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别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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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司令的选举
  南阳曾有一个李靖之,民国时当过《前锋报》的总编辑。《前锋报》偏安于南阳,在民国新闻史上却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完全赖于李靖之个性里的文人情结。1942年河南大旱千里饿殍,河南省几家大的报纸没有只言片语。陪都重庆的报纸对于河南灾情,更是噤若寒蝉。惟有南阳的《前锋报》连篇累牍地刊载记者张高峰的河南灾情报道,留下了民间的真相。曾有一个细节让人啼笑皆非,南阳灾情虽然较轻,但是南阳市内体面的地方,榆树的皮都被剥下来吃掉了,留下了白色的树干。国民党要员来南阳的时候,南阳专署派人用灰色的水浆把榆树刷了一遍,以掩盖灾情真相。李靖之因此类轶闻较多,成为民国期间南阳的贤达。
  民国期间有个毛病,上峰委派的地方官员到任,就要做出躬身的样子,拜访地方贤达。李靖之就是当时南阳专员到任首先要拜访的贤达。
  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全国进入抗战状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兼任河南省政府主席。一朝天子一朝臣,南阳的专员就跟着省主席程潜的更迭进行了更迭。南阳原来的专员罗震走了,换成了朱玖莹。临行前,程潜在开封召见朱玖莹。程潜说:“玖莹啊,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长沙人。”
  朱玖莹说:“是的,司令长官。”
  程潜说:“我是醴陵人,离长沙不远。”
  朱玖莹说:“我们是很近的老乡。”
  程潜说:“玖莹啊,就是因为如此,才让你到南阳这块宝地当专员。和你现在任职的商丘县比起来,南阳要富庶多了。在其它专员眼里,南阳是块肥肉。但是,南阳这个地方,连接鄂豫陕三省,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随着抗战全面推开,南阳也逃脱不了战火的袭扰。战争时期当专员,看似是个地方官吏,其实是个军事官员。你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专员就是个大零蛋。过路的师旅团长不但不把你夹在眼角里,还要踢你几脚,有的时候,还敢崩了你。”
  朱玖莹低下身子对程潜说:“司令长官,道理卑职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上哪儿弄军队?”
  程潜说:“玖莹啊,南阳的军队是现成的,就看你能不能捏到手里。”
  朱玖莹说:“司令长官说的是别廷芳的民团。”
  程潜说:“他的常规民团四万人,非常规十六七万人。”
  朱玖莹说:“咱一个书生当专员,恐怕捏不住别廷芳吧?”
  程潜说:“靠捏,别廷芳能把你朱玖莹捏成个相片。”
  朱玖莹说:“司令长官,既然如此,我还在商丘当县长吧。”
  程潜说:“玖莹啊,捏不住的人靠哄。你到了南阳,只要把别廷芳哄住了,整个南阳就被哄住了。咱们湖南有个曾国藩,不但会打仗,还会哄人,三湘大地走出来的人,都要跟着曾国藩学习哄人这一手。”
  朱玖莹到了南阳,首当其冲的就是拜访李靖之。朱玖莹说:“李先生,你是南阳第一贤达,卑职到了南阳,还仰仗你指点迷津。”
  李靖之说:“朱专员,官场处处是迷津,但是官场有个规矩,只要你官大,你对于别人就是迷津。南阳只有一个专员,你就没有任何迷津,何来指点?”
  朱玖莹说:“战争时期,地方官员没有一兵一卒,是个空袋子。”
  李靖之说:“借兵。”
  朱玖莹说:“借谁的?”
  李靖之说:“借别廷芳的。”
  朱玖莹说:“别廷芳的兵能是好借的?”
  李靖之说:“别廷芳是个地方豪杰,一腔热血能溅四十五里,也就是说性格是大江东去。这样的人,在民族大义上,也是很容易怒发冲冠的,你只要跟他是弟兄,还怕他的二十万民团不跟着你抗日?”
  朱玖莹就给别廷芳打电话:“别司令,卑职在商丘,就听闻司令威震南阳,甚至辐射河南。今天卑职来到南阳,望司令依然如故,把卑职视为兄弟。”
  别廷芳说:“朱专员,你来南阳了,你就是南阳的皇帝。过去罗震在南阳当专员,我是罗震的臣民,今天朱专员来了,我是你朱专员的臣民。”
  朱玖莹说:“别司令,假若你有闲暇,卑职到西峡口拜见。”
  别廷芳说:“朱专员,这不是母牛趴到公牛脊梁上,日翻个了。应该是我去南阳拜见你,哪能让皇帝拜见臣民呢?”
  当天,别廷芳带着几十个手拎花眼机枪的士兵,坐着德国的奔驰,跐溜一下,到南阳行署拜见朱玖莹。夜色初上,行署院子里几盏路灯散发着米黄色的光芒。朱玖莹和别廷芳走在树影下,一高一低一胖一瘦,人影树影叠在一起,扑朔迷离。朱玖莹说:“别司令,没有你,专署的院子里还没有电灯。”
  别廷芳说;“朱专员,从今往后,只要是西峡口司令部有的,南阳专署也会有。只要是南京上海有的,你想要,就给我说一声,司令部派人到南京上海给你弄回来。”
  朱玖莹说:“别司令,南京有个总统府,咱总是弄不回来。”
  别廷芳说:“南京的铺摊大,南阳的铺摊小,你真要弄个总统府,蒋介石不把你这个专员捏了?”
  朱玖莹说:“别司令,全国抗战,全民抗战,咱们南阳也要抗战。”
  别廷芳说:“朱专员,老日要是来了南阳,我别廷芳就是个老牦牛,也要屙老日一脸牛屎;就是一头瞎驴,也要踢老日三蹄子。”
  朱玖莹说:“何况别司令有二十万民团呢?”
  别廷芳说:“朱专员,不用你说,南阳二十万弟兄,只要是打老日,你咋使唤都行。”
  朱玖莹说:“别司令,有你这句话,我这个专员就好当了。”
  别廷芳说:“程潜城府很深,是不是他让你来套我别廷芳话的?”
  朱玖莹说:“也是也不是。他程潜虽然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和河南省主席,但是别司令的民团不拿南京一个银圆,也不拿开封一个银圆,他程潜拿你如何?”
  别廷芳说:“拿南京银圆的,也不一定就一炮把老日都打跑了。不拿南京银圆的,也不一定打不死几千个老日。你跟程潜说,让他把心咽到肚子里,我别廷芳虽然不是国军的嫡系,但是打老日,我把我自己看成是中国的嫡系,看成是老蒋的嫡系,看成是程司令长官的嫡系。”   程潜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兼任了河南省主席,就开始行政军事化。以前各县都有一个民团,不和专署来往,专员对于民团也就是蛋不挨脑门,没有一点关系。程潜命令各个专署都要把县里的民团统一起来,每一个专署都成立抗敌自卫军,专员担任司令。朱玖莹到了开封,对程潜说:“司令长官,南阳的抗敌自卫军司令,我不能担任。”
  程潜说:“趁此机会,把南阳的民团抓到你的手里,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朱玖莹说:“司令长官,南阳的民团势力大,抱团,我朱玖莹当这个司令,不够受罪的份。别廷芳歪歪嘴,比我喊一天还管事。”
  程潜说:“河南有句话叫王八有钱出气粗,侄娃子有钱不喊叔。别廷芳在南阳,有钱有枪,肯定不会把你这个书生专员看在眼里。”
  朱玖莹说:“司令长官,别廷芳知书不知书,咱不知道,但是别廷芳达理,明是非,决意抗日。这个司令让他当吧。”
  程潜说:“朱玖莹啊朱玖莹,炮火连天,枪值钱,司令值钱,专员不值钱啊。”
  朱玖莹说:“南阳有别廷芳在,我就是当了司令,也不值钱。”
  程潜说:“专员担任各个专署抗敌自卫军司令,是省政府定的,是第一长官司令部定的,我不能改变。也就是说,别廷芳就是捏着南阳十三个县的民团,也不能叫司令。”
  朱玖莹说:“程司令长官,就叫南阳十三县联防主任吧?”
  程潜说:“就这样吧。”
  朱玖莹从开封回南阳之前给别廷芳打电话,让他到南阳。在南阳专署的院子里,朱玖莹说:“别司令,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同意你担任南阳十三县联防主任。”
  别廷芳说:“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是你的,你把省政府煮熟的鸭子让给我,我咋能担当得起。”
  朱玖莹说:“程潜已经同意,就是军令,不可违抗。”
  别廷芳说:“我又不是正规军,啥鸡巴军令不军令与我何干?”
  朱玖莹说:“别司令,在南阳,你不出任这个联防主任,第二个能出任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别廷芳说:“朱专员,你就是拿着棍子赶鸭子上架,我也不干这个主任。”
  朱玖莹说:“现在有个新词叫民主,民主咋体现?就是选举。明天召集南阳专署的十三个县的民团团长和县长都来南阳,选举十三县联防主任。”
  别廷芳说:“选举不就是举个手,和抓蛋差球不多。”
  朱玖莹说:“抓蛋不是民主,是偶然。”
  别廷芳说:“南阳话叫冒兑,兑住谁是谁,才叫公平。”
  第二天,南阳十三个县的县长和十三个民团团长到了南阳,选举十三县联防主任。别廷芳扫视了一圈,十三个县长由于程潜换了专员,民政厅又换了南阳十三个县长,因此十三个的县长面孔有些模糊不清,别廷芳弄不明白他们哪一个人是哪一个县的县长。但是,各县民团的司令面孔依旧,都是别廷芳的老熟人和老部下。别廷芳剿灭南阳土匪和刀客之后,就是这些人干民团团长,他们见了别廷芳,都恭恭敬敬地叫别司令。选举别廷芳担任十三个县选举联防主任,县长举手不举手,别廷芳不敢保证,民团团长们举手,别廷芳是敢保证的。别廷芳看见了南阳县民团团长赵芝庭和南召县民团团长杨蔚吾,他们两个是河南大学的同学,回到县里,就当了民团团长。方城县民团团长卢再东和唐河县民团团长赵兼恕一个坐在邓县民团团长丁叔恒的左边一个坐在右边。丁叔恒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那两个一个河南师范毕业一个南京大学毕业。别廷芳自言自语:“老鸹和老鸹一群,蛤蟆和蛤蟆一群。”
  朱玖莹坐到黑漆桌子旁边,说:“捞把椅子,让别司令坐到这儿来。”
  秘书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朱玖莹的椅子旁边,把别廷芳请到朱玖莹的黑漆桌子旁坐了下来。朱玖莹说:“别司令,是咱们南阳的司令,各位都认识吧?”
  大家哄一下笑了。
  别廷芳站起来说:“我别廷芳就是骨头镟成扣,各县的团长们还能认得。各县的县长们,东南西北远天远地来到南阳当县长,初来乍到可能不认识,我现在给大家鞠三个躬,咱们不就认识了。”
  坐回椅子上,别廷芳两只眼睛像夜猫子巡看鸭子一样,把十三个县长巡看了一遍。别廷芳眼睛不大,眼光却凌厉如刀,十三个县长都不敢直视别廷芳的眼睛。
  朱玖莹说:“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任命别廷芳担任南阳十三县联防主任,也就是抗敌自卫军司令。但是别司令贵贱不干,我问大家,在南阳这个主任别廷芳不干谁干?这个司令别廷芳不干谁干?因此,把团长和县长们请回来,民主选举南阳十三县联防主任。现在,我提议,别廷芳为南阳十三县联防主任,同意的举手。”
  几十双手呼啦一下举了起来。
  朱玖莹说:“到会的都举手同意别廷芳担任十三县联防主任,但是民主要走个路数,现在,我提议别廷芳担任十三县联防主任,不同意的举手。”
  没人举手。
  朱玖莹又说:“现在我提议别廷芳担任十三县联防主任,弃权的举手。”
  没人举手。
  朱玖莹说:“别司令,看见了吧,十三县的联防主任非你莫属。”
  别廷芳离开黑漆太师椅,走到距离大家更近的地方说;“各位选举我担任十三县联防主任,但是别司令你们叫顺口了,不好改口就不要改口了。咋顺咋叫,咋好弄咋弄。但是我说句实在话,以后各县的民团团长就不能叫团长了,改叫司令了。我别廷芳读过私塾,读过简师,大家就叫我司令,你们中间有人读过北京大学南京大学河南大学,更应该叫司令,你们说是不是?”
  邓县的丁叔恒站起来狠劲拍手,其他几个大学毕业的司令也跟着狠劲拍手,另外几个司令虽然不是大学毕业,也都是读过书的人,也拍起手来。
  别廷芳说:“还有十三个县长,都上过大学,在南阳你们是朱专员的嫡系,在河南你们是程司令长官的嫡系,在南京你们是蒋司令的嫡系,还没有当上十三个县的主任,让你们抱屈了委屈了,我别廷芳再给你们三鞠躬,谢谢你们举手选举我当主任。”   十三个县长也狠劲拍手。
  司令们、县长们,还有专员,都拍手,别廷芳的十三县联防主任就义不容辞了,众望所归了,人心所向了。
  就职之后,南阳专署举办了宴会。加上别廷芳和朱玖莹还有南阳专署的人员,十三个县长和十三个民团的司令一共四桌,分别摆在四个房间里。桌上摆的菜肴都是别廷芳从西峡口带来的,厨师也是别廷芳从西峡口带来的,还有石龙堰黄酒和红玫瑰葡萄酒,也是别廷芳从西峡口带来的。几杯老酒下肚,一个县长对朱玖莹说:“朱专员,南阳以后是专员大还是联防主任大?”
  朱玖莹瞪了县长一眼说:“都大。”
  县长说:“哪有一个天上两个太阳?”
  朱玖莹说:“废话少说,别廷芳的主任不是我封的,而是你们举手选出来的。”
  县长说:“朱专员,你的话里,谁听不出来非别廷芳莫属?”
  朱玖莹说:“但是我没有逼着让你举手吧。”
  县长说:“别廷芳坐在黑漆椅子上,盯着我们十三个县长,谁不举手,过上个把月,别廷芳不就打了我们的黑枪,捏了我们的脑袋瓜子。”
  朱玖莹说:“你们不懂了吧,当着别廷芳的面举手,就是让别廷芳看见你们是赞成别廷芳当主任的。以后,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们举手选他的份上,别廷芳也不会让你们面子难堪。”
  回到西峡口,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民主是个好东西。”
  薛钟村说:“为啥?”
  别廷芳说:“朱玖莹只说应该选我,而不说一定选我,但是大家都听朱玖莹的话,把我选上了,这不就民主了。十三个县长私下就是骂我祖宗八辈,他们也举手了,也民主了。他们就是私下里说我是土皇帝,他们举手把我选上了,再骂我是土皇帝不就是骂他们自己?中华民国的县长选举一个土皇帝当十三个县的司令,看是笑话,不是笑话,这就应验了西峡口一句老话:少叔不压老侄。他们是嫡系,是叔老子,但是他们在我别廷芳面前是一群读过大学的毛孩子,是娃巴蛋子当叔叔,还要看老侄子的脸色行事。我日他妈啊,民主真是个好东西,竟然把我别廷芳民主到十三县司令的座椅上。”
  薛钟村说:“人家选你当十三县联防主任,没有让当司令。”
  别廷芳说:“不还是一球样,没有一个人叫我主任,都叫我司令。主任听起来很别扭,还是司令听起来顺耳顺当顺势。”
  薛钟村说:“你这不叫民主叫民王。”
  别廷芳说:“薛钟村,咱们司令部里你在北京读过大学,也就数你说话不往人耳朵里钻。但是我别廷芳的耳朵能钻进去你的翻鳖子话,很多时候,我能从你的翻鳖子话里,听出一点道理。民主就是在选举你的时候都举手,但是选了之后,当选者就是民王。曹锟贿选了,不就是想当民王。美国的总统是选出来的,不也是民王。”
  薛钟村说:“去年选举国大代表,内乡不也是选了你别廷芳这个民王。”
  别廷芳说:“是的。”
  1936年7月,国民党召开国大,给河南分了代表。河南的省主席商震,给内乡分了一个代表。河南省政府来了一个侯处长专门监督内乡的选举,他对别廷芳说:“南阳的专员不是代表,驻军的庞炳勋军长不是代表,省主席派我来,就是要我告诉你,让你当国大代表。”
  别廷芳问:“国大代表给不给发枪?”
  侯处长说:“就是开开会,不发枪。”
  别廷芳问:“发钱不发?”
  侯处长说:“代表不是职业,不发钱。”
  别廷芳问:“是南阳十三个县的司令大还是代表大?”
  侯处长说:“当然是司令大,代表手下没有一兵一卒。”
  别廷芳说:“我一个司令,当那个空筒子代表干啥?”
  侯处长说:“是河南省政府对你的肯定,也是中华民国政府对你的肯定。”
  别廷芳说:“你来了,就算是肯定罢了,这个代表让别人当吧。”
  侯处长说:“谁当?”
  别廷芳说:“肯定不会叫一个憨憨傻傻的哑巴当。”
  侯处长说:“别司令真的不当,也要弄个内乡县人人都知道的人来当。”
  别廷芳说:“内乡有个王省三,很多人知道,就让他当。反正他在内乡钱也不多地也不多也没有一杆枪,是个空筒子。国大代表也是个空筒子,就让空筒子的王省三来当吧。”
  王省三就成了国大代表惟一的候选人,内乡72个联保主任代表内乡45万人选举国大代表。结果是王省三是候选人,没得一票。别廷芳不是候选人,却得了72票,当选为国大代表。
  侯处长对别廷芳说:“省政府商主席明确说,这个代表就是给你的,你不要,不还是你的。”
  别廷芳说:“啥鸡巴选举,既然省政府商主席在开封就定了,又派你来监督选举,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余费事?不是六指挖痒多一道子?”
  侯处长说:“民主嘛,就是一个程序,该走还是要走的。裤子该脱还是要脱的,屁放在外边,听见的人多一些还是很好的。六个指头挖痒该挖还是要挖的,多留下一个道子放在明处也是很好的。”
  别廷芳说:“侯处长,那我就去当这个空筒子代表吧。”
  侯处长说:“就是到南京开几天会,坐在台子下边远远看看蒋介石,看看汪精卫,看看林森,看看孙科,看看民国初年的遗老遗少,回到西峡口,就什么也没有了。”
  别廷芳说:“很好,很好,这样很好。很好,很好,这样很好。”
  侯处长说:“说白了,开个国代会,也就是看场戏,落幕了,就等于戏结束了。”
  别廷芳说:“很好,很好,这样很好。很好,很好,这样很好。”
  别司令的反贪
  别廷芳老家张堂,有条小河,河滩上有一片竹园,河岸上有几棵枫杨树。
  枫杨树很张扬,树枝在天空伸出很远,树荫很大。从初夏一直到秋后,枫杨树的根部都笼罩在浓密的树荫里。
  清末,盲人说书和算命一肩挑。他们晃晃荡荡地行走,自己的影子和三弦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跟着他们行走。西峡口有句话叫影子是说书人的狗,声音是说书人的手。他们没有到村庄,声音先到了,推开了村庄的门扉。   说书人是村庄的常客,自然也是张堂的常客。春天的傍晚,说书人到了张堂,坐在枫杨树根部的疙瘩上,从背上取下三弦轻轻一拨,弦音清脆,嗓音苍凉。顺着风声,说书人的声音和三弦的声音流淌到人家的院落里和屋檐下。张堂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到了枫杨树下,听说书人的低吟慢唱。晚霞绯红,枫杨树的树荫绯红,说书人的脸膛绯红,连听说书的人们也跟着绯红了。
  天没有黑,说书人说的是很短的段子。一般都是下半身,用来吸引村庄的人们听下去。但是那个时候的下半身民间艺术,尽管赤裸裸,还带着几份含羞。别廷芳老家张堂在清末来的最多的说书人是符先,一脸麻子,声音沙哑却带着挑逗,张堂人第一次听到符先的最短的段子是《黄瓜》。说的是闺女出嫁后回门时与母亲的对话,段子很短,但是很下流很低级,听说书的小媳妇们脸膛耍啦一下子都红了。
  张堂的一个老汉说:“符先,别尽说些硬鸡巴的。我一个老汉听了都硬了,更不说那些娃巴头子呢。”
  接下来符先就开始说《铡包冕》。这是一个流传在西峡口的民间演绎,说的是包拯的侄子包冕来到霄山为县令,一坐就是十三年。包冕在任上,贪污受贿,搜刮民财,离任时银子就装满了三条船。就在包冕坐船即将离开码头的时候,包拯来到了霄山县,在码头上把包冕一铡三截。包冕血流入老鹳河,不是红的,是黑的。包拯把三船银子卸下来,倒在老鹳河的河滩上,包冕辛辛苦苦搜刮的银子,都变成了白色的石头。随着水流的冲击,那些石头都失去了棱角。现在西峡口人说某某人是老鹳河的石头溜光蛋,就源自包拯铡包冕的民间演绎。其实在历史上西峡口的版图内建立过修阳县、菊潭县、析县,金代内乡县的治所也在西峡口,并没有霄山县。这个故事纯粹是个传说。除了霄山是西峡口东南一座山峰之外,其它都是杜撰的。但是这个故事被说书人唱来唱去,唱了三百多年,似乎就成为了民间的历史。
  别廷芳十来岁在张堂的枫杨树下,听符先说书,很喜欢听最后一段:
  这真是:
  包冕来到霄山县,
  一坐就是一十三年。
  银子弄了千千万,
  一装就是三大船。
  到最后落得是一铡三段,
  血水黑了鹳河滩。
  银子呼啦啦变了石头,
  留下了一堆溜光蛋。
  别廷芳坐在枫杨树根部的疙瘩上,问父亲别永平:“当个霄山县令,还有人敢一铡三截?”
  别永平说:“天下大着呢!县上头还有知府,一个知府就管着十几个县令。知府上头还有巡抚,管着十几个知府。巡抚上头还有宰相,管着二十几个巡抚。宰相上头还有皇帝,捏着宰相和丞相,捏着尚书和大将军。只要你不是皇帝,都有人捏着你。”
  别廷芳说:“我要是当个县令,可不敢弄三船银子。”
  别永平说:“娃子,别说咱们当个县令,给县令抬轿,人家还嫌咱们肩膀头上肉少,抬出来的轿子硌县令的屁股蛋子。”
  别廷芳说:“我当那个铡县令的包拯。”
  别永平说:“就你这个鳖样子,还想当包龙图?别说坐开封府了,就是开封的监狱也轮不上你坐呢。”
  别廷芳说:“咋?”
  别永平说:“咋?县令都是举人当的,你读过几本书,你能中举?”
  一语成谶,别廷芳没有坐过开封府,开封的监狱倒是坐过一回,还被刘峙软禁过一回。别廷芳坐开封监狱的时候,已是民国,父亲也已故去。他坐在监狱里,想起父亲别永平,自嘲地笑了:“爹,你说我坐不了开封的监狱,现在我坐上了。”
  别廷芳当上十三县联防主任那天,问薛钟村:“我现在这个联防主任和开封府的包龙图比起来,咋样?”
  薛钟村说:“你这个主任,在南阳怪大,出了南阳怪小。人家包龙图,管着全国贪官污吏的处置,想铡谁,就铡谁?”
  别廷芳说:“在南阳十三县,谁是贪官污吏,我能铡吧?”
  薛钟村说:“也能也不能。”
  别廷芳说:“薛钟村,你说话都是葫芦头,模棱两可。能铡就是能铡,不能铡就是不能铡。”
  薛钟村说:“按照民国法律,你没有铡贪官污吏的权力,但是现在你在南阳是泪拉眼看太阳一手遮天,你想铡也能铡。”
  别廷芳当上联防司令,就经常在十三县的领地里巡视。每到一县,别廷芳俨然是南阳最高的长官。他的车子停到县民团司令部的院子里,就传令县长和民团团长,区长和联保主任开会。南阳专员朱玖莹开会,县长和民团团长还有缺席的,别廷芳开会,不用点名,齐刷刷的都来了。南阳专员朱玖莹曾问过县长:“我开会为何没有别司令开会来的齐整?”
  县长说:“你是专员,他是司令。你得遵守民国的法条,别司令除了遵守一杆枪还是遵守一杆枪,其它啥也不遵守。人们怕他的枪子,不怕你的民国法条。”
  1937年秋天,别廷芳到宛东四县巡视,车子开到小史店,别廷芳说:“我要下来尿泡尿。”
  车子停下来,别廷芳进了一个石头垒起来的厕所。尿过之后,看见厕所里放着一张黄草纸,写着四句顺口溜。
  区长傅绍岳,
  贪污钱最多。
  勒财又害命,
  谁也不敢说。
  别廷芳说:“开到区公所。”
  车子开到区公所,别廷芳跳下车,就喊:“谁叫傅绍岳?”
  一个文质彬彬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汽车跟前说:“别司令,卑职就是傅绍岳。”
  别廷芳说:“区长就是区长,卑职个啥?走,到方城县去。”
  傅绍岳坐到别廷芳的汽车上,径直开进了方城县民团司令部。别廷芳对民团司令卢再东说:“去弄个铡!”
  民团司令卢再东问:“别司令,弄个铡干啥?”
  别廷芳说:“铡个贪官污吏。”
  卢再东问:“铡谁?”
  别廷芳把一张黄草纸递给卢再东说:“看看就知道了。”
  卢再东扫视了一下黄草纸,对别廷芳说:“别司令,傅绍岳弄了万儿八千银圆,可罪不该死啊,就是死,也不该铡啊。”   别廷芳问:“有人命没有?”
  卢再东说:“有吧。”
  别廷芳说:“卢司令,傅绍岳贪污银圆,勒财害命,还当着区长,还说自己是卑职,卑他大那个蛋。”
  司令部的院子里铡刀摆好了,县长、团长、区长、联保主任都来了。别廷芳说:“老子虽然不是包龙图,不敢到开封铡贪官污吏,但是在南阳这块地盘上,我就是包龙图,我就要铡个贪官污吏,让你们看看。”别廷芳掏出一张黄草纸,问:“这张黄草纸,你们见过没有?”
  几个区长说:“见过。”
  别廷芳问:“在哪见过?”
  几个区长说:“在厕所里见过。”
  别廷芳说:“我也是在厕所里拾来的。你们说说,傅绍岳没有生意,咋来万把块银圆?一个区长弄万把块,不把一个区弄穷了。一个县七八个区,都弄穷了,县里不也穷了,民团司令部不也穷了。你们说,傅绍岳是不是贪官污吏,该不该铡?”
  县长团长区长联保主任面面相觑。卢再东说:“别司令,把傅绍岳的银圆没收了,房子充公了,饶一条小命如何?”
  别廷芳说:“铡吧。”
  四个大汉把傅绍岳摁倒在铡刀上,噗嗤一声,一铡两截。
  别廷芳说:“傅绍岳的银圆不论是一万块还是两万块,都归于方城民团司令部,用来购买机枪。南阳联防司令部不要一分一文,西峡口司令部不要半块银圆。”
  卢再东就抄了傅绍岳的家,银圆也就是八千多块,买了十挺机枪。别廷芳走后,卢再东对各区区长和联保主任说:“别廷芳的手脖子硬,你们各位从今天开始,就要金盆洗手,不要再多拿一块银圆。脑袋是有限的,但是铡刀是可以永远锋利的,谁的脑袋再结实,也敌不过一把铡刀。别廷芳不是包龙图,但是别廷芳要甩开口子铡,比包龙图还要厉害。”
  别廷芳一生最为看重的是他手下的四个常备团和四个团长。别廷芳知道那四个团长都弄了不少银圆,也都买了不少的土地,也有人对别廷芳说四个团长弄钱的手段恶劣,但是别廷芳对他们实在下不了手。特别是第三团团长刘宗阁,驻守唐河、新野和桐柏,把这三个县的土匪和刀客剿灭完了,自己的腰包也装满了。别廷芳几次要对刘宗阁下手,刘顾三都说:“别司令,你在开封住监,是人家刘宗阁把你打救出来,你被刘峙软禁在开封,是人家刘宗阁找民国元老把你放出来。虽然西峡口司令部送给刘峙老婆十万块银圆,但是在有些时候,银圆不是万能的,人脸才是最值钱的东西。现在,刘宗阁弄几个银圆,买几块地,算个鸡巴毛的事。”别廷芳就把火气咽下去,放刘宗阁一马又一马。
  1938年5月开始,唐河县长到西峡口司令部找到别廷芳说:“别司令,刘宗阁在唐河、新野、桐柏三个县公开买卖鸦片烟,并在敌占区走私鸦片和私盐,把银圆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银圆不算个啥,但是这三个县吸食鸦片的风气又开始了。刘宗阁是你的团长,银圆也弄的差不多了,你就把他弄走算了,别让他祸害唐河、新野和桐柏了。”
  别廷芳说:“放你妈那个屁,刘宗阁是南阳抗敌自卫军的团长,咋能是我别廷芳的团长?”骂归骂,走的时候,别廷芳还是给了唐河县长一份厚礼。他拍拍县长的肩膀说:“礼是三份,给新野和桐柏的县长捎回去,也要给他们解释解释,刘宗阁能打仗,过上年儿半载,老日就来了,刘宗阁就有用处了。武将不怕死就行了,弄几块银圆就让他们弄几块吧。”
  唐河县长走后,别廷芳在司令部的皂角树下大骂起来:“我的团长我知道咋日搞他们,让你一个县长站在我别廷芳头上尿尿。”骂了大半天,喊上薛钟村说:“走,到唐河看看刘宗阁。”
  别廷芳和薛钟村坐着德国的奔驰,后边跟着两辆小卡车。一辆上坐着二十几个马弁,另一辆上坐着四个刀斧手。在刀斧手的身后,摆着一口铡刀。铡刀铮铮亮,就是杨捷三在邓县剿匪用的那口,已经铡过几个土匪头子和刀客头子。
  到了南阳抗敌自卫军第三团唐河的团部,刘宗阁站在门口迎接别廷芳。薛钟村要下车,别廷芳摁下他说:“我们不下了,让刀斧手们下来。”
  最后一辆卡车跳下四个刀斧手,抬着一口铮亮铮亮的铡刀,目中无人的走到三团的院子里。刘宗阁问:“弟兄们,这是干啥?”
  几个刀斧手无言地把铡刀摆在刘宗阁面前。一个粗壮的刀斧手站在铡刀旁边,抬起铡刀的把子,三个刀斧手把刘宗阁围在中间。刘宗阁喊了一声“别司令”,噗通一声,如同一个袋子,慢慢地倒在地上。
  别廷芳下了车,走到刘宗阁跟前,拉住刘宗阁的手。冰凉冰凉的,滴着汗水。薛钟村拉住刘宗阁另一只手,也是冰凉冰凉,滴着汗水。别廷芳和薛钟村把刘宗阁拉起来,拍拍刘宗阁的脑袋说:“刘宗阁啊刘宗阁,看见一把铡刀,咋害怕成这样?”
  刘宗阁说:“别司令,你不是要铡我吧?”
  别廷芳说:“刘宗阁,你这个团能打仗,老日来了,让你打老日,我能把我自己铡了,也不能铡你刘宗阁。”
  刘宗阁掏出一个洋布手帕粘粘头上的冷汗说:“别司令宽宏,我刘宗阁一辈子记着。”
  别廷芳说:“刘宗阁,这把铡刀你认得吧?”
  刘宗阁说:“认得。是杨捷三铡刀客的那把铡刀。”
  别廷芳说:“认得就好,认得就好。刘宗阁啊,一个人活不过一口铡刀,杨捷三死了几年了,这口铡刀还活着,铡刃还锋利锋利。听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说,年儿半载,咱们抗敌自卫军早晚要和老日打一个恶仗。这口铡刀,给你搬来。你要是弄个老日的大佐之类的,就把他铡了。”
  刘宗阁说:“别司令,凭着不死之恩,我刘宗阁一定给你拼命打老日。”
  别廷芳说:“刘宗阁啊,唐河、新野和桐柏三个县的县长,都说你贩卖鸦片,贪了很多银圆。他们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他们对你不放心,我别廷芳还能对你不放心。就是鸦片拉到三团的院子里,你刘宗阁也不会走私鸦片烟土。”
  刘宗阁骷嗵给别廷芳跪下,说:“别司令,我贩卖鸦片了,我走私盐巴了,你铡我吧。”
  别廷芳说:“刘宗阁,你就是跪下,我也不相信你走私鸦片。”   刘宗阁说:“我真的走私鸦片了。”
  别廷芳说:“跪个啥鸡巴,起来吧。真是走私鸦片了,也不还是为了三团多买几挺机枪,多买几门山炮。”
  刘宗阁说:“司令,也就是挣了九千多块银圆,我今天就让参谋长到洛阳买重机枪和山炮。”
  别廷芳说:“刘宗阁啊,买个八千块银圆的山炮,剩下的一千块银圆,算是罚款,交到司令部。”
  过了七天,刘宗阁回到西峡口司令部,别廷芳让军需主任王子久给刘宗阁拿来两千块银圆。别廷芳说:“刘宗阁啊,唐河新野桐柏,银圆不多,再说四个常备团团长,就你买的地少,这两千块银圆,你拿去买地吧。”
  刘宗阁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就像司令搬到唐河的铡刀,是杨捷三铡刀客土匪的,铡刀还在,杨捷三却死了。这两千块银圆,我刘宗阁不能要,也不该要。”
  离开西峡口回唐河的时候,司令部的参谋还是把两千块银圆放在刘宗阁的车上。刘宗阁一文没动,1939年,新野、唐河战役,刘宗阁的三团首当其冲参战。战后,南阳抗敌司令部给参战的弟兄们奖励银圆,三团127人拿到了奖励。回到团里,刘宗阁拿出放在车里很长时间的两千块银圆,奖励给了弟兄们。
  新野唐河战役之后,薛钟村问别廷芳:“都是贪污万把块银圆,傅绍岳被铡了,刘宗阁连根毫毛也没有掉。一个是区长,一个是团长,手背手掌都是肉,别司令咋会厚此薄彼?”
  别廷芳说:“傅绍岳拿起锄杆不会种地,拿起笔杆不会写文章,拿起枪杆不会打仗,就会贪污,这样的区长要他干啥?刘宗阁除了不会种地,拿起枪杆能打仗,拿起笔杆会写文章,这样的人贪污几块银元,我别廷芳咋能让他跟傅绍岳一样去死?新野唐河战役,刘宗阁三团打死二百多个老日,当时铡死了,他刘宗阁还能打死老日?”
  薛钟村说:“司令量人的尺子就是三杆子?”
  别廷芳说:“是啊,一杆子都不会,还想贪污,不是找死。我别廷芳别的没有本事,就是厚看手艺人。刘宗阁不是篾匠也不是木匠,不是皮匠也不是银匠,但是刘宗阁会写文章,是文字匠,会打仗,是战将。将匠一音,将匠一理,也就是说刘宗阁会两个手艺,是两个匠人,我别廷芳不杀匠人。”
  薛钟村说:“你让刀斧手带着铡刀到唐河团部,刘宗阁脸上颜色都落了。”
  别廷芳说:“他刘宗阁是个读书人,胆小面子重。虽然是拿着铡刀吓吓他,其实在刘宗阁心里,我别廷芳已经把他铡过一次了。”
  薛钟村说:“在司令眼里,刘宗阁也是个二球。”
  别廷芳说:“不,刘宗阁不是个二球,是个团长。”
  别司令的锄奸
  兵败如山倒。
  1937年12月11日老日攻下南京,残酷屠城一个月。别廷芳听说后,大骂唐生智:“几十万人,一个人搂住一个老日,南京也不会沦陷这么快。”
  薛钟村说:“唐生智也想打,但是他打不过老日的飞机扔炸弹,打不过老日军舰上的大炮。老日个子低,日他妈飞机飞的高,老日腿短,日他妈炮弹跑得比腿快。”
  1938年10月26日,武汉沦陷。别廷芳大骂蒋介石:“我日他妈,四个月前,老蒋的行营还在武汉,老蒋还在行营里接见朱玖莹和我。四个月后,呼啦一声,武汉说给老日就给老日了。我日他妈,老蒋行营里那块地毯多红多好看,不知道拿走没有?老蒋那座临江的院子,不知道被老日的飞机炸了没有?”
  薛钟村说:“丢了武汉,老蒋说是战略转移。委员长七月间就离开武汉了,那座院子就是炸了,炸死的也不是蒋介石,而是其他的人。那块红地毯,对于一个国家的皇帝来说,连个屁也不值。到了重庆,铺的地毯比武汉那块还红,住的房子比武汉的还要豪华。国破山河在,有山河就有皇帝,有皇帝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块地毯对于王土上的出产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别廷芳说:“日他妈,还有信阳,也弄丢了。南来北往的火车都要过信阳,老日占住信阳了,从哪儿运军火?咋打老日?”
  薛钟村说:“中国大着呢,还能从西南运,还能从西北运。火车不运还有汽车运,还有飞机运。委员长认识的人多着呢,委员长老婆认识的人多着呢,朋友们也不能看着委员长一个大活人让尿憋死,也不能睁眼看着中国人没枪没炮打老日。”
  别廷芳说:“武汉丢了,信阳丢了,老日就快来日翻咱们南阳了。老蒋去年在武汉行营见我的时候,说我们这一二十万人打老日的时候用得着,我还想老日还在江苏浙江,远着呢,日他妈,说来老日就来了。我别廷芳好赖也是个长蛋的男人,要让来南阳的老日看看我别廷芳的鸡巴有多硬。”
  薛钟村说:“你鸡巴再硬,也有软鸡巴的种当汉奸。”
  别廷芳说:“我日他奶奶,在南阳谁当汉奸,我别廷芳就砍谁的疙瘩。”
  1939年元月,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副官给别廷芳的司令部打电话,告诉别廷芳老日占领武汉后,其实是占领了一座孤城。要让孤城能够巩固起来,老日就要在武汉的外围占领一些比较大的县城,来拱卫武汉。并且告知别廷芳,湖北的襄阳和钟祥已经落入老日之手,很快收复的可能不大。老日将以襄阳和钟祥为依托,进攻河南南阳的一些县城。凭着以往的经验,老日进攻一个地方之前,都要买通一些本地人为日本搜集中国军队的情报。这些人,也就是我们说的汉奸,他们无孔不入。假若要想打败进攻南阳的老日,一定要先肃清为老日搜集情报的汉奸。
  别廷芳在电话里问李宗仁的副官:“我日他奶奶,南阳也有汉奸?”
  副官说:“上海有汉奸,南京有汉奸,杭州有汉奸,南阳咋能没有汉奸?”
  1939年2月,别廷芳的司令部成立了锄奸队,薛钟村为队长。别廷芳对薛钟村说:“宁可多杀仨,不能漏掉俩。”
  薛钟村说:“锄奸不如剿匪,也不如杀刀客。汉奸脸上没有刺字,难以辨认。”
  别廷芳说:“李宗仁手下有个诸葛亮,是白崇禧,咱们南阳抗敌自卫军里有个诸葛亮,就是你薛钟村。汉奸难辨认,才叫你这个诸葛亮当锄奸队长。但是有一个毛坯,就是看着像汉奸的,就一刀抹拉了,一枪撂倒了。”   过了半个月,薛钟村还没有锄掉一个汉奸。第五战区司令部李宗仁的副官的电话又来了,告诉别廷芳老日已经开始在钟祥集结,将沿着南阳的河流攻占新野和唐河。还有老日的一个师团,在信阳集结,将攻占桐柏县城。老日的谍报队和汉奸,已经开始在南阳踩点,搜集了中国军队的情报。
  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李宗仁的副官说,南阳还真的有几个汉奸。”
  薛钟村说:“别司令,这半个月南阳、唐河、新野、桐柏、方城,锄奸队一百多号人跑遍了这几个地方,还没有找到一个汉奸。”
  别廷芳说:“再找找,再找找。二十亩地溜红薯,咋能溜不出一个?”
  薛钟村说:“有倒是有一个,但是我没有抓他,也没有杀他。”
  别廷芳问:“谁?”
  薛钟村说:“杨竹村。”
  别廷芳说:“哪个杨竹村?”
  薛钟村说:“还有哪个?就是天宁寺师范那个杨竹村。”
  别廷芳说:“钟村啊,你又胡鸡巴扯,杨竹村可是我花银子请来的老师,咋能是汉奸?”
  薛钟村说:“杨竹村看的书都是半炸拉块的日本字,他不是汉奸谁是汉奸?”
  别廷芳说:“老日字就是半炸拉块。汉朝时候,老日还没有文字,就来汉朝偷咱们的汉字,到了海上遇到风浪,写在绸子上的汉字被海水浸泡,晒干时很多字都剩下了半个,所以老日的字都是半炸拉块的。杨竹村跟着老日读书,学的就是半炸拉块的字,你不让他读这些他读啥?”
  薛钟村说:“杨竹村用这样的字给武汉的老日送情报,谁认得?”
  别廷芳说:“他一个教农业的老师,能有情报?”
  薛钟村说:“杨竹村在日本留过学,留着八字胡,看着都像个汉奸。”
  别廷芳说:“孙总理也在日本留过学,也留过八字胡,你能说孙总理也是个汉奸?”
  薛钟村说:“会说老日的话,会读老日的书,这是标准的汉奸胚子。”
  别廷芳说:“算了吧,我咋看杨竹村不像个汉奸。”
  薛钟村说:“我是锄奸队长,还是你是锄奸队长?”
  别廷芳嘿嘿笑笑说:“钟村啊,谁让你当的锄奸队长?是我别廷芳。谁让杨竹村到天宁寺师范教书?也是我别廷芳。你们俩都是我弄来的,你不能说杨竹村是汉奸,杨竹村也不能说你是汉奸。你不能说你是参谋长,你就能坐在杨竹村的头上拉屎。在我眼里,参谋长和天宁寺的教员,都是一样的。”
  薛钟村说:“早知道,先敲了,再给你说。”
  别廷芳说:“钟村啊,一个中国人,会说老日的话,会有用处的。”
  薛钟村说:“他一个教书先,有啥鸡巴用?”
  别廷芳说:“快给老日打仗了,杨竹村能听懂老日的话,咋能没有用处?薛钟村,我告诉你,就是你有一千杆枪,也不许指着杨竹村打一枪。”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副官,再次打来电话,告诉别廷芳,老日在武汉、襄阳、钟祥弄了十几个南阳的生意人,回到老家当汉奸。唐河有几个,新野有几个,南阳的抗敌自卫军一定要抓住这十几个汉奸。别廷芳说:“钟村啊,汉奸来了,咱们到唐河和新野抓汉奸。”
  别廷芳和薛钟村带着锄奸队的一百多人来到唐河,南阳抗敌自卫军第三团团长刘宗阁召集唐河县长和新野县长到团部来开会,两个县长又喊上了本县的区长和联保主任。别廷芳说:“老日快打到南阳了,咱们南阳抗敌自卫军也快要跟老日决一雌雄了。但是老日还没有来,在湖北武汉襄阳钟祥做生意的十几个南阳人,具体说是唐河和新野的生意人,却回来当汉奸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副官电话说,这十几个人就分散在唐河和新野有国军驻军的地方搜集情报,也在搜集咱们南阳抗自卫军的情报。我日他们奶奶,国难当头,就是卖屁股,也不卖给那些老日,更别说当汉奸了。咱们唐河新野两县是老日这次攻击的重点,首先要找出这十几个汉奸,日他妈一个不留,砍掉脑袋挂到城墙上示众,看看谁还敢当汉奸,谁还敢舔老日的屁股沟子。老子还是一句话,宁可多杀仨,不可漏掉俩。唐河跑掉一个汉奸,我别廷芳拿唐河县长开刀,新野跑掉一个汉奸,拿新野的县长开刀,然后让朱玖莹专员也来,看着砍掉你们的脑袋,挂到县城的的城墙上,让人们知道查不出汉奸的县长,汉奸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在唐河新野的十几个区里,哪个区里跑掉一个汉奸,区长的脑袋就要被大刀砍下来,挂到你家房子的山墙上,让人们都知道你就是和汉奸尿在一个壶里的人。哪个联保主任放跑一个汉奸,这个联保主任的脑袋就要被大刀砍下来,挂在村口的大树上,让人们都知道你就是和汉奸穿一条裤子的人。老蒋说,抗战要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我别廷芳说抗战在南阳,要地不分宛东宛西,人不分穷人富人,都要打老日。现在老日没有来,就是要抓给老日做事的汉奸。抓住一个汉奸,就是打死一个老日,将来南阳的抗战纪念碑上,都会刻着你们的功劳,将来南阳抗战的表彰大会上,我别廷芳要给你们胸口窝挂一个洗脸盆子那样大的红花,好好呱唧呱唧你们。我别廷芳还要弄十几桌子,拿来西峡口的烧酒,好好让你们魁五魁五,喝的一醉八百年。”
  薛钟村说:“别司令说的话,不是圣旨,但是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比圣旨还圣旨。你们要摸摸自己的脖子上有几个脑袋,能够被大刀砍下来几回。反过来说,你不拿大刀砍下来汉奸们的脑袋,汉奸们就和老日捂乱到一起,砍掉我们的脑袋。你们回去,要一个甲一个甲的捋捋,有没有在武汉、襄阳、钟祥做生意的人突然回来了。有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起来再说。要一个保一个保的捋捋,看有没有很多年没回来的生意人,忽然从武汉、襄阳、钟祥回来了,有了也是不论他是卖桐油的,还是卖茶叶的,先抓起来再说。第五战区司令部说回到唐河和新野的汉奸是13个,一个都不能少的抓起来。”
  1939年3月底四月初,唐河和新野就一个甲一个甲的排查,抓住了12个从湖北武汉、襄阳、钟祥做生意的人。薛钟村说:“别司令,少了一个,咋弄?”
  别廷芳说:“先关起来,等把另一个抓起来再说。”
  薛钟村找到刘宗阁说:“刘团长,明明是十三个,咋能找不到另一个?”   刘宗阁说:“就是钻到牛逼里,也要把他挤出来。”
  薛钟村说:“我们卡得太死了,只是说从湖北回来的生意人,其他人等呢,也会做汉奸。”
  刘宗阁说:“我日他妈,想起来了一个人。”
  薛钟村说:“谁?”
  刘宗阁说:“谢宪仁。新野人,在湖北武汉市政府当副处长,回来一个多月了。我去新野的时候,还说请我喝枝江大曲呢。”
  薛钟村说:“武汉都落到老日手里了,武汉市政府的人,跟着老蒋撤到重庆了,他回新野干啥?”
  刘宗阁和薛钟村告诉了别廷芳。别廷芳说:“刘宗阁,赶紧到新野抓这个谢宪仁。”
  别廷芳见到谢宪仁问:“谢处长,你在武汉当处长,咋回来了?”
  谢宪仁说:“请假。”
  别廷芳问:“给谁请假?”
  谢宪仁说:“给处长请假。”
  别廷芳说:“武汉去年10月26日就沦陷了,武汉市政府的人都跟着老蒋去重庆了,你咋给处长请假?”
  谢宪仁慌张地说:“沦陷的时候请的假。”
  别廷芳问:“请多长时间的假?”
  谢宪仁说:“一个月。”
  别廷芳说:“武汉沦陷已经五个月了,日你妈你请一个月的假,回来五个月,谁给你开薪水?你没有薪水,吃个鸡巴毛,喝个鸡巴毛。你还要清刘团长喝枝江大曲,你他妈上哪弄钱买枝江大曲?”
  谢宪仁说:“我有积蓄。”
  别廷芳问:“你以前认识刘团长?”
  谢宪仁说:“不认识。”
  别廷芳说:“不认识你咋找他喝酒?咋不找扫大街的喝酒?日你妈,你谢宪仁就是个汉奸。”
  刘宗阁的副官从谢宪仁的家里搜查出来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得都是半炸拉块的字。薛钟村说:“是日文,跟杨竹村读的书上的字一个样子。”
  别廷芳说:“赶紧给内乡傅春轩打电话,到天宁寺师范把杨竹村拉来。”
  薛钟村说:“干脆敲了再说。”
  别廷芳说:“钟村啊,敲一个做生意的错了不要紧,把一个副处长敲错了,提起笸箩斗动弹,就麻烦了。”
  杨竹村到了唐河团部,看看谢宪仁的小本子,说:“别司令,这个人是汉奸。本子上记的都是中国军队驻扎的详细地址和人数,还有刘宗阁三团的枪支数目和火炮数目。”
  薛钟村说:“敲了。”
  别廷芳说:“这样的汉奸,划不来糟蹋一颗子弹,砍了去球。”
  1939年四月初,抓到的13个人,都被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或是大树上。在汉奸尸体旁边,写着一行字:谁当汉奸,就砍下谁的脑袋。看到这13个挂着的汉奸尸体,唐河县长新野县长都长出了一口气,区长和联保主任们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们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长着。一个区长说:“在别廷芳手下干个事,弄不好,脑袋就掉了。”
  1939年6月15日,新野唐河战役结束后26天,第五战区和河南省政府慰问过南阳抗敌自卫军之后,西峡口为新野唐河战役死去的249个西峡口民团士兵公祭之后,别廷芳和薛钟村来到唐河,还是抓汉奸会议时的那套人马,又到了刘宗阁的团部。别廷芳说:“老日让咱们从唐河新野打跑了,虽然唐河县长和新野县长,唐河的区长和新野的区长,还有联保主任,没有直接开枪打死老日,但是你们在战前抓到了汉奸,就等于直接打死了老日。我别廷芳给你们鞠一躬。”
  别廷芳弯下腰,给所有人鞠了一躬说:“你们摸摸你们的脑袋,还在长着,但是汉奸的脑袋掉了。啥叫战争,这就叫战争,老日的脑袋掉了,汉奸的脑袋掉了,我们的脑袋还在,我们就赢了战争。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奖励了我们南阳抗敌自卫军,我是司令,不能独吞这个奖励,我也要奖励你们。所有参加抓汉奸的县长、区长、联保主任,都奖励100块银圆。有人说发个锦旗就是奖励,我别廷芳认为,没有银圆的奖励,是不行的。”
  红绸子包好的银圆,发给每一个人,接着就是宴会。西峡口的烧酒,搬来了10缸,每一缸100斤,喝的是天昏地暗不亦乐乎。宴会之后,别廷芳说:“钟村啊,咱们到天宁寺师范,给杨竹村送去300块银圆。这次新野唐河战役,杨竹村能听懂老日骑兵的话,给咱们抗敌自卫军帮忙不小,值当300块银圆。这个300块银圆,你要亲手送给杨竹村。”
  薛钟村说:“是。”
  杨竹村接过银圆的第二天,就辞去了天宁寺师范农业教员的教职,回老家去了,从此没有音信。
  别司令的染坊
  西峡口的老十字街有个磨弯房子。一边面东,一边面南。面东的两间是瓦房,瓦沟里长满了苔藓。旱季里,那些苔藓蛰伏在瓦沟里,让老旧的青瓦成为灰青色。雨季一到,那些苔藓们就绿了,覆盖了所有的老瓦,远远看去,那座房子就是用苔藓作瓦盖起来的。在苔藓中间,长出一些水灵灵的瓦棕,如同花朵,在一大片绿色的织毯之上次递开放。面南的两间,是黄北草修缮过的草房。屋檐上的黄北草还是黄色的,房坡上的却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色寄生植物,和面东的瓦房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座古老的雨季建筑。在四间房子拐弯处,挂了一块橡木牌子,写了染坊两个字。橡木的年代久远,褐红色的竖纹里,沉淀出紫色的纹理。那两个字是西峡口的字匠谢卓雅写的,却没有半点匠气,甚至带着很多灵性。看见那两个字,马上就和瓦房上的苔藓联系在一起。
  十字街的染坊是老染坊,有了西峡口的镇子,就有了染坊。传到别廷芳时代,就是开染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代了。他的老爷染布,爷爷染布,父亲染布,自己也染布,染坊就成了他们祖祖辈辈吃饭的手艺。他们看见染坊,就如同栽秧的看见了水田,砍树的看见了森林。
  老染坊用的是土靛,染出来的布永远都是靛蓝色。在民国之前很长时间甚至是所有朝代,西峡口人无论是在西峡口还是在西峡口方圆一百多里的村子里,男人们的穿戴几乎都是靛蓝色。
  土靛是蓼蓝发酵出来的。蓼蓝是一种植物,长在沼泽地里。每年夏末,染坊的老板带着伙计和孩子们到西峡口外边的一大片沼泽地里收割种植的蓼蓝,孩子们和伙计们的双手,都被蓼蓝的叶子染成靛蓝色。收割的蓼蓝,被堆积在染坊后边一个水坑里,放上水让太阳晒,让雨水淋,最后水坑里的水都发酵成深重的靛蓝色。最后,晒出水分,沉淀在水池下边浓稠的蓼蓝粘液,就是染布的土靛。   农耕时代西峡口人无论富贵贫穷,都要种棉花,都要轧花弹花搓捻子,都要纺线经线织土布,给一家人缝衣服。春天和夏天,人人需要一件白布衫,那就不需要染布,自然的土布缝出来一件布扣子的布衫就可以了。而秋天的褂子和冬天的棉衣,是深蓝色的,土布就要拿到西峡口的染坊里染成自然靛蓝的,或是靛蓝加了紫的深蓝,或是加了茄色的黑蓝。靛蓝深蓝的缝褂子,黑蓝的缝棉袄和棉裤。秋冬的西峡口,人们穿戴基本都是靛蓝、深蓝和黑蓝,因此西峡口有个民谣:穿身蓝,走路像条船;穿身黑,走路像头猪;穿身花,走路像个大麻虾。黑字西峡口人念的很重很艰涩,和猪押韵。
  晚清的一个秋天,别廷芳跟着父亲别永平到西峡口染布,别廷芳要跟着到西峡口看看。别永平半夜就喊起来别廷芳,背着一捆子土布,翻过山岭和山岗,顺着很多年留下来的官道,走到西峡口已经是吃过午饭时分。别永平把土布放在染坊门口的木墩上,
  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有伙计从染坊里走出来,谦恭地弯下腰问:“掌柜的,染布吗?”那个时候,见人都喊掌柜,就像现在见人都喊老板一样。
  别永平说:“我不是掌柜,是个捋镢头把子的。”
  伙计改口说:“大叔,染布吗?”
  别永平点点头,伙计就把土布背进染坊,摆在高高的柜台上。伙计拿出尺子,丈量着布匹,最后把尺子插在脖子后的领子里说:“十五丈,送五尺,就是十四丈五。一共是一个银圆,现在掏一半,取布时再掏一半。”
  染坊送出了五尺,就不允许讲价钱。别永平掏出相当于半块银圆的光绪窟眼钱,摆在柜台上,伙计从领子里掏出尺子,轻轻滑动,窟眼钱就落进柜台里边的抽屉里。柜子是楸木做的,窟眼钱碰击抽屉的声音很灵很脆,让别廷芳至死都记忆犹新。
  和染坊挨着,是老孙家高尖馍。一年四季无论天寒地冻还是烈日炎炎,老孙家的高尖馍门店里边都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炭火上面放着一个铁篦子,铁篦子上放着九个高尖馍。老孙家的生意不大,没有雇佣伙计。老孙和小孙不断翻动着高尖馍,火苗就像在手上燃烧。火苗把高尖馍烤得黄亮亮的,就有人来买几个。老孙家的高尖馍一大半都卖给了来西峡口染布的人,时间长了,西峡口很多人家都知道西峡口十字街有个卖高尖馍的姓孙。上百年甚至更长时间,老孙家高尖馍,是西峡口老街小吃的一个标志。
  别永平走出染布店,就领着别廷芳走进老孙家高尖馍的半面厦草房里。老孙给他们爷俩倒了一碗面汤,问:“几个馍?”
  别永平说:“六个。”
  老孙说:“你们两个人,四个就足够了。面汤是搭头,不要钱的。”
  十字街是西峡口最繁华的地段,面西有老马家胡辣汤,面北有海家牛肉馆,挨着牛肉馆,有一家湖北热干面。在十字街,有穿着山丝绸的男人走过去,也有穿着杭州花绸子的女人走过去。别廷芳问父亲:“他们穿的衣裳咋恁软?”
  别永平说:“那是有钱人,穿的是绸子。”
  别廷芳问父亲:“他们会织绸子?”
  别永平说:“那些绸子都是苏州和杭州的人织的,也有几个穿的蚕丝绸,那是南阳人织的。”
  也有穿花格格洋布的女人跟着穿绸子的男人走进海家牛肉馆,别廷芳问别永平:“那个女人穿的啥布,恁平展,不枯皱?”
  别永平说:“那是洋布。”
  别廷芳问:“啥人穿洋布?”
  别永平被问烦了,很随意地说:“洋球揍出来的人穿洋布。”
  半个月之后,别永平问别廷芳:“我去西峡口取布,你去不去?”
  别廷芳说:“我咋不去,还能吃高尖馍。”
  别永平说:“娃子,这回老子泼上了,咱们俩喝两碗胡辣汤。”
  阳城张堂距离西峡口八十里,一天一来回,两头不见日头。但是为了喝两碗胡辣汤,别廷芳依然是乐淘淘的。
  取回的布三种颜色,靛蓝的缝了褂子,黑蓝的缝了袄子,深蓝的缝了长衫。别廷芳对母亲说:“我不要长衫。”
  母亲说:“是个男人,都要当家立事,都要有个喝茶的衣裳。”
  喝茶的衣裳,就是长衫,是西峡口清末民初男人的礼服。
  穿着靛蓝、深蓝、黑蓝的土布衣裳长大,穿着靛蓝、深蓝、黑蓝的土布鞋靴长大,别廷芳对土布衣裳土布鞋靴有着很深的感情,对西峡口的染坊也有着很深的感情。
  1922年别廷芳坐镇西峡口,第一天商会的会长们请客,第二天别廷芳就到十字街的染坊去了。染坊的掌柜说:“这位掌柜肥头大耳,天庭高悬,让我们二百多年的染坊蓬荜生辉。”
  别廷芳说:“生灰了,扫扫就没灰了。”
  掌柜问:“染布吗?”
  别廷芳说:“看看。”
  掌柜说:“染布有啥好看的?”
  别廷芳说:“西峡口的人都来染布,就说明你布染得好。”
  老孙家的高尖馍还在烤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别廷芳走到半面厦前面,看看高尖馍,看看老孙和小孙,走了。别廷芳说;“老了,老了。”
  马弁问:“谁老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老了。”
  马弁说:“西峡口还会老?”
  别廷芳说:“西峡口的掌柜们老了,西峡口也就老了。”
  1923年,西峡口穿苏杭丝绸的人多了起来。很多商行,不但掌柜穿,伙计也穿。别廷芳说:“我日他奶奶,靛蓝的土布,穿着多暖和,多贴身,人们咋就丢掉了穿上丝绸呢?”
  马弁说;“丝绸好看,迎风摇摆。”
  别廷芳说:“好看他大那个蛋。”
  别廷芳再次走进染坊,掌柜就知道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是别廷芳是别司令。别廷芳扫视了染坊一圈问:“咋剩六个伙计了?”
  掌柜说:“生意淡下去三成,就走了三个伙计。”
  别廷芳说:“咋球弄哩?”
  掌柜说:“丝绸和洋布穿着好看,不用染布,分掉了三成生意。”
  别廷芳问:“你这六个伙计咋没人穿丝绸和洋布?”   掌柜说:“我是开土靛染坊的,染的是土布,伙计们咋能穿丝绸和洋布?开销的三个伙计,都是穿丝绸和洋布的。我们祖先都是染布的,不能在我手里丢掉了染布的手艺。”
  别廷芳说:“今年秋天,还让你再雇三个伙计染布。我日他奶奶,我别廷芳就不信西峡口人都能被丝绸和洋布拉走。”
  掌柜说:“别司令,过去是大清,现在是民国,咱都让西峡口人穿土布,不就回到大清了。”
  别廷芳说:“穿土布跟大清啥鸡巴关系?穿洋布跟民国啥鸡巴关系?”
  掌柜说:“国父孙中山都穿着洋布,穿着只有两个扣子的西服,咱们咋能让西峡口人都穿土布呢?咱们咋能让所有西峡口人都来染布呢?”
  别廷芳说:“能。”
  掌柜说:“就是染布,蓼蓝沤的土靛也不行了,南关的新染坊,用的是洋靛。”
  别廷芳说:“洋靛染的布缝衣裳,穿上浑身发痒,还有人去染?”
  掌柜说:“有啊。”
  别廷芳说:“他不怕砸牌子?”
  1923年,别廷芳就在西峡口实行五禁。第一是禁鸦片,枪毙一个烟鬼,很多人就不再吸食鸦片。第二是禁纸烟,枪毙一个吸纸烟的人,西峡口就没人敢吸纸烟了。第三个是禁赌博,枪毙一个赌徒,其他人就不敢赌博了。别廷芳的任何一种禁令,都是以枪毙一个而开始,震慑没有被枪毙的人。但是第四是禁洋靛,第五是禁洋货。这两个禁令,针对的是商人,别廷芳说:“一个地方,商人是不能随便敲掉疙瘩的。”
  五禁委员会的主任刘顾三问:“不枪毙一个,奸商们能听话?”
  别廷芳说:“吓。”
  五禁之初,西峡口大小街道到偏僻村镇,都张贴了五禁的律条。人们都不相信一张纸就能管住人们的嘴不吸鸦片不吸纸烟,一张纸就能管住人们不赌博不买洋布不到洋染坊染布。西峡口有五个商行买洋布买洋货,有一个染坊用洋靛染布。枪毙大烟鬼的时候,五花大绑,从西峡口的南大街游到西峡口的北大街。每到一个洋货商行,都要停下来,让烟鬼跪倒在洋货行的台阶上,磕三个头后,再到另一个洋货行,跪下磕三个头。五个洋货行跪了五次,磕了五次头,把洋货行的老板和掌柜磕的心里发虚发毛。五个洋货行磕头磕了一个遍,刘顾三把大烟鬼领到了洋靛染布的洋染坊,也是跪下磕了三个头。老板和掌柜看见刘顾三身后十来个背着盒子枪的马弁,脑门子上冒出了汗珠子。掌柜对老板说:“这哪里是在枪毙烟鬼,是在枪毙你和我啊。”
  枪毙吸大烟的人,同样是五花大绑的,由刘顾三领着,到每一个洋货行磕头,到洋染坊磕头。
  枪毙砍干子碗的赌徒,也是五花大绑的,从五个洋货行磕头磕到洋染坊。
  五个洋货行的老板凑到一起说:“老鳖先会不会枪毙咱们?”
  得到的共同答案是:“老鳖先看着是个红白色,心里是铁青铁青,弄不好,咱们的疙瘩也会一个枪子就开了花。”
  洋货行就打折了自己的洋货,卖给了湖北的洋货行,开始卖原来的本地货。
  洋染坊的老板和掌柜抱头痛哭了一场,倒掉了洋靛,取下洋靛染坊的牌子,涂去洋字,改为土字。挂在门口,继续染土布,颜色还是靛蓝、深蓝和黑蓝。
  1924年秋天,十字街染坊的三个伙计又回来了,还是九个伙计,生意恢复了兴隆。别廷芳再次走进染坊,掌柜的给别廷芳倒了一杯茶,别廷芳喝了一口说:“掌柜的,生意啥样?”
  掌柜说:“好,托别司令的洪福。”
  别廷芳掏出一张西峡口流通的公鸡票,递给掌柜说:“给我买两个老孙家高尖馍。”
  一边啃着高尖馍,一边喝着茶水,别廷芳说:“这才是我要的西峡口老味道。”
  1924年冬天,别廷芳看见还有人悄悄从外地弄来洋货洋布在地下交易,司令部也有人买,团长的老婆们也悄悄地买。别廷芳召集下属开会说:“我日他奶奶,我禁洋货,禁洋布,禁洋靛,为了啥?就是为了咱们西峡口的银子不外流。你们都说洋布好看,但是我爹活着的时候,在十字街老孙家高尖馍的半面厦里对我说,洋球揍的,才穿洋布,你们是不是洋球揍的?日他奶奶,谁喜欢穿洋布花格格布衫?妓女喜欢穿花格格布衫。你们还能让你们的老婆跟着妓女也穿花格格布衫?那是让她们去当妓女,你们愿意不愿意?”
  1930年代,别廷芳的儿子别瑞玖对别廷芳说:“爹,洋货就不要禁了,你看人家蒋介石老婆宋美龄穿的就是洋布。”
  别廷芳说:“她穿我管不着,西峡口人穿,我管得着。”
  别瑞玖说:“咱们造枪,买的钢管,是德国的,就是洋货。”
  别廷芳说:“谁能把钢管穿到身上?”
  别瑞玖说:“爹,你的汽车是德国的奔驰,不也是洋货?”
  别廷芳说:“西峡口人会造汽车,我就坐西峡口的汽车。”
  别瑞玖说:“世界很大,别国把货物卖到中国叫洋货,中国把货物卖到外国,不也叫洋货?”
  别廷芳说:“瑞玖啊,咱们西峡口的货物能卖到外国吗?你哄谁呢?”
  别瑞玖说:“中国这么大,就你在西峡口禁洋货,能抗住洋货淹没上海和广州?“
  别廷芳说:“瑞玖,只要我活着,西峡口就要禁洋货,禁洋布,禁洋靛。我死了,管他啥鸡巴货不货,我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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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要发展,人民要富裕,社会要安定,每一项都离不开社会经济的发展.我国构建了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的经济体制,可以说国有企业是社会经济中最根本也最重要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