根拔掉。有时不小心扯断了,没把根子扯起来,他都要用手把泥巴刨开,直到扯出草根子才遂心。汪天文笑话他:草草把你得罪得好凶吗?一两根都容纳不下;你把它们整绝种了,今后猪儿牛儿羊儿吃啥子呢?他笑笑说:几根草草都打整不干净,你怕又要笑话我种啥子庄稼哟?
  董仁民把田土中有没有野草当成衡量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庄稼汉的尺子。可如今野草像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进我村落,入我家室,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有风吹来,草草们前俯后仰,大摇大摆,董仁民恍惚隐隐约约听见草在开心地嘲笑他,董老者儿,你以前要对我们斩尽杀绝,整得我们祖宗八代抬不起头,你们唐代那个白诗人不是告诫过你嘛,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不听劝告,今天看见了吧,你越是打压挤兑,我们越是家族繁荣,人丁兴旺,气死你个老乌龟。你还是回家去抽你的叶子烟,刨你的老南瓜;我们不想看到你,滚蛋吧!
  董仁民被草们磅礴的气势和显赫的声威震慑住了,似乎有贪赃枉法的真凭实据被人抓住,怯弱恐慌一下钳住他的心,拿烟杆儿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没再看莽子捉蛇了,神情萎靡地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抽闷烟发闷气。邴二香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在做卫生,见了他,不解地问道:你不出去走,又想脚肿腰痛了?董仁民赌气道:怕它个鬼。
  董仁民把头搭在沙发扶手上,斜着身子,坐不像坐卧不像卧,刚好把烟杆儿里的烟灰,抖在茶几上那个用小瓷碗做的烟缸里面。一支烟都没抽完,一个要将野草斩尽杀绝的念头,箭一样射进脑门子。
  哈哈哈哈,这不是找不到事做吗?去把丰茂公司租来没种菜,大片搁荒在那里长草养蛇的地,野草割来烧了,挖点来种菜,不就有事了?还一举两得,既打发了时光,又还有点收益。当然,菜不要种多了,够自己和毛远荇两家人吃就行了。不对,还要多种几窝,送宪二嫂一些。对喽,还有小河街老魏,我的老买主,还给狗子买过冰糕吃,也应该送他点才对。要是豐茂公司说已经出租给他们了,不准种。我就说,我把你的生地,给你做成熟地,没叫你开一分钱,有啥子要不得呢?实在不准种,我不种就是,又没损伤到我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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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仁民越想越激动,烟灰一抖,噗一声把烟锅巴吹在小瓷碗里,站起身来,找出放在阳台上的镰刀,看了看口子,开始起锈了。他搬出厨房里的磨刀石,打了一碗水,在厕所里磨了起来。邴二香做完卫生,找背篼去两路口买菜,见董仁民在磨镰刀,忍不住问他磨来做啥子?董仁民说:你管得我的哟。邴二香斜了他一眼:不管你怕要飞。说过转身走了。董仁民心里道:你不要得意,不出两个月,你就不用去买菜了,让你尝尝耍起找不到事做是啥子味道。
  董仁民把镰刀磨得看不见刀口了,用手试了试,确认已经锋快,用水龙头冲洗干净地面的刀浆,把磨刀石放回原处,提着镰刀去了刘村,找了一块马胡草、丝茅草长得最好的地方,满怀深仇大恨地伸出手弯下腰,刀过之处,野草应声倒下。董仁民的计划,先把草草割来晾着,太阳烘干后用火烧来做肥料。
  叫鸡子、油蚱蜢、千担虫、猴三、螵虫等多得很,大群小群地从草笼笼头飞出来。董仁民油然萌生出养鸡养鸭子的念头:这样的多吃食,保证肯长得很。散放,鸡鸭吃饱了虫子,温顺听话,不会到处乱跑,好好地喂几只来送毛远荇。嫩草草多,喂几只鹅也可以,毛远荇也爱吃鹅肉。
  很久没有劳动了,没有割好久,董仁民就感到有点累,手膀子也有一些酸胀。他搬了一坨硪宝儿坐下去,摸出别在腰上的塑料烟袋裹烟烧,抽了一支烟又继续割。
  草割了藏不住蛇。莽子看见,心里很不爽,放下捉蛇行头,走向董仁民,语气生硬地质问道:老辈子,你把草草割了,我到哪里去捉蛇卖?董仁民直起身来,用手背在额头上揩了一下汗,想对莽子笑一下,看莽子秋风黑脸的,刚出生的笑容瞬间夭折在脸上,心想,当真这是一个问题,以后我跟毛远荇两个有菜吃了,莽子的财路就断了。能不能这样呢,等有菜送毛远荇后,我拜托他跟莽子找一个工来打。毛远荇人缘广,肯帮忙,应该没问题。于是,董仁民救活夭折在脸上的笑容,不躲不藏地把自己的心思,给莽子说了一个敞亮。莽子的脸色和语气温和下来道:我正是为了经佑老妈,才没有出去找工打的。要是我出去打工了,我老妈咋个办呢?董仁民心里涌起一朵浪花,想不到莽夫一样的莽子,还是一个孝子。他用商量的语气跟莽子说:要不这样,你出去打工了,你老妈的事,现在我和家属都很清闲,帮你照看起来要得不吗?莽子说:我其实也想出去闯一闯,就是老妈拖着后腿出去不到。这样吧,我出去打工挣到钱了,给你们开工钱。董仁民说:你这样说就打脸了。我现在找不到活路干,你相信我,能让我照看你老妈,我还应该感谢你才对哩。好,就这样说定了。
  忙碌了两三天,最先割倒的野草,晒得烂干烂干的,应该烧得燃了,董仁民准备开始烧。
  他站在硪宝儿堆上四处张望,要找一个地方做引火点,只要点燃了,基本上能把遍地野草烧光。看了一阵,选好了地方,走下硪宝儿堆堆,找了一大抱干草草,弄了一个方便点火的窝。弄好后,蹲下身子,摸出打火机,橐一声打燃凑近草窝,很快飘起一缕淡淡的轻烟后,猩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野草干的火焰大,烟子小;湿的烟子大,火焰小。微风吹着,只见浓烟与明火,纠缠着汹涌着形成一根烟火柱子朝天上蹿去;风一吹,又柔软了腰肢旋转着向四野弥散开去;野草堆得厚的地方,竟然蹿起几米高的烟火柱子,同时伴随着噼里啪啦呜儿呜儿的嚣叫声。董仁民的心里升腾起一派欢喜,分明听见野草们在喊爹喊娘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他找了一根拨火棍,把火越拨越大,越拨越熊:你们不是很猖狂很不得了吗,号叫啥子呢?你认为叫喊得大声,就会有人来救你?等着嘛!他把火拨得更熊,火线舔着野草不断向草笼笼深处拓展蔓延。火光里,董仁民依稀看见,菜们争先恐后茁壮葳蕤拔节上长,鸡鸭拍打着双翅呼呼啦啦哏哏嘎嘎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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