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天龙屯堡位于黔中腹地，属贵州省安顺地区平坝县，2001年正式开发旅游。不同于郎德的村民自主经营，也不同于别处公司主导，天龙的旅游开发由公司、政府，村民旅游协会、旅行社四方共同管理，被称为“天龙模式”，这个模式被推崇的程度从当地的顺口溜可见一斑：“本寨的房子，云山屯的门子，天龙的模子。”
天龙古称饭笼驿，曾是专供过往征战的兵士传书带信的驿站。屯堡文化是一种特殊的汉民族地域文化现象，源于明朝初期中央政府对西南的用兵和其后的大规模移民，这些屯军和屯民的后裔居住的村寨被称为屯堡村寨。屯堡逐渐发展成为居民社区，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汉民族群落文化。屯堡村落传统建筑风格独特，全部采用石料垒砌；妇女服饰保留着宽袍大袖的传统；屯堡独有的地戏是一种武戏，由傩戏发展演变而来，当年的兵士为了军事演练需要，将没有唱词的傩戏演绎为佩戴人物造型面具，有唱词的地戏。建筑与地戏称得上是天龙屯堡最重要的旅游资源。上世纪80年代，贵州安顺的研究者提出了屯堡文化的定义，由此刮起了一阵屯堡热，为日后的天龙旅游开发打下了伏笔。
陈云是土生土长的天龙屯堡人，现任天龙屯堡开发公司董事长，早年当过供销社经理，在深圳做过生意。凭着多年的经商经历和对旅游业的了解，他很早就注意到屯堡文化潜在的开发价值。1999年，陈云出资3000元，请了包括退休教师，干部，有经验的老者在内的11位天龙村人搜集、整理屯堡文化资料。当时市面上还没有系统全面介绍屯堡文化的书籍，组织村民整理出这四万多字资料，直接目的就是开发旅游。
另一方面，陈云心里很清楚屯堡是全体村民所共有的，如果单靠个人名义使用村子的文化资源，用发展旅游来赚钱，乡亲们不会同意。同时，没有政府的强力支持，这事情也做不成。
于是陈云主动找到天龙镇政府的党委书记谈了自己的设想：开发天龙古镇的旅游资源，并请政府协助解决门槛准入的问题。镇政府当时也有旅游开发意向，只是苦于资金短缺，陈云的此项提议对政府无疑是雪中送炭。于是双方一拍即合。2001年，陈云创立了天龙旅游开发投资经营有限责任公司，并与政府签订了合约，获得了天龙古镇50年的经营权。自此，天龙屯堡文化旅游正式拉开序幕。
公司成立后，陈云开始在村里做工作，试图说服天龙村民以及在外地工作的天龙人入股，让乡亲们共同参与到旅游开发中来。但村民对此有顾虑，因为除了天龙，同属屯堡的云山屯、本寨已经进行了旅游开发的尝试，并且同样是政府支持公司开发，经营结果却以失败告终。有了云山屯、本寨这个前车之鉴，村民了解到即使有政府的支持，旅游开发也是有风险的，对于陈云的工作也普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并担心会步云山屯，本寨的后尘，再者乡村旅游还处于起步阶段，入股究竟意味着什么，村民并不清楚，入股者需要自掏至少5万元的费用也令当时的村民望而却步。包括那时的村长，原本就是商人，开始也同意参股经营，可后来考虑到自己对旅游并不熟悉和风险问题，又打了退堂鼓。一番游说下来，真正入股的只有一个人：在县城工作的天龙人郑汝成(现任天龙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郑辞去平坝县建设银行的工作，加入陈云的公司，二人各拥有50％的股份。
陈云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开发初期做了大量的筹备工作，他外出联系旅行社，还请省旅游局的人到村里讲课，让村民接受旅游知识的培训，村子里还成立了村民旅游协会——一个当时看来很是超前的特殊机构。
2001年9月25日，天龙屯堡举行了盛大的旅游首游式，当天旅行社带来了海内外游客600人前来参观，这对天龙屯堡是史无前例的。村寨门口高高挂起了横幅，每个游客缴纳20元购票进寨。祖祖辈辈以农为生、从未涉足过旅游的古镇霎时热闹起来了。村民以极大热情跳地戏、扭秧歌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就是从这一天起，天龙屯堡人600年来的农耕生活发生了改变，走上了半农半旅游、半农半商的发展路子。
天龙屯堡的门票采取一票通制，所有游客在交纳门票后方可入寨，进入后不再另外收取费用。票价由省旅游局统一定为60元每人次，为挂牌价。公司实际收取30元每人次门票，内容包含天龙古镇和天台山两个景点。
旅游带给村子的变化是巨大的。此前村内没有规划，村民对自己的房屋可随意乱搭乱建，屯堡建筑文化资源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村子的卫生条件差。而旅游开发改变了这一切的面貌。一方面有天龙镇政府全方位地大力支持天龙旅游开发，投入资金改善天龙村的基础设施，而公司在村寨的建设、修路，表演场地、街道、场馆等方面也有大力投入，出资在村内安装了路灯，对街道进行了绿化，对河道污水进行了治理，重建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观。村寨内的环境卫生有公司安排专人负责清扫，清理外运垃圾，并雇佣本地人作为工人解决了村里的一部分劳动力问题。连前来旅游观光的客人都称赞“高原水乡天龙村，大明遗风屯堡人，好地方好村民!”
公司为村子做的一切好事百姓都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村民普遍对公司的工作表示理解和支持，公司组织的各种大型活动都积极参加，配合公司和政府全力搞好旅游。
在政府、旅游公司以及村民的共同努力下，天龙屯堡的旅游发展势头迅猛，接待游客人数逐年增加，事实上仅2001年的9月25日至12月这段时间内，游客人数就达到1.02万人次。村民为家乡的知名度提升感到自豪。
天龙屯堡旅游的快速发展，不仅仅意味着旅游经济收入的增加和社区卫生环境的改善，对促进天龙镇当地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也起着积极作用。
一部分村民的生计来源从农业转移到旅游服务行业，围绕天龙屯堡旅游发展，天龙镇初步建立了以芦车坝、雷家硐，新华三个村为中心的无公害蔬菜，瓜果基地，芦车坝80％的农户种蔬菜，占家庭经营收入的50％，天台村50％的农户经营酸辣椒，加工销售酸辣椒达1000多万斤，收入500多万元，最多的人家收入16万元之多。天龙村从事商业。运输业、饮食服务业，农副产品，旅游商品加工的村民也越来越多。
旅游发展为村民提供直接就业岗位有200多个，主要包括地戏表演、街道卫生打扫、导游。公司管理等，并带动4户家庭旅馆经营户，提供120个床位。目前全村42％的农户从事第三产业的经营，其中70％从事与旅游相关的行业。
随着村民的发展意识提高，目前天龙屯堡的几类特色产品已经进行商标注册，形成了屯堡旅游食品、酒类、驿茶，服装，工艺品品牌。古镇(后街)临街的农户，将房子改造成铺面，有的自己经营、有的则是转让给外来人员经营。有铺面的村民都认为现在的旅游搞得很好，他们得到实惠。有的人家经营屯堡银饰、屯堡面具、雕刻以及其它土特产和工艺品。多的人家一年能够赚几十万，少的也有几千。
开展旅游以后，村民逐渐认识到自己文化的重要性和价值所在，对家乡文化自豪感和自信心都增加了。一些古建筑、古遗址、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纪念馆得以修复和 重建，如天龙三教寺的建筑、街道的修复、民居建筑，通过维修装饰之后更能体现屯堡建筑风格。屯堡文化活动(地戏、山歌、秧歌)也得到进一步恢复和发展，各种民俗文化活动逐渐增多，为文化的传承保护奠定基础。现在屯堡村寨穿屯堡服饰的人越来越多，地戏、山歌、花灯等曾经衰落，受到旅游业的刺激有所恢复。天龙的地戏表演队队员来自四乡入寨，包括九溪，吉昌、中所，安庄屯、詹家屯等其他屯堡村寨，组成了整个屯堡区最好的表演队。
天龙屯堡文化旅游火了，同样火起来的还包括一整套听起来很好的经营方式设计：公司、政府、旅行社，加上村民旅游协会四方共同经营，各司其职——
政府的职责是支持公司的开发项目，负责相关的规章制度的制定及施行，协调处理旅游开发建设中公司与各有关部门、单位、个人的关系，为旅游开发建设创造宽松、优良的环境：公司负责旅游开发，依照国家有关法律法规和镇政府批准的规划方案实施开发建设，保护资源环境，自主经营，自主管理，照章纳税，接受镇政府的领导及有关职能部门的监督检查；农民旅游协会由村民自愿发起成立，由协会代表村民参与旅游开发事务，负责组织村民参与地戏表演、导游，工艺品制作、提供住宿餐饮服务以及维护和修缮各自的传统民居；旅行社则为屯堡带来客源，为游客提供交通和信息方面的服务。
这种独特的经营模式被命名为“天龙模式”，一时间影响甚广，媒体争相报道：天龙模式是旅游开发的一个范例，实现了公司与村民利益的双赢局面。
但是，良好的愿望往往会在实践中遇到困难。伴随着屯堡旅游的发展，新的问题和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矛盾逐渐显露出来。开发旅游为公司逐步取得了较为可观的利润，而围绕着利益的分配，政府、公司、村民三者之间产生了分歧。
首先提出要求的是政府。镇政府认为当初和公司签协议时，没有向公司收取资源占用费，现在公司应从门票收入中提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费交还政府。对此公司的回应是政府的投资主要是基础设施，是非经营项目，不直接产生经济效益，因此政府不应谋求回报，而且屯堡文化旅游资源不同于风景名胜区等自然资源，政府不应该收取资源占用费。2009年，平坝县政府领导出面主持开了一次专题会，会上天龙镇政府、平坝县旅游局提出为旅游公司发展做了很多工作，要有一点回报。经过双方协商决定，从2009年9月开始，旅游公司从门票收入中(按2元／人次)提取部分给天龙镇政府。
村民对旅游的态度也发生了耐人寻味的转变。在旅游开发之前，村里组织任何形式的民俗活动村民都会积极参加，村民还自发组织舞狮、跳地戏、唱山歌、演花灯等表演，由几个热心人牵头，带动全村人的积极配合，经费不足时，大家甚至自己凑钱办活动。旅游开发之初，村民的积极性也比较高，但村子里逐渐不再搞无偿表演，变为必须有公司赞助，或是公司出钱请人，请穿屯堡服装的妇女参加欢迎仪式，每人一天的报酬是二三十元。即使给钱，有的村民都不愿意来参加演出活动。曾任村支书的张治强说”村民支持屯堡旅游不得以前热情，以前搞活动大家都非常积极，小到十岁，老到八十多岁，热情非常高涨，但是到了今天大家对活动很冷淡，为什么?主要是利益分配。”天龙旅游发展公司赚了钱，少数进入公司工作的村民有了收益，而没有受益的多数村民对旅游公司开始另眼相看，他们开始思考这样的利益分配是否公平：村寨是大家的，屯堡文化也是大家的，但门票收入却归旅游公司所有，只有少数被旅游公司雇佣的人员可以受益。虽然游客逐年增多，公司的收入也在不断的增加，但他们自己的生活水平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善。
村民和公司之间的摩擦逐渐增多。在2004年的五一黄金周发生过一起“泼大粪”事件。事情的起源是旅游公司租用了村民沈老三等五户人家共用的院坝，作为屯堡地戏的演武场，并出资改造这几户人家的厕所用作演武场的公厕。此后发生了两次摩擦公司答应购买沈家挂在演武场的玉米，后由于物价上涨，拒绝兑现购买承诺；而沈家私接公司的电线，公司处理时没有和沈家商量就断了电。受到这两件事的刺激，沈老三家在2004年五一黄金周宣布收回自家的厕所不再公用，同时把厕所里的粪水泼洒在演武场上。
九道坎是天龙屯堡旅游的重要景点，村民李忠平的家就在九道坎巷内。2004年，李忠平的母亲向公司提出质疑九道坎这个巷道的一部分明明是她家的，为何自家从没有从旅游中获得相应的利益?为了表示抗议，老太搬来板凳，堵住九道坎巷道以阻止游客入内参观。旅游公司的解决方案是安排李母打扫九道坎20米长的街道卫生，月工资60元，事件暂时平息。及至2007-2008年问题又发生了：李家的老房成了危房需要重修，可政府，公司出于景观保护需要，规定村民不允许拆了重修。李母再次抗议，并重蹈覆辙，三次用搬板凳的方式堵住了九道坎巷道。
村民与公司之间在旅游开发中的矛盾还时常牵涉到政府。2004年，镇政府将原天龙小学校舍转给公司使用，此事一出，全村村民一片哗然。村民反对之声很高，私下议论纷纷，学校领导也向相关部门反映此事，但没有效果。村民认为天龙小学曾培养过不少杰出人物，如抗日战争中的陈蕴瑜将军就是其一，这样的学校对青少年会起到激励的效果，不应该转给公司经营旅游。公司在原校舍内设立演武堂，与现在的小学非常近，跳地戏的锣鼓声影响学校上课，学校就此问题抗议过若干次，一年之后演武堂才搬走。旅游公司一旦有大型的接待活动，就通过政府要求学校停课，并要求学生穿上屯堡服装参加活动。
更普遍的纠纷发生在拆老房、建新房问题上。屯堡石材建筑是天龙屯堡重要的文化特色和旅游资源，政府和公司都有规定要保护老房，不允许村民拆掉老房，要盖新房只能到村外去盖。但不少老房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成为危房，后街的郑姨妈家住四世同堂四合院，几乎每天都会有游客来参观这栋古宅，但郑姨妈在旅游中几乎没有受益，她认为像自家这样的老房子应该由公司出资维修，即使自己修缮，也应当得到一些补偿。郑姨妈就这个问题曾向公司和政府反映过多次，但始终无果而返。后街郑家桥的郑锦春家有6口人，住房紧邻游览步道，房子很窄，人均住房面积不到4平方米，家中既无人在旅游公司上班也没有铺面，属于没有从旅游中获得好处的那部分人。2009年他向政府申请住房宅基地没有获得批准，无奈之下，郑锦春一家只得违反规定，拆掉老房在原址上建新房。
拆房、修缮这些事情究竟该找公司还是找政府，让百姓摸不到头脑，他们先到公司反映，被告知这样的事情要找镇政府，之后镇政府的人说要找村委，村委又说要找公司，一圈跑下来村民不知道到底要找谁才能够解决，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其中有一点值得寻味村民为何总是先找公司而不是政府?因为公司在旅游开发中担任关键角色，实际代替了政府的一部分职责，而政府又希望能从公司开发旅游的收益中获取利益，比如像天龙小学案例中那样偏离本身职责的决策。在二者的职能已经发生了交叉 和错位的情况下，造成了村民的“两头跑”，问题却始终解决不了。
在这些纠纷中，谁可以代表村民争取利益?从天龙模式的设计来看，村民旅游协会理应当仁不让地担当这一角色。然而在上述历次矛盾纠纷中，这个机构近乎失语。回想起来，2001年旅游开发尚在筹备阶段，村民对旅游开发仍持怀疑态度，这个所谓自发成立并代表村民利益的“农民旅游协会”实际上是被设计出来的，不能真正代表村民利益。因为考虑到会与村民之间产生摩擦，有时公司不便直接与村民对话，便借助农民旅游协会这个非经济的民间组织出面调解，帮助旅游公司化解一些矛盾。协会的领导也并非如协会规章中所言，从会员中选举产生的，而是镇政府、村委任命的，“农民旅游协会没有对会员和村民进行过旅游服务培训，从业指导，技能培训等方面的工作，没有对村民给过帮扶和资金支持，也没有代表村民的利益。”一些村民这么说。
村民在向公司争取自身权益的过程中，迄今为止仅有过两次具体事例。一是2004年，经村委会建议，旅游公司主动提出为全体村民购买合作医疗保险，每人每年20元。二是2009年底，村委会准备向上级政府部门写报告，请求政府出面解决增加村民在旅游收入中的分配问题，建议对全村村民参与旅游的情况进行评分分配制，根据村民对老房子保护情况，穿屯堡服装情况、对旅游的支持态度等方面综合考评打分，通过这种方式让所有农户都享受到旅游的益处，化解村民与公司的矛盾，鼓励人们保护屯堡古建筑的积极性。
另一方面，旅游公司也有自己的苦衷，村支书郑锦贤认为：“旅游发展带来的利益大家理应比现在享受得更多，但是必须考虑到旅游公司的承受能力，村民对公司要求过高，公司承担不了，旅游发展不下去。”
公司和旅行社之间的制约关系，恐怕是目前经营方式所面临的重要压力之一。30元，人的门票是公司主要的收入来源。2008年，天龙屯堡的游客总数空前地达到27万人次，按比例来算，这30元中，除去给乡政府2元、村委会1元，村民合作医疗保险，以及村里的大小活动赞助费，公司真正得到的只有8-9元，其他大部分都给旅行社和司机做回扣了，这就是郑锦贤强调要考虑“公司承受能力”的原因。给旅行社导游回扣，在中国旅游业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但作为一个有文物保护价值的古镇，以这样的方式来拉动游客数量，对于整个天龙古镇又意味着什么呢?
天龙模式走到今天，村民们在分享到许多利益的同时，又遇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问题，有些村民开始思考和发问：我们的村民旅游协会应当如何发挥作用?村寨的门票该不该收?应当如何分配?天龙模式到底该是什么样?
(本文作者系贵州安顺学院教师)
天龙古称饭笼驿，曾是专供过往征战的兵士传书带信的驿站。屯堡文化是一种特殊的汉民族地域文化现象，源于明朝初期中央政府对西南的用兵和其后的大规模移民，这些屯军和屯民的后裔居住的村寨被称为屯堡村寨。屯堡逐渐发展成为居民社区，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汉民族群落文化。屯堡村落传统建筑风格独特，全部采用石料垒砌；妇女服饰保留着宽袍大袖的传统；屯堡独有的地戏是一种武戏，由傩戏发展演变而来，当年的兵士为了军事演练需要，将没有唱词的傩戏演绎为佩戴人物造型面具，有唱词的地戏。建筑与地戏称得上是天龙屯堡最重要的旅游资源。上世纪80年代，贵州安顺的研究者提出了屯堡文化的定义，由此刮起了一阵屯堡热，为日后的天龙旅游开发打下了伏笔。
陈云是土生土长的天龙屯堡人，现任天龙屯堡开发公司董事长，早年当过供销社经理，在深圳做过生意。凭着多年的经商经历和对旅游业的了解，他很早就注意到屯堡文化潜在的开发价值。1999年，陈云出资3000元，请了包括退休教师，干部，有经验的老者在内的11位天龙村人搜集、整理屯堡文化资料。当时市面上还没有系统全面介绍屯堡文化的书籍，组织村民整理出这四万多字资料，直接目的就是开发旅游。
另一方面，陈云心里很清楚屯堡是全体村民所共有的，如果单靠个人名义使用村子的文化资源，用发展旅游来赚钱，乡亲们不会同意。同时，没有政府的强力支持，这事情也做不成。
于是陈云主动找到天龙镇政府的党委书记谈了自己的设想：开发天龙古镇的旅游资源，并请政府协助解决门槛准入的问题。镇政府当时也有旅游开发意向，只是苦于资金短缺，陈云的此项提议对政府无疑是雪中送炭。于是双方一拍即合。2001年，陈云创立了天龙旅游开发投资经营有限责任公司，并与政府签订了合约，获得了天龙古镇50年的经营权。自此，天龙屯堡文化旅游正式拉开序幕。
公司成立后，陈云开始在村里做工作，试图说服天龙村民以及在外地工作的天龙人入股，让乡亲们共同参与到旅游开发中来。但村民对此有顾虑，因为除了天龙，同属屯堡的云山屯、本寨已经进行了旅游开发的尝试，并且同样是政府支持公司开发，经营结果却以失败告终。有了云山屯、本寨这个前车之鉴，村民了解到即使有政府的支持，旅游开发也是有风险的，对于陈云的工作也普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并担心会步云山屯，本寨的后尘，再者乡村旅游还处于起步阶段，入股究竟意味着什么，村民并不清楚，入股者需要自掏至少5万元的费用也令当时的村民望而却步。包括那时的村长，原本就是商人，开始也同意参股经营，可后来考虑到自己对旅游并不熟悉和风险问题，又打了退堂鼓。一番游说下来，真正入股的只有一个人：在县城工作的天龙人郑汝成(现任天龙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郑辞去平坝县建设银行的工作，加入陈云的公司，二人各拥有50％的股份。
陈云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开发初期做了大量的筹备工作，他外出联系旅行社，还请省旅游局的人到村里讲课，让村民接受旅游知识的培训，村子里还成立了村民旅游协会——一个当时看来很是超前的特殊机构。
2001年9月25日，天龙屯堡举行了盛大的旅游首游式，当天旅行社带来了海内外游客600人前来参观，这对天龙屯堡是史无前例的。村寨门口高高挂起了横幅，每个游客缴纳20元购票进寨。祖祖辈辈以农为生、从未涉足过旅游的古镇霎时热闹起来了。村民以极大热情跳地戏、扭秧歌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就是从这一天起，天龙屯堡人600年来的农耕生活发生了改变，走上了半农半旅游、半农半商的发展路子。
天龙屯堡的门票采取一票通制，所有游客在交纳门票后方可入寨，进入后不再另外收取费用。票价由省旅游局统一定为60元每人次，为挂牌价。公司实际收取30元每人次门票，内容包含天龙古镇和天台山两个景点。
旅游带给村子的变化是巨大的。此前村内没有规划，村民对自己的房屋可随意乱搭乱建，屯堡建筑文化资源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村子的卫生条件差。而旅游开发改变了这一切的面貌。一方面有天龙镇政府全方位地大力支持天龙旅游开发，投入资金改善天龙村的基础设施，而公司在村寨的建设、修路，表演场地、街道、场馆等方面也有大力投入，出资在村内安装了路灯，对街道进行了绿化，对河道污水进行了治理，重建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观。村寨内的环境卫生有公司安排专人负责清扫，清理外运垃圾，并雇佣本地人作为工人解决了村里的一部分劳动力问题。连前来旅游观光的客人都称赞“高原水乡天龙村，大明遗风屯堡人，好地方好村民!”
公司为村子做的一切好事百姓都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村民普遍对公司的工作表示理解和支持，公司组织的各种大型活动都积极参加，配合公司和政府全力搞好旅游。
在政府、旅游公司以及村民的共同努力下，天龙屯堡的旅游发展势头迅猛，接待游客人数逐年增加，事实上仅2001年的9月25日至12月这段时间内，游客人数就达到1.02万人次。村民为家乡的知名度提升感到自豪。
天龙屯堡旅游的快速发展，不仅仅意味着旅游经济收入的增加和社区卫生环境的改善，对促进天龙镇当地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也起着积极作用。
一部分村民的生计来源从农业转移到旅游服务行业，围绕天龙屯堡旅游发展，天龙镇初步建立了以芦车坝、雷家硐，新华三个村为中心的无公害蔬菜，瓜果基地，芦车坝80％的农户种蔬菜，占家庭经营收入的50％，天台村50％的农户经营酸辣椒，加工销售酸辣椒达1000多万斤，收入500多万元，最多的人家收入16万元之多。天龙村从事商业。运输业、饮食服务业，农副产品，旅游商品加工的村民也越来越多。
旅游发展为村民提供直接就业岗位有200多个，主要包括地戏表演、街道卫生打扫、导游。公司管理等，并带动4户家庭旅馆经营户，提供120个床位。目前全村42％的农户从事第三产业的经营，其中70％从事与旅游相关的行业。
随着村民的发展意识提高，目前天龙屯堡的几类特色产品已经进行商标注册，形成了屯堡旅游食品、酒类、驿茶，服装，工艺品品牌。古镇(后街)临街的农户，将房子改造成铺面，有的自己经营、有的则是转让给外来人员经营。有铺面的村民都认为现在的旅游搞得很好，他们得到实惠。有的人家经营屯堡银饰、屯堡面具、雕刻以及其它土特产和工艺品。多的人家一年能够赚几十万，少的也有几千。
开展旅游以后，村民逐渐认识到自己文化的重要性和价值所在，对家乡文化自豪感和自信心都增加了。一些古建筑、古遗址、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纪念馆得以修复和 重建，如天龙三教寺的建筑、街道的修复、民居建筑，通过维修装饰之后更能体现屯堡建筑风格。屯堡文化活动(地戏、山歌、秧歌)也得到进一步恢复和发展，各种民俗文化活动逐渐增多，为文化的传承保护奠定基础。现在屯堡村寨穿屯堡服饰的人越来越多，地戏、山歌、花灯等曾经衰落，受到旅游业的刺激有所恢复。天龙的地戏表演队队员来自四乡入寨，包括九溪，吉昌、中所，安庄屯、詹家屯等其他屯堡村寨，组成了整个屯堡区最好的表演队。
天龙屯堡文化旅游火了，同样火起来的还包括一整套听起来很好的经营方式设计：公司、政府、旅行社，加上村民旅游协会四方共同经营，各司其职——
政府的职责是支持公司的开发项目，负责相关的规章制度的制定及施行，协调处理旅游开发建设中公司与各有关部门、单位、个人的关系，为旅游开发建设创造宽松、优良的环境：公司负责旅游开发，依照国家有关法律法规和镇政府批准的规划方案实施开发建设，保护资源环境，自主经营，自主管理，照章纳税，接受镇政府的领导及有关职能部门的监督检查；农民旅游协会由村民自愿发起成立，由协会代表村民参与旅游开发事务，负责组织村民参与地戏表演、导游，工艺品制作、提供住宿餐饮服务以及维护和修缮各自的传统民居；旅行社则为屯堡带来客源，为游客提供交通和信息方面的服务。
这种独特的经营模式被命名为“天龙模式”，一时间影响甚广，媒体争相报道：天龙模式是旅游开发的一个范例，实现了公司与村民利益的双赢局面。
但是，良好的愿望往往会在实践中遇到困难。伴随着屯堡旅游的发展，新的问题和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矛盾逐渐显露出来。开发旅游为公司逐步取得了较为可观的利润，而围绕着利益的分配，政府、公司、村民三者之间产生了分歧。
首先提出要求的是政府。镇政府认为当初和公司签协议时，没有向公司收取资源占用费，现在公司应从门票收入中提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费交还政府。对此公司的回应是政府的投资主要是基础设施，是非经营项目，不直接产生经济效益，因此政府不应谋求回报，而且屯堡文化旅游资源不同于风景名胜区等自然资源，政府不应该收取资源占用费。2009年，平坝县政府领导出面主持开了一次专题会，会上天龙镇政府、平坝县旅游局提出为旅游公司发展做了很多工作，要有一点回报。经过双方协商决定，从2009年9月开始，旅游公司从门票收入中(按2元／人次)提取部分给天龙镇政府。
村民对旅游的态度也发生了耐人寻味的转变。在旅游开发之前，村里组织任何形式的民俗活动村民都会积极参加，村民还自发组织舞狮、跳地戏、唱山歌、演花灯等表演，由几个热心人牵头，带动全村人的积极配合，经费不足时，大家甚至自己凑钱办活动。旅游开发之初，村民的积极性也比较高，但村子里逐渐不再搞无偿表演，变为必须有公司赞助，或是公司出钱请人，请穿屯堡服装的妇女参加欢迎仪式，每人一天的报酬是二三十元。即使给钱，有的村民都不愿意来参加演出活动。曾任村支书的张治强说”村民支持屯堡旅游不得以前热情，以前搞活动大家都非常积极，小到十岁，老到八十多岁，热情非常高涨，但是到了今天大家对活动很冷淡，为什么?主要是利益分配。”天龙旅游发展公司赚了钱，少数进入公司工作的村民有了收益，而没有受益的多数村民对旅游公司开始另眼相看，他们开始思考这样的利益分配是否公平：村寨是大家的，屯堡文化也是大家的，但门票收入却归旅游公司所有，只有少数被旅游公司雇佣的人员可以受益。虽然游客逐年增多，公司的收入也在不断的增加，但他们自己的生活水平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善。
村民和公司之间的摩擦逐渐增多。在2004年的五一黄金周发生过一起“泼大粪”事件。事情的起源是旅游公司租用了村民沈老三等五户人家共用的院坝，作为屯堡地戏的演武场，并出资改造这几户人家的厕所用作演武场的公厕。此后发生了两次摩擦公司答应购买沈家挂在演武场的玉米，后由于物价上涨，拒绝兑现购买承诺；而沈家私接公司的电线，公司处理时没有和沈家商量就断了电。受到这两件事的刺激，沈老三家在2004年五一黄金周宣布收回自家的厕所不再公用，同时把厕所里的粪水泼洒在演武场上。
九道坎是天龙屯堡旅游的重要景点，村民李忠平的家就在九道坎巷内。2004年，李忠平的母亲向公司提出质疑九道坎这个巷道的一部分明明是她家的，为何自家从没有从旅游中获得相应的利益?为了表示抗议，老太搬来板凳，堵住九道坎巷道以阻止游客入内参观。旅游公司的解决方案是安排李母打扫九道坎20米长的街道卫生，月工资60元，事件暂时平息。及至2007-2008年问题又发生了：李家的老房成了危房需要重修，可政府，公司出于景观保护需要，规定村民不允许拆了重修。李母再次抗议，并重蹈覆辙，三次用搬板凳的方式堵住了九道坎巷道。
村民与公司之间在旅游开发中的矛盾还时常牵涉到政府。2004年，镇政府将原天龙小学校舍转给公司使用，此事一出，全村村民一片哗然。村民反对之声很高，私下议论纷纷，学校领导也向相关部门反映此事，但没有效果。村民认为天龙小学曾培养过不少杰出人物，如抗日战争中的陈蕴瑜将军就是其一，这样的学校对青少年会起到激励的效果，不应该转给公司经营旅游。公司在原校舍内设立演武堂，与现在的小学非常近，跳地戏的锣鼓声影响学校上课，学校就此问题抗议过若干次，一年之后演武堂才搬走。旅游公司一旦有大型的接待活动，就通过政府要求学校停课，并要求学生穿上屯堡服装参加活动。
更普遍的纠纷发生在拆老房、建新房问题上。屯堡石材建筑是天龙屯堡重要的文化特色和旅游资源，政府和公司都有规定要保护老房，不允许村民拆掉老房，要盖新房只能到村外去盖。但不少老房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成为危房，后街的郑姨妈家住四世同堂四合院，几乎每天都会有游客来参观这栋古宅，但郑姨妈在旅游中几乎没有受益，她认为像自家这样的老房子应该由公司出资维修，即使自己修缮，也应当得到一些补偿。郑姨妈就这个问题曾向公司和政府反映过多次，但始终无果而返。后街郑家桥的郑锦春家有6口人，住房紧邻游览步道，房子很窄，人均住房面积不到4平方米，家中既无人在旅游公司上班也没有铺面，属于没有从旅游中获得好处的那部分人。2009年他向政府申请住房宅基地没有获得批准，无奈之下，郑锦春一家只得违反规定，拆掉老房在原址上建新房。
拆房、修缮这些事情究竟该找公司还是找政府，让百姓摸不到头脑，他们先到公司反映，被告知这样的事情要找镇政府，之后镇政府的人说要找村委，村委又说要找公司，一圈跑下来村民不知道到底要找谁才能够解决，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其中有一点值得寻味村民为何总是先找公司而不是政府?因为公司在旅游开发中担任关键角色，实际代替了政府的一部分职责，而政府又希望能从公司开发旅游的收益中获取利益，比如像天龙小学案例中那样偏离本身职责的决策。在二者的职能已经发生了交叉 和错位的情况下，造成了村民的“两头跑”，问题却始终解决不了。
在这些纠纷中，谁可以代表村民争取利益?从天龙模式的设计来看，村民旅游协会理应当仁不让地担当这一角色。然而在上述历次矛盾纠纷中，这个机构近乎失语。回想起来，2001年旅游开发尚在筹备阶段，村民对旅游开发仍持怀疑态度，这个所谓自发成立并代表村民利益的“农民旅游协会”实际上是被设计出来的，不能真正代表村民利益。因为考虑到会与村民之间产生摩擦，有时公司不便直接与村民对话，便借助农民旅游协会这个非经济的民间组织出面调解，帮助旅游公司化解一些矛盾。协会的领导也并非如协会规章中所言，从会员中选举产生的，而是镇政府、村委任命的，“农民旅游协会没有对会员和村民进行过旅游服务培训，从业指导，技能培训等方面的工作，没有对村民给过帮扶和资金支持，也没有代表村民的利益。”一些村民这么说。
村民在向公司争取自身权益的过程中，迄今为止仅有过两次具体事例。一是2004年，经村委会建议，旅游公司主动提出为全体村民购买合作医疗保险，每人每年20元。二是2009年底，村委会准备向上级政府部门写报告，请求政府出面解决增加村民在旅游收入中的分配问题，建议对全村村民参与旅游的情况进行评分分配制，根据村民对老房子保护情况，穿屯堡服装情况、对旅游的支持态度等方面综合考评打分，通过这种方式让所有农户都享受到旅游的益处，化解村民与公司的矛盾，鼓励人们保护屯堡古建筑的积极性。
另一方面，旅游公司也有自己的苦衷，村支书郑锦贤认为：“旅游发展带来的利益大家理应比现在享受得更多，但是必须考虑到旅游公司的承受能力，村民对公司要求过高，公司承担不了，旅游发展不下去。”
公司和旅行社之间的制约关系，恐怕是目前经营方式所面临的重要压力之一。30元，人的门票是公司主要的收入来源。2008年，天龙屯堡的游客总数空前地达到27万人次，按比例来算，这30元中，除去给乡政府2元、村委会1元，村民合作医疗保险，以及村里的大小活动赞助费，公司真正得到的只有8-9元，其他大部分都给旅行社和司机做回扣了，这就是郑锦贤强调要考虑“公司承受能力”的原因。给旅行社导游回扣，在中国旅游业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但作为一个有文物保护价值的古镇，以这样的方式来拉动游客数量，对于整个天龙古镇又意味着什么呢?
天龙模式走到今天，村民们在分享到许多利益的同时，又遇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问题，有些村民开始思考和发问：我们的村民旅游协会应当如何发挥作用?村寨的门票该不该收?应当如何分配?天龙模式到底该是什么样?
(本文作者系贵州安顺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