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小。父亲特别喜欢养鱼和种花。院子里的花不说，屋里有一种叫“玻璃翠”的花，冬天也能绽放。这种花从花到花枝几乎都是半透明的，叶子和花一律都碎叨叨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碎叨叨的花，现在想想，也许就因为它可以在冬天里不停地开花而且好养。父亲的金鱼养在一个小玻璃鱼缸里，是那种金红金红的鱼。金鱼游起来总是很慢，很雍容，摆着长长的尾巴。
　　那时候养金鱼的人不多，也不可能有卖鱼食的地方，父亲就总是去池塘里捞鱼虫。父亲带我去捞鱼虫，让我坐在池塘边的草坡上。我看到旁边果园里的树下落了一层李子，红红的。我父亲对我说：“那都是虫子咬过的!”那果园里的李子树长得真是茂盛，靠近池塘这边的几棵，把结满了李子的树枝一直垂到水面。有时候，水面上都会落满了红红的李子。但父亲不许我走到池塘边，说那李子不能吃，虫子不咬它不会落。
　　忽然有一天，院子里的人们都紧张起来，邻居们养在窗台上的花都不见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大人们说，养花、养金鱼都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邻居老姚过来对我父亲说：“你怎么还没把花扔掉?”他转一下身子，看到了父亲的鱼缸。严厉地说：“还有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把鱼扔掉!”老姚跟我父亲的关系很好，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和父亲坐在那里喝茶聊天。他们喝茶的时候，鱼缸里的鱼总是在慢慢游动。也就是那天，父亲先是把花盆都搬到了小仓房里。我家的小仓房在南边，冬天的时候里边要放很多很多的大白菜，即使在夏天，那里边也见不到太阳。但那些花只在小仓房里待了一天，第二天老姚带了人来，指挥着，让人把父亲的那些花搬出来扔掉，扔在院门口的那个垃圾堆上。屋里院里正乱着，父亲突然小声把我叫了过去，说快找个地方把金鱼也倒了。父亲刘我说：“你小，你没事。”我问父亲为什么要把金鱼倒掉。“你小，你不用问。”父亲说。
　　我端着父亲的小玻璃鱼缸左转右转，心里真是害怕。老姚还在院子里大声地说话，指挥着那些人做这做那，我一时没了主意。我想把它们端出去，让它们和那些花去同一个地方，但我不敢出去。我又想到了那个池塘，我想我应该把这些金鱼倒在那个池塘里，但我更不敢端着这么个小玻璃鱼缸走那么远的路。我忽然想起了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我几乎没再多想，也没再犹豫，一头扎进卫生间，一下子，把那缸金鱼全都给倒进了抽水马桶。我还放水冲了一下。直到那天晚上，院子里没了动静，父亲才小声问我：“那些鱼呢?”我说倒了，父亲问倒什么地方了，我说倒在厕所的抽水马桶里了。父亲的样子让我很吃惊，好像有人用什么猛地抽了他一下，但他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我想：那些可怜的金鱼是不是还会活着?是不是就在我脚下的下水道里?或者就在我脚下的污水井里?但我明白，它们即使是活着，也是活在它们不该待的地方!是我，让它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让它们待在污浊的下水道里边。那么美丽的金鱼，拖着它们美丽的大尾巴……它们惹了谁?它们有什么错?多少年过去了，我总忘不了那美丽的金鱼。
　　那一年，我在南京寻访随园故址。随园据说就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那地方有一个小湖，湖的西边是一处专门用来放生的地方。那天我站在小石桥上，看到有人正在把一大桶小鱼慢慢慢慢倾倒进湖里，周围还围着一些人。旁边的人告诉我那些人是在放生，给那些鱼一条生路。一刹那，好像有什么猛地抽了我一下。
　　
　　[路子与你聊]
　　文中的最后一段写“我”看到有人在给小鱼放生，“一刹那，好像有什么猛地抽了我一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