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和老周从酒楼里出来，走到路边的小面包旁，往车里一瞅，黑灯瞎火，没有人影。
　　“又跑哪儿去了？”老周不悦，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刘刚拍了下他的肩膀，指指街对面。
　　街对面，白花花的路灯灯光下聚集了不少人，围成一圈，圈内是什么，从刘刚和老周所站的街这边看不见，但因同时还有扩音喇叭声传过来，二人能基本猜个大概。这是一个激动得有点神经质的男人嗓音，一惊一乍，忽大忽小，一会儿短促一会儿拖出个长腔，喇叭也很配合地不时发出一下爆破或啸叫声。
　　“大家快一点了快一点，抓紧时间，带上塑料袋和名片，把零钱准备好……一瓶一个疗程两瓶巩固药效，买了的朋友不要离开现场，我还要说什么病可以擦什么病可以用，哎就说你呢，就是你！……摔伤碰伤打伤扭伤，类风湿关节炎肩周炎颈椎病老寒腿，烂脚臭脚香港脚脱了鞋子我的妈呀满屋子臭气……人太多了不要再走上来不要再走上来……”搭配着强劲的迪斯科舞曲，吆喝声也有了说唱的节奏。
　　刘刚和老周过了马路，走到人堆外围，老周伸手拍了一个高大壮汉的肩头，壮汉正聚精会神地高举手机，越过围观者拍摄圈里叫賣的人。
　　壮汉猛一回头看到老周，“你们这么快就完事儿啦？”他笑道。
　　“你也没闲着呀，金师傅。”老周说。
　　金师傅收起手机，“这就回去了？”
　　“还要看个地方，我马上把地址发给你。”刘刚说。
　　“好嘞！”金师傅干劲儿十足。
　　再看完一处民房，老周和刘刚从楼道出来，没走几步又听见了类似之前的卖药吆喝，所喊内容都一样，只是没有扩音器效果。刘刚正觉得奇怪，同时朝小面包的停车处走，老周却忽然拉住了他。老周指指前方不远处，路边的昏暗角落里，金师傅正站在小面包外车身一侧，看着手机，聚精会神地模仿什么。金师傅挥动着手臂，朝虚空中指指戳戳，不时还抽两口烟，吆喝声也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只是嗓音已不像他自己，而是在极力模仿之前那个卖药的家伙。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走过去，金师傅过于投入，直到他俩走近才注意到，他收起手机，憨笑两声，没看出有任何不好意思。
　　“收工！”老周说。
　　“好嘞！”金师傅依然精神抖擞。
　　回程时，老周和刘刚都坐在后座。
　　“看不出来你还有表演天赋，改天我跟导演说说，给你安排个角色。”老周对开车的金师傅说。
　　“算了吧，我一对上镜头就怂，”金师傅笑道，“以前在别的组也给安排过，真不行。”
　　“你模仿那玩意儿干吗？”老周又问。
　　“我真觉得那哥们可以的，所以拍下来学学。”
　　“学那玩意儿干吗？”
　　“推销啊！你是没见到他卖得有多好！”
　　“看不出来你还做买卖呢。”
　　“不拍戏的时候我可不得做点买卖……对了！”金师傅忽然想到什么，把卡在仪表板上导航用的手机抽出来，快速翻动着屏幕。
　　“哎哎哎，你开着车呢，别弄手机了！”老周赶紧提醒。
　　“没事儿！”金师傅回头把手机递给老周，“你们瞧瞧这个。”
　　“你手机不要导航吗？”
　　“这路还认不得？用不着导航！”
　　手机屏上是一张装裱好的画，水墨风格，一块山石一棵松树，以及一只蹲着吼叫的老虎，老虎的嘴张得比身体还大，更像只猫，嘴前还画了一个气泡框，里面写着个“嗷”字，代表老虎的叫声，画名“虎啸山林”，落款是“唐寅”。
　　老周和刘刚一看都乐了。
　　“告诉你们，就这画好卖得很！”金师傅笑道，“还有小鸡啄米图什么的，都好卖！”
　　“你从哪儿搞的这画？”刘刚问。
　　“批发的呗！好卖，真的好卖！一百块钱不成问题……你们都是搞美术的，说说这画儿怎么样吧。”
　　老周有别的事儿，叫刘刚单独再去看几个外景，拍照片回来给他就行。吃过午饭，刘刚和金师傅直接从拍摄现场出发去勘景。
　　“这几个地方离得太远，回来得晚上了。”金师傅说。
　　“那也得跑啊，谁叫是老大安排的呢。”
　　“我瞧老大对你不错啊刘老师。”
　　“还行吧。”
　　“他应该给你配个新手机，”金师傅瞅了一眼副驾驶位上刘刚的手机，“你这个早该淘汰了，我用的都比你的好。”
　　“能用就行，我不讲究。”
　　“说真的，我有路子，你想换哪种我都能搞到，包你便宜。”
　　“不用了。”
　　“你要不想买新的，二手的我也能搞到，保证跟新的一样好使，怎么样，换一个吧？”
　　“真不用。”刘刚笑了。金师傅也笑了。
　　金师傅身高至少一米八，膀阔腰圆，粗眉吊眼，乍一看绝对是那种孔武有力的角色，而刘刚还不到一米七，身板单薄，所以刚进剧组面对这样一位司机时，他还有点发怵，轻易不去搭话，结果相处没几天刘刚即发现此人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足为惧。
　　“你孩子多大了？”金师傅问。
　　“我没结婚呢。”刘刚说。
　　“还没结婚？我都离了多少年了你还没结婚？对象总有吧？”
　　刘刚笑笑，没搭话。
　　“肯定是你眼光高，对不对？……没必要！女人嘛，能用就行，趁年轻多试试不一样的才是正经。”
　　剧组司机喜欢聊这个刘刚是知道的，刘刚还知道他们收工之后的一些传闻。
　　“酒店附近你都摸熟了吧？”刘刚笑问。
　　“摸什么？……嗨！你说那个啊，我不会约人到那儿。”见刘刚不相信，金师傅又半开玩笑似的补充道，“花钱的事儿没劲！”
　　“怎样算有劲？”
　　金师傅沉默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兀自笑起来，“剧组里有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什么话？”
　　“叫‘吃道具穿服装，要想搭伴儿……找化妆’。” 　　“听过，纯属扯淡！”
　　“我那什么……找的第一个组里人就是化妆。”
　　司机和化妆？这倒新鲜！刘刚不免有点好奇，“怎么回事？”
　　“那个戏我给化妆服装他们开车，那帮人里面就一个男孩，还是个‘娘炮’，瘦得三根筋挑一个头，所以我有时候也帮他们搬搬东西。”金师傅喝了口水，清清嗓子，“结果有天晚上收工，化妆助理，一个小姑娘，忽然叫我把两个箱子搬到化妆间去，我一开始还不乐意，因为之前我帮忙只不过是把东西搬上车搬下车，再远的我就没管过了，没想到那小姑娘居然对我坏笑一下，溜了，我就觉得有问题，但也不是很清楚怎么回事，想想搬就搬呗，结果搬到化妆间以后也没什么事，我就打算回自己房间，刚走到走廊里手机就响了，就是那个化妆助理的号码，我一接，她直接叫我去几零几房间，别的话都没说，我感觉有戏就去了，一敲门，你猜开门的是谁？”
　　“化妆助理？”
　　“不对，是化妆老大！”
　　这更奇怪了！刘刚想。
　　“我一瞧是她就有点打鼓，结果她一把就把我拉进去了，赶紧关上门。”
　　“她什么样的？”
　　“胖女人一個，年纪比我还大不少呢。”
　　刘刚大笑起来。
　　“你还别笑，我一开始也跟你想的一样……你不知道，胖也有胖的好处……”
　　看完一个景，奔赴下一个的途中，金师傅又说了一段经历。
　　“那回我开的是导演车，是个商务车，舒服，除了接送导演，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车里睡觉，难得也跑跑腿什么的。这都没什么，怪的是导演是个女的，以前我只见过男导演，女的还头回碰见。要说这女导演吧，长得还不赖，身材挺好，听他们瞎聊的时候说她还当过演员，就是年龄有点大，看起来起码四十几了，拍的那电影好像讲的就是她自己的事儿……听出意思来了吧？有天晚上她就把我喊她房间去了，她好像还喝了酒，一股酒味，疯狂得很！嘿！第二天见到我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都不多看我一眼，在人面前照样对我吆五喝六，我他妈就想回头再逮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治治她，果然！没几天她又喊我去她房间了，哈哈哈……我把看家本事全使出来了……你猜怎么着？她倒满意得很呢！我立马就跟她说了，让她对我好点儿，她还真说到做到，打那以后就对我客气多了。你说好不好笑？”
　　“拍完戏还见过吗？”
　　“你这不扯吗！戏上都已经把我折腾得够呛了。”
　　几个景看完已经傍晚，刘刚就近和金师傅一起在一家小面馆吃面。面馆对着一个市民公园，吃到一半，金师傅又想起了什么。
　　“有天晚上我也是在公园瞎逛，瞧见个女的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我上去搭讪，然后说陪她走走，她就答应了，后来我和她走到个林子里，黑灯瞎火的……刚一完事儿她跑掉了……”
　　“你做预防措施了吗？”
　　“防什么？”
　　“万一那女的有病呢？”
　　“不可能，这我有经验，像这样的肯定是普通人，穿的也普通，没事！你瞧我现在不都好好的吗！不是我吹牛，活这么大，一次标我都没中过，连湿疹都没得过！”
　　刘刚笑着，低头继续吃面。
　　“不相信？吃完面我们就过去，我演示给你瞧瞧。”
　　“拉倒吧！”
　　“早着呢，急着回去干吗！就当散散步消消食呗。”
　　“你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刘刚跟着金师傅在公园里转悠。
　　广场舞大军一如既往、理直气壮地占据着多个有利地形，不同扩音器放出的不同歌曲此起彼伏、响彻夜空。跟着韵律，这些男女不停扭动、伸展着身体，现场似乎充斥着一股荷尔蒙的能量，其特征就是各种体味混合而成的浓郁气息。
　　刘刚发现在广场舞方阵中，离自己所站位置的近处，有个年轻女人也在跳。她穿着红黑拼色的紧身衣裤，身材很好，曲线毕露，跳得非常起劲，说是自信或是得意都行，她应该也很清楚自己吸引了众多围观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她的动作明明和别人一样，却丝毫没有集体的那种勉强感，一气呵成，柔韧有力，竟如时髦劲舞一般，这让她的气质在这堆中老年人里显得尤为突出。
　　刘刚正想从此女甩动的头发中看清她的脸，金师傅却用胳膊肘顶了他肩膀一下。
　　“你也在瞧这女的？”金师傅笑道。
　　“这种跳广场舞的倒少见。”刘刚说。
　　“这样的不行。”
　　刘刚看了看金师傅。
　　“不好接触。”金师傅补充道。
　　二人继续向前往僻静处走，脱离围观人等后金师傅的脚步逐渐放缓，开始扫视左右，手上的烟送到嘴边的频率也降低了，看起来已进入搜寻猎物的专注状态。他的表情严肃，眼神中闪烁着一星犀利的光，这让刘刚想到了狩猎的狮子和猎豹，在黑夜中潜踪。
　　刘刚很快发现，公园里中年以下的女人大多都有伴，而大多的伴都是男人，很明显不是夫妻就是情侣，树下、角落里、长椅上，凡是隐蔽处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牵手依偎、卿卿我我。金师傅只是扫了一眼即离开，很明显这些女人不属于他的猎物，偶有单身女子走过，他也仅仅止步回望一下，并没有任何后续行动。
　　健身器材场地里有女人锻炼的身影，金师傅停下脚步，看着，像是在分析形势。
　　“怎么样？”刘刚问。
　　“嗯……”金师傅沉吟着。
　　年轻且没伴的女人大概只有两个，一个站在踏板走步器上，一个撑在双杠上，看起来正练得起劲，动作幅度和力度都不小。
　　“行吗？”刘刚又问。
　　“……不好说。”
　　“你上去一起练，顺便搭讪，说不定会有机会。”
　　金师傅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这种……再说她们练完了肯定要去吃饭，不可能吃完饭再来做这种剧烈运动。”
　　“有不少女人晚上不吃饭。”
　　“……那也最好等到她们练累了再说。”
　　二人在公园里绕了一大圈，直至又回到广场舞所在地，金师傅也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目标，他的专注状态松懈下来了，走路和观察变得很随便，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明显失去了一开始的兴奋。他俩站着又望了一会儿先前那个跳广场舞的年轻女人，她的劲头依然不减。 　　刘刚看看时间，进公园已半个多小时，于是说：“走吧。”
　　“再等等，还早呢。”
　　刘刚有点不悦，“不早了，回去还有工作。”
　　金师傅看看刘刚，脸上泛出半途而废的失望神情。忽然，他的视线从刘刚身上移开，紧接着眼睛里再次闪出光来。
　　“快瞧那个！”金师傅说。
　　刘刚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都是攒动的人头。
　　“瞧那个穿白衣服的！”
　　刘刚还是没看到，可能是身高的差距让他和金师傅的视野有所不同。“要走了，快！”金师傅边说边推着刘刚的后背一起往旁边走去，赶了十来步，他又拉着把速度降下来。
　　“瞧，她又在打望了。”
　　刘刚这才看清金师傅所指。距两人前方十米左右，一个穿裙子的年轻女人正独自慢吞吞地走着，她停下瞅瞅广场舞，又走几步瞅瞅树下的情侣，后来就坐到花坛沿上呆呆地抬头望月了。她的裙子分明是绿色的。
　　“这种打望的女人一看就有心事，会比较好接触。”金师傅解释。
　　这他妈不是乘人之危嘛！刘刚想。
　　金师傅撇下刘刚走过去，在女人身旁坐下，过了一会儿对她说了两句话。刘刚只能看见他嘴在动，听不见说什么。女人面无表情，不搭话，头也不转。金师傅停了停，又说了点什么，女人却一下子站起身走开。金师傅没立即跟上去，仍坐在原地继续望着她。
　　“跟着她，我有把握能搞定。”金师傅对走上来的刘刚说。
　　公园就这么大，刚才已经转了一圈，根本没有那种僻静的林子，哪个角落都有人或者有人走过，晚饭后的这个时间点实在太热闹，即使他得了手也找不到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他把女人带到面包车里，而刘刚只能在车外等他结束。这他妈简直太荒唐了！
　　“走吧，不早了！”
　　“再等等，我感觉能行。”金师傅站起身又要跟上去。
　　“耽误快一个小时了，拉倒吧。”刘刚忍着。
　　“没事，回去那么早干吗！”金师傅正在兴头上，“我一定要让你见识见识……”
　　“我他妈不要见识这个！”刘刚终于火了，“我出来是干正事的，不是陪你干他妈这个的。”
　　回程时，金师傅没跟刘刚说话，而刘刚则坐到了后座上。
　　某晚，刘刚正在电脑上画图，房间门被猛地敲响，打开发现是金师傅。
　　“什么事？”刘刚问。
　　见同房间的人也在，金师傅说：“出来我跟你说。”
　　“我还忙着呢，就在这儿说。”
　　“这儿不方便……真是急事。”
　　金师傅堵在门口不走，刘刚也不便关门，只好出来，接着又被拽到楼梯间里。
　　“说吧，什么事？”
　　“咱这段时间不是在路上加了几次油吗？”
　　“嗯。”
　　“今天我拿着票去报销，主任居然不签字，不给我报。”
　　“为什么？”
　　“说我那车用不了这么多油……这不扯吗！刘老师你也知道我们最近跑了不少远地方，天热车里还要打空调，怎么可能不耗油呢？所以刘老师……还要请你帮个忙去跟主任说一下，给我做个证。”
　　刘刚一听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道，“主任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金師傅支吾着，“他还能说什么？他又不开车他哪知道情况？”
　　“他是不是说你偷油？”刘刚直接说了，但语调还是很平静。
　　金师傅一愣，紧接着叫了起来，“天地良心！我从来就不干这种事！我知道有不少司机干过，但我是绝对不干，我还经常叫别人也不要干这种事，不相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一共多少钱？”
　　“……六百多块钱。”
　　刘刚一时沉默，像在思索什么。
　　“要是报不下来，过两天再加油我可就掏不出钱来了。”金师傅做出一副无助的样子。
　　“……行，我跟你去主任那儿。”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啊刘老师！太感谢了！”
　　其实刘刚不能确定金师傅到底偷没偷油，但制片主任更不是个东西，曾刁难过刘刚几次。刘刚根据经验，了解到主任比较忌惮美术指导老周，而自己作为老周多年的副手，二人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所以到了主任房间后他又给老周打了个电话，主任很快就签字把金师傅的钱报了。
　　没过两天金师傅又来找刘刚，又把他拉到个角落。
　　“好事儿，绝对的好事儿！”金师傅神秘兮兮，“……这些要是吃下来一转手起码能赚两倍的钱，便宜，真的便宜！你要愿意合伙，到时候你拿大头，我就当是牵线的拿个小头，你要不愿合伙就当是我借你的钱，到时候多给你利息……再送你台手机，够意思吧？呵呵呵，正好换掉你这旧手机……真不骗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机会实在难得！”
　　刘刚几乎没做考虑就拒绝了。无论合伙，还是借贷，只要对方是金师傅这样的人，他就一概没兴趣。
　　刚帮了一个小忙，马上就得寸进尺，居然还想再来忽悠钱，这些剧组司机都是他妈什么人啊！
　　导演又改了剧本，新增的几场戏需要一个城中村外景。刘刚查地图找到两个地方，准备去看一下，老周还是叫他拍了照回来给他。
　　看完一处，刘刚走回小面包，金师傅一见到他立刻从车里拎出个西瓜来。
　　“请你吃西瓜！”金师傅笑着说。
　　“你买的？”
　　“天热，搞个西瓜吃吃，解解暑。”金师傅把西瓜敲得嘣嘣响，“熟着呢！”
　　“这没切开怎么吃？”刘刚指着圆滚滚的完整西瓜。
　　金师傅立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晃了晃。
　　走到路边大树荫下，金师傅把塑料袋铺地上，瓜放上面切成了六七块，两人蹲着吃起来，同时望着路上来往的人和车。
　　瓜很甜，也确实口渴，刘刚连吃三块才停下，他掏出张纸擦了手，但仍黏糊糊的，金师傅见状，马上回车里拿来一瓶矿泉水打开，为刘刚冲手。 　　金师傅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递给刘刚，屏幕上是个嬉皮笑脸的年轻女孩。
　　“这又是谁啊？”刘刚问。
　　“我女儿。”金师傅笑道，“长得不错吧？”
　　“她多大了？”
　　“今年整十七。”
　　“你多大了？”
　　“四十二。”
　　刘刚没想到他竟然比自己大了近十岁。
　　“她现在是跟着你还是跟她妈？”
　　“当然跟她妈了，我哪有时间管她！”金师傅又吃了几口西瓜才抬起头，“刘老师，你说我女儿能当演员吗？”
　　刘刚愣了一下才说：“看她长相不错，不过我是搞美术的，真不懂这个，这你得去问导演部门的人。”
　　“那算了……我就看你人挺好，所以问问你。”
　　刘刚想说让他把照片发给自己，回头帮他问问，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他把手机还给金师傅。
　　“我女儿自己想当空姐。”
　　“那也不错，她个头怎么样？”刘刚表现出关心。
　　“她就是个儿高，遗传我。”金师傅相当得意，“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路子？”
　　“我还从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不过现在这种空乘学校不是挺多的吗？”
　　“是不少，我也打听过，但没什么靠谱的。”金师傅有点失望，“跟你说，只有航空公司自己弄的还行，但咱没路子也进不去呀。”
　　“这倒是。”
　　“像我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也帮不上孩子什么忙。”金师傅叹了口气，加速把剩下的瓜吃完。
　　往下一个地点去时，刘刚又坐到副驾驶位上了。
　　下车后，金师傅去了汽修店，刘刚一个人走在城中村的小路上。
　　这里比前一个城中村混乱得多。前一个只是房屋老旧，但环境还算整洁，街道都被水泥铺得很平，而这里的路面却坑坑洼洼的，有的路段甚至露出了土表，污水淌过就变得很泥泞，刘刚只能绕着走。
　　除了猫狗，街上还有鸡鸭穿过，粪便、垃圾随处可见，被暑气蒸起的各种臭味不时窜进刘刚的鼻孔，使他不得不像牛那样屡屡喷出鼻息。电线杆顶部往下至少一半的高度都被破网一样的电线层层缠绕着，再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刘刚需要谨慎而快速地从下面经过，就怕哪根私拉乱接的电线搭落下来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各种破破烂烂的房子聚在路的两侧，有的甚至都不是砖瓦结构的，像是铁皮或石棉板子搭的临时棚子，顶上压着老化的厚塑料布，难以想象这么热的天，有人会住在里面，但如果不住人，门口晾晒的衣服是谁的？菜园子又是谁的？
　　放眼望去，这片区域究竟有多大很难估计，一些小路不知道会通到何处，此地不仅是“城中村”，还是“棚户区”，是一个没人来管、也没人想管的地方。
　　没想到还有这么适合剧情的地方，实在是太好了！比前一个好一万倍！
　　找到这样的场景着实让刘刚兴奋不已，他料想老周和导演也都会相当满意。他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拍各个方向、各个角落，拍各种细节，拍各种人。
　　一个老头儿骑着三轮车过来，这激起了刘刚的创作欲。他打开视频拍摄，先紧紧跟在老头后面直到路口，继而转向一个拎着塑料袋的妇女，他隔着一段距离从侧面记录她走路的过程，接着再换到一个玩球的男孩正面，男孩跑过来，在他身前大力把球踢出去，刘刚又往前跟了一段球，直到球把两条狗惊走，滚入草窠中。
　　这一系列的调度均在一个镜头里完成。刘刚站到路边，打开相机的视频回放，看了一遍，对自己即兴创作的这个长镜头相当满意。
　　“你这看的什么东西？”一个声音突然钻进刘刚的耳朵，他一惊回头，发现一个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刘刚退了一步，不料此人又贴近上来，同时抓了把自己的裤裆。
　　“你看的是什么？”男人又问。
　　此人短发，一口黄牙，T恤和短裤都嫌小，紧紧绑在身上，光脚趿着塑料拖鞋，脚趾都是黑的，个头还没刘刚高。
　　刘刚没理他，往旁边走开，走了十来步才回头，好在此人没跟上来，仍待在原地注视着他。
　　前方有个河沟，沟上架着水泥板铺的小桥，桥的铸铁栏杆已呈斑驳的黑红色。往桥下望去，看不到水，只有层层覆盖的各种杂草灌木。
　　刘刚端起相机拍了几张。
　　“你在拍什么？”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还是那黄牙，他正走过来。刘刚仍不理他，往旁边避开，不料这回他竟快赶几步来到刘刚身边。他看到了相机屏上的照片，继续跟着刘刚。
　　“你拍这个干吗？”
　　刘刚掉头往回走，同時加快了脚步。
　　“我问你拍这个干吗？”黄牙的声音突然变尖，还拽住了刘刚衣服的腰部位置。
　　刘刚立刻挣开了他，并投以极其厌恶的眼神。
　　“我他妈问你话呢！你拍这个到底干吗？”
　　“我干什么跟你他妈没关系！”
　　“什么？”黄牙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刘刚想走，黄牙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还要夺相机。刘刚护着相机，两个臂肘使劲来回摆动，黄牙一时无法得逞，只能改了策略，要去扒刘刚后脖颈上露出来的相机带子，他试了两次没抓住带子，倒是把刘刚的脖子抓出了几道红印子。
　　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卡着黄牙的脖子和肩膀硬是把他扔了出去。刘刚一看，是金师傅。
　　“这货要干吗？”金师傅问。
　　“不知道，想抢我相机。”刘刚说。
　　黄牙倒在地上有点儿发蒙，待看清人高马大的金师傅后又有点发怵。
　　“作死……”金师傅俯视着那个黄牙，“滚蛋！”
　　黄牙站起身，捡回拖鞋重新套上，恨恨地看着金师傅和刘刚。
　　“快滚蛋！”
　　黄牙走了几步又回头，掏出手机威胁道，“你们他妈给老子等着！”
　　“等你个头！”金师傅一吼，黄牙立刻溜了。
　　刘刚听了金师傅的建议，两人加快脚步朝面包车的方向走。
　　“有这种人在，要是真过来拍戏会不会有麻烦？”刘刚正想着，身后传来了摩托的轰隆声。
　　一辆摩托和一辆电动车超到两人前面的路边停下，一共下来四个人，包括黄牙。一人拿木棍，一个像是拿着一根钢筋棍，黄牙拿一把榔头，还有一个人本来什么也没拿，就顺势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
　　离面包车还有一百多米远。刘刚和金师傅停下了脚步。
　　金师傅眼睛死死盯着这四个家伙，又出现了那种专注的表情，并多了一份肃杀。
　　黄牙走在最前面，四人逼近刘刚和金师傅。
　　“万一动起手来，你就跑到那边的房顶上。”金师傅用脑袋侧面示意左后方。
　　刘刚回头看了看。
　　金师傅边后退边说：“你一上去先把梯子收了，然后就报警。”
　　“你呢？”刘刚也努力表现出镇定。
　　金师傅笑笑，“这几个货我还不放在眼里。”他抄起了放在墙根的一把破折叠椅。
　　黄牙站定，朝刘刚伸出手，“相机交出来！”
　　刘刚没说话，金师傅也只是盯着黄牙看。
　　“交出来就让你们走。”
　　刘刚有点动摇了。
　　“滚蛋！”金师傅说。
　　“什么？”黄牙又是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停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同伴，用没抓榔头的左手抓了把裤裆，再拔下嘴上那支还有好长一截的香烟，猛地砸到金师傅面前的地上。
　　阳光发黄变斜了，但仍很刺眼，刘刚只好用手掌撑在额头前挡着。没办法，他现在必须要往下面这个方向看。
　　……
　　金师傅仍然站着，手里的折叠椅已变成了榔头，此刻他还处在猛兽般的极度亢奋之中，一直朝逼近他的、远远看着他的，以及倒在地上的人发出声声嘶吼。
　　很难看清他身上的血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过，这个画面是真的美，尤其从刘刚这个角度，简直就是电影里的镜头。
　　刘刚一时忘记了恐惧，忍不住这么想，甚至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打算端起相机将这个画面拍下来。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钟岚，南京人，1980后写作者，电影人，有小说在《青年文学》《今天》《青春》《大益文学》等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