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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在编舞家郑宗龙的作品中,月亮与荧黄似乎是一名“常客”。
从以“满月”为灵感的《大明》,到汲取“月晕础润”典故的《毛月亮》;从《十三声》里炫目的荧光色,到《乘法》中突破黑白灰的那一抹亮黄……
这位云门舞集下任艺术总监的编舞,既传承了创办人林怀民《水月》等经典作品的冲淡深粹,又发展出他独有的恣肆生猛。
2019年底,云门舞集与陶身体剧场联手打造的《交换作》举行大陆巡演,开场作品即郑宗龙为陶身体舞者编创的《乘法》,简约的舞蹈动作,翩跹如行云,透过节奏与意象的交迭,幻化出别样生机与遐想。
排练前夕,郑宗龙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清瘦高挑的他,脑后扎了个短小发髻,一袭黑衣,静坐在初冬的暖阳下。他温和地诠释着舞作《乘法》的编创,也确乎总结了多年“修炼”的心得——“舞蹈是‘乘’,亦是‘法’。”
万华街头的小“野”龙
2018年秋冬,郑宗龙携《十三声》来大陆巡演时用上了微信,头像选了张强对比度的黑白照:一条在黑暗中慢慢攀爬的白亮蜥蜴,乍看像一条发光的小龙。
林怀民说,郑宗龙身上有一样他一辈子没有且羡慕的东西:那种属于街头的旺盛的活力——一种“野”。
与自幼濡染于书斋的林怀民不同,郑宗龙生于台北万华(旧称“艋舺”)街头,他的外公曾是剥皮寮的面摊师傅,父母很早就进入社会闯荡,他小时候也跟着家人在街边摆摊卖拖鞋。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学着大人手舞足蹈地叫卖,警察一来,小小的郑宗龙拎起一袋拖鞋就拼命地跑……街头活力和人生百态,成了他日后创作的灵感来源。
“我的童年视角就是蹲在万华尿涕路边向上望的景象,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嘶吼的,叫卖的,哀求的,祈祷的……那里的声音、气味、形体、事件、颜色,街上人们的态度,如每天世上发生的事,转眼即逝。”
“十三声”是郑宗龙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传奇人物。1960年代的艋舺华西街,“十三声”在大厝口广场卖艺,举凡古今佚事、流行俚俗,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一人分饰多角,忽男忽女,幼声老嗓,唯妙唯肖。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在舞作《十三声》中,郑宗龙召回了一幅幅童年记忆的场景:黑帮拼斗、庙会阵头、野台戏班、扶鸾乩童……经他编创,11位舞者身着荧光彩衣,在台上诡笑、嚎叫、念咒,在唢呐、那卡西、电子乐中“变身”,舞出各种失序、佝偻、张狂的动作,激烈似烟火齐发,又如泱泱大河,淌出令人目眩的众生相。
郑宗龙表示,他想“更深入地探索身体语汇与记忆的样态。我从街道上人们的样貌、文化的仪式,试着寻找一个跳舞的理由,舞蹈的方法”。
为何跳舞?回到自身,郑宗龙少时习舞,只因家人觉得他太过好动,常常“闯祸”。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理发,一把刀片在手,他不留神就割到了手指;走在路上,他撞碎了整片落地窗,把自己弄得全身是伤。
“我是一个让母亲提心吊胆的孩子,完全不受控,可能因为这些原因,母亲把我送去学跳舞,芭蕾、京戏、新疆舞、蒙古舞、现代舞,什么都学。”
郑宗龙对10岁时拉筋印象深刻,跳舞让他很早就学会用身体的痛感来遗忘心里的忧伤:“我把脚放在那边,压下去,让自己痛、让自己痛,好像筋拉一拉,身体痛一痛,心里面的感受就会不见了。”
上中学时,他也曾经历青春叛逆期,“没好好念书,每天晃来晃去,骑着改装摩托车到处跑,和人称兄道弟,加入小幫派”;高中在华冈艺校念舞蹈科,郑宗龙曾是学妹小S暗恋的“男神”,《康熙来了》中,小S曾公开表示,读书时看到这位帅气的学长练舞,她情愿为他去买便当。
高中毕业,郑宗龙本想报考台北艺术大学,可惜文化课差三分落了榜,转而入读台湾艺术大学舞蹈系夜间部。那段日子,白天他帮父亲送货,夜里继续跳舞……其间遇到罗曼菲(云门2前艺术总监),她看了郑宗龙的表演,鼓励他报考台北艺术大学插班生。郑宗龙隔年赴考,终于如愿转入理想中的学校。
大四那年,郑宗龙曾一度陷入迷茫:不知为何而舞。他选择休学去当兵。当兵站哨,一站就近两小时,他总觉背痛,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支撑脊椎的椎弓开裂——若不开刀,万一椎弓滑脱,极易导致瘫痪。挣扎良久,郑宗龙决定开刀,医生挖了他骨盆的骨头补缝,再在脊椎旁打了两颗钢钉。
体内种下两颗钢钉后,郑宗龙静养了整整两年。“那段时间穿着铁衣,起卧都是僵着的。身体稍微好一点就跟爸爸去送货,或是自己开车去。那段时间我就会想,人一定要珍惜身体没有病痛的时刻。”
休养过后,回到学校,还剩一年毕业,郑宗龙编了三支舞,顺利转入编舞系。他发觉身体逐渐好转,毕业后考取了云门舞集,决心再次起舞。
出入“云门”的流浪者
云门的舞者非常安静地处理身体,这对生性好动的郑宗龙起初是个挑战。
他进团第一堂课就是站桩,一站就是一个半时辰,汗水并非在舞动中挥洒,而是默默滴在脚边。这样的坚韧修炼曾在郑宗龙体内激起强烈的冲撞。
“我因此而痛苦,但这个剧烈的冲突好像为我带来了静下来的可能。”
四年云门舞者生涯,打磨着郑宗龙的心性,一种向内的力量开始生长,但体内的钢钉也在提醒他,身体无法负荷这一切。跳完舞,别人隔天都没事,他每周却要看三趟中医,周末还要做复健。“大家在休息看电影,我在医院拔罐、针灸、贴药。日积月累,我发现自己没办法了,我需要很多休息。”
郑宗龙终因脊椎伤势,不得不退团。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舞蹈如此不舍,牵筋动骨。离团那天,他躲在排练场哭了一下午。“任何分离都是难受的,那时候我和舞蹈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离开云门后,郑宗龙曾有两年几乎在谷底盘旋。中断舞者生涯后他转向编舞,为生计接下各种商演,却几度遭厂商打脸,连车马费都不付便打发走人。“那时全身上下加存款,只剩几十块,一走出去,泪就掉下来了。”
因着对舞蹈的热爱,商演之外,郑宗龙每晚都和好友在社区大楼的健身房里编舞。但他当时没有经济能力,要租房,要借场地编排,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在他最困难的日子,林怀民伸出了援手。
“林老师跟我说,如果他想去哪里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开车去载他,他下车时就照计程车的费用付我。”就这样,郑宗龙给林怀民当了一段时间“司机”,他的世界也随之慢慢打开。“那段时间,我很幸运,林老师在车上会听古典音乐,如果去看演出多一张票,他也会带上我,我跟着他一起看戏、观舞,他还会和我讲这些作品背后的故事。”
郑宗龙跟着林怀民看演出,也看他每天开会、改稿、接电话、和人聊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原来他是这样生活的。”最让郑宗龙触动的是林怀民的家,没有任何多余修饰,三面墙都是书和CD。郑宗龙渐渐明白,编舞不能只靠天赋,还要有丰厚的积累支撑,“我只觉得自己好像空空的、疯疯的,只是个会玩的大男孩,墙上那些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看到了宝藏,我想要吸收。”
林怀民给郑宗龙推荐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为他介绍贝多芬的音乐,让他去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跟他讲述保罗·高更在大溪地画画的故事……就这样,郑宗龙的世界开始联结上了许多作家、画家,还有音乐家。他曾坦率地开玩笑道:“我从听周杰伦直接跳到了听巴赫。”
云门舞者的训练锤炼了郑宗龙的耐力,林怀民则向他展开了无限丰盛的精神世界,也释放了他的创作能量。自2002年起,郑宗龙编创的舞作逐渐受到外界重视:《似相》(2003)入选两厅院“新点子舞展”;《地下室》(2004)入选“亚洲青年编舞营”;《爻》(2005)受邀为“亚太艺术论坛”开幕演出。
2006 年开春,云门充满了伤逝。短短两个多月里,云门2极具天赋的编舞家伍国柱与艺术总监罗曼菲相继离世。这一年,郑宗龙30岁。1月,他和云门同仁送别了36岁的“柱子”;3月,他在德国参加编舞大赛,双人舞《狄德贝许》从全球25国300件作品中脱颖而出,首获国际铜牌殊荣,但遗憾的是,他再没机会亲自带给恩师罗曼菲看了。
4月,郑宗龙受邀担任云门2特约编舞。10月,他申请了云门的“流浪者计划”,背着包单枪匹马去了印度,一口气走了24座城市,“我终于靠自己的力量绕了一圈,这两个月是扎扎实实的两个月。”
流浪印度期间,郑宗龙曾在湖上的船屋住了一星期,“卸下盔甲”,练习与自我对话,捋清过往人生中的每个重要节点。很多时候他也想“逃”,生命中曾被重重打过的那一巴掌,总在最后一刻逼他认真面对自己的人生,“我会眼睁睁看着它,对它说:‘你再来啊!’”
在路上,“一个蓝色的地方”
“撞墙的时候就想到了《墙》;《裂》的时候是想把自己打开。”
担任云门2特约编舞家期间,郑宗龙几乎每年都在舞团“春斗”推出新作:《变》(2008)、《墙》(2009)、《裂》(2010),这些命题既抽象又具象,既个人又普遍。2012年《墻》于纽约演出,《纽约时报》盛赞:“郑宗龙导入截然不同的动作语汇,轻盈巧转,如芭蕾般优雅;淋漓尽致的舞作令人激动!”
借着创作,郑宗龙也在不断厘清自己的内心。多年后的今天,面对“为何起舞”的命题,他沉默良久,淡然作答:“我现在想到的是滤水器,说‘净化’感觉太严重了。我觉得舞蹈是一种表达,同时它也是一个‘滤’的过程,它有这样的功能。为什么跳舞?悲伤时可以跳,快乐时也可以跳,而且你不需要任何工具就可以跳,甚至不用音乐都可以,但舞蹈跟自己连接,而且是一个本能。”
2011 年的《在路上》是郑宗龙首部长篇舞作,灵感源于他在云南的旅程。他在当地见到一位白族老奶奶,穿着最传统的服饰,但拿着最新的苹果手机。“我就想,传统跟现代本是相连的。”于是,他将传统身体语汇与现代音乐结合进行编创,舞蹈现场邀请西塔琴乐手即兴弹奏,舞码不仅涵盖芭蕾、现代、太极导引及印度、东南亚等元素,还融入了台湾的八家将、车鼓阵等民俗文化,把街头阵式跳将的生猛痛快,自在不羁地杀开一条新路来。这一年,《在路上》在国际舞坛连获大奖,郑宗龙被舞评家视作“国际舞蹈界新鲜而独特的声音”。
2012年,郑宗龙获得亚洲文化协会奖助赴纽约研习,半年间,他像当地人一样游荡在纽约的大街小巷,其间编创出舞作《一个蓝色的地方》。“那段时间有点忧郁,有个晚上我睡不着,跑到天台吹风,天快亮的一刹那,漏进了一点光,天空慢慢从黑色过渡到蓝色。那个时刻,我完全被天空的感觉给抓过去了,突然忘掉了所有烦恼,心里重新获得了平静。”
郑宗龙后来得知,天际线呈现特殊蓝色的这一刻,是法国人的“狼和狗的时刻”,是日本人的“魔幻时刻”,空气潮湿不安,视线昏黄不明,鬼怪皆现形。“蓝色对我来说并不是实质的颜色,而是人的感受传达给身体的反应,因此作品中的‘蓝色’架构在舞者的身体里,在动作中呈现忧郁不安的感觉。” 《一个蓝色的地方》特别之处在于“音乐的缺失”,全作仅在后半段让舞者身体带出音乐,郑宗龙也被舞评家称作“最擅长掌握音乐抽象结构的编舞者”。他自己解释:“当音乐消失了,就好像走路失去了方向,但后来发现,音乐其实源于舞蹈的身体,舞者帮我找出节奏感,再将动作编织起来。”
2012年回台后,郑宗龙任职云门2助理艺术总监,2014年升任艺术总监。2019年8月,云门二团和一团合并。明年将成为大掌门的郑宗龙在推广和演出上投入极大心力。作为“林怀民的接班人”,郑宗龙曾谦逊地表示:“没有人可以接林老师的班,而是我们大家必须一起托住文化传递的薪火。”
林怀民对郑宗龙也寄予厚望:“宗龙首先是一个很好的编舞家,更重要的是云门从创团开始就坚持做的艺术平权,到户外、偏乡、社区演出,这件事不是每个艺术家都愿意做的。如果你找到一个很棒的编舞家,他的作品可以在全世界演,但不到偏乡去演,那不是云门。宗龙就是基层出身,他对这件事有很强烈的信念,这些年他也带着云门2做了很多实践。”
郑宗龙曾带着云门2多次去学校表演,小学生们席地而坐,几支舞毕,舞者下台,悄悄走到小观众身旁,牵起他们的小手邀他们共舞。“你可以看到孩子们的表情,之前看舞很严肃,然后开始笑,对我来说那是最美好的时刻。”
从冰岛带回“毛月亮”
“光之暗面”常成为郑宗龙在舞作中勇猛探索的对象。
2014年编创《杜连魁》时,他受王尔德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启发,将那个与魔鬼交易、永不老丑的美男子的故事搬上舞台。善于交融不同质地元素的他,大胆使用红绿对比色,借北管与西方古典乐的冲突,舞绘出人性深处的黑暗、渴望与焦灼。“我个人心中可能也有那样一个画像,对我来说,每次创作或许打开了我一些阴暗的柜子,但也解开了我的一些疑惑。”
五年后,冰岛旅行归来,他创作了极具震撼力的新作《毛月亮》。台上,139块LED面板拼合的荧幕仿若“发光的巨兽”,在冰岛后摇天团Sigur Rós的配乐中,一群衣着原始的舞者,甩发狂舞,时而围成圈大幅摇晃,时而叠成罗汉奋力上爬,荧幕上的瀑布幻化成一只巨手,仿佛在攫取那些蓬勃肉体的青春……
《毛月亮》这个名字是郑宗龙在网上搜到的。“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很美。我心想,什么意思?月亮还长毛吗?后来才知是月晕的意思。古人说,月晕而风,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因此也引发了人们内心的深层恐惧。”
通过这出舞作,郑宗龙试图探索“身体和冰冷科技的对话”。编舞前,有天晚上他在手机上看短视频,深陷其中,停下时,不觉天已亮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东西的威力,如果我没有自制,真的会黏着它一直看下去,很可怕。”
为了寻求与Sigur Rós的合作,郑宗龙去了冰岛参加雷克雅未克音乐节。“冰岛人听后摇是在剧院里,台上乒乒乓乓的音乐很high,台下的人正襟危坐,最后一首歌结束,所有的人才疯狂起来。我很少有这种体验,可能古典乐团演奏才可以找到这样的观众,他们很专注地在聆听音乐,最后一刻你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全都在,很疯狂的!我说,哦,原来摇滚乐还可以这样子听!”
“不在我们文化里的声音”却勾起了本土文化的记忆。“最让我着迷的是,Sigur Rós很像万华庙会的音乐,我一直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原来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电子琴,在台湾很多婚丧喜宴中用到,我觉得好熟悉。”
《毛月亮》英文名为《22° Luna Hola》,这和月晕形成原因有关。“因为天上比较冷,有些看不太见的冰晶,22度时光线刚好照到冰晶,会出现光晕。”
在郑宗龙的作品中,既有“比较冷”的《毛月亮》,也有温暖的《大明》。“这是2017年为澳洲悉尼舞团编的一支舞,英文名是full moon(满月),拍定合作后,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的圆满时刻,大家笑得很开心、很温馨的一个夜晚,有点像中秋节团圆的感觉。”
月有圓缺,人有离合。在此次《交换作》的大陆巡演中,即将退休的林怀民以一支短短的舞作《秋水》告别观众,舞作灵感源于他的一次京都之行。京都秋日的溪流在沟渠里清澈流淌,静美万分。台上,在极简主义大师阿沃·帕特的《镜中镜》音乐背景下,五位云门最资深的舞者(周章佞、黄珮华、黄媺雅、杨怡君、苏依屏)舞出了暮色中的忧伤与喜悦,跳完这一支悲欣交集的舞蹈,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要离开云门的舞台了。
自2006年伍国柱和罗曼菲离世后,这些年来,郑宗龙还是会常常想起云门的这两位益友良师。
采访临近尾声,他满怀深情若有所思道:“我常在想,林老师翻译了一本书《摩诃婆罗达》,那本书我从头读到尾,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起鸡皮疙瘩。书里,好像是到了某个地方,所有人都死了,然后只剩下那一个人,但再往后面,所有死掉的人又全部出来了,原来这只是一场戏而已!然后大家在那个时刻团聚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常会想起这样的时刻,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