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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老头子银山兄弟三个，老大金山是同胞手足，好好的落在土匪手里就成了土匪，解放后杀了头，罪有应得。老三银根是结拜兄弟，是大地人，也算是爹的半个孝子，曾在“文革”期间红极一时。我老头子银山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为土匪的事被冤枉了半生世呢。那时他跟我年龄差不多大，大概二十七岁吧。我二十五岁，我的大女儿刚好五岁，我是十九岁结婚的，二十岁生女儿，小儿子才三岁。傍晚时分，太阳都快要下山了，我到屋前收衣服，听到后山有人在说话，可是又看不到人影，我就扯开喉咙喊，我想可能是大地的人上山来挖冬笋，银山说我在发耳风，这么迟了，就挖竹笋的人也该下山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还是想着那山上的人，我猜想是大哥金山回来了。银山骂我瞎说，大哥回来不会躲躲闪闪，这村子只有两栋房子十个人，多的也就是下屋的三叔一家，他们也不是外人，不会手臂往外拐的。爹却说大哥不会回来，除非他的良心给狗吃了，听说解放军都驻进了大地村了，他是个土匪头，不会在这时候回来连累家人的。银根叫大家不要怕，山高路远，不会有人知道。明天家里杀猪，大哥回来正好带些猪肉去。银根是爹叫他上山来吃猪肉的。我们都有个习俗，家里杀过年猪都要捎信请一些至亲来做客。不过这些男人这样一讲，我反而更惦着山上的人了，心里直发虚。吃过晚饭后，赶鸡鸭归笼，关好猪栏，就早早地哄两个孩子回房睡觉了。
银山不当一回事，躺下后就听他呼噜呼噜睡着了。我心里老觉着晚上有些不对劲，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响动。村里真静。大嫂家里也睡了，三叔家里也睡了。村前小溪里的那只夜鸟一声长一声短地在哭叫，听得我的毛孔一阵一阵地发紧。两个孩子在床上闹着不睡。我就用鬼话哄他们，把他们都吓进了被窝内里。儿子是银山的命根儿，都三岁了，还舍不得让他断奶。他一钻进被窝就撩我的胸口，还有些什么奶水呢，就是过那么一个瘾头罢了，他要吮着我的乳头才好睡。
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屋外有人在打门，就用力踢银山的肩膀。他醒了，这个人就木，口里还嚷着问是哪帮抓石蛙的伙计。爹睡在隔壁房间也答腔问话了。银山穿了衣服，出去开门时一句话还没问出，就给土匪绑了起来。土匪闯进了我的房间，叫我老实点。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大小衣服都装进了袋子。可是我们家穷，几件好点的衣服都已穿在了身上，被子也只有一条，还盖在我和孩子的身上。他们过来顺手把我和孩子脱下的叠在床头的衣服全都收走了。一个土匪还要抽走我的棉被。我怕极了，死命地抓住被头。可是他们力气好，一把给拉走了。他们发现我光着身子。我们都习惯光着身子睡觉，那是为了节省衣服。二十几岁的我身材好，皮肤白嫩。几个土匪一下子围了上来，眼光发绿，张开了手抓我的奶头，摸我的下身。我死命地抱着儿子不放。他们想抢开我的儿子，吓得两个孩子哇哇直哭。我哭喊着银山。银山进不了屋，只是“土匪土匪”的一声声地骂。贴在我胸前的儿子给夺走了，我的整个身子裸露在他们面前。我跪起来求他们。他们这些人都快要疯狂了，像一群饿极了的豺狼。我缩到了床角里，里面再也没有退路。我发现床头银山戴的那顶帽子，随手抓来罩在胸前。土匪又上来夺帽子。忽然一個站在门边的土匪叫了一声“帽子”，那些土匪就停了下来。他要我把帽子给他。我不肯。他叫一个土匪把被子还给了我。我一下子有了安全感，于是就把帽子给了他。这顶帽子是大哥送给银山的，说是财主人家送的，牛皮顶，两边掩着两只鹿绒大耳盖，冷天往下一包，非常暖和。暖天往上一翻，也非常的有精神，可惜就是牛皮顶上有个黑窟窿，所以大哥就送给了银山。
那土匪问我那窟窿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是给火烧了吧。那土匪头（看起来是个头目）说那是个枪眼。他问我堂屋里绑着的是我什么人。我说是老公呢。他又跑到外面照着银山看了一阵，问银山在外还有什么人。银山说还有大哥，但已经死了。他们进到屋里把衣服和帽子还给了我们。那土匪头叫我别怕，要我穿了衣服起来给烧汤水。银山仍被捆着，爹已被松了绑，被看着在提水，两大锅满满的水，奇怪的是怎么不见了银根，这机灵鬼逃得这么快。
水快要开了，我看到下屋的三叔提着一篮子屠刀进来。我吃了一惊，难道今晚三叔要挖银山的心肝吗！三叔叫我把猪赶进屋里。我看了三叔一眼，没有动身。银山骂我耳聋了，还不快点走。我养了一年的惟一的一头过年猪在睡梦中刚走出猪栏，就给四个土匪抓耳抬脚整个儿压在屋门口的石头上一刀杀了。
土匪头叫三叔割下猪头供到神龛前，要我给了三炷香、一支蜡烛，点着插在前面。然后又从笼子里把鸡鸭都抓进了汤水里。鸡鸭吃光了，猪肉捆起来抬走了，还有我柜子里的衣服也都给拿走了。这些土匪！走出村口时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人，个个肩上都扛着枪。那头目走在最后，对我们说，猪头留给你们过年了，如果你们报告了解放军，你们的头就会变成桌上的猪头，晓得吗？
我们说晓得。我们终究不敢报告解放军。
二
土匪劫后不过三天，山上就下起了大雪。今年的雪来得特别猛，就那么一天接着一天不停地下着，三天里地上就积了一腿的雪，外面也出不去，好在土匪没有劫去粮食，我们也都备了柴火，每日烤火吃饭睡觉。白天里男人还架着梯子爬上屋背扒雪，我们又互相扫开门前的路，三户人家走拢来说说话，让小孩子也好玩一会儿。大哥当了土匪之后，大嫂带着三个孩子留在家里。她家跟我们一样，所有的衣服和家畜都给土匪打劫了，家里也就是留着一只猪头。不管怎样，有了猪头，有了粮食，我们还是把这个年过得像模像样。
我问她大哥是否会回来过年，我晓得大哥有时会溜回来看孩子的。她说难讲，现在解放军都守住了路口，怕他们已经被捉住了。我说被捉住了可要枪毙的。三婶说枪毙的子弹专打人的头脑，后脑一个小洞钻进去，脑门儿却开花了，叫做什么开花弹呢。爹说如果真有这一天，也是他罪有应得。大嫂不说了，忧愁地皱着眉头说回去看看猪头快煮熟没有。
深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在拍门，我用力地踢了一下银山的后背，告诉他土匪又来了。他听了一下，说好像不是，可能是山上的野兽冻着了，闯到屋里来了。后来听到爹开门出去，像是大哥的声音。爹让他进屋后，再也没有叫我们。银山要起来看看，我制止了他，如果是大哥，明天见也来得及。 正月初一，按习惯我们都睡得迟，反正起早了也没事，但今天我们都起得很早，大嫂也一大早就过来了。爹说，昨晚你大哥回来过，他说怕连累你们，就不叫醒你们了。
正月里，天气有所好转，我们都坐到屋前晒太阳，心里都在等着银根亲叔，他是我们家惟一的至亲，每年正月初都会上山给爹拜年的。初九那天，见村口来了一班人，除了两个人，其他五人都穿着军装，肩上扛着枪。我说银根怎么没有来呢。爹说是解放军来抓金山了。大嫂撒腿就跑。有一个解放军喊不许动，再跑就开枪了。大嫂就站住了。那班人上前对大嫂说不要怕，他们是专来抓土匪头金山的，据报告，金山回过家。爹说金山回来跟我告个别就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孩子们都不知道，我跟你们到乡政府认罪。正说着，银山戴着那顶鹿绒帽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带路人指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银山，说“帽子”。在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之前，银山给捆了起来押回了乡政府。
爹是个老实人，他赶到乡政府后见乡政府的楼前楼后守着许多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和民兵，他不敢近前。他在门口蹲了一刻钟反身走了，他要到大地找他的干儿子银根托熟人打听消息，他想银根这个忙总会帮的。虽然不是亲生子，也烧过香祭过祖，为认这个干儿子他两岁的女儿夭折了。银根得知后去了，他是烧了一只鸡带去的，但是他也没有见着人，鸡肉是由一个民兵递进去的，人关在乡政府的小阁楼里。里面的熟人传出话来说，人一下子是放不了的，除非金山向政府认罪差不多。后来听说第二天银山就被押送到县里去了。
三
我一个女人家，身边又带着两个幼稚的孩子，门外一步也走不出去。我祈神拜佛，我也曾找大嫂吵架过，但都无济于事，好在银根是个有心人，他帮我们盯着银山的事。月半过后，春雪融化了，银根上山来给爹拜年，带来消息说杀头是不会的，可能也就坐几年牢房。我们都略放宽了心。
天气渐渐地暖和了，马铃薯地的草长得很快。我们整天忙着到地里除草施肥。爹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差多了，夜里还经常咳嗽。家里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男人靠着，凭着我们妯娌两人里里外外地忙碌，想想也不是个滋味，或许后面的日子更苦呢。马铃薯才结出小扣子那点大，山上的野猪成群地就来了，一夜工夫把山顶上的一大块地给糟蹋了。我们心疼呢。白天里一家人上山围着地边打篱笆，晚上由爹睡在地里守着。后来在地里搭了个草寮。时间长了，爹的身体不行，我和大嫂带着孩子轮流到地里守护。那时我们还年轻，到了后半夜就睡着了，野猪吃到了跟前也不知道。没办法，后来就在山岭的四周地上烧上了火堆。共有六个火堆，一堆需要堆上一人高的木柴才行，要烧一整夜。后来我们都没办法，爹只好捎信叫银根上山帮助看守几夜，再过段时间，马铃薯多少也有些收成了。
银根第二天就上山来了。爹怕银根年轻贪睡，提出两人轮着值夜，银根守上半夜，爹看下半夜。我们都可以安心地在家里睡几个囫囵觉了。孩子们见了亲叔变得快乐起来。爹的气色似乎也好多了。这个失去雄性保护的村庄一下子有了生气。我也很高兴，每天想着法子为他们做好吃的。生活就这样暂时地走出了陰影。
山上的夜变得安静祥和起来，不会再有土匪过来抢劫了。远处传来银根时断时续的敲梆声和吆喝声。屋前小溪上的夜鸟还在呀呀地叫，但我的孩子已不怕了。月光倾泄在床前，轻轻地爬动着。孩子睡得香香的，我也睡得沉沉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里进了一个人，他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我叫着银山的名字。他说不是银山，是银根。我本能地想坐起来，可是他冰凉的双手已捂着我的双乳。我感觉到有一座山压在我的身上，一点也动不了身子。他说他刚回屋，身子冷，怕冻着了我才坐在床前的。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就让了他。
他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屋里的月光早已消失。屋外的猫头鹰开始报晓。我催着他快点离开。他不肯，还想要。等他走出我的屋子时，天已经发白了。我正要拖孩子撒尿。门外“啪”的一响，听到爹愤怒地骂道：“畜生，叫你来守野猪，反倒偷起人来了，你说你对得起银山吗？对得起我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滚！”
银根没有吃早饭就下山了。我羞得无地自容，但还得要起床烧饭给三个老小吃。爹没有责备我，但他整日里黑着脸不说一句话。屋里似乎也变得冷清多了。我们三个人还是轮着到地里守夜。
到了马铃薯收成的时候，爹病倒了，他吐了一地的血。他去世后。家里只有我和大嫂两个女人。我带信叫银根上来办丧事。他回信说叫老头子等银山回来送他出丧好了。他终究没有上山。他是把爹恨死了。
中秋过后，银山在夜色朦胧的黄昏里钻进了屋里，他终于无罪释放了，可是大哥金山已被逮住，公文已行到乡政府，真假土匪坦白于世，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第二年正月，按本地的习俗，至亲朋友要给已故的爹拜新年，但是银根没有来，后来银山好像听到了些什么言语，对银根的事闭口不提，我们两家关系也渐渐疏远。六八年大办食堂，我们把所有的粮食挑到大地跟大家一起吃食堂。银山为了不给大地人吃亏，托人做媒把大女儿嫁给了老支书家里。食堂散伙后，温州的青炭市场价格很好，我们又回到山上砍柴烧炭。儿子也不小了，在山上难以娶到媳妇。我和银山想攒点钱在大地买块地基盖栋房子，好让儿子有个安身的地方。
四
七零年冬的一个中午，太阳暖烘烘地晒在屋前。忽听得一阵狗吠，是一个陌生的青年人，他说是大地人，是公社派来的贫宣队员。他要银山马上到公社参加学习班。我问他学习班是做什么的。他说人去了就明白。
银山挑了两箩筐番薯回来后，本来还要到地里挑的，地里老鼠多，番薯不能留在地里过夜，但他听那青年人一说，就把这事推给我了。他们两个吃过中饭一道走了。
银山回家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人儿瘦瘦的，身子像是矮了一截，站在屋里半晌不出一口气，像是一个人影。我问他吃过没有。他没有答应。我问他是否发痧了。他也没有答应。我惊慌起来，点了火篾照着他的脸。我被吓了一跳，怎么一日工夫就老了呢，像是他爹还阳回来似的。他要我热点粥给他吃。吃过后，他去猪栏里看过猪，又到牛栏里看过牛，它们都在，他才到屋前小溪上洗脸洗脚。 他躺在我的身边就像是一个影子。他长吁短叹。我可怜他，摩挲着他的胸口，问他碰到什么事了。他不说。我又抚摸他的下身。可是那东西一点都起不来。我伏在他胸口哭了。他这才开口。他说我又成了土匪了，成了反革命了。县里派来了人，要在桃源公社搞“一打三反”运动。我在台上戴着尖头帽子，挨他们批斗，让孩子们扔石子吐口水。亲家公不管了，公社书记老王也靠边站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县里离我太远了。我只关心银山和两个孩子。我把银山的手拉到我的胸前。他漫不经心地捏了一下乳房又把手抽走了。他说他没了当年县里发的行文，没了亲家公了，没了王书记了，再没人替我们说话了。我说不要伤心，亲家公总有办法的，忍过这阵子就好的。我又伸手轻轻地掏他那东西，觉到银山比刚才好多了。我希望他能振作起来，儿子的事还得靠着他盘算呢。他勉强地上得身来，他的思想渐渐地集中到我的身上，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正在势头上，我充满希望地问他碰到过银根没有。他说碰到了，银根上台了，他说我破坏山林，要处理我们。说着，他那东西缩了回去，便翻身睡觉了。
五
几天之后，大地的一群人马真的上山来了。他们问我银山在哪儿。我以为他们上来是抓人的，所以叫儿子跑到地里通风报信去了。他们等了一阵子不见银山回来，就分散到屋前屋后查看起来。吃了中饭，银山还没有回家。他们向我要破坏山林的罚款。我说家里不是我管钱的，其实也没有钱。一个民兵问我银山当土匪抢来的银番钱藏到哪儿啦。我说不是银山抢银元，是我娘家陪嫁过来的一个银元给土匪抢走了。他们都说不相信，要搜我的箱子。一个小头目不许，叫他们先把箱子用封条封了。走时跟我说，叫银山抓紧把罚款送到大队来。
等他们出了村口，我想锁上门上山看看银山，可是一转身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他们没有进屋，而是在猪栏前转悠。为了防止山上的豺狼，银山把猪栏的围墙筑得高高的，门口打了一排木桩。他们花了好大一会儿才把两根木桩拉到边上去。但是尽管他们吆喝着，甚至用石头赶，猪总在栏里打转转不肯出来。一个人过来叫我去帮忙。我说我那猪是还愿猪，日子都已择好了，这个月的十六，三天三夜的夫人词呢，陈十四收妖，请的是下路的好先生，到时你们都来听词。我没有动身。他们没法，只好让一个人进到栏子里赶。猪被那人打痛了，一个急步往门口窜过来，那人冷不防被撞倒在猪粪堆里。守在外面的人也料不到会这样，大家一下子惊呆了，但看到那个满身尿粪的狼狈样子，又都哈哈大笑起来。猪从他们的大腿边窜走了，逃到了山上去。他们忽然又肃穆起来，还愿猪真的动不得，十四娘娘护着它呢。
那个满身污臭的青年人向我要银山的衣服。我不给。他进屋在房里把银山那件换洗的衣服拿走了。
我大着胆子骂，一直骂到他们走出村口看不见为止。但过不了一会儿，又见那群人从村口回来了。
他们要我把所有的布袋都拿出来。我只有一对红布袋，一只豆腐袋。他们说不够，还要找箩筐。空箩筐共有三只，另一只还盛着番薯，他们又把它换出来。他们一声不响打开我的谷桶，哗啦哗啦装了两布袋，又哗啦哗啦装了两箩筐。我知道还有一斗谷种。我求他们看在我的亲叔子银根的面子上，留点给过生活。一个头目叉着腰说这里没有什么亲戚，今天是贫下中农在镇压反革命，是革命运动，你这个土匪婆还想搞复辟，我们一定要与你斗争到底。他们高呼着响亮的口号，一斗谷種最后倒进了那只豆腐袋。他们还要开番丝仓，还要装两箩筐番丝去。我急了，扑上去想拦住他们，但是他们一把把我掀开，顾自装着袋子。
我指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狠狠地说：“我明天就到公社告你们。”
“你想告谁呢，你睁大眼睛看看吧，那个站在大松树下的是你爹的干儿子、你老公的结拜兄弟、你的亲叔子呢！”一个愤怒的声音从那大松树顶上随风飘过来，像银山他爹的声音，待我转身后，发现银山像个影子落在了我的跟前。
责任编辑：李 菡
我老头子银山兄弟三个，老大金山是同胞手足，好好的落在土匪手里就成了土匪，解放后杀了头，罪有应得。老三银根是结拜兄弟，是大地人，也算是爹的半个孝子，曾在“文革”期间红极一时。我老头子银山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为土匪的事被冤枉了半生世呢。那时他跟我年龄差不多大，大概二十七岁吧。我二十五岁，我的大女儿刚好五岁，我是十九岁结婚的，二十岁生女儿，小儿子才三岁。傍晚时分，太阳都快要下山了，我到屋前收衣服，听到后山有人在说话，可是又看不到人影，我就扯开喉咙喊，我想可能是大地的人上山来挖冬笋，银山说我在发耳风，这么迟了，就挖竹笋的人也该下山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还是想着那山上的人，我猜想是大哥金山回来了。银山骂我瞎说，大哥回来不会躲躲闪闪，这村子只有两栋房子十个人，多的也就是下屋的三叔一家，他们也不是外人，不会手臂往外拐的。爹却说大哥不会回来，除非他的良心给狗吃了，听说解放军都驻进了大地村了，他是个土匪头，不会在这时候回来连累家人的。银根叫大家不要怕，山高路远，不会有人知道。明天家里杀猪，大哥回来正好带些猪肉去。银根是爹叫他上山来吃猪肉的。我们都有个习俗，家里杀过年猪都要捎信请一些至亲来做客。不过这些男人这样一讲，我反而更惦着山上的人了，心里直发虚。吃过晚饭后，赶鸡鸭归笼，关好猪栏，就早早地哄两个孩子回房睡觉了。
银山不当一回事，躺下后就听他呼噜呼噜睡着了。我心里老觉着晚上有些不对劲，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响动。村里真静。大嫂家里也睡了，三叔家里也睡了。村前小溪里的那只夜鸟一声长一声短地在哭叫，听得我的毛孔一阵一阵地发紧。两个孩子在床上闹着不睡。我就用鬼话哄他们，把他们都吓进了被窝内里。儿子是银山的命根儿，都三岁了，还舍不得让他断奶。他一钻进被窝就撩我的胸口，还有些什么奶水呢，就是过那么一个瘾头罢了，他要吮着我的乳头才好睡。
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屋外有人在打门，就用力踢银山的肩膀。他醒了，这个人就木，口里还嚷着问是哪帮抓石蛙的伙计。爹睡在隔壁房间也答腔问话了。银山穿了衣服，出去开门时一句话还没问出，就给土匪绑了起来。土匪闯进了我的房间，叫我老实点。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大小衣服都装进了袋子。可是我们家穷，几件好点的衣服都已穿在了身上，被子也只有一条，还盖在我和孩子的身上。他们过来顺手把我和孩子脱下的叠在床头的衣服全都收走了。一个土匪还要抽走我的棉被。我怕极了，死命地抓住被头。可是他们力气好，一把给拉走了。他们发现我光着身子。我们都习惯光着身子睡觉，那是为了节省衣服。二十几岁的我身材好，皮肤白嫩。几个土匪一下子围了上来，眼光发绿，张开了手抓我的奶头，摸我的下身。我死命地抱着儿子不放。他们想抢开我的儿子，吓得两个孩子哇哇直哭。我哭喊着银山。银山进不了屋，只是“土匪土匪”的一声声地骂。贴在我胸前的儿子给夺走了，我的整个身子裸露在他们面前。我跪起来求他们。他们这些人都快要疯狂了，像一群饿极了的豺狼。我缩到了床角里，里面再也没有退路。我发现床头银山戴的那顶帽子，随手抓来罩在胸前。土匪又上来夺帽子。忽然一個站在门边的土匪叫了一声“帽子”，那些土匪就停了下来。他要我把帽子给他。我不肯。他叫一个土匪把被子还给了我。我一下子有了安全感，于是就把帽子给了他。这顶帽子是大哥送给银山的，说是财主人家送的，牛皮顶，两边掩着两只鹿绒大耳盖，冷天往下一包，非常暖和。暖天往上一翻，也非常的有精神，可惜就是牛皮顶上有个黑窟窿，所以大哥就送给了银山。
那土匪问我那窟窿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是给火烧了吧。那土匪头（看起来是个头目）说那是个枪眼。他问我堂屋里绑着的是我什么人。我说是老公呢。他又跑到外面照着银山看了一阵，问银山在外还有什么人。银山说还有大哥，但已经死了。他们进到屋里把衣服和帽子还给了我们。那土匪头叫我别怕，要我穿了衣服起来给烧汤水。银山仍被捆着，爹已被松了绑，被看着在提水，两大锅满满的水，奇怪的是怎么不见了银根，这机灵鬼逃得这么快。
水快要开了，我看到下屋的三叔提着一篮子屠刀进来。我吃了一惊，难道今晚三叔要挖银山的心肝吗！三叔叫我把猪赶进屋里。我看了三叔一眼，没有动身。银山骂我耳聋了，还不快点走。我养了一年的惟一的一头过年猪在睡梦中刚走出猪栏，就给四个土匪抓耳抬脚整个儿压在屋门口的石头上一刀杀了。
土匪头叫三叔割下猪头供到神龛前，要我给了三炷香、一支蜡烛，点着插在前面。然后又从笼子里把鸡鸭都抓进了汤水里。鸡鸭吃光了，猪肉捆起来抬走了，还有我柜子里的衣服也都给拿走了。这些土匪！走出村口时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人，个个肩上都扛着枪。那头目走在最后，对我们说，猪头留给你们过年了，如果你们报告了解放军，你们的头就会变成桌上的猪头，晓得吗？
我们说晓得。我们终究不敢报告解放军。
二
土匪劫后不过三天，山上就下起了大雪。今年的雪来得特别猛，就那么一天接着一天不停地下着，三天里地上就积了一腿的雪，外面也出不去，好在土匪没有劫去粮食，我们也都备了柴火，每日烤火吃饭睡觉。白天里男人还架着梯子爬上屋背扒雪，我们又互相扫开门前的路，三户人家走拢来说说话，让小孩子也好玩一会儿。大哥当了土匪之后，大嫂带着三个孩子留在家里。她家跟我们一样，所有的衣服和家畜都给土匪打劫了，家里也就是留着一只猪头。不管怎样，有了猪头，有了粮食，我们还是把这个年过得像模像样。
我问她大哥是否会回来过年，我晓得大哥有时会溜回来看孩子的。她说难讲，现在解放军都守住了路口，怕他们已经被捉住了。我说被捉住了可要枪毙的。三婶说枪毙的子弹专打人的头脑，后脑一个小洞钻进去，脑门儿却开花了，叫做什么开花弹呢。爹说如果真有这一天，也是他罪有应得。大嫂不说了，忧愁地皱着眉头说回去看看猪头快煮熟没有。
深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在拍门，我用力地踢了一下银山的后背，告诉他土匪又来了。他听了一下，说好像不是，可能是山上的野兽冻着了，闯到屋里来了。后来听到爹开门出去，像是大哥的声音。爹让他进屋后，再也没有叫我们。银山要起来看看，我制止了他，如果是大哥，明天见也来得及。 正月初一，按习惯我们都睡得迟，反正起早了也没事，但今天我们都起得很早，大嫂也一大早就过来了。爹说，昨晚你大哥回来过，他说怕连累你们，就不叫醒你们了。
正月里，天气有所好转，我们都坐到屋前晒太阳，心里都在等着银根亲叔，他是我们家惟一的至亲，每年正月初都会上山给爹拜年的。初九那天，见村口来了一班人，除了两个人，其他五人都穿着军装，肩上扛着枪。我说银根怎么没有来呢。爹说是解放军来抓金山了。大嫂撒腿就跑。有一个解放军喊不许动，再跑就开枪了。大嫂就站住了。那班人上前对大嫂说不要怕，他们是专来抓土匪头金山的，据报告，金山回过家。爹说金山回来跟我告个别就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孩子们都不知道，我跟你们到乡政府认罪。正说着，银山戴着那顶鹿绒帽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带路人指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银山，说“帽子”。在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之前，银山给捆了起来押回了乡政府。
爹是个老实人，他赶到乡政府后见乡政府的楼前楼后守着许多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和民兵，他不敢近前。他在门口蹲了一刻钟反身走了，他要到大地找他的干儿子银根托熟人打听消息，他想银根这个忙总会帮的。虽然不是亲生子，也烧过香祭过祖，为认这个干儿子他两岁的女儿夭折了。银根得知后去了，他是烧了一只鸡带去的，但是他也没有见着人，鸡肉是由一个民兵递进去的，人关在乡政府的小阁楼里。里面的熟人传出话来说，人一下子是放不了的，除非金山向政府认罪差不多。后来听说第二天银山就被押送到县里去了。
三
我一个女人家，身边又带着两个幼稚的孩子，门外一步也走不出去。我祈神拜佛，我也曾找大嫂吵架过，但都无济于事，好在银根是个有心人，他帮我们盯着银山的事。月半过后，春雪融化了，银根上山来给爹拜年，带来消息说杀头是不会的，可能也就坐几年牢房。我们都略放宽了心。
天气渐渐地暖和了，马铃薯地的草长得很快。我们整天忙着到地里除草施肥。爹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差多了，夜里还经常咳嗽。家里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男人靠着，凭着我们妯娌两人里里外外地忙碌，想想也不是个滋味，或许后面的日子更苦呢。马铃薯才结出小扣子那点大，山上的野猪成群地就来了，一夜工夫把山顶上的一大块地给糟蹋了。我们心疼呢。白天里一家人上山围着地边打篱笆，晚上由爹睡在地里守着。后来在地里搭了个草寮。时间长了，爹的身体不行，我和大嫂带着孩子轮流到地里守护。那时我们还年轻，到了后半夜就睡着了，野猪吃到了跟前也不知道。没办法，后来就在山岭的四周地上烧上了火堆。共有六个火堆，一堆需要堆上一人高的木柴才行，要烧一整夜。后来我们都没办法，爹只好捎信叫银根上山帮助看守几夜，再过段时间，马铃薯多少也有些收成了。
银根第二天就上山来了。爹怕银根年轻贪睡，提出两人轮着值夜，银根守上半夜，爹看下半夜。我们都可以安心地在家里睡几个囫囵觉了。孩子们见了亲叔变得快乐起来。爹的气色似乎也好多了。这个失去雄性保护的村庄一下子有了生气。我也很高兴，每天想着法子为他们做好吃的。生活就这样暂时地走出了陰影。
山上的夜变得安静祥和起来，不会再有土匪过来抢劫了。远处传来银根时断时续的敲梆声和吆喝声。屋前小溪上的夜鸟还在呀呀地叫，但我的孩子已不怕了。月光倾泄在床前，轻轻地爬动着。孩子睡得香香的，我也睡得沉沉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里进了一个人，他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我叫着银山的名字。他说不是银山，是银根。我本能地想坐起来，可是他冰凉的双手已捂着我的双乳。我感觉到有一座山压在我的身上，一点也动不了身子。他说他刚回屋，身子冷，怕冻着了我才坐在床前的。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就让了他。
他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屋里的月光早已消失。屋外的猫头鹰开始报晓。我催着他快点离开。他不肯，还想要。等他走出我的屋子时，天已经发白了。我正要拖孩子撒尿。门外“啪”的一响，听到爹愤怒地骂道：“畜生，叫你来守野猪，反倒偷起人来了，你说你对得起银山吗？对得起我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滚！”
银根没有吃早饭就下山了。我羞得无地自容，但还得要起床烧饭给三个老小吃。爹没有责备我，但他整日里黑着脸不说一句话。屋里似乎也变得冷清多了。我们三个人还是轮着到地里守夜。
到了马铃薯收成的时候，爹病倒了，他吐了一地的血。他去世后。家里只有我和大嫂两个女人。我带信叫银根上来办丧事。他回信说叫老头子等银山回来送他出丧好了。他终究没有上山。他是把爹恨死了。
中秋过后，银山在夜色朦胧的黄昏里钻进了屋里，他终于无罪释放了，可是大哥金山已被逮住，公文已行到乡政府，真假土匪坦白于世，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第二年正月，按本地的习俗，至亲朋友要给已故的爹拜新年，但是银根没有来，后来银山好像听到了些什么言语，对银根的事闭口不提，我们两家关系也渐渐疏远。六八年大办食堂，我们把所有的粮食挑到大地跟大家一起吃食堂。银山为了不给大地人吃亏，托人做媒把大女儿嫁给了老支书家里。食堂散伙后，温州的青炭市场价格很好，我们又回到山上砍柴烧炭。儿子也不小了，在山上难以娶到媳妇。我和银山想攒点钱在大地买块地基盖栋房子，好让儿子有个安身的地方。
四
七零年冬的一个中午，太阳暖烘烘地晒在屋前。忽听得一阵狗吠，是一个陌生的青年人，他说是大地人，是公社派来的贫宣队员。他要银山马上到公社参加学习班。我问他学习班是做什么的。他说人去了就明白。
银山挑了两箩筐番薯回来后，本来还要到地里挑的，地里老鼠多，番薯不能留在地里过夜，但他听那青年人一说，就把这事推给我了。他们两个吃过中饭一道走了。
银山回家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人儿瘦瘦的，身子像是矮了一截，站在屋里半晌不出一口气，像是一个人影。我问他吃过没有。他没有答应。我问他是否发痧了。他也没有答应。我惊慌起来，点了火篾照着他的脸。我被吓了一跳，怎么一日工夫就老了呢，像是他爹还阳回来似的。他要我热点粥给他吃。吃过后，他去猪栏里看过猪，又到牛栏里看过牛，它们都在，他才到屋前小溪上洗脸洗脚。 他躺在我的身边就像是一个影子。他长吁短叹。我可怜他，摩挲着他的胸口，问他碰到什么事了。他不说。我又抚摸他的下身。可是那东西一点都起不来。我伏在他胸口哭了。他这才开口。他说我又成了土匪了，成了反革命了。县里派来了人，要在桃源公社搞“一打三反”运动。我在台上戴着尖头帽子，挨他们批斗，让孩子们扔石子吐口水。亲家公不管了，公社书记老王也靠边站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县里离我太远了。我只关心银山和两个孩子。我把银山的手拉到我的胸前。他漫不经心地捏了一下乳房又把手抽走了。他说他没了当年县里发的行文，没了亲家公了，没了王书记了，再没人替我们说话了。我说不要伤心，亲家公总有办法的，忍过这阵子就好的。我又伸手轻轻地掏他那东西，觉到银山比刚才好多了。我希望他能振作起来，儿子的事还得靠着他盘算呢。他勉强地上得身来，他的思想渐渐地集中到我的身上，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正在势头上，我充满希望地问他碰到过银根没有。他说碰到了，银根上台了，他说我破坏山林，要处理我们。说着，他那东西缩了回去，便翻身睡觉了。
五
几天之后，大地的一群人马真的上山来了。他们问我银山在哪儿。我以为他们上来是抓人的，所以叫儿子跑到地里通风报信去了。他们等了一阵子不见银山回来，就分散到屋前屋后查看起来。吃了中饭，银山还没有回家。他们向我要破坏山林的罚款。我说家里不是我管钱的，其实也没有钱。一个民兵问我银山当土匪抢来的银番钱藏到哪儿啦。我说不是银山抢银元，是我娘家陪嫁过来的一个银元给土匪抢走了。他们都说不相信，要搜我的箱子。一个小头目不许，叫他们先把箱子用封条封了。走时跟我说，叫银山抓紧把罚款送到大队来。
等他们出了村口，我想锁上门上山看看银山，可是一转身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他们没有进屋，而是在猪栏前转悠。为了防止山上的豺狼，银山把猪栏的围墙筑得高高的，门口打了一排木桩。他们花了好大一会儿才把两根木桩拉到边上去。但是尽管他们吆喝着，甚至用石头赶，猪总在栏里打转转不肯出来。一个人过来叫我去帮忙。我说我那猪是还愿猪，日子都已择好了，这个月的十六，三天三夜的夫人词呢，陈十四收妖，请的是下路的好先生，到时你们都来听词。我没有动身。他们没法，只好让一个人进到栏子里赶。猪被那人打痛了，一个急步往门口窜过来，那人冷不防被撞倒在猪粪堆里。守在外面的人也料不到会这样，大家一下子惊呆了，但看到那个满身尿粪的狼狈样子，又都哈哈大笑起来。猪从他们的大腿边窜走了，逃到了山上去。他们忽然又肃穆起来，还愿猪真的动不得，十四娘娘护着它呢。
那个满身污臭的青年人向我要银山的衣服。我不给。他进屋在房里把银山那件换洗的衣服拿走了。
我大着胆子骂，一直骂到他们走出村口看不见为止。但过不了一会儿，又见那群人从村口回来了。
他们要我把所有的布袋都拿出来。我只有一对红布袋，一只豆腐袋。他们说不够，还要找箩筐。空箩筐共有三只，另一只还盛着番薯，他们又把它换出来。他们一声不响打开我的谷桶，哗啦哗啦装了两布袋，又哗啦哗啦装了两箩筐。我知道还有一斗谷种。我求他们看在我的亲叔子银根的面子上，留点给过生活。一个头目叉着腰说这里没有什么亲戚，今天是贫下中农在镇压反革命，是革命运动，你这个土匪婆还想搞复辟，我们一定要与你斗争到底。他们高呼着响亮的口号，一斗谷種最后倒进了那只豆腐袋。他们还要开番丝仓，还要装两箩筐番丝去。我急了，扑上去想拦住他们，但是他们一把把我掀开，顾自装着袋子。
我指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狠狠地说：“我明天就到公社告你们。”
“你想告谁呢，你睁大眼睛看看吧，那个站在大松树下的是你爹的干儿子、你老公的结拜兄弟、你的亲叔子呢！”一个愤怒的声音从那大松树顶上随风飘过来，像银山他爹的声音，待我转身后，发现银山像个影子落在了我的跟前。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