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多糖,从小就有。我爱得病,从小就爱得。
　　生病吃药时,必须要吃点糖——不是那种好看的包在晶亮塑料纸里的水果糖,也不是那种细细沙沙的棉花糖,而是透明的方方棱棱的冰糖,硬硬凉凉的,含在嘴里,伴着涩苦的药味儿慢慢变小。
　　唐冰是我那时在儿童医院病房的邻床。他是我们304号里最不“稳定”的一个,经常被“白帽子”们呼隆呼隆推走了,又给呼隆呼隆推回来。他总是头发竖竖的,脸白白的,一笑两个小梨涡。他得的什么病我不知道,只是见他整天大把大把地吃药,却总没有糖。
　　那时我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常在糖瓶里挑出那颗最大的没舍得吃的冰糖举在眼前,不知是炫耀还是引诱。也曾犹豫了半天从眼前拿下伸手递过去,唐冰却总是鼓着腮摇摇头,再吞下一个黑丸丸。
　　我问过他:你怎么没有糖。他说:不管事儿,药还是苦。这时他笑了,脸上两个小梨涡。
　　唐冰比我大18天,所以我们那时玩得来。上小学前我没进过幼儿园,因为不能正常地有规律地上学,大多数时间要待在医院里,要不就在家里。唐冰也是,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了,整天是在有白帽子、铁耳朵(听诊器)、药丸子的大院子里生活。好在有唐冰,瘦小的他总能变着花样儿地和我玩出名堂来。他教我吹口琴,吹不成熟的《霍元甲》主题曲;教我玩扔沙包,他能一手接四个而不失手;他还钻进树丛给我摘好看的鸡冠花,跑到餐厅后门偷拿豆沙糖包给我吃……
　　总之,那时我觉得他在那个大院里挺快活的。我有时觉得唐冰就像我那一玻璃罐方方亮亮的冰糖,可以随时放进嘴里融化,甜甜的凉凉的让人高兴。
　　该上学的时候,我病愈出院了。我扎起了马尾巴,背上了牛津包和好多好多同学一起排路队上学放学。从没待过小集体的我能在全班同学都会唱《歌声与微笑》、跳新疆舞、玩踢毽子的“局势”下,给他们吹《霍元甲》、用手指转篮球、单手连扬五个沙包。
　　半年后,唐冰也来了我们学校。我当时又着实激动了一阵子。只不过唐冰比我矮一级,他插班进的是低班,可我还是一样地觉得幸福。
　　就这么一直幸福快乐又迷迷糊糊地长大了,我长出了很长很长的头发,细细长长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唐冰也变得长手长脚地挺拔起来。他比我高出了一大头,黑黑的多棱的面庞,高高立立的鼻子,称得上“很男孩子”的脸神神气气,头发竖竖的。我常回家给我妈说唐冰现在变得可漂亮了。
　　我们同校不同级,同楼不同层。我总爱拿手按在头顶上比着他的肩头说叫姐姐叫姐姐。他就笑我:你也不脸红。我们下课放学都要凑到一起,我的同学都说你弟弟真好呀,你弟弟好高呀……
　　他过生日我会拽他去挑精致的铜芯口琴,而他总给我选满满一盒干净透明的冰糖。可班长林姗姗说现在已经是“阿尔卑斯”和“费列罗”的时代了,她还笑我老土。每次唐冰总要站出来帮我,说最简单最纯粹的就是最永久的,冰糖能够带来快乐是永远不过时的。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亲切怡人地流淌。
　　一次圣诞节刚过,气温骤降,天上扬起了大雪,飘飘摇摇却又冰清怡人。我满心轻快地赶到学校,等着要和唐冰分享前一晚彼此拆看礼物的喜悦。
　　我在宁静洁白的雪地上没有等到他,却听说他昨夜间脑疾复发,脑神经突发性受压迫被送进了医院。
　　我的眼前一片惨白,和漫天的飞雪纠缠在一起,空寂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痴了般地呆在那里,嗓子眼里涩苦涩苦的。心想:唐冰,不要!千万不要!请你留下!
　　当我咚咚咚咚地跑到医院,却没有进去看唐冰最后一眼,我怕,我怕看到他竖竖的头发,很“男孩子”的高鼻子,还有两个小梨涡。我紧紧地抱着他送我的最后一罐冰糖,想着他在我面前的每一个样子。我死死咬住嘴唇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了好听的口琴声,我能跟着小声哼唱,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灵活的身影在玩篮球,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说别怕,不苦,吃下去病就好了,我又看见了一个健硕的脊背走在前面回头招呼我说:快呀,晚了就迟到了,要不我背你。我闻到了香香的冒着热气的牛肉面,听到他说叫我声哥哥就把这片大的牛肉给你……
　　我呜呜地哭。我知道我的冰糖离我而去了。我放进嘴里一颗冰糖,竟掩不住艰涩的苦味。我小心地含着它,感受着它慢慢变小,变小。他在流泪,留了我一嘴一心的伤痛——唐冰,就这样在我的世界里化掉了。
　　我有好多糖,从小就有。我最喜欢冰糖,从认识唐冰那天起就喜欢。我再也不吃冰糖了,我拿出一块最大的举在眼前透视着,模模糊糊地看着外面说:我会封好最后一罐糖,留着,只为你。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