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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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保罗·瓦莱里《海滨墓园》
  一
  蔷薇的爹妈都是工人,她和哥哥自然也就是工人子弟了。她哥哥叫米强,大她三岁,上中专。那时候能考上中专已经很牛了,毕业有干部待遇,家里人对米强的前途满怀憧憬。但有一天,米强因为惊吓过度,精神出了问题。说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得罪了上一年级的一个男生,在上课的时候,上一年级的那个男生拿着一把杀猪刀,冲进教室,把他哥旁边的同学给捅了。捅了啊!十几刀(后来警察确定是十六刀),真狠啊!直到那个同学躺在血泊之中,嘴里还喃喃着,我不想死,不想死!说完,头一歪,就不行了。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米强的衣服上、裤子上、脸上、头发上,溅了很多血。那同学的眼珠还在盯着他,好像在责备他没有帮忙似的。是啊,班里二十多个男生,平时生龙活虎的,嘴巴上长毛了,下面也硬扎扎的,咋就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呢?即使那被捅的男生人缘再差,起码还是一个班的吧?人啊!他们就眼睁睁瞅着、瞅着,直到地上的血漫到他们的鞋底下,他们才惊叫着跳开来。那血慢慢凝了,吓得躲在讲台下面的女老师才爬出来,喊叫着。同学们冲出教室,有的鞋底上还沾着那同学的血呢。有的在慌乱中,干脆踩着尸体过去了。他们肮脏的鞋踩在尸体伤口上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往外冒血啊!米强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血已近乎黑色。他晕倒在地。这时候,才有人喊叫起来,打死那个拿刀的同学,打死他,抓住那个杀人犯!可是,那个拿刀的同学早已经跑到操场上,翻墙逃走了。米强的精神出了问题后就休学了,被送去康宁医院呆了一段时间,好了一些,就接回家了。时好时坏的,米强成了家里的累赘。爹妈都要上班,只好把米强关在家里。人们常常会看到米强在窗户里往外面巴望着,喊路过的人,但没人搭理他。他有时候会愤怒,会骂人,骂操你妈的,骂小逼养的。那窗户早已经没了玻璃,被米强愤怒的时候砸碎了。怕他从窗口爬出来,他爹妈就在窗框上裝了几根钢筋,看上去像一个笼子。当米强骂人的时候,被骂的人就会随手从地上捡块石头或抓一把土,砸他或者扔他,还威胁他,再骂人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说的人还用手掌做了个割舌头的手势。米强听到有人要割他的舌头,害怕了,一只手捂住嘴,眨巴下眼睛,连忙把身体蜷缩到窗台下面,偷偷地瞅着那人离开他的视野。那人走后才露出个脸来,继续向外面巴望,嘴里骂骂咧咧的,变得硬气起来。
  蔷薇的家距离他们轧钢厂技校很近。陈奇峰这样距离远的,中午都要带饭,在学校的汽锅里热。或者带生的,生米,生菜,生菜里放了盐和调料。在汽锅里蒸熟,一顿饭就解决了。蔷薇不带饭,她中午回家去吃,也是为了给哥哥米强做口饭吃。有一天,技校的汽锅坏了,老师就跟蔷薇说,能不能把带饭的几个同学的饭盒拿到你家里去热热?蔷薇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但蔷薇不想让同学知道她有那样一个哥哥,她只让同桌陈奇峰帮忙拎着同学们的十几个饭盒跟她去她家。到她家后,一打开门,陈奇峰就闻到一股屎尿的臭味,连忙用手捂住鼻子,他差点儿吐出来。那味道很浓烈,几乎要把他推出去。蔷薇说,他又拉了!你把饭盒放到炉台上,出去等着,我热好后你拿回学校去!陈奇峰说,好。也许是被关得太孤独了,米强对着陈奇峰喊,喂……喂……陈奇峰以为米强在喊蔷薇,没理他。只见米强下身光着,两腿之间坠着一嘟噜黑乎乎的肉。陈奇峰突然感到了害羞,不敢去看。他向陈奇峰爬过来。陈奇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被囚禁起来的那种野兽般的目光,惶恐、愤怒,甚至还有被囚禁的无奈、软弱、绝望、悲观、乖戾……他像一条狗,龇着牙、要咬人。陈奇峰慌张地退出门去,肩膀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很疼。只听里面蔷薇对着米强喊着,滚回去!再这样,中午不给你饭吃!米强喊着,饿、饿、饿!陈奇峰站在门口,瞅着街道上走动的人,多是轧钢厂的工人,中午回家吃饭的。他们穿着厂里的工作服,油腻腻的,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有的脖子上还围了条白毛巾。屋子里,米强还在喊叫着,饿、饿、饿!陈奇峰那时候已经学会了抽烟,没钱买,就偷父亲的。陈奇峰掏出一支藏在衣兜里的烟,点燃,抽起来。等烟抽了一半,蔷薇在里面喊陈奇峰,饭都热好了,你拿回学校给同学们吃吧!陈奇峰连忙把半截烟按灭,又藏在衣兜里,进了屋。只见地上米强的屎尿还没有清理。陈奇峰拎着十几个饭盒从蔷薇家逃出来。蔷薇说,这个家真他妈的受够了,早晚我要逃走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奇峰正一脚迈出门槛。米强还在那里喊着,饿、饿、饿!蔷薇踢了地上的米强一脚,这一脚踢重了,米强流下眼泪,接着失声,又变成长嚎。米强咧着大嘴,眼泪鼻涕淌了一脸。陈奇峰说,你踢他干什么?他饿就给他吃的啊!蔷薇低头,沮丧地说,别对同学们说我家里的事儿!陈奇峰说,不会的!陈奇峰离开蔷薇家,走在街道上,回头看见米强扒在窗口,手抓着两根钢筋,喊着,饿,饿,饿!那天中午,陈奇峰把同学们的饭盒拿回去,瞅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却没有食欲。同学问陈奇峰,咋不吃呢?陈奇峰说,不饿。有同学开玩笑说,咋的,吃啥了,蔷薇给你喂奶了吗?陈奇峰急了,说,滚一边去,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再说这样的话,信不信我跟你急眼?那男同学也不示弱,说,见过猫眼、狗眼、牛眼的,没看见过急眼是什么!你急眼一个,我看看?陈奇峰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把他嘴里正在咀嚼的饭菜都打出来了,喷到墙上。他怔住了,眼泪汪汪地盯着陈奇峰,说,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他妈的急眼啦?陈奇峰说,少他妈的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说完,从教室里出去,在操场上转了几圈。陈奇峰点了支烟,把烟头倒转在手心里,隐秘地抽着。他眼睛往校门口瞄着,等蔷薇回来。现在想想,陈奇峰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上蔷薇的。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常常在一起玩儿,一起上学、放学。在同学们眼里,他们好像已经是那么回事了?有人问陈奇峰和蔷薇干没干那事儿,陈奇峰就笑,不吭声。但他的身子苦啊,他的心也苦啊!除了拉拉手,偶尔拥抱一下,好像再没有更深入的身体接触了。他委屈啊!直到他们技校毕业,一起分配到轧钢厂。米强结婚了,找了农村户口的一个瘸女人,岁数比米强大四岁。米强结婚的时候,陈奇峰还去参加了婚礼。那天,米强像个好人似的,憨笑着,抱着瘸腿女人进入洞房。陈奇峰还和几个孩子去听了墙根。洞房里面,只听见鞭子抽打水面的声音。后来,陈奇峰被蔷薇拉走了,说,你害羞不害羞啊?多大的人了,还听这个!陈奇峰说,我晚熟啊,要学习学习!蔷薇那天因为喝了酒,格外妩媚和温柔嘞。米强仍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在街道办的厂子里糊纸盒,每月给几百块钱。米强和媳妇单独立户了,这样还能享受贫困补助,但日子过得仍旧牺惶。米强媳妇威胁婆婆说,要是不给他们钱贴补日用,就跟米强离婚!像米强这样的,找个瘸腿女人已经很不容易,现在瘸腿女人说要离婚,婆婆自然害怕,答应每月给他们一百块钱,才封住瘸腿女人的嘴。   陈奇峰和蔷薇毕业分配到轧钢厂的时候,效益就已经不好了。那年冬天连买煤的钱都没有,向工人借资,每人借资二百多块钱,才把那个寒冷的冬天挨过去。班组里的人说,都是你们妨的,从你们分配来,钢材市场就不好了,轧钢厂效益直线下滑,一落千丈……他们就笑,说,我们要是有那个战斗力,我们去M国好不好,让他们也经济危机……
  二
  见到那个瀑布是在轧钢厂工会组织的一次郊游活动中,陈奇峰指着瀑布对蔷薇说,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就杀了你,把你扔到那个瀑布后面,让瀑布做你的墓碑。薔薇白了他一眼,甩了一下她瀑布似的长发,撇撇嘴说,切,把你能的,你如果不爱我了,我就把你碎尸万段,抛尸荒野,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蔷薇还以手做刀,来了个砍剁的手势。陈奇峰说,你狠!我是爱你,才想在瀑布后面,保存你的尸体,你倒想把我交给荒野……这心啊,疼啊,都要碎啦!陈奇峰咧着嘴,作疼痛状,抓过蔷薇的手,按在胸上,说,给安慰一下呗!蔷薇的手从陈奇峰的手里挣脱出去说,我才不管呢!我现在就不爱你了,你杀了我吧,把我藏到那瀑布后面吧!蔷薇冷着脸,看上去真生气了。她好像惧怕或者说厌恶“死”。陈奇峰说,不是开玩笑吗?说明我爱你嘛,你生什么气啊?陈奇峰近乎哀求了。蔷薇还冷着脸,眼睛望着远处树林里寻找宝藏的同事。陈奇峰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肖浪生拿着找到的一块香皂举在手里高呼着,我找到宝藏啦,我找到宝藏啦!肖浪生嘚瑟的样子让陈奇峰想冲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蔷薇说,我们也去找宝吧?陈奇峰说,你不觉得这瀑布很好看吗?寻宝有什么好玩的,那是幼儿园的游戏!不过,幼儿园里的游戏我最喜欢医生和病人的游戏,阿姨让我装成病人,她扮演医生,我脱得光溜溜的,她开始给我看病,浑身上下都摸摸,问我,这儿疼吗,那儿疼吗?她还给我打针。阿姨还摸过我的小鸡鸡呢。等阿姨医生给我看完病,我要扮演医生给阿姨看病,我用医生的口气命令她也脱得光溜溜的,我好给她看病……阿姨上来给了我一个耳光,说,小流氓,小流氓!我咧开嘴大哭起来,她说,闭嘴,再哭,还打你……她拿出织毛衣的棒针,我害怕了,萎缩在墙角,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姨,说,你赖皮,我再也不跟你玩医生和病人的游戏了!蔷薇说,没想到你还那么早熟!陈奇峰说,不是早熟,是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她让我光溜溜,我不能让她光溜溜……蔷薇笑了,说,真是小流氓,现在长大了,是大流氓……陈奇峰说,我流氓谁啊?和你好了两年,还没流氓过你呢!要不我们到瀑布后面流氓一次呗……蔷薇用手推开陈奇峰说,去你的!她撇开陈奇峰向树林里走去,陈奇峰看上去有些失落。肖浪生又大叫起来,啊啊,这不是香皂,盒是香皂盒,里面是避孕套,组织真是体贴啊!谁来和我在树林里把它们都消费了吧?他指着还在寻宝的几个女的。那几个女的用眼白看着肖浪生,蔑视地撇撇嘴,纷纷躲开。肖浪生是老流氓,在轧钢厂早已经臭名远扬。他四十多岁,一张驴脸,瘦高个,有一米七八,外号叫“肖抹脖”。他的脖子上不知道动过什么手术,下巴下面的脖颈上有一道环形疤痕,是明亮的,看上去就像头被割去后又接上似的。肖浪生见蔷薇走进树林,连忙迎上来,说要把避孕套送给蔷薇。蔷薇没理他,在乱石堆里寻宝。无聊的肖浪生竟然撕开盒子,把避孕套拿出来当气球吹起来,吹完一个,用手指挽一个死结,把气球放到半空之中。其中一个气球飞起来,触到了树枝,被刺破了,泄了气,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像被用过了似的。树林中仍旧飘浮着几个粉色的气球,让人觉得喜气。这时候,工会主席过来踢了肖浪生一脚,说,还小孩啊,能不能正经一点儿?肖浪生委屈地说,你踢我干什么,什么叫正经一点儿?这个世界上的正经都是假正经!不是你们准备的宝藏吗?工会主席摇了摇头说,不可救药!一个气球飘到工会主席的面前,他伸出手打了一下,那气球受了委屈似的,弹起来,飘走了。工会主席把手下小刘喊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避孕套呢?小刘也一脸发懵,说我准备的纪念品里没有啊,一定是肖抹脖搞怪,要不就是游人藏在石头缝里的,被他意外找到了。工会主席白了小刘一眼,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抽烟。小刘看陈奇峰没有寻宝,喊他,你咋不玩,不来寻宝呢?有重头货的!陈奇峰说,不稀罕这样的小孩子游戏。在轧钢厂人们都认为他是清高孤傲的人,不合群。小刘撇了下嘴,一脸不屑。陈奇峰又看了看乱石堆里穿着白裙子的蔷薇,她一只手拎着裙角,露出两条长腿,一只手拿着根木棍,在乱石堆里四处扒拉,低头寻找宝藏。陈奇峰点了支烟,扭头向瀑布走去……
  从瀑布上流淌下来的水集成一个水潭,从水潭缺口流出去变成一条蜿蜒的小溪,流淌进山下的稻田里。稻田里隐约可见几个农民戴着草帽在弯腰劳作。一列绿皮火车从稻田中间穿过,那几个农民直起腰看了看。有乘客从车窗伸出手来,向他们挥着手。几个农民无动于衷,在绿皮火车过去之后,再次弯下腰劳作起来,头部几乎扎进土地里。
  陈奇峰在小溪边蹲下来,距离瀑布四五米左右。根据地上被踩倒的野草和其它植物判断,这里来过很多人,他们都是为了瀑布而来。草丛里面还有人们扔下的废塑料袋、食品包装纸、果核、饮料瓶什么的,瀑布挂在那里,陈奇峰站着的地方很凉爽。近秋了,天正热,日头毒着呢,咬人。但站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秋老虎肆无忌惮的侵袭。水从山崖上流下来,摔到下面的水潭里,粉身碎骨后再次成为水。陈奇峰是这么想的,多少有些矫情。水潭看不到底,但水面上漂浮的垃圾清晰可见。至于水潭下面是否有一条龙一样的怪兽,他不敢想象。瀑布旁边的峭壁上写着两个字:龙潭。字体歪歪扭扭的,不像是书法家写的,像是什么人随便写上去的。看来这个地方只是一个野瀑布,并没有纳入旅游管理的范围,否则,水潭里、瀑布四周不会这么脏。这些年,人们越来越喜欢到这种没有开发的地方来玩。开发过的就是被规避的,各种规则、甚至还有门票什么的,不好玩。陈奇峰把手伸进水里,水真凉啊!刺骨了都。他连忙把浸在水里的手拿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那凉已经侵入骨头里,令十指发木,没了知觉似的。陈奇峰想起之前和蔷薇说的话,如果她不爱我了,我就杀了她,把她的尸体藏在瀑布后面。那瀑布后面真的有一个藏身之处吗?陈奇峰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清楚。现在,他开始观察着瀑布,企图找到真相。可能是小时候看《西游记》的印象,总觉得瀑布后面会有一个山洞,有一个世外桃源的所在。有深深的水潭在面前,他无法像孙悟空那样飞进瀑布,自然也不知道瀑布后面隐藏着什么。   树林那边的寻找宝藏活动好像结束了,响起了音乐声。陈奇峰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些人开始跳舞,蔷薇也在跳舞的人群之中。陈奇峰摇了摇头,发现不远的树丛里有一块一米多长的泡沫垫子,他走过去看了看,弯腰捡起来,抖了抖,不算很脏,又放在地上,躺上去,任由树枝罅隙里泻下来的日光落在脸上、身上……那一刻,陈奇峰竟然出现了幻觉,觉得那树林里跳舞的人们是一群山鬼,色彩艳丽的树林就是山鬼们的舞台……显现着末日狂欢的、阴郁的景象。这么想着,陈奇峰不禁浑身寒颤了一下……瀑布的声音被那边流行舞曲的噪音淹没……他尝试着堵住耳朵,但那种声音还是进入到他的身体里,他在抵抗着,封闭身体的所有感官……陈奇峰躺在那里俨然一具尸体……恍惚问那瀑布横空流淌过来,慢慢覆盖在他身体上……
  陈奇峰躺在那里,突然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流了满脸。他睾丸紧缩,一阵阵疼痛。他从地上起来,来到树林边,看到肖浪生拉着蔷薇在跳舞,还把蔷薇抱在怀里。他离开树林,向山下走去。停在山下的大客车看上去就是一种超大超长的棺椁……车门锁着,他进不去,就蹲在地上抽烟,用烟头把脚边的枯草点着了,在那里盯着,直到火苗变大,眼看着有蔓延趋势,他才用脚把火苗一一踩灭。鞋底有被烧焦的气味,鞋带只剩半截了,鞋口敞开着,松松垮垮的。他从地上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山上的瀑布,沿着小路走向高速公路那边,拦了辆车,回望城。
  三
  蔷薇是在轧钢厂宣布倒闭之后和肖浪生一起离开望城的,她没有跟陈奇峰说一声就人间蒸发了。陈奇峰到处打听蔷薇的下落,直到有人告诉陈奇峰,看见蔷薇跟肖浪生去了火车站。陈奇峰气急败坏地咒骂着肖浪生,也咒骂蔷薇。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在小饭馆里还跟人打了一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睡着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嘴唇肿得像猪嘴唇似的,一颗门牙也掉了半截。他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哭得鼻涕眼泪的。是啊,就你这张猪脸,还配得上蔷薇吗?现在轧钢厂完蛋了,你拿什么养活蔷薇?死心吧,你,就你……只见镜子里的那张脸冲着他点了点头。陈奇峰一拳把镜子打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他的手也出了血,他用舌头舔了舔,骂了句,妈的,还是咸的啊!好像他从来不知道血是咸的似的。他洗了把脸,经水浸过的伤口隐隐作痛。这样的疼痛,对他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他妈抱着小狗般若,瞅着儿子心疼地说,天塌了也还要活着,是不是?陈奇峰嗯了一声,哭着叫了声,妈……我心苦……
  他妈从他爸肝癌死后,和这条狗,还有陈奇峰一起过了八年了。他妈吃斋念佛,总希望佛主能保佑陈奇峰。陈奇峰和他妈吃了早饭,他穿上破旧的黑色皮夹克出去了。轧钢厂的大门已经封了,上面贴上了封条。轧钢厂四周的那些店铺纷纷出租或拍卖。其中,轧钢厂幼儿园、轧钢厂商店被两个外地人买下来。陈奇峰在人群里转着,偶尔看看轧钢厂的大烟囱,就像个大鸡巴似的矗立在那里,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嘲笑。那些小饭店什么的,也都是外地人经营着。本地人大都在轧钢厂上班,指着那点儿工资生活,都没有余钱买这些店铺的。陈奇峰转着转着碰到了工友老黑。老黑有个外号叫“列宁”,他的秃头、脸型还有个头都和列宁有几分相似。那时候,轧钢厂举办晚会的时候,老黑就上去模仿列宁说几句话,比如模仿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讲话,还有《列宁在1918》里面的话,具体模仿的是哪部电影里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黑说完,下面的工人就哈哈大笑。有时候,工间休息的时候就有人让老黑来几句,老黑拿腔作势地喝一口大茶缸子里的茶水,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
  安静一点儿,同志们!被人民所意志判决的叛徒们,一定要无情地消灭他们!我们让资产阶级们去发疯吧,让那些无价值的灵魂去哭泣吧!工人同志们,我们的回答是这样的,加上三倍的警惕、小心和忍耐,大家应当守住自己的岗位。同志们,你们必须要记住: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还有另外一条出路,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
  如果你看过那两部电影的话,你会觉得老黑模仿得惟妙惟肖,简直就是列宁附体。工友们听了哈哈大笑,都前仰后合了,只有陈奇峰不笑。旁边有人问,奇峰,你咋不笑呢?陈奇峰问,很好笑吗?这有什么好笑的呢?那时候,轧钢厂要倒闭的消息已经在坊间流传开来,令人忧心忡忡。老黑瞅了瞅陈奇峰,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陈奇峰说,屁!说完,他从班组里走出去,在机器旁边撒了泡尿,看着那些机器,他陷入沉默和虚无之中。班组的屋子里,因为老黑的模仿,欢声笑语的。
  老黑的口才因为模仿电影里的列宁,锻炼得很好。
  有一次,厂里为了宣传英雄人物,成立了一个宣讲团,讲一名工人救火最后被大火烧死的感人故事。其他人讲的时候,工人们听得都眼泪汪汪的,有女职工还失声痛哭起来。轮到老黑上去讲的时候,人们就笑。他总是让人联想到他模仿的列宁同志。后来,老黑就被踢出宣讲团,回厂里上班了。老黑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据人说,老黑暗恋上宣讲团里面的一个小寡妇,两人在一场宣讲结束后,偷偷在幕布后面打情骂俏搞暖昧,被人发现。老黑被踢出宣讲团,这段还未燃烧起来的情感,也宣告终结。陈奇峰看见老黑还是觉得亲切,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是陈奇峰才没有生气,问,干什么呢,奇峰?陈奇峰说,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老黑说,瞎逛悠,看看能不能找个活什么的,要吃饭啊!陈奇峰说,我也是。我听说很多人都去外地打工啦,你咋不去?老黑说,不去,去掉房租,去掉吃喝,还不如在这里找口饭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qiao)的。你咋不出去呢?陈奇峰说,我还没想好呢。这时候,老黑才发现陈奇峰的脸是肿的,问,咋整的?陈奇峰说,昨晚上喝酒和人打了一架。老黑哦了一声,问,谁打的?陈奇峰说,喝多了,记不得了。老黑说,下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告诉哥哥一声,哥会帮你的。陈奇峰说,謝谢!
  两人说着,出了人群,来到一个山坡上。从这个山坡上可以看到整个轧钢厂的全景,处于一片荒凉境地。陈奇峰说,没想到,刚上班五年,这轧钢厂说不行就不行了,死翘翘了!那年,陈奇峰二十五岁。老黑说,我都上了十五年啦!轧钢厂的全景尽收眼底,让他们感伤。是啊,一个人把时间和生命献给了轧钢厂,现在轧钢厂没了,他们就像是被遗弃的孤儿。老黑讲道,轧钢厂宣布破产的时候,有个工人在路上买了包老鼠药,回家倒进饭菜里,一家三口都死了。这件事陈奇峰当然听说过,他还去现场看了呢,那小孩才三岁,看上去叫人揪心啊!当时,陈奇峰认识的一个记者写了这件事,稿子当然是没发出来,被上面压下了,说给望城抹黑。陈奇峰说,老黑你给我学一段列宁吧?老黑又是那段,但结尾一句,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老黑重复念着,念着念着变调了,变成了老黑的语调,带着望城的口音,而不是电影里列宁的腔调了。老黑重复着念叨这一句,重复了好几遍,是怀疑的语气了,直到陈奇峰厌烦了,说,别他妈的念了!他搡了老黑一下,差点儿把老黑从山坡上推下去。老黑抓住一把灌木才没有滚下去。老黑委屈地说,不是你让我学的吗,你推我干嘛?陈奇峰说,我不想听了,都他妈的是假话!老黑说,你说假话,倒让我想起之前我在宣讲团的事。你还记得吧,那个救火而死的工人?其实那工人是自杀,死后竟然被捧成了英雄!陈奇峰说,你才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他妈的望城,已经是一座无望之城!老黑说,你说的我不懂,但我看也没几个人去死的,还都活着呢!只要喘气就得吃饭,就得对得起鼻子下面的那张嘴,是不是这个理儿?陈奇峰没吭声。有人在山坡背面拉二胡,拉的是《二泉印月》,让陈奇峰喘不过气来。他站起来说,走吧!老黑说,你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陈奇峰说,好。走到一半的时候,老黑在山坡上抽冷子来了一嗓子,死亡是不属于工人阶级的!吓了陈奇峰一跳,回头说,老黑,你干啥呢,抽什么疯呢?工厂已经没啦,我们他妈的连阶级都没有啦,彻底的无产阶级啦!老黑笑着说,练习练习,说不定哪天还能逗很多人笑笑呢!陈奇峰摇摇头,骂了句,神经病!他晃晃悠悠从山坡上下来。   四
  他妈在望城中学门口卖瓜子。陈奇峰走过去,抓了把瓜子,嗑着,把瓜子皮吐到地上。他妈责备说,别吐在地上啊!如果弄得很埋汰的话,学校就不让我在这儿摆摊啦!陈奇峰说,你们不是交管理费了吗,给学校?他妈没吭声,拿起旁边的一把笤帚,把地上的瓜子皮扫成一小堆,戴着手套抓起来,放到垃圾箱里。这时候,学校操场里正好有一个班在上体育课,是打排球。陈奇峰盯着那些女生曼妙的身姿出神了。旁边是一对卖鸡蛋卷饼的夫妻,他们坐在车前,说笑着。男的跟陈奇峰他妈搭话说,婶,这是你儿子啊?他妈说,是的。男的问,在哪儿上班啊?他妈说,之前在轧钢厂,现在轧钢厂黄了,一天游手好闲的,还没找到正经工作。陈奇峰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转过身来。卖鸡蛋卷饼的男人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来,兄弟,抽一支。陈奇峰说,刚抽过。男的说,那么大的轧钢厂咋说黄就黄了呢?陈奇峰说,你问我吗,我咋知道?男的说,是啊,这咋能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道和左右的呢?陈奇峰有些饿了,对他妈说,给我买个鸡蛋卷饼。他妈就对卖鸡蛋卷饼的男人说,他叔,给做个鸡蛋卷饼!男的说,好嘞,给你打两个鸡蛋,算一个鸡蛋的钱!他妈说,谢啦!男的边烙饼边说,这轧钢厂黄了,这生意明显就不行了。以前,一天可以卖一百个卷饼,现在一天卖五十个都困难。说着,叹了口气。陈奇峰还盯着操场上打排球的女生发呆。鸡蛋卷饼做好了,是男人的媳妇给送过来的。那个女人个子不高,圆脸,小鼻子小眼的,但人看上去干净利索。她把鸡蛋卷饼递给陈奇峰的时候,陈奇峰瞧了她一眼。也许是常年在外面卖鸡蛋卷饼,风吹雨淋的,她看上去有些老相,尤其是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热乎乎的鸡蛋卷饼在手里,陈奇峰问他妈,妈,你吃吗,给你一半?他妈说,不吃。女人也瞄了一眼陈奇峰,跟他妈说,婶,你儿子有对象没?他妈说,还没。他妈没说之前跟蔷薇处过对象,更没说蔷薇跟肖浪生跑了。女的说,我有个农村的表妹,是个本分人,进城打工两年了,现在在一个化妆品店里当服务员,我看你儿子不错,要不要给搭个鹊桥?他妈说,那敢情好,只是我这家庭条件怕人家看不上嘞,现在的姑娘心气都高着呢。原来我儿子还有个工作,找个媳妇倒不难,现在没了工作……女的说,只要人好肯干,我那表妹不挑的。他妈眯着眼睛笑了笑,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他妈对陈奇峰说,还不谢谢你哥和你嫂子!陈奇峰只顾着吃鸡蛋卷饼和看操场上的女生打排球了,没在意他们说什么。嘴里咀嚼着卷饼,扭过头来问,谢什么?他的迟钝让卖鸡蛋卷饼的夫妻脸色有些难看。他妈说,你哥和你嫂子要给你介绍个对象!陈奇峰说,哦。他把剩下的鸡蛋卷饼吃完,走过来,说谢谢!还给男人递了支烟。男人的脸色好看多了,说,你看我不也没工作吗?只要肯干,还不是把你嫂子划拉到手了!女人打了男人一下说,去你的,还不是被你骗到手的!男人抽着烟,咧嘴笑。这时候,有人过来买鸡蛋卷饼,两人去忙了。陈奇峰站在学校门口,继续盯着操场上玩排球的女生出神,其中一个女生摔倒在地上,被人搀扶起来,瘸了。陈奇峰呆着无聊,说,我走了,妈!他妈说,早点回家,别瞎转悠!陈奇峰答应着。他妈又跟了一句说,你要是不想早点把你妈气死,你就早点回家!陈奇峰说,知道啦,烦不烦啊!他妈说,等我死了,你就不烦啦。陈奇峰已经走远了。他妈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可咋整啊!卖鸡蛋卷饼的女人听见了,说,找个媳妇就好了,像他这个岁数,只有女人才能拴住他。你回家跟他说说,要不跟我那个表妹见见?说不定就有了眼缘。他妈说,谢谢啦,妹子!那女人说,客气啥?都是穷苦人,互相帮助嘛!这话说得让他妈感动了,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妈手里拿串菩提子下意识地捻动着。那菩提子又红又亮的,彻底包浆了都,像一只只串起来的眼睛。
  五
  陈奇峰沿着灰了吧唧的街道闲逛着,看见一家门脸里面一个中年男人在扒兔子皮,一只只地扒。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血腥,就走了。路过工人电影院,他看了看,是啊,这里面很久没有放映电影啦。工人电影院那几个字都歪歪扭扭的,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这样走着,他来到旷野书店。最近被轧钢厂破产的事弄得心里面凄惶,没心思看书,更没心思买书。他看到书店门口贴着一些图书海报,其中一张上面画着一把近黑近黄的尘土,又恍惚一张人的面孔,书名叫《尘土集》。尘土上面,隐隐可见丝丝血色,醒目、扎心。他看海报上写着:“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土,每一句话都是由尘土组成的,由尘土组成坟墓,这需要时间和距离,但在这本书里它会告诉你生与死、爱与欲,每一句话都是钝刀割肉,佛头做粪。”
  陈奇峰怀着对书的好奇,走进书店。
  老板叫海牧阳。
  陈奇峰从上技校的时候就喜欢这个书店,一晃十多年了。海牧阳也老了,但仍是个愤青,一个老文艺青年,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书店最近因为房租暴涨,要开不下去了,每次看到海牧阳都愁眉苦脸的。陈奇峰走进书店,看见海牧阳坐在窗前抽烟,打了声招呼说,牧阳好!海牧阳说,来啦,奇峰?陈奇峰问,有啥新书没?我看门口的海报,那个《尘土集》不错。海牧阳说,还可以,随便翻翻吧。下个月这个书店可能就不在了,寿终正寝啦!陈奇峰问,咋,真的要关门吗?海牧阳说,赔不起啦,再赔的话我可能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海牧阳这么说,让陈奇峰心里一沉,像被锤子敲了一下。抽烟的海牧阳仍旧胡子拉茬的,长发,看上去老了很多。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烟雾笼罩着他,让人感到一种虚幻。陈奇峰拿起那本《尘土集》,是诗集,作者叫尚冰雪。陈奇峰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书里面也没有照片,没简介。当他把书拿到光线好的地方,才发现作者的名字镶嵌在一个黑框框里。他翻看着里面的文字,每一段文字都没有题目,是序列号123456……
  13
  冰河醒来
  只有碎裂
  让它感到安慰
  19
  人心塌了
  再多的廟堂都不能让人站起来
  24
  用一个人的命磨墨
  写出来的字也是黑的
  隐隐可以看到血色   陈奇峰很喜欢这些句子,他感到疼痛。陈奇峰说,这书我买一本。海牧阳说,送你吧,当个礼物,等我关了书店,你心里也留个念想。陈奇峰说,还真要关啊?海牧阳说,不关咋整?我跟你说,这书店从开业的那一天起就没挣过钱,我只是想维持着,让它变成一座城市的符号。现在看来都不重要啦,这座城市不需要这样的文化符号。他们需要的是摩天大厦、是商场酒店、是休闲会馆……现在,轧钢厂都破产倒闭了……我真不知道这座城市到底需要什么!海牧阳叹息着。陈奇峰走过来,拿了支海牧阳的烟,点燃,在旁边坐下来,喃喃着,要是我有钱的话,我就把你的书店兑下来。海牧阳说,你想干什么,要像我一样挨饿吗?陈奇峰说,不卖,我就自己看。海牧阳说,主要是房租太贵啦!陈奇峰说,你没考虑换个地方吗?海牧阳说,想过,可是换到哪儿呢?两人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陈奇峰说,如果有地方的话你换吗?海牧阳说,我再想想。
  旷野书店也是突然在望城街头冒出来的,当时,陈奇峰认识已经去世的诗人蒙衍,是蒙衍带着他来旷野书店的。蒙衍跟海牧阳很熟,听蒙衍说,海牧阳是从北京回来的,在学校里犯了错误,被勒令退学。至于犯的什么错误,陈奇峰没问。从那以后,陈奇峰只要没什么事儿都到旷野书店来看看书,或者坐一会儿。他喜欢书,喜欢坐在书店的那种氛围里,像一个不可缺少的汉字。蒙衍的葬礼上,海牧阳出现了,还致了悼词,那悼词写得像望城去世了的一位伟人似的。从那以后,陈奇峰对海牧阳的印象很好。常来常往,也就成了朋友。论年龄,海牧阳应该是陈奇峰叔叔辈的,但海牧阳说,不要那么叫,就叫我牧阳吧,叫叔就生分了。刚开始陈奇峰还觉得别扭,不尊重人似的,长幼不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那时候,陈奇峰已经开始练习写作,主要写诗。海牧阳很喜欢陈奇峰,不吹嘘,喜欢阅读,很朴素,而且悟性很好。或者说,对生活的敏感程度,用文字呈现出来的情绪是精准的、叛逆的,是呐喊的。说诗人蒙衍自杀,是传说,好像诗人不自杀就不正常似的。其实蒙衍是意外落水而死。在旷野书店里还留有蒙衍的两句遗诗,是海牧阳写的,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我曾在那片旷野,后来我上场了。我挖掘,自我掩埋,成为一粒种子。”海牧阳说,很喜欢这句子,至于为什么,他没说。每次陈奇峰来书店,看到这两句诗,就会想到蒙衍,想象蒙衍这个泥土里的种子,现在长出了什么?他的坟,陈奇峰去过,除了野草,还是野草。陈奇峰本来想把他坟上的野草清理一下,想想,算了。也许蒙衍喜欢这样,喜欢那份荒凉。是的,荒凉。整个坟园都是荒凉的。新坟上的花圈艳丽异常,像坟园的眼睛。
  陈奇峰盯着窗外,一大群羊从街道穿过,被放羊的用鞭子驱赶着。都过了喝羊汤的季节,这么多羊进城干什么?陈奇峰嘟囔着有的羊停下来,拉了一堆粪蛋蛋,夹起尾巴,继续走。放羊的人吆喝着。羊群已经阻碍交通了,很多车辆鸣着喇叭,刺耳,让人感到烦躁。看着羊群消失在街道尽头,陈奇峰站起来说,我走了。他手里拿着那本《尘土集》。海牧阳说,你说的那个问题,我再琢磨琢磨。我也不想让我耗了这么多年心血的一个书店,说黄就黄了啊!海牧阳的话让陈奇峰扎心。
  陈奇峰拿着那本书,走在街上。秋天了,秋风开始收割树上的叶子,同时,把树枝刮得吱呀作响。树叶飘落在地,犹如一群被割下来的舌头,在地上打滚,簇拥着叠摞在一起,发出不声音。又像一堆没有焚尽的冥币,没有把人间的消息带给地府里那些凄惶的人们。秋风把树上收拾得光秃秃的,露出上面的喜鹊窝,黑乎乎的,像涂了黑色的纸月亮,举在枝权之间。陈奇峰站在回家的胡同口。胡同长有一百多米,两边住着四五十户人家。他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多钟,他妈还没回来,他妈要等到五点多钟那拨学生放学才能回来。这么想着,他没有往家走,而是去了菜市场,买了西红柿、鸡蛋,瞅着水盆里的活鱼,他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钱,没买。那活鱼在红色塑料水盆内跃动着,好像让他把它带回家杀死吃掉,它好投胎似的。再次回到胡同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怀孕的女人腆着大肚子,从里面走出来,那肚子让胡同都变得窄小了很多。女人满脸泪渍。陈奇峰不认识,也不知道女人从哪户人家出来的,因为啥事哭成了这样,她的身后连个人影也没有,空荡荡的胡同延伸到尽头。女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听见女人鼻腔里抽泣的声音。女人从他身边过去,他转身盯着看,女人拦了辆出租车走了。陈奇峰往家走,脚步很慢。他企图用耳朵探听一下那个女人是从哪家离开的,但他的耳朵什么都没捕捉到。每户人家都静悄悄的,让人怀疑那个女人是一个女鬼。这么想着,陈奇峰不寒而栗,加快脚步走到家门口,打开门躲进去。关在小院里的小狗般若扑上来,陈奇峰说,没啥给你吃的。般若盯着陈奇峰的脸色,灰溜溜跑开,围绕着小院里那棵唯一的枣树转起圈来。不时还叼起颗被风吹落在地的枣儿,趴在地上啃咬。或者叼起后甩到一边,再捡回来。枣树旁边是煤堆和黄土堆,似两座坟,成了般若解决屎尿的地方。风吹过来,透着骚臭味儿,刺鼻。陈奇峰把买的菜放到黑黢黢的厨房,回里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翻翻书,浑身疲惫,竟然睡着了。睡得不深,处于一种恍惚之中。
  六
  有人敲门,陈奇峰从恍惚状态中醒过来。他问,谁啊?进来。院子里的般若吠叫起来。门外人问,这是陈奇峰家吗?陈奇峰说,不是让你进来吗?他躺在床上,浑身骨头酸疼酸疼的,不想起来。般若吠叫得更加疯狂。陈奇峰坐起来问,到底进不进来啊?谁啊?门外人说,我们是派出所的。陈奇峰一激灵,心想,派出所的,干啥?他深呼吸一口,让自己镇静下,从床上下来到门口.说,有事吗?般若在他的脚边跑来跑去。有个警察陈奇峰认识,陈奇峰说,许明,有啥事么?许明面皮很白,很腼腆的一个人。他戴着的警察帽看上去有些大,说起话来,在头上直晃荡。许明说,你认识老黑吧?陈奇峰说,认识啊?咋啦,他犯啥事啦?许明说,有人报案说在轧钢厂对面的山上发现一具尸体……陈奇峰怔住了,问,老黑死了吗?许明说,不是。陈奇峰问,那老黑在哪儿呢?许明说,在派出所里,我们来请你过去做个证人。陈奇峰说,我又没做啥事,我证明什么?许明同行的警察一脸络腮胡子,有些凶,近乎吼了,说,磨叽什么?让你去你就去!他伸出手来要拉陈奇峰,被陈奇峰挡开了。小狗般若疯狂地对着那个胡子警察吠叫。许明劝着胡子警察说,我跟他说。已经有邻居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窥看着。许明说,只是一个调查,就是让你证明一下,你之前一直跟老黑在一起。他说的,你们一起在山坡上坐着,后来你走了。陈奇峰说,是啊!许明说,我们需要你的笔录,请配合一下。陈奇峰看了眼胡子警察,瞪了他一眼,说,有你许明说话,我配合!陈奇峰把门锁上,跟着两个警察走了。胡同里的很多人都看见陈奇峰被警察带走了。他们走出胡同口时,那些人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让寂静的胡同喧闹起来。警車停在胡同口左面,陈奇峰跟着许明上了车。胡子警察开车,很快到了派出所。许明下车,拉开车门,让陈奇峰下车。胡子警察点了支烟,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派出所。只见老黑被铐在暖气管子上,半蹲在地上,低着头,听见开门声,连忙站起来。胡子警察说,谁让你站起来啦?蹲着!老黑连忙又蹲下。因为手铐在暖气管子上,那种蹲是很吃体力的。胡子警察走过来,看了眼老黑说,好好蹲着!他踢了老黑一下。只见老黑脚掌着地,脚跟离地,战战兢兢地蹲在那里。看样子,之前老黑被打过了,他的眼眶是青的,嘴角有血渍。许明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让陈奇峰坐下。陈奇峰说了从遇见老黑到和老黑在山坡上坐着、他让老黑模仿列宁讲话、后来他走了。老黑说他再呆一会儿练习他的模仿,还说说不定以后会都有多人笑呢这些经过。陈奇峰转身问老黑,是不是这样的?老黑说,是!陈奇峰问,我走后你干啥啦?老黑说,没干啥啊,我就站在那里模仿列宁讲话,还模仿希特勒的讲话,还有很多人的。我看到一个拿着二胡的男人从我身边慌慌张张跑过去,我停止模仿,喊他,咋啦?他没说话,就跑下山坡了。直到警察来了……在我们坐着的地方,后面二十多米远有一个土坑,土坑里有一具尸体……我害怕死人,没过去看。我继续练习模仿,警察看过尸体后封了现场。那时候山坡上可能没有别人,就把我当成嫌疑人带回来了……这不还把你找过来,你能证明我和你在一起吧?陈奇峰说,能!而且,我也不相信你会杀人……老黑带着哭腔说,我是冤枉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等着我回去给她做饭呢,求求你们放了我吧!胡子警察吼,闭嘴!老黑连忙哑巴了。许明说,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清白的。陈奇峰走后,你完全可能……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还不能放你……请你配合!老黑喊着,我冤啊,我冤枉啊……陈奇峰问,死者的身份核实了吗?许明说,还没,是个女的,看上去三十多岁……陈奇峰问,我可以看看死者吗?许明说,不可以,没你什么事了,赶快走吧!那个胡子警察喊了声,滚!   陈奇峰从派出所出来,还在想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如果真的是老黑干的,那也是在他离开之后……老黑真的有那个胆量吗?陈奇峰不相信。如果不是老黑干的,那么他们坐在那里,老黑模仿列宁讲话的时候,那具女尸就在那个土坑里了,现在想想,反倒有些不寒而栗……
  陈奇峰迈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老黑说,奇峰,我求求你,帮忙照顾一下我妈,我妈若问我去哪儿,你就说我出去打工了,过些天就回来!陈奇峰说,好!又说,会真相大白的,老黑!胡子警察翻愣着眼珠子,瞪了陈奇峰一眼。陈奇峰心里骂了句,操你妈的!
  陈奇峰没走出多远,就看他妈快步走过来,急匆匆慌了神儿似的。他喊了声,妈,你干啥?他妈说,我刚到家,邻居跟我说你被警察带走了,我就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到底咋啦?陈奇峰说,没事,警察找我核实点儿事。他妈说,没事吧?你别吓唬妈!陈奇峰说,有事儿我会回来吗?走,回家,我饿了。陈奇峰挽着他妈,两人回家。吃过晚饭后,陈奇峰才想起来,要去老黑家一趟。路过蔷薇家,他停下脚步,看着玻璃窗内,米强和那个瘸腿媳妇在吃饭。他在窗前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禁翕动了两下鼻子。他想蔷薇了。心想,肖浪生那个狗操的把蔷薇带到什么地方了呢,他们还会回来吗?这么想着,陈奇峰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次郊游,他看到的瀑布,从岩石上倾泻而下,横空出世……
  天上的月亮诡异地隐藏在云层后面,窥视着这座城市。陈奇峰看见一对男女骑着自行车,男的在骑,女的坐在后座上张开双臂,要飞似的。他羡慕地看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陈奇峰到了老黑家,告诉老黑他妈说,老黑出门打工去了,过些天就回来。老黑他妈说,这个王八羔子,咋就这么急,也不自个儿回来告诉俺一声?陈奇峰说,是很急,他们坐车走的。饭桌上一碟咸菜,还有一个盘子盖在另一个盘子上,里面可能是炒菜。陈奇峰翕动鼻子判断,也没闻出是什么菜。陈奇峰替老黑撒谎,自己也觉得心虚胆怯,怕说多了露陷儿,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老黑他妈送出门,说,等老黑回来,你来家里玩哈。陈奇峰说,好的。从胡同里出来,他总觉得有人跟在他身后,回头看又不见了。陈奇峰有些害怕,便加快脚步。前些天,这一带有人用锤子打人后脑勺抢劫,据说已经死了两个人,有一个没死,住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案子至今没破。他突然怕死起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听说还有一个艾滋病患者拿着一个针头,往人身上乱扎呢,也没抓到。
  回来的时候,胡同里的路灯没亮。是又停电了?陈奇峰想。
  陈奇峰像只胆小的动物,张开身上的所有感官,充满警惕、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路回到家。他妈在厨房里点了支蜡烛炒瓜子。他妈說,又停电了。他没吭声,借着烛光从锅里抓了一把瓜子,进到里屋,躺在床上嗑着。屋里一片漆黑。他沉浸在黑暗中,舌头在瓜子壳碎裂的声音里闪闪发光。厨房里不时传来炒瓜子时锅铲和锅刮碰的尖锐声音,让陈奇峰变得烦躁。
  他妈炒完瓜子,拿着蜡烛进来,火苗一颤一颤的,往桌子上滴了两滴蜡油,把蜡烛按上去,粘住。他妈在椅子上坐下来,说,儿子,白天那个卖鸡蛋卷饼的两口子说的事儿你考虑过吗?陈奇峰问,什么?他妈说,就是给你介绍对象啊!陈奇峰说,不想看。他妈说,你不能还想着那个没良心的蔷薇啦,你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陈奇峰说,没,我早把蔷薇忘了。他妈说,真的忘了吗?陈奇峰说,是啊!他妈说,那就看看这个吧!你不能老让妈操心,你爸死得早,你给你妈省省心吧,让你妈多活两年吧!陈奇峰说,我让你操啥心了?他妈说,你这就是让我操心!陈奇峰不吭声。过了很长时间,他妈说,那我就跟他们约个时间见见,你不吭声就是默认啦!再说,咱这样的家庭条件……他妈叹息着,眼泪汪汪的。陈奇峰说,好,好,哭什么?我答应你,睡吧!他妈对着镶嵌在墙上的佛龛拜了拜,举着蜡烛离开,回她自己的屋了。烛光里颤动的母亲身影,让陈奇峰的心口冽了一下。
  七
  天阴下来,乌云幻化成各种野兽的形状,在半空中奔突行走,随时都要冲下来,落到这个哑寂的世界上。是的,哑寂。空气中裹挟着潮湿的气味,还有凉意。一只乌鸦在半空中飞着,仿佛要融入到那乌云的动物狂欢之中。是啊,一只乌鸦可是那些动物狂欢的乐师。它扇动着翅膀,追赶着那些野兽,想迅速融入到那个队伍之中,成为乌云的一部分。此刻的它是渺小的,只要融入到那个乌云的队伍之中,它就会变得庞大起来。它拼命扇动翅膀,可以听见羽翼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根柔软的细小的羽毛脱离身体,翩然落下,一小朵恍惚的黑坠落着。这时候是,一道钢蓝色的闪电切割着那些乌云肉身的野兽们,有些形体在闪电的切割下散开,无形了,模糊了本相。那只乌鸦吓坏了,它俯瞰着下面的山河,颤惧着。就在这一刻,闪电过后,袭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仿若来自那些野兽体内的愤怒,在半空中炸开……连绵着,犹如在乌云内埋藏的炸药被点燃……乌鸦扇动着翅膀在下降着,它恐惧那些张牙舞爪的野兽队伍,它想回到大地上来……雷声过后,又一道钢蓝色的闪电刀锋般划过,齐刷刷从膀根切下它的翅膀。膀根部还滴着鲜血……它在坠落……坠落……和两只翅膀,还有血滴,一起坠落……坠落……落在轧钢厂对面的那个山坡上。落地的那一瞬间,两只脱离身体的翅膀不见了,失去翅膀的乌鸦变了,变化成轧钢厂的失业青年陈奇峰了。他站立在大地上,仿若刚刚睡醒,还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天上的乌云消失殆尽,天下光明了。陈奇峰慵懒地坐在地上,点了支烟,俯瞰着轧钢厂名存实亡的空壳。那些厂房、那些烟囱、那些钢铁构架起来的电线……机器在空荡荡的厂房内空转着,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操纵那些机器的是轧钢厂的鬼魂。他们在轧钢厂即将从这座城市退场的时候回来了。他们,那些轧钢厂的鬼魂们,在消失多年后再次回来。陈奇峰的心脏一阵钝痛。那曾经赖以谋生的轧钢厂就这样破败啦,是啊,破败啦!他仿佛听到那些归来的鬼魂们的谩骂、诅咒,还有他们在愤怒地砸着那些机器的声音。整个厂房里灰尘暴土的,在打砸的过程中,发出金属的撞击声,格外尖锐、刺耳,都要响彻天空了。也许是打砸累了,他们坐下来喘着气,在机器旁边先是抽泣着,直到嚎啕大哭起来。那些鬼魂们变得疯狂,从角落里找出几桶油,泼洒在机器上,点了块破布扔进去,火腾地跳起来,火苗越来越大。火焰的狂欢,在狂欢中舔舐着那些机器上的油漆。油漆崩落后,他们开始舔着铁,是的,铁。机器慢慢被烧得通红通红,火苗开始蹿上房顶,整个轧钢厂淹没在火焰和滚滚烟雾之中。那些鬼魂们瞅着轧钢厂在火海中慢慢冷却下来,他们才哭喊着,永别了!是的,他们喊着,永别了!   陈奇峰收回目光,看到脚边一根黑色的细小的柔软的羽毛,挂在被斩首的草棍上,犹如一面微型的丧旗,在微风中飘动。他用烟头对着那一根黑色的细小的柔软的羽毛,在上面点了一下,哧啦一声,羽毛被烧的气味撞进他的鼻腔,香,真香呀!而被他点着的羽毛蜷缩成了一个小黑球,炭化了的,他用手指捏过来,有些硬,硌着大拇指和食指上的指纹,他使劲一捏,碎了,成了粉末状。他松开两根手指,黑色的粉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纹上还残留着羽毛被烧焦后的黑,他捻了捻手指,黑色的痕迹不见了。但他的鼻子里仍旧滞留着那股子香味。他贪婪地想再来一次,可是脚边再找不到一根那样的羽毛了。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一小撮粉末上,回想着粉末之前的样子。那一刻,他有些后悔他对那根羽毛的焚烧。他甚至感到一种罪恶感。他用鞋底把地上的那一小撮黑色粉末碾了碾,瞅着它掺杂在泥土里。他又用脚踢了些泥土,把黑色粉末掩埋掉。他躺下来,十指交叉在一起,枕在脑后。天空真大啊!他闭上眼睛,日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犹如一只手在抚摸着他的身体……周围变得越发寂静了。宇宙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仿佛上帝之眼,让他感到惊恐。他向右侧了一下身子,枕着右拳。这个角度能看到城市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霾之下,它们已经占据这座城市的上空。那些林立的建筑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像从山坡上长出来的,在雾霾下吭哧吭哧地喘息,随时都有可能因不堪重负而折断或倾覆。他有个同学家在那边的高楼里住,他去过一次,从同学家窗户看这个大土坡,就像是这座城市里的一座荒坟。拳头枕得麻木了,他坐起来,活动着手指,在虚无中抓了几下,指关节咔咔作响,麻木才多少得到缓解。这样的百无聊赖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么想着,他变得沮丧起来,双手作出端着机关枪的姿势,对着远处的建筑射击,嘴里发出“突突突”扫射的声音。在他专注射击的时候,从坡下走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短发、白色衬衫、牛仔裤、黑色平底敞口皮鞋(可以看见里面穿着的粉色船袜)。女人好奇地看着他问,你干什么呢?因为专注,女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身子一凛,手里的机关枪消失了,远处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消失了。他看了眼女人,面容姣好,平胸。女人又问了句,你干什么呢?他说,玩儿。女人笑了笑,那笑很迷人。女人说,哦,你当过兵吗?他说,没。女人说,像一个愤怒的战士,杀气腾腾!他笑。女人从他身边经过,带着香味,他翕动鼻子,试图要把香味吸进身体里。他瞅着女人向山坡后面走去,他下意识地喊了句,喂!女人回头问,有事吗?他说,没。女人继续走。盯着女人的背影,他从地上站起来,跟过去。两人相距二十多米。女人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的屁股让他躁动。就这样跟了一会儿,女人在一个土坑前停下来,四下瞅了瞅。他身子一闪,连忙躲到一块人工巨石后面。他用手拍了拍,巨石里面是空的,发出咚咚的声音。在他注意面前的人工巨石的时候,女人不见了。他从人工巨石后来出来,向前跑去,来到土坑边上。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坑,看上去能有三平米,深一米五左右。他看见女人蹲在里面撒尿……他跳下去,把女人撲倒地地上……
  陈奇峰深入到女人的身体里,要把她镶嵌到泥土里似的。他的肉身在女人身上挖掘着,企图把自己埋进去……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多年前看过的一本书《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片段,他默诵起来:
  ……那些灰色野鸟就像披云带雾一样飞了过来……他们的舞蹈奇异而别具一格,就像灰色的影子在做游戏,使人目不暇接。这种舞蹈好像是从荒凉的沼泽地上空的云雾那里学来的,在他们的舞蹈里有着一种魔力……他们的舞蹈显得粗犷,而激起的感情却是一种甜蜜的憧憬。此时此刻再没有人想到斗争,相反,所有的动物,有翅膀的和没有翅膀的,都想无限高飞,到太空去进行探索,想遗弃自己笨重的肉体,飞向天堂。
  从天空上可以看到他们在那个土坑里,陈奇峰的屁股裸露着,在动作……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渺小,是的,渺小。女人先前是有反抗的,在陈奇峰进入到她身体里的时候,她还在反抗,还抓伤了他的脸。她的指甲里残留着他的皮屑和指甲抓下来的肉。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愤怒,这个男人的身体里隐藏着枪和刀,透着杀气,她恐惧他。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很快就萎掉了,是的,萎掉啦!她竟然有种意犹未尽。男人俯在她身上,嘴里骂着,他妈的,我萎掉了,萎掉了!他的沮丧让她想安慰他几句,但她没说出口。她说,你要给我钱,要不我告你强暴我,我要喊人啦!他说,喊吧,喊吧,我正他妈的厌恶这个世界呢,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够啦!我正好可以拉你一个垫背的……我他妈的都萎掉了……他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她的脸色开始变红,变紫……他仍在用力,用力……盲到她一动不动……他释然地盯着这个女人,她的面容让他欢喜。他看到的竟然是蔷薇的脸,他呼喊着,蔷薇,蔷薇,怎么会是你呢?可是,女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种死去的面容是苍白的。他喜欢女人的苍白,这苍白刺激了他,竟然勃起了……当他从女人身上下来,躺在女人身边,仰望着天空,这个世界仿佛又让他充满了活下去的勇气……他筋疲力尽地睡在女人身边,听不到她的呼吸,女人是安静的。他们在那个土坑里躺着,像在一艘小船里,像在一个黑暗的子宫里,慢慢变得模糊,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道罅隙里面的两个婴儿似的。世界里晃动着羊水的哗响,那世界是明亮的。他们是那么安静……这时候,婴儿的他战战兢兢站起来,从罅隙走出来,变成成年的他……那个小船般的土坑里,只剩下那个女人躺在那里……
  陈奇峰回到荒凉的山坡上,坐在那里抽着烟,身体被掏空之后的那种虚无感紧紧地攥住他。山坡下面的轧钢厂尽收眼底。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
  一座悲伤的流泪的雕像。
  八
  陈奇峰哭醒了,整个人浑身失去了力量,躺在床上。即使是做梦,他仍觉得在梦中发生的事情里,他是有罪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呢?那么,那个真正伤害女人的人是什么人呢?他用手抹着眼泪,下身湿漉漉的。他遗精了,他害羞地看着下身。上一次遗精,还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在上技校的时候,有一个叫高楠的同学把他在卫校的姐姐的教科书偷来给大伙看的时候,那书上的女性私处让他在晚上遗精了。当时,有几个男同学控制不住自己,跑到卫生间里解决掉了,他没有。那时候,他父亲肝癌晚期,骨瘦如柴地躺在病床上,随时都可能咽气。疼痛折磨着他父亲,生不如死。病房外面下雨了,雨水如瀑,让病房内部变得灰暗。他父亲躺在那里,邻床已经腾空,前一天晚上那个病人刚刚离开这个世界……他宁可坐在父亲病床边的椅子上,也不要睡到那张床上……那一时期,他的世界就是这间肝癌病房,是这座医院……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他才算解脱了。几年后,再次陷入轧钢厂的破产倒闭之中……还有他爱的蔷薇离开他……他孤零零的,成了这座城市的孤儿,陷入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他一个无边无际的男人……他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在等什么呢?一座坟茔还是火焰,把他带走……还是抚摸他的诗篇以及理想主义……他不知道。他从床上坐起来,脱掉湿漉漉的内裤,那小而肮脏的羞耻的内裤。他换上一个新的,把湿漉漉的内裤放到水盆内,搓洗着……那湿漉漉的白色被肥皂的泡沫淹没……还有那湿漉漉的鱼腥味也被掩盖……他把洗净的内裤拧干,拿回屋里晾起来。回到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他妈起床,在做早饭。他穿上衣服来到厨房说,今天,我想去墓地看看我爸。他妈愣了一下,说,是啊,好久没去了。你去吧,我还要出摊,你跟你爸就说我忙。他说,好的。他妈说,一会儿我给你点儿钱,你给你爸买些香、烧纸什么的,对了,你爸喜欢喝酒,你也给买一瓶,还有老吴家豆腐店的咸豆腐干,你爸最喜欢,也买点儿带去。陈奇峰答应着,倒水洗脸。镜子里的他消瘦了很多。他妈说,你从墓地回来去我摊儿那儿。他问,干啥?他妈说,就是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儿。他说,好吧,我从墓地回来看看。他妈说,别看看,如果想要把你妈气死的话,你就别来!他说,好吧。他妈说,啥好吧?你去还是不去?他说,去。他妈说,你啥态度啊?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啊,你烦什么烦?他说,知道啦!
  吃过早饭后,陈奇峰去长途汽车站坐车,到卡尔里海码头,再坐船去般若岛上的轧钢厂公墓。那是陈奇峰刚上班的时候,工厂里摊派给每个人的墓地,每个月从工资里扣几十块钱。没想到,最后给父亲用上了。临出家门的时候,陈奇峰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鲁迅的《彷徨》,放到背包里。去卡尔里海码头的四十多分钟的汽车上,还有从码头到般若岛的二十多分钟,这近一个小时的无聊,他想靠阅读来打发掉。之前,在轧钢厂开吊车的时候,他也是常常上车就很少下来,除非大便或者吃饭,更多的时间他呆在半空中,没活的时候他会偷偷地阅读。阅读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长途汽车开动了,出城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卡尔里海码头。车上人很多,大致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去轧钢厂公墓的,第二种是岛上的居民,第三种是去般若岛上旅游的。三种人表现出三种情绪:悲伤,平静,喜悦。但他不属于悲伤,他只是想去看看逝去多年的父亲,可以说是平静的。他打开书,翻看那篇《孤独者》的小说。车内有些喧闹,但他还是看进去了,沉浸在文字和那个孤独者的命运之中。他的心并没有像作者结尾写的那样变得轻松。这时候,他听见女人疼痛的呻吟声。他抬起头,呻吟是从后面的座位传过来的。有人问女人咋啦?这么大肚子还不在家休息!女人是一个孕妇。孕妇说,离预产期还有段时间,我也没在乎,很久没回般若岛看我爸妈了,我想临产前去看看他们,没想到,这肚子突然疼起来……孕妇再次喊着疼,疼……有人让司机停下来,司机说,马上就到高速口了。出了高速口,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让售票员问问那个孕妇咋样,能否挺住?要不就拦辆车,把孕妇送回城!售票员回来说,看样子挺不住了。她下车拦着回望城的车辆,一说事情,人家就开跑了。最后,还是售票员作了决定,让乘客们都下来,他们要把孕妇送到城里的医院去。很多乘客不能理解,怨怨唉唉的,但都下了车。司机调转车头,载着孕妇回望城。售票员临上车时对大家说,对不起大家了,人命要紧,我会给公司打电话,让他们马上派车过来!汽车开走后,人们变得吵吵闹闹的。陈奇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不急,只要能到达轧钢厂公墓,能看到父亲就好。他坐在那里继续看书。二十多分钟后,汽车公司真的派车来了,把他们接上,送往卡尔里海码头。在等车的时间里,他又看《伤逝》,没看完,汽车就来了。他们蜂拥着挤上去,前往卡尔里海码头。下车后,买了去般若岛的船票。还要等一会儿才开船,他跑去买了香、烧纸,还买了瓶酒,拎上船。开船后,他站在船舷上,瞅着一望无际的海水,蔓延开来……没有尽头。海的远处还是海,置身在海面上他是渺小的,这让他变得悲观起来。生而渺小,死好像辽阔似的,犹如这海。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一定不要什么坟墓,就让这大海变成他的墓地,让人把他的骨灰撒到这海水之中。船到了般若岛码头,有专门去轧钢厂公墓的小火车,车票五元。墓地的大门是两个废弃的火车头,上面钢筋焊接成拱形,有鐵板切割的“轧钢厂公墓”几个大字。他来到父亲的墓前,点上香,焚烧纸钱,把酒洒在地上。竟然忘了给父亲买个下酒菜!他确实忘了去老吴家豆腐店,给父亲买咸豆腐干。他歉意地说,下次,下次一定给您买下酒菜!坐在父亲墓前,折了根树枝,把烧纸焚尽。他想跟父亲说点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他也是心血来潮想来看看逝去多年的父亲,没有什么目的。日光落在墓地上,落在他身上,有些温暖,让他变得慵懒。他倚靠在墓碑上,就像小时候倚靠在父亲怀里似的。他掏出书,把《伤逝》看完。“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他不禁念出了声音,再看四周,他悚然。那些墓碑方方正正地被规避着,瞅着他似的。那些方方正正的墓碑让他更加坚定来时船上的想法,将来,他要选择大海做他的墓地,做他最后的栖居地……父亲的坟上野草疯长,他伸手想清理一下,但想想算了,他坐着没动。他脑海里的鬼魂形象就应该是披头散发的……
  陈奇峰点了支烟,先是给父亲,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支,坐在那里抽着。给父亲的那支烟,烟头猩红,哧哧的,燃得很快,就像父亲真的在吸似的。这样又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爸,我回了,有事儿给我和我妈托梦!他出了轧钢厂公墓的大门,又走了五分钟到小火车站,站在那里等小火车从般若岛码头开回来,再拉他们去码头。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两匹马,看上去像母子。母马的缰绳很长很长,一头拴在钉在地里面的铁钎子上,铁钎子上有个圆环。小马围绕在母马身边,偶尔会拱到母马的胯下,噙着乳头咽几口奶水,然后再耍欢,在草地上乱跑,尥蹶子。母马低头吃草,会不时抬起头瞅瞅自己的孩子,再低头吃草。
  小火车开过来了。有一家来下葬的,从上面下来,队伍浩浩荡荡的,向墓地走去,伴着鼓乐。陈奇峰忌讳地看了看小火车,还是上去了,站着,一直到般若岛码头都没坐下。
  九
  陈奇峰和蔷薇再次来到瀑布这儿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情了,而且,这瀑布已经属于陈奇峰所有。怎么说呢?就是陈奇峰和海牧阳承包了这片山,搞起了旅游。这山上都是枫叶,秋天的时候像着火似的好看,再加上这个瀑布,是一个很好的景点。经济不景气,人们更多开始关注自我,喜欢回到大自然中。景区的生意好到外地来看风景的车辆排出几公里之外。海牧阳和陈奇峰用旅游挣来的钱贴补城里的旷野书店,那书店才活到现在。在景区里,他们也设置了一个微型的旷野书店,在瀑布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书店是一个玻璃房子,里面摆上书架,供在这里游玩的人借阅。一些年轻人正是因为这个微型的旷野书店才留下来,在这里住宿。每个房间的名字都很文艺,是国外一些作家的名字。   后来,陈奇峰和那个卖化妆品的女孩结婚了,女孩叫小婉。现在,城里的旷野书店就是小婉在打理。两人一直没孩子。陈奇峰他妈很是着急,找来各种偏方给陈奇峰用,也不见效,但老人仍不放弃,她不相信老陈家会绝户。为了照顾母亲的心情,陈奇峰仍在配合着,看到那难闻的中药汤,他还是蹙着眉头喝下去。
  海牧阳看着一切都上了轨道,就出国旅游去了,把景区和书店交给陈奇峰打理。陈奇峰每天开车到景区来,有时候累了就不回去,在书店里看看书,和客人们交流、闲聊。
  一天傍晚,陈奇峰开车回望城,路过米强家,看到蔷薇回来了。米强在一年前已经消失,听邻居们说,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带走了。蔷薇给父母和嫂子买了楼房,正要搬家。陈奇峰请蔷薇去望城最大的饭店吃饭,闲聊着。蔷薇说,肖浪生去南方第二年就被一个卖摇头丸的人给扎死了。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的,蔷薇没说。但从精心化妆的脸上,仍能看出她这么多年的不易留下的痕迹,还有她裸露的小臂上的刺青,他看不清是什么。陈奇峰问,这次还走吗?蔷薇说,这东北已死,我留在这里会好吗?我劝你也去南方……这东北干点儿啥事都要讲人际关系,要托人送礼,我对东北仍旧没信心。陈奇峰说,已经开始有所好转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干?旅游还是大有可为的。如果我们都离开,这东北不更没有生机了?蔷薇喝了口酒,没吭声。陈奇峰说,你还记得多年前那次郊游我们看到的瀑布吗?那片山已经被我和一个叫海牧阳的人承包下来了。多少还是因为你啊!蔷薇说,还有些印象,有印象是因为你曾经说过的话。陈奇峰笑。蔷薇问,你笑什么?陈奇峰说,如果我当时不说得那么狠,你也许不会记得。蔷薇说,也许吧,当时我确实感到了恐瞑。陈奇峰说,要不要再去看看那个瀑布?蔷薇说,好。蔷薇问,你是不是还恨我当初离开你?陈奇峰说,那会儿恨过,现在已经不恨了,都是命吧。蔷薇说,那时候轧钢厂刚宣布倒闭,再加上我家那样,我哥对我有很大影响,我觉得这个東北,完了,就毅然离开……陈奇峰说,是啊,我也曾深深绝望过,但还是挺住了,挺住意味着一切。说起你哥米强,我倒觉得他被人带走是他最好的结局。唉,不说这些了,现在我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福气,相信你哥米强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幸运的……活着,好像才是人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最大的成本……做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我们在努力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蔷薇说,你变了。陈奇峰说,变了吗?蔷薇说,变成熟了。陈奇峰笑说,与其自怨自艾,还不如去做一些事情。在所有人唱衰东北的时候,我们不能,就像我们不能侮辱我们的母亲一样……蔷薇说,你说的话,我都要听不懂了。陈奇峰笑说,也都是从书里面看来的,受到启蒙……我们对东北的怕与爱也都在这里……也许我们的离开,会让这里变得更加荒凉……最后,真他妈的死亡了……离开这里的人,可以书写他们的乡愁,那么我们还在这水深火热中生活的人应该怎样?我恨过,愤怒过,最后想想,作为生在这里的东北人,我会觉得我是有罪的。这也许就是十多年来的心路历程,我在开拓着,企图让生我之地变得昌盛起来。我知道,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我在努力……陈奇峰沉默。蔷薇看了眼陈奇峰。这个人在她眼里是陌生的了。她的眼上蒙上一层水雾,泪濛濛的。蔷薇说,你不知道,我在南方,当人们知道我是东北人的时候受到的那种歧视……东北佬,这就是那些人对我的称呼,我多么希望东北强大起来啊!每当我在电视上听到东北的消息,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你能理解吗?渐渐的,我变得麻木了、堕落了,他妈的,东北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么想的时候,我会释然很多,但血脉是种奇怪的东西,我再怎么样,我的血脉里仍流淌着东北的血液,我的父母在这东北。我劝他们跟我到南方去,可他们不舍,他们说,我们不能走,也许有一天你哥哥会回来……我承认这么多年我用肉身在南方换取了很多,但我没根呀!我的身体早晚有一天会衰老、会破败的,我也需要一个归宿啊!可是,我的归宿在哪儿?在那些人喊着我东北佬骑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还得伪装高兴,笑脸相迎。等他们结束离开房间后,我会偷偷哭泣。为什么会这样呢,仅仅因为东北没落了吗?你有答案吗?你看了那么多书,告诉我,告诉我!陈奇峰沉默着,心像被割了一下。蔷薇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干掉,说,有答案吗?没有。是啊,蔷薇的质问,陈奇峰给不出答案。他喊服务员再来一瓶酒。蔷薇阻拦着说,不喝了。喝醉了,也只是在那一刻忘记,醒来后,还是……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那瀑布吗?我们走。因为开车,陈奇峰没喝酒,只喝了点儿饮料。蔷薇喝了一瓶红酒,已有醉意。陈奇峰扶蔷薇上车,向景区驶去。
  蔷薇倚靠在座位上睡着了,陈奇峰透过后视镜看见蔷薇的眼角挂着泪。他把车开得很稳,一个小时后到了景区门口。看门的老黑向他打招呼。老黑那年因为被冤枉住进监狱,半年后抓到凶手,才把他放出来。陈奇峰和海牧阳承包这个景区的时候,就把老黑叫过来看大门。老黑看到副驾驶上的蔷薇,冲陈奇峰笑了笑。陈奇峰说,不认识了吧?当年轧钢厂的蔷薇。老黑哦了一声,说,她回来啦?陈奇峰说,是的。这时候蔷薇醒了,看着窗外。老黑冲她打招呼说,还认不认识我了?蔷薇说,想不起来。老黑说,会让你想起来的。老黑咳了两下,清清嗓子,模仿起列宁来。蔷薇笑了,啊,是你啊老黑?蔷薇从车窗伸出手和老黑握了握。陈奇峰说,我带蔷薇去看看瀑布。老黑说,去吧,蔷薇,你是不知道,现在这景区在北方老火了,五一、十一的时候,南方也有很多人来玩儿。蔷薇笑了笑。陈奇峰把车开进停车场。天傍黑了,游客们有的正在离开,有的已经开始食宿。陈奇峰带着蔷薇参观着,最后来到瀑布前。水流哗哗地从山上落下来,强光灯已经亮起来。蔷薇站在瀑布前,良久没说话。陈奇峰说,咋样,不错吧,有没有当年的感觉?蔷薇说,物是人非,倒是这瀑布没变。陈奇峰说,变了。蔷薇伤感地说,是啊,变了,你不会再像当年说那样的话了!陈奇峰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陈奇峰说,我还是要带你去瀑布后面看看。蔷薇说,你不会真的想……陈奇峰说,你害怕啦?蔷薇说,切,我怕啥?在外这么多年,啥没见过……可是你咋带我进到瀑布后面呢?陈奇峰说,当年我说要把你杀了,把你的尸体藏在这瀑布后面。蔷薇说,你不会真的要带着我的尸体进去吧?陈奇峰笑了笑,看看四周无人,说,不会。他拿出一个小遥控器,在手里按了一下,从水潭里升起一座浮桥。陈奇峰说,请吧!蔷薇看上去有些兴奋,说,没想到啊,设计这个浮桥的时候,你是咋想的啊?陈奇峰说,当时,还是想当年我说过的那句话。蔷薇笑说,没想到你是一个记仇的人。陈奇峰说,那是,我说话算话,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想你多年后,一定会回来……蔷薇说,那么我现在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是否可以下手啦?陈奇峰说,那时候年轻冲动啊!其实,活着才是真理,即使没有了爱。蔷薇踏上浮桥。陈奇峰跟在后面。水潭看上去很深很深。蔷薇回头问,你不会把我推下去吧?陈奇峰说,有那个必要吗?蔷薇笑说,是啊,人老珠黄了,没人爱了!陈奇峰说,进去看看吧。可以说,这个设计来源于我当年说过的话。水珠飞溅,落在蔷薇身上。陈奇峰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瀑布停止了,消失不见了。有一道门出现在蔷薇眼前。陈奇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说,请进吧!蔷薇脸色恐惧,问,你真的是因为当年说过的话才这样设计的吗?陈奇峰说,嗯。蔷薇含着眼泪说,难为你了!两人进去,陈奇峰又按动,瀑布再次流淌起来。洞穴里面漆黑一片,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蔷薇的呼吸变得急促。陈奇峰说,害怕了吗?蔷薇说,还真有点儿!陈奇峰说,不要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找到开关,按了一下,洞里面瞬间变得五光十色,犹如仙境。蔷薇惊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洞里面有石桌、石椅。陈奇峰邀请蔷薇坐下来,问,喝点什么?蔷薇说,随便!陈奇峰从遮蔽在墙壁后面的冰箱里拿出两瓶饮料。蔷薇四处打量着,问,为什么?陈奇峰说,什么为什么?蔷薇说,你真的是因为当年说过的话才这样设计的吗?陈奇峰说,不完全是。有一天我发现瀑布干枯了,后来就想到人工瀑布,我们就在这山上开掘出这个山洞……那边是机房,可以控制瀑布。蔷薇说,哦!坐了一会儿,蔷薇感到有些冷。陈奇峰说,要不要把暖风给上?蔷薇说,可以。吹上暖风,很快洞内的温度变得暖起来。蔷薇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她目光盯着陈奇峰说,没想到,没想到啊!陈奇峰说,没想到什么?蔷薇站起来,来到陈奇峰跟前,坐在他的腿上,手搂在陈奇峰脖子上,要亲吻陈奇峰。陈奇峰扭开头。蔷薇问,怎么?是不是我不配了,是不是嫌我脏?陈奇峰说,还是保留着当年的美好吧!在这里,我感觉过去的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我们是重生后的我们。蔷薇怔在那里,离开陈奇峰,回到座位上。
  两人沉默了很久,蔷薇说,回吧!
  从山洞里出来,沿着浮桥回到潭边,在陈奇峰想把瀑布恢复的时候,蔷薇说,让我再看一眼。
  只见强光灯下的山上,水滴坠落,看上去像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孔。蔷薇站在那里哭泣起来。陈奇峰按了遥控,瀑布瞬间覆盖了一切,犹如一面白旗悬挂起来。
  世界如初。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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