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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
《夜航船》真厚,像一艘巨轮,满载着天文地理、古玩奇器、珍禽异兽、诸子百家、宫廷秘闻、草木花卉、三教九流、鬼怪神异的故事从晚明起航,行驶在历史河流中。
《夜航船》读了十几年没有完,好像也不需要读完。那样的文字,随便翻翻就好,翻得出学问,看得见趣味,耳边响起的是欸乃的摇橹之声与船行水面的哗然。友人不以为然,说那样的书乡野塾师也可编得。乡野塾师千千万万,《夜航船》却只有一部。
青年时候格外喜欢明清小品,如饮清酒、米糟,初品极有味,久了到底不耐烦,觉得寡。后来很多作者纷纷从云端跌落,头面残损不堪。读有些书像孩子的习性,喜新厌旧。好在张岱衣袂飘飘,多一味畸气,且有倦意,那倦意是晨起时未上妆容的美人,面目素雅整洁。
烈火烹油,花团锦簇,梦醒凄凉国亡恨深。说张岱好,只是好在亡民心绪,也太小看文章家的手段。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张岱文章字字生香,香气里有鲜花一枝祥云数朵,其人站立云端之上。总疑心那些文章是偷来的,从日月星辰上偷,从山川草木中偷,从瓜果蔬菜里偷,偷得不动声色,又大张旗鼓。大张旗鼓时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中大张旗鼓。到底先有了泼天的背景,先弄文,再作诗,然后写史。
或许天生写史之心,张岱写《古今义烈传》时已见端倪。广搜博采,上起西周下及蒙元,汇良将、硕儒、廉吏、明君、商贾、僧道、乞丐五百人一编,览其行状并作小传赞语。眼前那么多不痛快天下事,只有义烈之侠行收拾残局,鼓荡人心。古之义烈,虽早已湮灭,写入笔端,在纸页上复活,也算立地一刀,化掉了心头些许郁积。
史家的张岱,有坚贞,有真挚,有卓绝的胆识,一个个字掷地有声。早年的花月情思变为风霜之气,那是经秋的柑橘。《石匮书后集》的论赞独抒己见,才识齐驱,有司马家风,器局恢宏不像明人手笔,更难得声情并茂,造句常有破石断金的凛然、毅然,动情时,泣血夜哭。
朱明朝廷血雨腥风,邦国基石摇落,江山梦里多难。暖风熏然,阁老依旧玩物丧志,王孙只管酒食风流,苦了那些真气充沛的读书人。王夫之、顾亭林、黄宗羲、傅山、陈老莲、石涛、八大、髡残、张岱、王思任……他们浪迹大泽,命途多舛,却给文化苍穹上增添了几点星光和一抹月色,千年万古垂照大地。
少年时看《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惊艳绝美,一遍遍读下去,刻骨的情,还有氤氲在字里行间的惆怅。铁血文章向来不如冰雪小品讨喜,后世读张岱,也多由此入手。
以亡国丧家的苦痛追忆昔日繁盛,墨色入木何止三分!忘不了《二十四桥风月》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张岱仿佛一不忍离去的归客,驻足驿站、桥边、渡口,频频回首遥望,彼岸有酒馔,有欢笑,有风月,有故人,也有凄楚的痛、难言的苦。一生追念思忆,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张岱行文,年过半百不脱纨绔门第神色,虽写悲哀事,墨色跳脱偶染妖邪,令人一时忘其哀愁,一时又觉出苦痛。自题小像说:“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写墓志铭亦炫奇、亦熨帖,扑棱棱惊动鸥鹭,飞起昏鸦,灵活矫健,极速剪掠,淡灰眼珠里一点温润之意逼近人的眼睫。
古人说失志之感不得已而托之名,托之神仙,托之饮酒。有所托以自解者,其不解弥深。隐逸中张岱那么多不甘,积郁太深化为冰化为雪。他笔下一卷卷文章读下来,冰雪气袭人,忽然觉得冷。
张岱高寿,一生悲欣交集。黄宗羲也高寿,临终话,像是说张岱:“年纪到此可死;自反平生虽无善状,亦无恶状,可死;于先人未了,亦稍稍无歉,可死;一生著述未必尽传,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如此四可死,死真无苦矣”。
齐白石给友人写像赞,也仿佛说张岱:“写作妙如神,前身有宿因。”
王夫之
王夫之《楚辞通释》里“忠贞之士,处无可如何之世,置心淡定,以隱伏自处”这句话说得好。人生起伏不定,淡定是定心丸,得失随意一些好。古人说得直白,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淡定,小人躁竞。
王夫之的书,浮光掠影读过一些,先是断断续续看《船山全书》,后来又存得一套曾国藩校刊的《船山遗书》。四百多年了,老先生那一千多万字的著作,得以流传,真不容易。有人以文传,有人以人传,王夫之人文皆可传。其立身之艰苦卓绝,何止颠沛流离!难得起伏不平中不忘文章,心怀天下。
王夫之的一生,重纲常、重名教,鄙夷释道,抨击申韩,以王安石变法为乱政,以王阳明心学为邪说,严君子小人之防,更严夷夏之防。一些论点未必让后世以为然,但一以贯之的学人本色,像日月昭然。其中灼见,更如珠似玉,足可把玩,仿佛醍醐灌顶。
王夫之著述宏伟,我翻得最多的是那本《读通鉴论》,初读难终卷,恹恹思睡。按住性子,一章章读过,满纸理学的滥调背后,有金玉之论,掷地铿锵有声。其中多少感时伤世,多少无能为力,旧史家面目渐渐清晰,又渐渐剥离。才子书以才为第一要旨,史家的著作,才子气盛,所感之事容易浅薄,王夫之的感慨从来又深又痛。喜欢那一句:
英雄起事,必有公心……以天下之仇为己仇,以天下之愿为己愿,奋发猛进,舍死不顾。等到功成势满,方敢窃叨天位。若是一开始就觊觎大宝,必然身死族灭。
公心之说,于世俗为人处事作文,都可以拿来一用。一个人私心太甚,利欲难免熏天,尘俗堵塞灵性,容易折了腰身,毁坏前途。
王夫之有立功立德之心,个人的力挡不住时代洪流,不甘心顺流直下,索性隐居。或许隐居太久,王夫之的文字佶屈聱牙异于常式,像寒山上的石径,无路处另辟蹊径,通途时却赫然峭壁。
在趣味上,我喜欢游园、赏花、看草、观鱼、读帖,王夫之却是巍峨高山,悬崖连连,山石嶙峋。人在园林里拘囿久了,需要去高山大泽放逐一下。未必是解放天性,更能接通天地大境。
王夫之讲学,一脸端然。都说文章是放荡的好,但端然的正大,更摄人心神。喜欢王夫之的人,觉得他是旷世奇才,论述精辟;不喜欢的人骂他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在他眼里,古人体无完肤矣。儒生作文,以理服人,学人著述,不做俗论。指手天下的汪洋恣肆,令人叹服,又岂是俗手可为? 王夫之论人,曾说:“知我者,其天乎!以心尽性,皎然于虚灵之无迹,非夫人耳目闻见之逮也。”由人及己,其实也可算作自明心迹吧,他生在明季,可谓生不逢时。真喜欢自题湘西草堂书室的联语: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有大儒的浩然,更有道家的超脱。我总觉得王夫子身体住了孔孟庄周。
几十年里,王夫之藏在深山荒野,冷风凄雨、昏暗灯光之下写出达天人之理、通古今之变的书册。知其者,其天乎!文章通天地,其中有天意,孤愤悠悠里好在有天道的安慰。
王夫之死的时候,是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距离明亡快五十年。这么多年,王夫之不改大明衣冠发饰,穿一双木屐足不出户,偶尔出门无论晴雨打一把伞,与清廷不共戴天,挥之不去的遗民心绪纠缠了大半生,自定墓铭还是“明遗臣行人”。一轮明月挂在心头,永不落山,凛然大义,死也不改。
刘醒龙
看《凤凰琴》电影时,年岁太小,具体画面不记得了,电视机黑白荧幕上的故事又沉重又温暖,真像当年乡村的日常,看到结尾,又像是关在屋子里久了打开了窗户,想呐喊一声。
影视当然看不出作书人刘醒龙先生的笔力,但故事构建得真贴心。很多年后,看到小说原作,果然空间更大,也更深刻。那段远去的历史与一群渐渐被遗忘的人,从此在文字里不朽。更难得书中人彼此映照,绽放出人性的光辉,那些光辉也曾经映照到我的心上,这是文学的现实力量。
后来又读到刘醒龙的一些书,《大树还小》《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圣天门口》《天行者》,一篇篇、一部部写世情写人心。我感慨小说家入世真深,又感慨作书人身在局外的冷静。
再后来,在一些场合见到刘醒龙,有书展还有颁奖会,其时他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他。当年泛黄的纸页一瞬间新鲜,遥远的作者就在面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没有上前拜会,似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隔了年纪,隔了文学,好像还有一份羞怯。
我见到的刘醒龙有样子,轻声细语地说话,却有一股斩钉截铁,永远的安静,永远的精神,永远的短发,一根根竖起。看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中年之后的刘醒龙,越发相貌堂堂,越发有性情有分量。文学安妥灵魂,文学也滋养肉身,温润皮相。
那年有幸和刘醒龙一起参加活动,同行不过三个作家,彼此想不熟悉也难,每日里看山、看水、看古迹、看人文。我们早上出行,午饭后回来,将当天所看、所思笔录成文。刘醒龙永远按时交稿、按时出行,我偶尔贪睡,起来迟了,过了集合的时间点,他却早早等在那里,不以为意,一脸微笑,像是早知如此一般。
后来我们结伴去了西沙群岛。近半个月时间,盘桓在永乐群礁周围。海上住宿简陋,我们同住在一个船舱里,彼此日常照应,看见了柴米油盐,也看得见为人处世。刘醒龙始终态度温和,不忙不迫,细声微笑地谈闲话,是每天的惯例。言及有些不开心的事情,点到为止,一笑而过,不谈论是是非非,只有说办杂志与弄文学才兴致勃勃。偶尔意见相左,我不免会径直辩论一下,他即便据理,也从不力争,只是笑笑不妥协。刘醒龙偶尔和家人通话,神色既有为人夫的爽然,又有为人祖父的乖,而且是爽然的乖,慈祥温宛,眉眼都是欢喜,都是关爱。
海上生活素朴,刘醒龙不吃海鲜、家禽,每天米饭、榨菜、土豆丝、圆白菜、萝卜果腹,下午得空吃一袋家里带来的炒米或者热干面,配上藕丁,每天喝三小袋葛根粉,正所谓是“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人外出最要紧的事无非食宿,交代了食,再谈谈宿。船舱太小,不过三四平方米大,两个人转不开身。有天夜里,下起大雨,过道积满了水,水又渗进船舱。凌晨,似醒非醒间,我们听到物件浮动的声音,哗然水响,响声越来越大,起床开灯,发现船舱一脚踝深的水。刘醒龙睡下铺,水快浸透他的床褥了。我急急以饭碗作瓢,一次次舀水进桶,然后倒进大海。满满四桶水,折腾半个时辰方才得以稍微安妥。刘醒龙倒是不急不惧,随手以诗为证:
过海宿鸭公,夜半到台风。
波涛入枕套,豪雨浸被中。
饭碗急作瓢,舀水四大桶。
斗室两汉子,一龙一竹峰!
记得当时掀开他的床铺垫子,潮湿过半,不堪再用了。我跑去敲同船人的门,拿来被子换上。船舱依旧进水,好在一夜再无他事,终于睡去。后来刘醒龙说,如果不是我去拿被子,以他的性格,绝不去麻烦别人,宁愿坐在那里,一夜不睡。
天明,找船工拆开舱板,发现刘醒龙床下藏了满满一舱水。那一刻我有些难过,一九五六年出生的刘醒龙,六十好几岁了,那个写出了皇皇千万字的大作家,让他充当可资对外吹嘘的大门面倒也罢了,竟然如此委屈。我忍不住要和主办方较真了,他还是不作一声,这是老派人的温良与俭让。
温良俭让之外,还有刘醒龙的恭。船上用餐时,一些人来晚了,有两回刘醒龙亲自去敲门喊他们。在我看来,以他的年岁、名望不需要如此礼贤晚辈的。夜里几个船员和我们在甲板聊天饮茶,刘醒龙拿出他珍藏的好茶送给大家喝,他怕失眠,在一旁温和地陪坐片刻。
说了苦事,实在还有甜。而这甜我却不能同享,正所谓是不同甘却共苦。因为我不识水性。
那天我们上了全富岛,岛上细沙如碎玉。更妙的是,雪白的细沙铺成的无人小岛边侧,还有一汪碧蓝的水池,像人力所为,却非天工莫属。刘醒龙见状大喜,原来他早就穿好了泳裤,脱掉外衣,整个人彻底投入那水中,尽兴畅游了一番,惹得我等好一阵向往。事后刘醒龙作文说:
天荒地老,古往今来,何时何地何曾有过,这比瑶池还要胜过几分的美妙处所……跳入水中的人更是无比沉浸,想将无限的南海,无尚的南海,用每一寸肌肤去记忆。以备将来再有什么机会时,自己不仅仅只会说一句——我在南海游过泳!
更令人称奇的是,第二天同船的考古队员再赴全富岛,那一汪细细小小的水池凭空消失了,像是夜里的风雨抚平了岛上的细沙,那水池成了刘醒龙一个人的天地,专属他所有一般。同行有人拍得照片,刘醒龙激荡水中,状若龙游,笑意盈盈,令人好生羡慕。
那几天,海上风雨不绝,我们聊聊天,读读书,清苦里有惬意。他依旧每日作文不绝,一时伏在被子上写,一时坐在床沿边写,一时靠在床头写,一时搁在双腿写。奇在文思勃勃、文采斐然,一篇篇文章,两三千字,气脉贯通,行文饱满,情绪更饱满。一九五〇年代的写作者,笔耕不辍的人不多了,多数人养尊处优,放下了文字经营,刘醒龙倒是从出道至今,一直不疾不缓、不慌不忙地作他的小说、散文。古人由学以致用的角度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怕也有天生的本性吧。
我佩服刘醒龙的文字写得好看,清秀而细致,真挚而富于情思。同样是游历文字,和《徐霞客游记》比较,大为不同。徐著属于地理科学类,刘书则纯然文学一脉,记录了私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那些文章,每篇都有活生生的人,背景是现实的又是内心的。那种洋溢着勃勃生机与充满激情的表达,处处氤氲着文艺的气息,隐约还有少年人的饱满元气。虽是每天一记,从来不曾马虎,行文质朴、真挚,情性毕露,不独有文采,且很可读。要有思想者的深沉与艺术家的敏感,方才写得出那样的文字吧。
海上回来,上得码头,中午有安徽乡党请饭,我悄悄让人家准备好了纸墨,因为知道刘醒龙写得一手好字。饭食大家吃,出力他一人。那天刘醒龙写了四幅字,我讨得一副对联,字圆润苍秀,笔画厚,有点像大先生鲁迅。
刘醒龙人如其名,名字里有个“醒”字,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时刻感觉到他的醒,内醒,清醒,警醒。有些人不是这样,如王安石,看名字,应该稳重,实在他的性格又躁又急。
每每念及刘醒龙先生,想起那一次海上之行,真是快意的事,我也学到了很多。与他相比,我只是半瓶醋。实在半瓶也无,不过浅浅一盅水,滴上几滴酸梅汁充数而已。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輯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