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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的城市在北方，下雪是极寻常的。
寒风凛冽时罩上套头帽，风声喑哑像隔了堵墙，它汹涌成涨潮的海水，无孔不入，拍打冰凉的耳廓。视线被吹得东摇西晃，在冬天里冰冷下来的街道，行人使劲呵气搓手。爱美的女人，只穿少少的衣服，踩十厘米高跟的皮靴，鞋帮上缀满饰物，飞快走过。
若是下雪，街道就脏得不成样子。下水道被冰堵住，坑洼的路面浮了一层水。有傻乎乎的小孩子，在轿车前挡风玻璃厚厚的积雪上，用被雪浸得通红的手指，用力划出“下雪了”，趁车主未发现，拖拖沓沓地逃走了。
电视里播“雪孩子冒着被火融化的危险搭救小主人”的动画片，自己觉得感动，哭哭啼啼弄湿好几张餐巾纸。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臆想中给堆成的雪人用胡萝卜和黑钮扣装成鼻子眼睛，他就能活。我，只有玩具陪伴童年的小孩，因为与别的小朋友合不来，只会对两个变形金刚说“我是你爸爸，她是你妈妈”的小孩，若拥有雪人，拥有可以活动可以一起玩的雪人，就算把每天两粒冰糖球让出一半也是情愿的。
所谓雪人——是用两个大雪球堆出来的。装好萝卜钮扣，在阳光充足时祈祷他不化，或者无聊时偷想一下“你要是活的多好”。“雪孩子”已不时兴。弄堂里的小孩谁都会喊：“燃烧吧，小宇宙！”好像真有了天助神力，挥舞着脏爪子扭打在一起。
我也会。我会说“天马流星拳”，会说“星云锁链”。至于小宇宙，我克制自己不让它燃烧。刚用雪拍实的雪人，怕他受热变软，鼻子眼睛掉下来，
那年雪出奇多。过了十多年，我没在哪个冬天见过这么频繁的雪。
下雪时总有大风。我用手指在雾蒙蒙的窗户上抹出一小块视野。我的雪人，他在风雪中孤立无援。风凶狠地肆虐，黏在一起的雪块，似乎被扯得分散开来，再然后就被碾成粉，撒满天空。
表姐来我家玩。她的红色头绳，总是一跳一跳在我眼前晃悠。她很能干，满手白色的面粉，帮父母擀面皮包饺子。
我妈不停夸她懂事，又叫我：“天天看看你姐姐。你过来学着点。”我的眼睛离不开雪人，玻璃上的霜扑到我眼眶，渺小的视野一下子就被遮蔽了，我不得不用手抹，用舌头舔。我妈一再叫我看他们包饺子，牵扯出脑海里雪人轰然倒塌的画面，心里焦躁得不得了，使劲挥手叫她别烦我。
她脾气不好。摔下筷子，把我扯到桌前，气急败坏地冲我吼：“怎么对你妈说话的！”我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委屈，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她的口气没软下来，反而使劲拽我的胳膊，“你有病啊，老瞅窗外干什么？”
父亲盯着我。表姐拍净手心的面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的眼睛。那时我不懂什么叫自尊，只是感觉很没面子，抽抽搭搭回她的话：“嗯……雪人，要……要被吹跑了。”
我妈望一眼窗外，那里有影影绰绰的白轮廓。她把半成品的饺子放在掌心里，斜我一眼，口气软软的，“吹不跑。吹跑了你找别的小孩玩去。一个破雪人有什么好的？”
“我……我想出去看看雪人。”眼泪止不住，连口气都湿乎乎的。此时我多希望有人安慰。
“不行！”我妈把筷子扔下又瞪我，“这么冷，你还感冒。别让大人操心了行不行？”
被生硬的词语击中内心，止不住涕泪横流。想不通，只是简单的动作，简单的抱怨，怎么招来这么多指责？好像所有坏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太委屈了，哭到最后大声喘气、咳嗽，像个虚弱无比的小动物。
“天天，我带你去看看雪人吧。”表姐拍拍我的肩，又转向我妈，“三姨，我带天天去可以吗？穿得厚点。”看到我妈的目光后，她又补充半句。
于是表姐牵着满脸泪的我走出家门。她不比我高多少，又极瘦，穿什么都松松垮垮。我甚至从没喊过她姐姐。
漫天满地的雪。风很大，睁不开眼。雪人还是安安稳稳的，鼻子眼睛都没掉，上面结了一层霜。我们站了好一会儿，很冷，喘不过气。表姐牵着我往回走。半路她忽然停下，在地上团起好大一捧雪，跑回去，用力拍在雪人身上。
她光着的手冰得很红，拉我手时很凉。但她很轻松地对我笑：“天天，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们并排走到楼道口，她的红头绳在冰天雪地里显眼地跳跃。她蹲下来，我的视线高过她头顶。她为我拉紧外套的拉链，用力时手指与拉链的接触部分挤压成黄白色。
“不能跟你妈吵架，明白吗？”这是她最后说的话。
我忘了是否点头允诺。望去满眼冰雪，我的雪人，总归有点甜蜜的孤单。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十多年了。十三岁以前她比我高，十三岁后她要仰起头看我。现在她上了大学，我还在不急不慌地等待青春期过去。无论怎样，每次见她，我都会亲亲热热拉她的手，毕恭毕敬地叫她——姐姐。
骨子里生来的安静，从小到大总是一个人，默默做自己的事情。我妈虽然一直脾气不好，但关心我不比别人的母亲差。不知听谁说“总爱一个人待着的小孩容易得自闭症”，她马上联想起我以前为一个“破雪人”魂不守舍，就让我多跟别人交往，认识的人多了，自然就开朗了。
其实我也羡慕人缘好的小孩，好多人把脑袋凑在一起总是笑不完。
后来明些事理，尝试改变自己。只要别人生气时你依然保持一张笑脸，交友就开始变简单，男生女生都会很哥们地拍我肩，“天天你真好相处。”“天天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我说“是吗”，说“我也很快乐”，却不真正开心。好像都是表面，做样子而已。往后也有过交心的朋友，说的话掏心掏肺，再告诫对方不能说出去。好奇的人来打探对方的秘密时只能装傻说“不知道”，同时又担心，“他会不会泄漏我的秘密？”
搞得很累。我有些迷茫。
小学生，和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不同，友谊不掺杂念。只是偶尔还觉得交往的朋友不真实，靠不住。再后来，大约六年级的样子，开始和粼有交往。
她皮肤黑，长得不好看，甚至能算在丑女之列。六年级和她做同桌，以前没怎么说过话。相互熟识的阶段，交往不咸不淡。她父母离婚，她跟奶奶过，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实，她没有特别掩盖。
心里想：“唔，这个女生挺特别。”
而她的豁达，随和，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男生都自愧不如。从最初只说“早上好”演变到“放学一起回家吧”，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真实，诚恳，这是我好几年后一直怀念的感情。
不亲近不疏离，却绝对是用心换来的。
后来想念她时，我的记忆出了差错。
不是毕业时的哭哭啼啼，只是六年级普通的元旦晚会后。
元旦前几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打完雪仗全身湿乎乎的，坐在教室里开晚会。节目平淡无奇，无非唱歌跳舞，接着击鼓传花。
雪化在身上，冷飕飕的，开始打哆嗦。不知为了什么，坐在四处的小孩互相扔糖对打。粼很兴奋，附在我耳边说：“真乱啊，一会儿值日生就麻烦了。”
晚会热闹无比，最后满地狼藉。我冷得要命，急着回家。粼留下来帮值日生打扫教室。
外面是冰雪世界，攀在车窗上的大块雪早已冻结。冬天的夜晚早早来临，月亮的光在积雪上摇晃。我站在冰天雪地里，想了一会儿，返回教室等粼一起走。
那样的夜晚，很安静，很冷。雪被踩得很硬，偶尔碰到花坛沿上有松软的雪末，我和粼就打了一会儿雪仗。在暖色调的路灯下，认真地打着冷颤。
没有人，正是吃饭的时间。有一段路很沉默，我打开Mp3，把耳机塞进耳朵。那时候流行一首叫《飘雪》的歌，很符合当时的环境。
“天天，马上就要毕业了。”粼忽然说。
她抓起一把雪，放在手心里，看它一点一点化成水。
“放假后，你来我奶奶家吧。我奶奶卖奶茶，我请你喝。”
我说：“行啊，没问题。”天又开始飘雪，配合歌曲里大段华丽的钢琴奏鸣，牵扯着我的思绪。
“听什么呢？”她碰我胳膊。我分一只耳机给她。
副歌开始演唱时，她好像哭起来，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她瓮声瓮气地说：“等咱们毕业了，我妈也该来看我了。我想她。”
接下来的路走得更沉默，偶尔问：“冷吗？”
“怎么会。”也只是浅浅的回答。
暗淡的灯光。温暖的灯光。
我不止一次回想那个夜晚。冬天的积雪。嘴里呵出的大团白汽。潮湿的眼泪。因瞥见别人哭泣而不知所措的男生。止住泪水后女生的微笑。互相问候，冷吗？
如果能回去，我一定用最大的勇气安慰你：“别哭。我会一直陪着你。”
完美的友情，不亲近，不疏离。却是要用心换来的。
与粼分开后，联系慢慢变少，友情也淡了许多，虽然甚是想念，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彼时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在班里的小孩还为朋友间的争争吵吵、复复合合苦恼的时候，我早不在友谊上花过多心思。
有段时间学习很累，我巴望开始一场旅行。
这是从小埋在心里隐秘的想法，南方的冬天，潮湿温暖，和北方不一样的吧。
长大一点，去南方过冬的向往，延伸成热切的期盼，终于因为一个老家在广东的同学邀请我去玩而得以实现。
广东好像始终停留在春夏交替的时节，街道上的树木，摇摆着绿色的叶子。但每个人都很匆忙，不会有人愿意为一棵树耽误时间。
同学的父母很热情，在餐桌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我家里的情况，问我在他们家习不习惯。
我想我是习惯的。假期生活节奏明显慢下来。每天和同学大街小巷地晃悠，去CD店听唱片，去有名的小吃店消遣。穿的衣服很少，所以觉得很轻松。这在北方的冬天是决不会有的。
同学母亲是极温和的人，好像总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同学在外面玩一天，回家时疲惫不堪。他母亲站在光线明亮的厨房里，对我们温柔地笑，“快来洗手，今天有你们爱吃的。”
脾气这么温柔的女人，北方是少有的。而爱吃的东西，每餐也不会缺少。
这样一个暖和的冬天，我和本来相距遥远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他们照顾我，尽量用普通话交谈。
善解人意，温和待人——这是南方人的特点吧。
听同学父母说，他们没怎么见过雪。只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印象里的冬天变成白色。再后来，只能从电视上看见雪。
我说：“雪啊，有一句话不知你们听没听过：‘雪是盛放在天堂里的花朵。’”
叔叔阿姨的表情很向往，我对他们许诺：“明年，你们来我家过冬天。”
年关将至，我妈在电话里不停地催我回去。
离别时阿姨居然掉了泪，说：“天天，阿姨很喜欢你。”
我说：“我也喜欢您。喜欢你们。”然后依次拥抱他们。
我坐在车上，他们向我挥手。忽然鼻子一酸，我想这个冬天，就在他们摇晃的手里结束了。
路过湖南的时候，一直想着他们，压不住离别的愁绪。忽然听到乘客惊呼：“下雪了！”我向窗外望去，沸沸扬扬的雪从天空降落。四下茫茫的白。玻璃蒙上透明的霜。
我的心情有些转好。下雪了。湖南离广东不远，不知同学一家人能否看到。
雪是盛放在天堂里的花朵。
它飘落时只覆在你的心上。
冬天。
好多冬天无声驶过，她留给我风，留给我雪。还有太阳升起时期盼它不化的雪人。
好在有你们陪着我，大风大雪的，即使身上冷，心里总是暖的。
亲爱的，因为你们，冬天融化在我心里，它成了潮湿的暖季。■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寒风凛冽时罩上套头帽，风声喑哑像隔了堵墙，它汹涌成涨潮的海水，无孔不入，拍打冰凉的耳廓。视线被吹得东摇西晃，在冬天里冰冷下来的街道，行人使劲呵气搓手。爱美的女人，只穿少少的衣服，踩十厘米高跟的皮靴，鞋帮上缀满饰物，飞快走过。
若是下雪，街道就脏得不成样子。下水道被冰堵住，坑洼的路面浮了一层水。有傻乎乎的小孩子，在轿车前挡风玻璃厚厚的积雪上，用被雪浸得通红的手指，用力划出“下雪了”，趁车主未发现，拖拖沓沓地逃走了。
电视里播“雪孩子冒着被火融化的危险搭救小主人”的动画片，自己觉得感动，哭哭啼啼弄湿好几张餐巾纸。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臆想中给堆成的雪人用胡萝卜和黑钮扣装成鼻子眼睛，他就能活。我，只有玩具陪伴童年的小孩，因为与别的小朋友合不来，只会对两个变形金刚说“我是你爸爸，她是你妈妈”的小孩，若拥有雪人，拥有可以活动可以一起玩的雪人，就算把每天两粒冰糖球让出一半也是情愿的。
所谓雪人——是用两个大雪球堆出来的。装好萝卜钮扣，在阳光充足时祈祷他不化，或者无聊时偷想一下“你要是活的多好”。“雪孩子”已不时兴。弄堂里的小孩谁都会喊：“燃烧吧，小宇宙！”好像真有了天助神力，挥舞着脏爪子扭打在一起。
我也会。我会说“天马流星拳”，会说“星云锁链”。至于小宇宙，我克制自己不让它燃烧。刚用雪拍实的雪人，怕他受热变软，鼻子眼睛掉下来，
那年雪出奇多。过了十多年，我没在哪个冬天见过这么频繁的雪。
下雪时总有大风。我用手指在雾蒙蒙的窗户上抹出一小块视野。我的雪人，他在风雪中孤立无援。风凶狠地肆虐，黏在一起的雪块，似乎被扯得分散开来，再然后就被碾成粉，撒满天空。
表姐来我家玩。她的红色头绳，总是一跳一跳在我眼前晃悠。她很能干，满手白色的面粉，帮父母擀面皮包饺子。
我妈不停夸她懂事，又叫我：“天天看看你姐姐。你过来学着点。”我的眼睛离不开雪人，玻璃上的霜扑到我眼眶，渺小的视野一下子就被遮蔽了，我不得不用手抹，用舌头舔。我妈一再叫我看他们包饺子，牵扯出脑海里雪人轰然倒塌的画面，心里焦躁得不得了，使劲挥手叫她别烦我。
她脾气不好。摔下筷子，把我扯到桌前，气急败坏地冲我吼：“怎么对你妈说话的！”我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委屈，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她的口气没软下来，反而使劲拽我的胳膊，“你有病啊，老瞅窗外干什么？”
父亲盯着我。表姐拍净手心的面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的眼睛。那时我不懂什么叫自尊，只是感觉很没面子，抽抽搭搭回她的话：“嗯……雪人，要……要被吹跑了。”
我妈望一眼窗外，那里有影影绰绰的白轮廓。她把半成品的饺子放在掌心里，斜我一眼，口气软软的，“吹不跑。吹跑了你找别的小孩玩去。一个破雪人有什么好的？”
“我……我想出去看看雪人。”眼泪止不住，连口气都湿乎乎的。此时我多希望有人安慰。
“不行！”我妈把筷子扔下又瞪我，“这么冷，你还感冒。别让大人操心了行不行？”
被生硬的词语击中内心，止不住涕泪横流。想不通，只是简单的动作，简单的抱怨，怎么招来这么多指责？好像所有坏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太委屈了，哭到最后大声喘气、咳嗽，像个虚弱无比的小动物。
“天天，我带你去看看雪人吧。”表姐拍拍我的肩，又转向我妈，“三姨，我带天天去可以吗？穿得厚点。”看到我妈的目光后，她又补充半句。
于是表姐牵着满脸泪的我走出家门。她不比我高多少，又极瘦，穿什么都松松垮垮。我甚至从没喊过她姐姐。
漫天满地的雪。风很大，睁不开眼。雪人还是安安稳稳的，鼻子眼睛都没掉，上面结了一层霜。我们站了好一会儿，很冷，喘不过气。表姐牵着我往回走。半路她忽然停下，在地上团起好大一捧雪，跑回去，用力拍在雪人身上。
她光着的手冰得很红，拉我手时很凉。但她很轻松地对我笑：“天天，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们并排走到楼道口，她的红头绳在冰天雪地里显眼地跳跃。她蹲下来，我的视线高过她头顶。她为我拉紧外套的拉链，用力时手指与拉链的接触部分挤压成黄白色。
“不能跟你妈吵架，明白吗？”这是她最后说的话。
我忘了是否点头允诺。望去满眼冰雪，我的雪人，总归有点甜蜜的孤单。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十多年了。十三岁以前她比我高，十三岁后她要仰起头看我。现在她上了大学，我还在不急不慌地等待青春期过去。无论怎样，每次见她，我都会亲亲热热拉她的手，毕恭毕敬地叫她——姐姐。
骨子里生来的安静，从小到大总是一个人，默默做自己的事情。我妈虽然一直脾气不好，但关心我不比别人的母亲差。不知听谁说“总爱一个人待着的小孩容易得自闭症”，她马上联想起我以前为一个“破雪人”魂不守舍，就让我多跟别人交往，认识的人多了，自然就开朗了。
其实我也羡慕人缘好的小孩，好多人把脑袋凑在一起总是笑不完。
后来明些事理，尝试改变自己。只要别人生气时你依然保持一张笑脸，交友就开始变简单，男生女生都会很哥们地拍我肩，“天天你真好相处。”“天天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我说“是吗”，说“我也很快乐”，却不真正开心。好像都是表面，做样子而已。往后也有过交心的朋友，说的话掏心掏肺，再告诫对方不能说出去。好奇的人来打探对方的秘密时只能装傻说“不知道”，同时又担心，“他会不会泄漏我的秘密？”
搞得很累。我有些迷茫。
小学生，和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不同，友谊不掺杂念。只是偶尔还觉得交往的朋友不真实，靠不住。再后来，大约六年级的样子，开始和粼有交往。
她皮肤黑，长得不好看，甚至能算在丑女之列。六年级和她做同桌，以前没怎么说过话。相互熟识的阶段，交往不咸不淡。她父母离婚，她跟奶奶过，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实，她没有特别掩盖。
心里想：“唔，这个女生挺特别。”
而她的豁达，随和，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男生都自愧不如。从最初只说“早上好”演变到“放学一起回家吧”，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真实，诚恳，这是我好几年后一直怀念的感情。
不亲近不疏离，却绝对是用心换来的。
后来想念她时，我的记忆出了差错。
不是毕业时的哭哭啼啼，只是六年级普通的元旦晚会后。
元旦前几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打完雪仗全身湿乎乎的，坐在教室里开晚会。节目平淡无奇，无非唱歌跳舞，接着击鼓传花。
雪化在身上，冷飕飕的，开始打哆嗦。不知为了什么，坐在四处的小孩互相扔糖对打。粼很兴奋，附在我耳边说：“真乱啊，一会儿值日生就麻烦了。”
晚会热闹无比，最后满地狼藉。我冷得要命，急着回家。粼留下来帮值日生打扫教室。
外面是冰雪世界，攀在车窗上的大块雪早已冻结。冬天的夜晚早早来临，月亮的光在积雪上摇晃。我站在冰天雪地里，想了一会儿，返回教室等粼一起走。
那样的夜晚，很安静，很冷。雪被踩得很硬，偶尔碰到花坛沿上有松软的雪末，我和粼就打了一会儿雪仗。在暖色调的路灯下，认真地打着冷颤。
没有人，正是吃饭的时间。有一段路很沉默，我打开Mp3，把耳机塞进耳朵。那时候流行一首叫《飘雪》的歌，很符合当时的环境。
“天天，马上就要毕业了。”粼忽然说。
她抓起一把雪，放在手心里，看它一点一点化成水。
“放假后，你来我奶奶家吧。我奶奶卖奶茶，我请你喝。”
我说：“行啊，没问题。”天又开始飘雪，配合歌曲里大段华丽的钢琴奏鸣，牵扯着我的思绪。
“听什么呢？”她碰我胳膊。我分一只耳机给她。
副歌开始演唱时，她好像哭起来，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她瓮声瓮气地说：“等咱们毕业了，我妈也该来看我了。我想她。”
接下来的路走得更沉默，偶尔问：“冷吗？”
“怎么会。”也只是浅浅的回答。
暗淡的灯光。温暖的灯光。
我不止一次回想那个夜晚。冬天的积雪。嘴里呵出的大团白汽。潮湿的眼泪。因瞥见别人哭泣而不知所措的男生。止住泪水后女生的微笑。互相问候，冷吗？
如果能回去，我一定用最大的勇气安慰你：“别哭。我会一直陪着你。”
完美的友情，不亲近，不疏离。却是要用心换来的。
与粼分开后，联系慢慢变少，友情也淡了许多，虽然甚是想念，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彼时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在班里的小孩还为朋友间的争争吵吵、复复合合苦恼的时候，我早不在友谊上花过多心思。
有段时间学习很累，我巴望开始一场旅行。
这是从小埋在心里隐秘的想法，南方的冬天，潮湿温暖，和北方不一样的吧。
长大一点，去南方过冬的向往，延伸成热切的期盼，终于因为一个老家在广东的同学邀请我去玩而得以实现。
广东好像始终停留在春夏交替的时节，街道上的树木，摇摆着绿色的叶子。但每个人都很匆忙，不会有人愿意为一棵树耽误时间。
同学的父母很热情，在餐桌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我家里的情况，问我在他们家习不习惯。
我想我是习惯的。假期生活节奏明显慢下来。每天和同学大街小巷地晃悠，去CD店听唱片，去有名的小吃店消遣。穿的衣服很少，所以觉得很轻松。这在北方的冬天是决不会有的。
同学母亲是极温和的人，好像总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同学在外面玩一天，回家时疲惫不堪。他母亲站在光线明亮的厨房里，对我们温柔地笑，“快来洗手，今天有你们爱吃的。”
脾气这么温柔的女人，北方是少有的。而爱吃的东西，每餐也不会缺少。
这样一个暖和的冬天，我和本来相距遥远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他们照顾我，尽量用普通话交谈。
善解人意，温和待人——这是南方人的特点吧。
听同学父母说，他们没怎么见过雪。只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印象里的冬天变成白色。再后来，只能从电视上看见雪。
我说：“雪啊，有一句话不知你们听没听过：‘雪是盛放在天堂里的花朵。’”
叔叔阿姨的表情很向往，我对他们许诺：“明年，你们来我家过冬天。”
年关将至，我妈在电话里不停地催我回去。
离别时阿姨居然掉了泪，说：“天天，阿姨很喜欢你。”
我说：“我也喜欢您。喜欢你们。”然后依次拥抱他们。
我坐在车上，他们向我挥手。忽然鼻子一酸，我想这个冬天，就在他们摇晃的手里结束了。
路过湖南的时候，一直想着他们，压不住离别的愁绪。忽然听到乘客惊呼：“下雪了！”我向窗外望去，沸沸扬扬的雪从天空降落。四下茫茫的白。玻璃蒙上透明的霜。
我的心情有些转好。下雪了。湖南离广东不远，不知同学一家人能否看到。
雪是盛放在天堂里的花朵。
它飘落时只覆在你的心上。
冬天。
好多冬天无声驶过，她留给我风，留给我雪。还有太阳升起时期盼它不化的雪人。
好在有你们陪着我，大风大雪的，即使身上冷，心里总是暖的。
亲爱的，因为你们，冬天融化在我心里，它成了潮湿的暖季。■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