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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颠张醉素”说的是唐代两位草书大师张旭与怀素。他们的草书,醉态挥毫,纵恣狂泼,墨翻云滚,文若天成。从他们的草书作品中,我们能够体悟到书法那博大精深而又独绝的个性。如若从线的行为艺术来看狂草,似乎更有其艺术魅力,更能让人感受到狂草线条美的无穷睿智和天意,领略“书法就是线的艺术,一条线的艺术”(言恭达《抱云堂艺思录》语)的精髓。“书法看似线条的流动,实质是书家灵魂的律动”(言恭达《笔锋上的家国情怀》语),用一条线的艺术来概括书法的技艺,再恰当不过了。
历史让张旭留下的资料少之又少,我们只能从有限的片鳞碎屑中顺藤摸瓜,慢慢揭开这位狂草大师鲜为人知的故事。
一
公元705年十月,临终前的武则天交代:皇权归还李姓。紧接着,数年风起云涌,经过你死我活的较量,政权终于在公元712年八月落锤于李隆基。唐开元初年(713年),新皇帝李隆基便将刚刚启用不到一年的年号“先天”更换成“开元”,原因是他刚上台就遇上了姑妈(睿宗李旦的妹妹太平公主李令月)要废掉他自己当皇帝的事件。李隆基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狠策接招,硬拳出手,七月挫败政变,八月快刀斩草除根:灭掉李令月余党萧至忠等四宰相,同时赐死太平公主。太上皇李旦这时也乖巧,干脆下诏:“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不肯依附太平公主“先天政变”的姚崇被李隆基请回来拜为宰相。朝堂上,一代贤相、西汉留侯张良之后的张九龄上书姚崇,提醒他:“远馅躁,进纯厚。”姚崇当殿高调复书张九龄纳其言:一定在选官用人中消除过去缘亲是举的流弊,坚持以才取人,整顿吏治。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让心地耿直的张九龄一眼就瞧出他的敷衍态度,竟然当场辩驳。张九龄一气之下,找个借口向皇上请求回家探望久病的母亲。李隆基准奏时提醒他,可否绕道去看望在吴郡的贺知章?张九龄明白,李隆基更换年号,想大展雄姿,需有一批人,贺知章是他的当然人选。张九龄家乡是岭南韶关,贺知章家在江南,两者相隔千里且不在一条道上。皇上有旨,张九龄当然应该遵旨先去江南拜访年长他近20岁的贺知章。张九龄离京时,兖国公陆象先设宴送行,托他问候表哥贺知章,并告诉他走海上最快,可以在常熟上岸。张九龄连连说好主意。陆象先又提醒他从常熟上岸可去找去年出任常熟县县尉的张旭。根据《唐六典·三府都护州县官吏》介绍,县尉“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如此说来,当时的县尉是县衙对外具体实施行政措施的官员,其职掌包括行政、司法、财政等各个方面,官虽九品,权力不小。
张九龄揶揄陆象先:张旭也是您的表弟吧!
因为张旭任常熟县县尉一职,是陆象先举荐的。
陆象先是贺知章族姑之子,比贺知章小六岁,是陆元方(宰相,门下侍郎)的儿子,陆元方又是陆柬之的侄子。陆象先大张旭十岁。今人考证陆彦远与张旭母亲同为陆柬之一妾所生。
陆氏是当时吴郡的旺族。武周时期陆柬之出任宰相,最疼其女儿,即张旭的母亲,嘱吴郡陆氏破例让其子女入学堂旁听读书。从此,凡陆氏女子出嫁后其子均可入陆氏学堂读书,陆柬之这一遗嘱培养了一大批吴郡人才,张旭也算得其荫庇而成才。陆柬之又是虞世南的外甥,血缘关系将虞世南与陆柬之以及他们的晚辈贺知章、陆象先、张旭都圈到了一起。在古代,这种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古时取士,讲究举荐,投考者可先拜师,拜师的第一选择是当年的主考官、监考官,他们如果收你为学生,你这届中举或下届中举便不在话下。“朝中无人莫做官”,其利明白,其弊也得明白,那就是一旦你出了问题,同朝为官的老师也要连坐。灭三族,老师尚且只连带受苦,外放,降职;诛九族,老师一家均在其列!建立这种关系在封建制度下,对于廉政是有益的。那时的官员衣锦返乡,族堂宴请,受敬第一杯酒时,族人说的都不是指望你带多少人进官场,而是希望你好好替皇上和百姓谋福,莫株连九族,令整族遭殃!
张九龄清楚虞世南与陆柬之的亲缘关系,自然明白此行代皇上问候贺知章及陆象先表弟张旭的重大意义,通过他们更可以为皇上网罗到一大批江南才子。
二
张旭没有在常熟县县尉任上等待张九龄的到来。他得罪了县令大人,丢下官印跑掉了。
这得从江南产的蒲草说起。
蒲草是生长在南方水网地带的一种水生植物,又称菖蒲。这种植物的嫩茎,是道很美味的菜,茎叶是编织蒲席的主要原料。唐代人生活中所用席地而坐的垫子,称蒲席,主要原料就是这种草的叶子。《礼记·杂记上》:“苇席以为屋,蒲席以为裳帷。”蒲席作为当时全国上至宫殿下至平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品,用量之大,毋庸赘述。
常熟又称琴川,有七条河穿城而过。这里水网密织,是菖蒲的重要产地。
张旭任县尉是在开元初,领导他的县令官八品,大一级压死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位县令在常熟古老的县志上并没有名姓记载下来,而关于张旭,则明明白白地记着:“张旭,字伯高,经陆象先举荐,先天十一月,朝廷给常熟县尉。”张旭上任就遇到麻烦。在张旭前面就任的县令看到蒲草的好利,便将蒲草的民间自由买卖改为官衙代理商收购,再转派给民户编织,收购成品也由官衙指定代理商,转进转出,平白从中盘剥一二道利。这等坐收渔利的代理商不是别人,正是县令的小舅子。就这样,县令小舅子还使鬼點子,以蒲草质量分等级进行盘剥,扣工钱,搞得割蒲草的人大多数亏本;编织的一席五息,扣去转利,双手打出血泡,一天编织一席连碗大麦粥都喝不上。割蒲草的、编织的聚集到衙门找张旭说理。张旭与县令说。县令不悦:这事不用你管。民众知情后围了衙门闹事,并举报到吴郡刺史胡元礼那里。胡元礼发回县令处理,瞧不起吴郡刺史的县令,竟然当着张旭的面将批文朝火炉里一丢,指令张旭抓闹事的。心有一杆秤的张旭明白县令不是好东西,暗里对抗县令的指令。事情越闹越大,吴郡刺史胡元礼派人来过问,张旭向吴郡刺史胡元礼道了实情,胡元礼要县令把小舅子交出来给民众一个说法。张旭见有这话,先下手为强,指令几个蒙面人将县令小舅子五花大绑置县衙大堂上,再请县令与胡元礼派代表一起过堂。公堂之上,县令面对激愤的百姓,只好允许把小舅子押送吴郡。但押送人员由县令指派。谁知,半路上这几个押役被人灌醉,县令小舅子在河里翻了船,人淹死了。张旭得到消息,知道县令不会放过他,干脆将印一挂,走了。 张旭弃官而去,刚刚出门就遇上与太平公主话不投机,扭头跑回吴郡的贺知章。俩人在码头上,话没说两三句,贺知章拉上张旭再度上船。这回去了哪里?依贺知章的话,船头朝北去,无水处上岸;岸上汗血马,载我乘风还;桀骜不驯处,尔汝醉乡汉。一路喝酒论诗,挥毫泼墨,不觉间到了邺城。贺知章要在此久留,张旭一路上没少听贺知章说,中原有个颍川郡,春秋属许国,战国归魏国,那里的临颍公孙氏出了一位将剑术糅入舞蹈的美女,其剑舞姿美,剑风裹云,人称公孙大娘,她长年在邺城铜雀台设台舞剑为生。世上许多事,就怕撞个巧。两人走在大街上,贺知章突然对着前面一位身段颀长、步态矫健的妇女喊起来,公孙大娘!公孙大娘轻盈转身,嗓音柔润,惊得张旭瞪眼打量:这女人眉清目秀,脸色腴嫩,不知其年纪,还以为是青春少女。贺知章呼其师傅,张旭也跟着喊师傅。公孙大娘倒也不客气,朝两人还礼后,便一路闲话向客栈而来。到了客栈,公孙大娘向店家道,这俩人的账都记我名下。贺知章连连说不必,会有人来结账的。公孙大娘眉毛一挑:你是说官家来付?不必!咱们自己的事,不掺那浑水,不清爽。张旭乐道,师傅会说南方话?公孙大娘道,我那先生是江浙人,与你们老乡。张旭再想问,贺知章暗中拱拱,低语,人不在了,别提了!安顿好后,公孙大娘邀两人来到后院空地,观她舞剑。只见公孙大娘的剑:出入璀璨夺目,犹如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矫健敏捷,恰似天神驾龙飞翔;起舞时剑势如雷霆万钧,令人屏息;收舞时平静,好像江海凝聚的波光。
张旭看呆了,情不自禁地跟着动起来。贺知章见张旭如此好学,便道,空手模仿有什么意思?不如向店家借柄剑去。张旭摆手道,我是顺师傅的剑姿学着如何走笔!果然,再次观看公孙大娘舞剑时,张旭手里拿了一支硕大的笔,顺着公孙大娘的身姿或前或后,或斩或缓,或挺或退……数日下来,贺知章问张旭,公孙大娘有几十部舞曲,你最喜欢哪一部?张旭说,公孙大娘跳《西河剑器》舞时,我手里的笔就顺她而走,不由我支配了。好!你不妨用一次墨?张旭不愿意,他觉得还需要用虞世南孙过庭的草书再糅合糅合。贺知章不高兴地道,我的草书没你可汲取的?说罢,他看着张旭发怔的表情,哈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矣!
在贺知章与店家的支持鼓动下,客栈的四壁成了张旭狂草的练习纸!当他们南下返程时,客栈墙壁从里到外都被张旭涂抹了数遍。客人好奇,店家恰高兴地说,这是本店的荣光。张旭逗留此地期间,府台大人过来看望贺知章,高兴的正是这满壁的“涂鸦”,府台不解:贺大人、张大人乃国家栋梁,你这小小的店家,何方祖宗积德,修来此福?据说,这家客栈在北宋初年还开着,墙壁上还有张旭狂草的痕迹。史载,开元年间,京都一带客栈酒家有空壁处,不少见张旭狂草遗迹。
三
苏州是唐代设江南道后定名的,在此之前称吴郡。李隆基在天宝元年(742年)将苏州恢复旧称吴郡。那时的苏州人极少称姑苏或苏州的,都称吴郡,呼吴中、吴县。这吴郡辖下有个常熟县在海边上,翻开当年的历史地图,明明白白标着:从常熟向北是海湾,向东是吴郡、上海。上海在当时是陆地伸向海里的一个角,住两三户人家,用竹竿在水里插成栅栏逮鱼维持生活,后人称这种逮鱼的方法为“沪”。从那里下海,称“上海”。今天的南通那时还在海里。长江入海口有个小岛,相当于今天的崇明岛,当时叫靖江岛(即现在的靖江市。岁月让长江上游水带来的沙子填实了靖江岛北边的水道。于是,靖江岛与北岸陆地相连成长江北岸)。靖,形声字,“立”为形旁,“青”为声旁,意为平定、安定,长江至此安定。紧挨着长江口靖江岛南岸的是常熟,这是当时长江口临海的大城市,有个港口叫暨阳(即今天的张家港),与靖江岛隔岸相望,归常熟管辖。
张九龄坐的是官船,到了暨阳港口不停泊,过关卡也不用换船,由引船引进内河,驰入常熟市区的驿站码头。张九龄带着皇上的口谕,也等同钦差大臣,不能马上下船,需待官员到码头迎接。县令不在,驿官代县令前来迎接张九龄,入驿站好酒好菜地招待。三杯下肚,张九龄疑问道,照理县丞(即县令)不在,县尉是必到的呀!驿官赶紧解释:你是问伯高?就是县尉张旭,我们喊他季明大人。按理他是应该来,但他丢下官帽跑了,已经有些日子了。近期听说他回来了,在吴郡快活着,有个叫贺知章的与他好得很。两人邀三朋四友喝酒、挥毫,甩潇洒,摆骚劲(吴语,意与风流相同),名气大得很了。张九龄原本是关心张旭在这里干得如何,得知如此消息,自然要将他记入名册,带回京城孝敬皇帝去。
张九龄还从驿官那里得知,吴郡第一热闹地是齐门。齐门的来历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战胜齐国时掳三千齐女禁闭的地方,当年高高的旧楼台还在。齐门旁边就是苏州水关的蒌门,向东是金鸡湖,吴地人出门就是坐船,水路将吴郡的塘、兜、漾、河、湖连在一起,适意得很,人要到哪里,船就能行到哪里。再过几天就是菖蒲节,吴地人将端午节叫作菖蒲节。上江楚国纪念屈原朝江里投粽子,下江吴郡朝江河湖漾里投粽子是纪念伍子胥,时间都是五月初五。菖蒲节期间举办龙舟赛,金鸡湖是赛区之一,齐门与蒌门都能够观赏到金鸡湖上的龙舟赛。吴郡文人骚客相邀在这个时间到齐门楼上看龙舟赛,喝酒吟诗,观舞挥墨。这是一个再快活不过的惬意事。张九龄问清楚后,请驿官代他向贺知章等人投帖。驿官高興地接受,说只需投贺大人一位,其他人便闻风而至。
临出发前,郡衙来人告知,今年的菖蒲节显得格外特殊。昆山县令万齐融是诗人,前几年唐中宗李显皇帝在位时,他曾驰名京都。今年他出面邀请当年一起热闹京都的贺朝、包融、邢巨诸人来吴郡参加菖蒲节。扬州的张若虚闻讯后又拉了一些诗人赶来。吴地许多才子佳人自然不愿放过这个热闹。而今年菖蒲节诗会的真正发起人正是贺知章,他的目的是以诗会友,旨在力推一位刚直不阿,为百姓壮胆的诗人张旭。
四
菖蒲节期间,整个吴郡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张灯结彩的齐门楼台成为赛诗的主会场。台上竖起数块墙壁似的大板,每块板上都有鱼卵纸(又称蚕茧纸,比宣纸早出现的书画用纸),面对观众置放12张案台,每张案台铺上毛毡,再铺鱼卵纸,摆放着吴郡产的沉泥砚,搁着湖羊毛笔、墨缸。每台沉泥砚前有两位丫鬟轮着研墨,墨液浓后倾入墨缸,以备书家即兴挥毫之用。 吴郡理政有“让德之风”,“行清静之政”,且年已64岁的州牧梁惟忠刚刚以“雅相器重,复以上闻;寻加朝散大夫”。此时,他以吴郡刺史身份与贺知章、张若虚一起拉着手上台。梁惟忠说,这么多才子诗人相会于吴郡,他闻而前来祝贺:唐诗经过近百年的酝酿,终于迎来了它的鼎盛期。盛唐诗于是挽起狂风,掀起巨浪,以磅礴于天地的雄浑登上了诗坛的制高点。尤为可贵的是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和包融,还有在场其他的诗人,大多数是江浙一带人,你们的诗才光芒四射。你们与诗坛上独绝千古的巨人比肩而立,相视而笑,各自以斑斓的色彩装点着盛唐的百花园。在倾听盛唐诸大家的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之前,请先读一读这些诗人的诗,就像夏夜静听吟风弄月之小曲,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梁惟忠的开场白后,诗赛正式启动,谁先来?一阵你推我搡过后,贺知章与张若虚被首推至台前。两位又相互谦让一阵,张若虚即兴开场,他眺望远处的江河湖汊高歌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一开场,将大家的情绪鼓涨起来。贺知章自然趁潮头朝前推,不失他那爱饮酒、爱聊天、爱开玩笑的天真相,提着酒壶,摇摇晃晃,抿上一口,嘴里喊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接着他又拉张旭上台,对其吟道,“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张旭也不弱,夺过贺知章手里的酒壶,仰天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饱,也不吟了,起到墙板前,朝姑娘们喊道,抬墨缸来!姑娘们没有听明白,刺史梁惟忠大步上前,喊侍者帮助,亲自抬起墨缸来到张旭面前,梁惟忠知道张旭,更知道张旭在常熟的故事,恭敬地请张旭取笔。张旭看看,嘴里嘟囔一句,手朝头上一拉,摘了冠,朝地上一丢,右手握住头发,朝墨缸里一浸,提起来就朝板壁上冲去,一阵狂舞,只见雪白的世界有条乌龙在飞翔,须臾,一幅巨大的作品诞生了。
梁惟忠与贺知章异口同声读出:“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
又是赞声雷动。
这时,有人跳上台来,自报家门说是代表公孙大娘前来祝贺。舞剑高手公孙大娘被皇上请进宫去,出入不方便,派徒弟斐旻做代表,来一场剑舞。只见寒光裹日,青锋逼人,团团花朵迎春意,簇簇云絮散暖风。虽与公孙大娘的剑舞有别,但不失高水准。张旭又喊上一坛酒,酒后挥毫将场上板墙全部狂草一番……
这场热闹一直持续到午夜过后,月上中天。
据吴郡后人著书记载,这场诗会本应由贺知章收官,但贺知章被推为“吴中四士”之首,当然不便。张若虚也不宜,于是仍然由刺史、朝散大夫梁惟忠来收场。又是一篇精彩演说,他报出了此次诗赛的前四名,分别是:张若虚、贺知章、张旭、包融。贺知章、张若虚名气之大,四海有闻,张旭是书法家,也是诗人,包融所传诗不多。其中诗作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最为著名。梁惟忠说,“四士”性格狂放,诗多具有浪漫主义色彩,透露着我们这个时代新的气息、新的情趣,体现了唐诗从初唐到盛唐过渡的特色。他特别提到张旭,有诗句道:“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梁惟忠提高嗓门道,张旭字季明,贺知章字季真,人称他俩在一起,既明又真。民间早就有将张旭的草书、李白的诗、公孙大娘(或称其徒弟斐旻)的舞剑并称“三绝”的说法。
“吴中四士”从此飞驰神州。
五
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说:“张旭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创造的狂草向自由表现方向发展的一个极限,若更自由,文字将不可辨读,书法也就成了抽象点泼的绘画了。”
张旭的草书看起来很颠狂,其实章法却是相当规范的。他的草书是在张芝、王羲之行草的基础上兼收并蓄虞世南、褚遂良等人笔法,经自悟升华后再独创出来的。细观察其书体,绝无不规则的涂抹,细微的笔画、字间过渡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绝无矫揉造作之感,恰有变幻莫测、惊世骇俗的潇洒磊落。人称张旭的草书是在激越情感牽动下加快节奏,似金蛇狂舞,又如虎踞龙盘,产生一泻千里之势。他在线条的动感和质感上加入了盛唐的艺术气息,形成了自己独特狂放的草书风格。
被收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幽闲鼓吹》(唐·张固著)中说张旭在常熟做县尉时,给一老翁的讼案写了份判决书。老翁拿到手后,过了几天又来向张旭请求重写。张旭不悦:判决无错,这公堂判案文书焉是说重写就重写的?老翁回答,我不是想再打官司来扰乱公堂,而是你判决书写得实在好,有些字写得很有特点,用笔非常奇妙,就想留着收藏。张旭听这话很高兴,便与老翁攀谈起来,得知老翁家中有先父遗墨,随同前往一睹为快。果然,这位老翁的先父墨迹令张旭惊呼:“天下最佳工书也。”张旭恭敬地向老翁请求借阅。老翁欣然同意。张旭回到衙内立刻展读,发现这位前辈在楷行草书上多有突破性创造,于是下了决心,静心观读,日夜临摹约有月余,最后竟以老翁先人笔法重书判决书交与老翁。令人称奇的是,从那时开始,张旭在公文上不再随意用草体,笔笔工整楷体,一丝不苟,人称张旭工楷行有虞世南遗风。
张旭有个邻居,家境贫困,听说张旭性情慷慨,就写信给张旭,希望得到他的资助。张旭非常同情邻人,便在信中写道:您只要说这信是张旭写的,要价可上百金。邻人照着他的话上街售卖信件,果然不到半日就被争购一空。
唐代李肇著《国史补》(又称《唐国史补》)说,张旭将得到笔意的感悟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的学生崔邈、颜真卿等人,并告诉他们,在诸多书体当中,草书是一种特殊书体,除本身特征外,它还兼含有其他书体的美学素质,可称为书法艺术中最具表现力的书体。张旭最偏爱草书,尤钟情于狂草。狂放不羁的线条、大起大落的节奏、摄人心魄的气势及变幻莫测的空间,书罢将笔一掷,仰面朝天一吐气,一种莫名的快感油然而生。他还说,狂草的表现力极其丰富,令他每每忍不住信马由缰地寻求超越,随即获得放浪形骸的快意和心灵无所挂碍的自由。 张旭特别注重生活细节对书法的影响。担夫在路上争道,鼓吹手各种乐器之间的配合,乃至公孙大娘舞剑,都启迪他注重书法创作中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那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担夫争路告诉我们的是:书法创作的布局和章法,首先要让单字笔画的长短、粗细很好地搭配、穿插、相让,默契配合,才能够达到整体的美感。单字如此,整篇结构的字与字之间更是如此,更需要担夫争路式的谦让与配合。乐器演奏时,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才能展现和谐的整体感,以达到胜似天籁、超越天籁的效果。这都是张旭触类旁通得到启迪的故事,也是常人不及他的地方。
颜真卿曾两度辞官向他请教笔法。在《张长史十二意笔法记》中有张旭的一段自述,回忆其舅陆彦远如何教授他笔法,而他又以此传授颜真卿:
予传授笔法之老舅彦远曰:“吾闻昔日说书,若学有工而迹不至。后闻于褚河南曰:用笔当须如印泥画沙,思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平地净,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锋,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则其道至矣。是乃其迹可久,自然齐古人矣。但思此理,以专想工用,故北点画不得安动。子其书绅。”
在蔡希综的《法书论》中,也有与之相类似的记述:
仆尝闻褚河南用笔如印印泥,思北所以久不能悟。后因阅江岛间平沙细地,令人欲书,复偶一利锋,便取书之,岭劲明丽,天然媚好,方悟前志,此盖草正用笔,悉欲笔锋透过纸背,用笔如画沙印泥,则成功极致,自然其迹,可得齐于古人。
说这段话的主体已经是张旭,向褚遂良(褚河南)学笔法的已经不再是陆彦远,而是张旭。对笔法的体悟,也是张旭自己了。
张旭书法功力深厚,并以精能之至的笔法和豪放不羁的性情,开创了狂草书体的典范。张旭以独特的狂草书体,在名贵的“五色笺”上,纵情挥写了南北朝时期两位文豪谢灵运与庾信的古诗共四首。作品落笔力顶千钧,倾势而下,行笔婉转自如,有急有缓地荡漾在舒畅的韵律中。其字奔放豪逸,笔画连绵不断,有着飞檐走壁之险。草书最见功底之处就在于其美是信手拈来,一气呵成,给人以痛快淋漓之感。
六
张旭对中国书法的最大历史贡献,就是他开创了书法技艺公开授课。
据史料介绍,在张旭之前,書法基本都是靠家族、父子私授,笔法基本不传外人。所以,我们仰视书法史上的杰出大家时,几乎都能够触及他们身后强大的家族式书法群。比如,草书创始人张芝,究其源头能寻到祖舅辈的史游。而张芝又与弟弟张昶、姐姐的孙子索靖连成一脉相承的大书法家群。蔡邕虽然也收了一些徒弟,但他的书法精髓都传给了小女儿蔡文姬。卫氏更厉害,家族传延繁茂,出了一大批名家:卫凯、卫瓘父子,卫瓘之子卫恒、卫处,卫恒之子卫操、女儿卫铄。卫夫人卫铄与王氏书法大家族的后人王羲之父亲王旷是表亲,所以王羲之有幸作为卫铄的学生,与卫铄儿子李充一起学习书法。从王羲之开始,这一脉出了王献之、王询、羊欣、王僧虔、智永等一大批影响中国书法历史的王氏大家。虞世南拜智永为师学习书法,王派书法由虞世南一脉转延至陆柬之、陆彦远、张旭。当然还可以提到欧阳询、欧阳通父子,也是家族式的书法传授。张旭之后,家族式的传授也并没停止,比如苏轼、苏辙兄弟,苏轼、苏过父子,米芾、米友仁父子,吴激(米芾的女婿)、王庭筠(米芾的外甥),文徵明一门三父子,等等。这一现象直到民国才真正改变。
唐代张彦远辑《法书要录》就记载了许多张旭为徒弟授课的故事。
张旭随贺知章来到洛阳,就住在裴儆家中。裴儆虽在书法上悟性不大,但好学春秋公子格调,仿魏晋风度。裴氏是个大家族,府上占地面积大。贺知章这个人坦荡,好交友,一到洛阳,那班诗朋书友闻讯蜂拥而至,贺知章便拉他们到裴府。裴儆不仅免费给贺知章、张旭好吃好住,还热情接待贺知章、张旭带来的朋友。酒足饭饱,贺知章给张旭揽事儿,直言不讳地告诉大家,写诗,张旭不如他,而写字,他不如张旭。贺知章这么说,张旭也就当仁不让地开始展现他的书法技艺。张旭吩咐将裴儆家的屏风或墙面钉上加厚的鱼卵纸,作为示范墨板。裴儆让仆人提前安排丫鬟们花几个时辰磨出墨,供张旭书法教学,地上铺开鱼卵纸,供学生们练习。初来乍到的人立刻就被这一阵势镇住了,谁也不敢上前,你看我,我看你,你推我搡。贺知章笑问,这里谁是你的徒弟啊?张旭回道,我这里没有师徒之别,在书体面前,谁都是徒弟,我只是比你们多用功了几天,现在就把这体悟传给你们,来,站在门外的也进来,这地上铺的纸不够,大家轮着上。这么招呼,还是没人上来,张旭硬拉出刚刚徒步数月从外地来赶考的蒋陆与蒋潞叔侄俩。叔侄俩还是朝后退,贺知章就生气地说,你们不愿意?那来干什么?!考生七嘴八舌地说,谁都明白字的重要性,考官第一眼看中你考卷上的书体,就是你的幸运。如今陆元方书体正盛,贺知章与张旭是陆氏家乡来的,况且张旭的书体早从客栈飞遍京都,谁不想好好学几招?张旭道,那就上,还怔着干吗?莫非有缘由?不妨说出来。这群考生七八人齐刷刷下跪:考生们都是贫寒出身,能赶到京城参加考试已经非常不易了,现在有的考生连吃饭都成问题,用这么昂贵的纸,加上束脩,哪个也负担不起啊!听罢,张旭大笑起来。贺知章示意张旭表态。张旭看看裴儆,向大家说,我教大家笔法不收费用,谁来学都可以,这笔墨纸砚都是裴府的,裴相公什么态度,我就不敢说了。旁边的裴儆赶紧推出贺知章。贺知章想试试裴儆到底有多大海量,便开口说,张长史开口就说授笔法不要你们纳束脩,天下第一等破天荒的大好事,我们裴相公一定也是要大发慈悲的,我看,这等好事也得有个量化,别让那南郭先生来滥竽充数,骗吃骗喝。你们说是吗?制定个规矩:凡来跟张长史学笔法、请教笔意者,只要张长史在,都可以,裴府提供一餐午饭。如果学有长进,经张长史考核后,能获裴府两餐,甚至可以留宿裴府,与张长史彻夜交流。如此可好?
裴儆大声宣布,就照此办!
后人载于书中,张旭公开的弟子是吴道子。 并传于徐浩——皇甫阅——柳宗元——方直温、贺拔惎、寇璋、李戎。
并传于刘禹锡。
并传于颜真卿、邬彤——怀素。
并传于裴儆。
并传于李阳冰——韦玩——李白。
并传于韩滉。
并传于魏仲犀。
并传于崔邈——褚长文——韩方明。
并传于蒋陆及其从侄野奴。
再传弟子中就数怀素书法成就最大,李白、柳宗元、刘禹锡均以诗文著称于世。李白留下《上阳台贴》见证了他与张旭的师徒之谊。
数年后的天宝五年(746年),就任长安县县尉的颜真卿闻说张旭开课广授笔法,且不收束脩,特意素装简服前往裴府,一来探个虚实,二来求教笔意。双方见面,自然是颜真卿先习字示笔,张旭认真看罢,询问之下,颜真卿才吐露实情:他3岁丧父,靠舅家支持。13岁时舅父殷践猷辞世,他随母亲南下投靠吴县县令外公殷子敬,在吴县闻张旭、贺知章大名,外公殷子敬曾带他拜会过陆氏,今闻先生广施学问,前来瞻仰。言谈之际,张旭鼓励并授意颜真卿优先用纸。颜真卿连连摆手:不敢费这么好的纸墨,说心里话,身为县尉,也付不起这束脩。旁边有人说出颜真卿的情况,说到他用树枝在地上划,练笔形,张旭点头应道,看得出,下的是硬功夫。裴儆连连表态,莫說费些鱼卵纸,就是金纸,用在你们这些国家栋梁身上,也值!
后人著书称,颜真卿在五十岁以前的书法历练中,初步确立了“颜体”面目。如果以天宝五年(746年)张旭授笔法于38岁的颜真卿为一个界线,那么在此以前的颜真卿尚在艰苦的摸索阶段。此一阶段他的传世之作少,仅如天宝元年所写的《张仁蕴德政碑》、天宝五年所写的摩崖书法禾山石壁“龙溪”二字。此时颜真卿在书学方面已有了相当的修养。当张旭考问颜氏十二笔意时,颜真卿或以从张旭处领教所得,或以自己攻习所悟对答如流,使张旭深以为然。颜真卿志向高远,以期“齐于古人”。张旭也因此愿意再授笔法。
接受张旭的笔法后,颜真卿欣喜地说:“自此得攻书之妙,于兹五年(或作七年),真草自知可成矣。”因此,天宝五年之后的五年(或作七年)时间,可说是颜真卿依照张旭的指引,刻苦磨砺的阶段。果然在天宝十一年后,颜真卿书碑渐多,在社会上享有一定的声誉。天宝十一年书有《郭虚己碑》《郭揆碑》《多宝塔碑》《夫子庙堂碑》等,天宝十三年又有传世名作《东方朔画像赞》《东方朔画像赞碑阴记》等。
七
据说张旭写草书时,要喝得醉醺醺,狂呼大叫疯跑一气,然后才趁着酒劲儿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众多研究者认为,张旭大醉后手舞足蹈,七情六欲尽泄,喜怒哀乐绽放。酒帮助张旭排除杂念,进入忘我的境界,书法催发他的天性。其行为毫无顾忌,天性溢于笔墨,瞬间发挥无遗。无论墙壁、屏风,随处即书,作品自然飘忽而神逸超常。
其实细想便可明白,大醉狂书之说并非张旭的本意,那只是戏说而已。张旭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他把满腔情感倾注在点画之间,旁若无人,如醉如痴,如癫如狂。唐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中赞之:“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故而《书概》中曾曰:“张长史书悲喜双用。”说他每每酒酣之时,生活也透露出一种浪漫主义情怀,更有超然物外的潇洒之态。这正使他具备了“颠”性,达到了以“颠”取韵,以“狂”取神的境界。这种“颠”性使得张旭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受理性的束缚,纵意挥毫,将自己的主观情感在草书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借酒将脑中的意象通过线条变现出来。《广川书跋》中讲:“观其书者,如九方皋见马,不可留于形似之间也。方其酒酣兴来得于意会时,不知笔墨之非也,忘乎书者也。反而内观,龙蛇大小,络络其中,暴暴乎乘云气而迅起,盲风异雨,惊雷激电,变怪杂出,气蒸烟霞,忽万里则放乎前者,皆书也。岂初有见于豪素哉!”
从常识上讲,狂草的创作,书家通常是充满激情,或是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心境完全展开,借狂草来表达情感和情绪,不受字形的限制。这种情感和情绪的爆发则来自长期的积郁,将嬉笑怒骂融入点画,如喷、如溅、如画、如染,形而无则,合乎法理。
关于书法和情感的关系,东汉蔡邕在《书论》中讲“为书之体”,可以表现“若愁若喜”之形。韩愈的《送高闲上人序》中,在肯定张旭的“情炎于中,利欲斗进”“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的同时,对比地指出了释高闲和张旭的区别:“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在这一点上,释高闲和怀素却有着共同之处。怀素《自叙帖》就说自己“幼而事佛”“性灵豁畅”,并有“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之句,可见怀素也是以“淡泊”为怀的。
张旭死后,大家都很怀念他。杜甫入蜀后,见张旭的遗墨,万分伤感,写了一首《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诗中曰:“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常熟人民纪念张旭,直到今天,城内东门方塔附近还保留着一条“醉尉街”。旧时,城内还曾建有“草圣祠”,祠内有一副楹联:书道入神明,落纸云烟,今古竟传八法;酒狂称草圣,满堂风雨,岁时宜奠三杯。表达了邑人对这位草书之圣的深深崇敬。张旭洗笔砚的池塘也曾长期保留,称为“洗砚池”。苏州将兴建张旭草圣祠,位于唐寅墓西侧,全部采用古建筑材料,将草圣祠建成类似浙江绍兴兰亭的建筑,展示张旭书法艺术成就,并使其成为国内外文人雅士笔会场所。
草圣张旭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与光荣。其狂草艺术是对前人草书艺术的总结,当然更重要的是总结后的创造,这是张旭书法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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