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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管是头与身体的连接线,也是生命线,名义上,它属于个体所有,它所从事的勾当也都是个体所需,比如吃喝、说话、唱歌,但我们是不是对它控制自如呢?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能唱得最响亮的一首歌与“文革”有关。感谢光阴赐予我遗忘,这歌的歌词,我已忘得差不多了,惟有一句直奔时代主旋律的歌词,刺入了我神经元的内存,清屏要等到大脑“死机”。这句歌词简单极了,也琅琅上口,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嘿,就是好啊,就是好!……”
这歌词好就好在,它的所指十分单一、确定,不会产生任何模糊性和多义性,也没有任何商讨、辩解的余地。那时,我们这等黄口小儿,自然只能皱着嫩嫩的天庭,瞪着天真的眸子,挤着吃奶的气力,就这样“嘿”着,在课堂上朝老师“嘿”着,同学之间打架“嘿”着,游行时伴着喧天锣鼓,几百颗小小的头颅整齐划一地“嘿”着,晚上高音喇叭一响,大人们都聚在雪白的煤气灯下“嘿”,我们也跟着朝着那些头戴高帽、胸挂纸牌、弯着虾公背的“四类分子”去“嘿”。时尚的歌声大都掌握着这等话语的控制权,童叟无漏地进行诸如此类的真理、真情在握的布道。
我们是伴着那个年代的“嘿”声变音和长出胡须的。当我们初知世事艰险的时候,否定的声音已代替我们作了思考,结论已摆在庄严的纸上,我们只须抄好答案。用不着,也轮不到我们来对这段岁月反思和负责。朦胧中虽有些火光和血光的印象,但轻轻松松即可忘却,也不会留下“为了忘却的记念”之类的沉痛。在不断崛起的楼群间和流行歌曲的叫唱中,仿佛那个年月从来就没有过,大家都相安无事,只须使出浑身解数应付当下。
以上这些乱想在吴小龙先生一篇《怅望千秋一洒泪——读〈1966——我们那一代的回忆〉》(《随笔》2002年第2期)的催化下得以漫开。吴先生文中的两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一段是:“如果一个民族……经常地处在不同程度的诱发非人性行为的情境中,那么,这个民族恐怕就有相当的问题。”第二段是:“国人中的很大一部分,本能地害怕‘文革博物馆’的建立,害怕正视自身的卑劣之处反思,最后是宁可把‘文革’历史交给所谓‘纪实文学’而至于变成传奇资料,也不愿交给学术研究而显其共象。’当然,这里并不只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还有些‘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的问题。”吴先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太大、太沉重,在如此严峻的题目面前,虚晃一枪还不如暂且搁下。对吴先生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我还是有些话说,首先,是自己的喉咙发痒想说,其次,我们“本能地害怕”的很多种原因中,我找到了与我们的喉咙有关的一种,即我们本能地要对喉咙进行滋润和保养,这一隐秘的心理防范机制在我们不知不觉跟唱时代歌曲时得以泄露。
流行歌曲自有它的算计和魅力,它是流行情感和主流意识的“万宝箱”,它总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诗歌衰落的时代,没有驿站的孤灯,没有迎风的酒旗,失去了这些古典的背景和诗歌在山水间回荡的气氛,也就没有了行吟诗人,只有应接不暇、百变不离其宗的男女歌星,他们控制着数以万万计的歌喉。心灵有多少种流行感情,街头就有多少首流行歌曲:前天是“一无所有”,昨天是“再回首”,今天是“让我欢喜让我忧”,明天是“爱你一万年”……炒作时尚的“魔术师”们从中可以源源不断抽出满天飞舞的绸带来。一度,我在这样的歌声中变幻不定,扮演着种种多情善变的角色,把爱恨离愁、孤独落寞、嬉皮笑脸、德化教诲、意识传声统统尝过。时尚的歌声为我们透支快乐、放弃思考提供着许多方便法门。当我们捏着话筒、盯着字幕作投入状时,情绪随着声线的送发得到倾泻,生活的严酷得以消解,唱后,总有一种微醉的满足,还想再唱一首。我曾以为,在庸常生活里做一名歌者是有福气的。
在拥挤的街头,在暧昧的包厢,“文革”时的老歌仍不时缕缕冒出,却经过了流行音乐的程式化处理,唱法也经过了一番现代包装,听上去,一点狂热和恐怖也没有,反倒有着怀旧的百般滋味,既熟悉又陌生,熨帖了几多皱褶的情绪,让老中青三代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地跟唱,居然在“跟着感觉走”唱红之后,风行了一段时间。前向,又听说厦门远华公司的“销魂窟”里最火爆的一个节目,是由那些风情万种的舞女们在台上边跳脱衣舞边唱革命歌曲,她们一边唱着“红色娘子军”,一边将长裙、乳罩、短裤往台下乱抛,那些经历了“文革”狂热后变得很注意身份的新贵们,一下子又狂热了起来,为抢夺舞女们的“遮羞布”而大打出手,不惜抓破脸皮。
在我们靠滋润和保养喉咙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二十多年前,那个叫张志新的女人却没有这样的福气,她想喊出一点不同的声音,喉咙马上被专制的刀割断了。从她割断的喉管里一定会流出很多血,还会汩汩冒出血泡,胀得很大,然后破裂,这是不平之气渗入血里的无声爆炸。上溯六十年,在渣滓洞,有许多硬着的喉咙不断被切断;再上溯百年,谭嗣同拼着自己的喉咙喊道:“我自横刀向天笑。”至今,我搞不清他这是笑还是绝望。百年以上,砍头术盛行,柔软的喉咙一不留神就要首先遭殃,转瞬就是身首异处,更有凌迟刑罚,首先割断舌头,然后碎刀零剐,让人受惨遭痛两三天而死,却不能叫骂,也无法喊痛。数千年来,控制喉咙的招数一招高过一招,这些早已沉入民族潜意识的焦虑与恐惧之中。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一想到他们的喉咙,我就感到自己的喉咙发涩,脖子后冷冷生风。虽说用手一摸,喉咙好好的,温热如常,但却对异样的声音保持着警惕,还不如跟着一起唱些时尚的歌曲保险,何况时尚的歌声里还有不少乐子可找。在向往、接近精神险峰的时候,我们总是这样半途而废或者败下阵来。
遗忘是伟大的镇定剂,它的可怕处还梦一样遥远。巴金老先生一再提议要建的“文革”博物馆,大概也会遥遥无期。大凡博物馆之类,是对昔时光荣与辉煌的一种固执的缅怀和珍藏,那种专揭伤疤与短处的博物馆,爱面子的中国人定会群起而坏之。若进行民意测验,恐怕大部分人对此议也会漠然。那些在“文革”中饱受灵魂煎熬和皮肉之痛的先生们大都垂垂老矣,早些年他们折腾一番,也没有讨到批文,心早凉了;那些狂热之后被放逐的知青们,现正值事业的顶峰,大都忙于大把挣银子、占位子,他们中有好思者思来想去,弄出一份“青春无悔”的报告,以此显示自我的尊严和中年的大度,算是对历史有了一份交待。为了表示这些新贵们的不健忘,他们中有人在都市里开知青饭店,挂些水壶、草帽、蓑衣、军装之类,作为相聚喝酒时怀旧的点缀和招揽顾客的卖点。我们这些在“嘿”声长大的“文革”同龄人,大都陷在生活的“八阵图”中,很难分辨来时的道路。所谓历史经验,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化妆术,谁都可以用来自我涂抹一番:有人对历史化淡妆,有人对历史化浓妆,有人对历史进行脸谱化,有人对历史进行妖魔化。历史的真实面目在他们的伺候下开始变脸,我们分辨不清,也懒于拔云见日。对于巴老先生的动议,我的一位教育界的同龄朋友就说,花这笔怀旧的钱,还不如建几所希望学校。
中国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坏到让老百姓绝望过,任何专制、腐败、黑暗和吃人,他们都挺了过来,加之,他们颇具集体遗忘的本领和乐天知命的习惯,希望于他们,是对现实的一种温和的否定。但是将历史遮掩着的希望和夜幕下晶亮的冰雕差不多,一遇热冰雕就会化为一滩冰水,和底下的黑泥一同泛滥,让我们立足的地方一次次动摇和污秽。最要命的是,我们的希望又在哪里?红尘万丈中,我们听到了一个既年轻又沧桑、既本真又做作的声音:“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漂流……”漂流若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放逐,还不失“诗意栖居”的意味,但它往往是随波逐流的遁词。随波逐流,多的是无奈的理由,但它仍然是“自由选择”,这笔账挂在别的户头上可以,本金和利息最后还得由自己支付。现在,我们好像并不缺少自由,而是缺少承担自由的心理准备和作出自由选择的行为能力。昔日,红卫兵们挟风雷扫荡牛鬼蛇神的自由,只是政治蛊惑和操作下一时的狂热和快意,他们很快就不自由了。我们中绝大部分人并没有被放在平口锅里过多炒作,我们自由唱着流行歌,放任着情感的流变,但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面目可憎和颓唐失意呢?如果说,昔日大串联的人流是一大群迷失的羊羔,那么现代“淘金记”中,我们这些阵容强大的演员们又在演出什么活剧又将出演什么角色?我只有疑问,没有结论。
近日,某位打“草原牌”的当红歌星来小城演唱,我处在演出现场,充分感受到了新青年的真诚和狂热。他们的喉咙被歌星调动起来,跟唱声一波高过一波,我想回忆一点别的,以便同现场保持距离,任我的思绪一次次转空,喉咙里冒出的声音却执着地飘向虚构的“天堂”,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却无法自制。演唱会后,我久久不能入睡,随手又翻到了吴小龙先生的那篇文章,有一段话让我心惊肉跳:“……整个民族,成为一个伟人的诗意激情的献祭,为一个执着的虚构而打成一团;近十亿人,为了一个他们今天看来绝对匪夷所思的目标而付出了他们的真诚、狂热、思索、才智,甚至鲜血和生命。这是人类史上空前的荒诞戏。”这一幕远逝的荒诞戏,谁能保证它不会扩展舞台浓墨重彩地重演?谁能保证自己的喉咙因为滋润与保养的需要而不同台呐喊?我想,只有一个人不会再呐喊了,他就是躺在上海某病室里靠打点滴维系生命的巴老先生,这个世纪老人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在雪白一样的静谧时分,他在想些什么,他会想些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能想了,什么也不能说了,什么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