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和他的岛
　　这岛其实很小。
　　像一顶圆圆的竹笠，落在一片茫茫的水泽。
　　这岛其实也很冷清。
　　除了鸟叫、雨声、涌浪声，便没了其它声响。
　　这真是一个小而且寂寞的岛。
　　但岛周围的水域却似乎没有边际，太阳和月亮在波浪里出没，游鱼似的，蝌蚪似的，仿佛太阳月亮也只是一种活着的水中生物，按一定时段现身在那孩子黑如点漆的双瞳。
　　那岛像一顶竹笠，孩子就像竹笠上偶然停落的一只小甲虫或红蜻蜓。他有着蜻蜓般的思绪，从水面飞向岛上的某一棵树或别的什么野草上，那思绪被岛上的微风吹得歪斜，断断续续的，不着边际，也没有着落。许多时候，孩子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蜻蜓，那种有点孤独的小小的红蜻蜓。
　　岛上有很多生物，但只有那种红色的蜻蜓，特别吸引他。无端的，他对那种形单影只的生灵，有一种亲近，也有一种悲悯。在岛上的各类蜻蜓中，这种红色的蜻蜓个儿最小，几乎也不成群结队，总喜欢单飞单落，它们有时候停在草尖，有时升上树巅，用一种寂寞的方式，飞翔或者停留。那翅膀透明而且窄小，粉红或鲜红，在微风中花瓣一样张合、颤动，看起来飞得有些吃力，但却轻盈、灵动。岛上还有一种褐色的大蜻蜓，生活在水边，身体肥壮，脑袋象一颗铜蚕豆，飞起来便大得有些夸张，也有些卡通。孩子觉得，这种生物可能来自外星球，带着魔法，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带到另外的世界去，让自己再也回不到小岛，再也见不着爷爷和那条小黑狗了。所以孩子对那种褐色怪物有一种小小的恐惧，老躲着它们，它们常常在水边诱惑他，但他牢牢记住了爷爷的话，不到水边去，水边有落水鬼，专门拖小孩下水，那种大蜻蜓就是水鬼的化身呢。
　　但小小的红蜻蜓不一样。孩子从身边的岩石上捉了一只，放在掌心。很美的生物，翅膀轻轻扇动着，在阳光下透出粉嫩的红，孩子觉得，它就是自己的伙伴，一样的孤单弱小，彼此都不忍伤害。它停在自己的掌心，也不惊慌，任他静静观察，并且说些悄悄话。蜻蜓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看世界可以有很多角度，对于这一点，孩子很是羡慕。他还羡慕它的翅膀，有了翅膀就可以飞了，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去，说不定就可以看到妈妈了。
　　想起妈妈，孩子的眼里有了泪光。
　　很远是多远呢？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已经有三年没有见着妈妈了。不对，是三年零十二天了吧？有时做梦，妈妈的长发在风中飘动，但只有背影，永远看不清妈妈的脸，他记得，妈妈的左颊应该有一粒小小的红痣，那痣像一颗细小的红宝石，很美。无端的，孩子伸出他的左手，在虚空中轻轻摸了一下，仿佛摸到了妈妈脸颊上的小红痣……起风了，栖伏在右掌上的红蜻蜓忽然飞了起来，迎着风，慢慢升上树梢，它仿佛某支童谣里遗落的一个音符。
　　起风了，岛上的树叶和小草唦唦作响——密集而不规则，它们都在风中说话或歌唱，孩子感到了一种快乐，是的，只有那弥漫的无边无际的声响，能让孩子有了兴奋和冲动，恢复他的顽劣天真。孩子开始在小岛的风中奔跑起来，并且大声叫着，跳跃着，很快的，他就看到家了——小小的一座木屋，有黑的瓦、黑的木板壁。
　　木屋仄斜在一片岩石上，位置正好在岛的中心。
　　一片爬山虎绿得发黑、攀附在进门的木板壁上，板壁上挂着一把锄头和一张破旧的渔网。
　　孩子进屋时，坐在台阶上抽旱烟的爷爷很艰难地咳了一声，然后笑出满脸菊花纹：饿了吧？爷给你烧了一尾小鲤鱼，放灶台了，快去吃。
　　孩子“哦”了一声，真的饿了，去灶台上吃鱼。
　　爷磕着旱烟杆，眯起眼朝岛的远处望去。爷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看东西有些模糊，远处的浪一层层推开去，又转回来，淼淼茫茫，现出空濛寂寞景象。一声叹息，定格在爷沟壑纵横的脸上。
　　爷在岛上生活了一辈子。打渔种庄稼，湖风吹老少年郎，于今老了，老了老了，却有一桩大事难了。孙子都8岁了，启蒙上学还没有着落。儿子在打工的城市因车祸亡故多年了，媳妇去了不知道地名的远方，几年没回岛了。他和孙儿守着小岛，守着这风里浪里的岁月。
　　岛上原来住着十数户人家的，十年间陆续搬迁走，爷孙便成了这岛上的独户，爷做了岛主。原本也想迁到离岛50里的小镇上去，但自从儿死媳走，爷便断了搬迁的念想，他已没了这份力量，只能在岛上自生自灭了。自己这把老骨头倒无妨，活人墓都挖好了，就在木屋的右坡，临死爬进去就算自己把自己给埋了，那就与岛同在了。可是——孙儿怎办？
　　想到这，爷浑浊的眼里流下一滴浊泪，“噗”地落在脚下的尘埃里。
　　孩子终于吃完了鱼，在灶屋里喊：爷，我把碗都洗了啊。
　　爷应了一声，起身，慢慢取了壁上的锄头，去屋前菜园里锄草、松土。锄头握在手里，很沉，一锄下去，肥得发黑的泥土水花一样分开，一些红色的蚯蚓在泥团里慌乱地蠕动，黑羽毛的八哥鸟跟在爷屁股后面，快活地啄食着那些蚯蚓。爷是舍不得这一湖鱼、这岛上肥得流油的泥土啊，在岛上住，好讨生活，岛外面的世界呢？爷挖着菜土，一边想象岛外的生活，想着死去的儿子和不再回来的媳妇，爷的胸口忽然闷得慌。他忙从衣袋里摸出两粒救心丸，用力吞下，蹲坐在菜地里小憩，感觉稍稍好些。爷有老年冠心病，十年前就发现有了，记得当年去县城的医院检查，是儿子陪着去的。儿子孝顺勤劳，高高大大的，咋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遭了车祸呢？三十岁不到的好年纪啊。爷的耳边仿佛传来一声锐利的刹车声，那声音很远却刺痛心脏。爷的耳畔经常会有这种锐利的刹车声，有时连梦里都会惊醒。爷有时相信命，爷想：为啥车祸死的就不是自己呢？唉！
　　风早停了，落日仿佛一个硕大的红灯笼，悬在岛的西边，把一湖碧水全染成了胭脂的颜色，微风一拂，便荡向天边去，涟漪套着涟漪，无有穷尽。四周安静极了，只有白鹭鸟成百地飞上暮空，飞扬欢啼。
　　此时，木屋的黑瓦楞上全闪烁着细碎的光斑，菜园的竹篱笆仿佛镀了一层金粉。爷的白头在夕光里透出银白的质感。孩子不知何时正站在布满青苔的台阶上，望着爷的白头发呆。 　　许久，孩子从屋里拿出一把有些生锈的砍柴刀，用木瓢从桶里打了水，然后坐在台阶上开始磨刀。那刀有弯的刀尖，厚实耐用，但刃上有些缺口，那是砍柴时砍坏的。孩子一边在磨刀石上浇水，一边用力磨着刀，他明天要上后山坡砍柴，灶屋里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烧的柴禾了。爷给他的任务就是砍柴，他必须砍很多的柴，放在家里备用，否则，一下雪就会挨冻了。磨刀石已被磨出了一个大凹，磨了好多年了，这石头还是爷从岛外买回来的。岛外是什么样子，孩子不知道，大约什么东西都有买吧，孩子在想，什么时候和爷一起到岛外看看才好呢。买一个玩具，要爷买。磨着刀，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爷从菜园子里扛了锄往屋里走，孩子喊一声：爷，我磨刀呢，明天好砍柴。爷说：乖孙，歇了吧，回屋呷饭啰。
　　没有电，点了煤油灯，爷孙在灶屋里忙碌。孩子烧火，爷切洗着园子里才摘的青菜，场景很温馨，也很模糊。不一会功夫，便开始在灶台上吃饭。
　　爷问：没肉吃，你不怪爷吧？
　　孩子：爷，我今天吃了一尾鱼呀，吃多了好东西会发胖呢。爷在灯影里笑了一下：“哦”。
　　爷在想：明天或后天，要打鱼了，孩子造孽吃苦，我到了阴间地府，还不晓得咋向死去的儿子交代哩。生活苦点不怕，就担心孩子今后会怎样，不读书可不行。想想法子，一定要想想法子。爷的胸口又开始犯堵，久了，就比城里的车还堵得慌。
　　小岛被夜色笼罩着，天空一片晶蓝，星星在闪着冷寒的光。
　　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虫子叫，让这个夜晚有些惆怅，有些凄清。
　　孩子在梦里又梦见了妈妈飘动的长发，他看不清妈妈的脸，他记得妈妈的左脸有一颗美得象小红宝石一样的痣。他用手去摸妈脸上的红痣，但妈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孩子喊一声“妈”，在梦中醒来。爷就坐在孩子的身边，睁着眼望窗外黑乎乎的一片，听孩子梦里喊“妈”，爷的心里痛了一下。
　　爷没有多少文化，只读过《三字经》，此时忽然在脑海里跳出两个字：浮生。爷一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岛上生活，但年轻时也曾到外面闯荡过几年，做过泥瓦工，老婆就是外省带回来的。老婆是贵州人，从跟了自己，十年就死了，死在了水中，永驻水府。留下一儿，本以为老来有靠，可打工外出，回时却是骨灰一坛，让爷有着绝望的撕心裂肺的伤痛。爷这一辈子安守本分，在岛上十数户人家中，爷称得上人物，既识文断字，又闯过州府，还有一手好泥工活，有人称他是岛主，他也曾得意过。但于今真的变成了岛主，却成了独户，真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了七、八十岁，就像做了一个梦，爷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了，现在最大的心事就是如何托付后事，托付给谁？孙儿今后的活路是横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爷想过找政府，也曾找过政府，当时镇上给他爷孙办了低保，党的恩情比海深！爷当时在心里情不自禁地蹦出这句歌词。但镇上却无人理会爷要交托孙儿的请求。其实，把孙儿交托给谁，爷都不放心，只有媳妇！如果媳妇忽然回来，自己就可以心无挂碍，死也瞑目了。爷知道，媳妇要回早回了，这岛子太冷清太寂寞，留不住她的心了；这木屋太破太旧，装不下她的人了。她走了，不会再回了，她把儿子留给这冷清的岛，留给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去寻找自己的活路了。
　　夜，很深很深了，湖、岛、天空、木屋、树木都笼罩在极厚极沉的黑暗中，黑暗让万物浑然一体，又让一切窒息。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迷雾照进木屋的时候，爷已在屋外收拾好了渔网和小船，坐在一块临湖的礁石上吸旱烟。只等迷雾从湖上散去，他要为孙儿好好打上几网鱼，孩子正长着身体，需要补充营养。他已记不起这辈子在这片大湖里打过多少回渔了，湖虽然大，但哪块水面鱼多，长什么鱼，他却跟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他知道离岛最远的东面有一片礁石分布区，行船有危险，却生长着这湖里最肥美的野鳜鱼，成群结队，一网下去，手气好时，要打几十斤；记得当年岛上按打鱼重量记工分，有人竟然一天捕鱼1000余斤。有年有人在湖里捞起一条重100多斤的大青鱼，一米多长！但现在湖里很少见到大鱼了，大湖划归县里渔业公司，捕捞过度，加上污染严重，许多鱼种已经在湖里绝迹了。但爷今天依然有信心，一定会有好手气。
　　孩子终于从一阵犬吠声中惊醒，睁开眼，发现爷不在床上，喊了一声爷，起床出屋，只有小黑狗摇着尾巴迎着他撒欢。看板壁上没了渔网，晓得爷去湖里打鱼去了。独自进灶屋寻找东西吃，见灶台上有两个煮熟的鸡蛋，一枚山药，孩子连脸也懒得洗，自顾自开始吃蛋。
　　吃完东西，孩子寻了昨天磨好的砍柴刀，负了柴挑，带了小黑狗上后山去砍柴。此时，小岛被晨光照得金灿灿的，草丛上还挂着一串串露珠，鸟儿在树枝上跳跃唱歌，小黑狗也汪汪的叫着。孩子想着爷会带回鱼，仿佛嗅到晚餐灶台上的鱼肉香味，心情立马好了起来，和小狗一起在山坡上撒了一泡尿，开始砍柴。
　　孩子的头长得有点大，额很宽，眼珠漆黑有神。可能是由于营养不良的缘故，身子却单瘦，但也结实。他一边和小鸟、小狗说这话，一边挥动柴刀，用力砍倒身边密密的小杂木和一些小灌木。孩子很熟练地将砍倒的柴禾砍去枝叶，留下粗壮的杆，然后收集成一堆，一根根码整齐，再找一根随处可见的手指粗的藤蔓，把码放齐整的柴禾捆绑成一大束。此时，一只大山鸡带着一窝小山鸡咕咕叫着，从容走过孩子身边。孩子笑了，他发现其中有一只小山鸡毛色出奇的漂亮，红、褐、黄、白相间，象一只毛绒绒的小球，仿佛是滚着走。孩子忽然间很羡慕这只小山鸡，它的妈妈披着一身炫目的羽毛，正快活地带着一群小宝贝散步呢。孩子安静地歇息在林间的落叶上，阳光正穿过树梢照他稚气的脸，这让他的脸显得明亮而温暖，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停在那群小山鸡身上，透出惊喜和快乐。他的手有些地方被荆刺划出了裂口，有血渗出来，脚上的一双鞋露出了两个脚趾头。他呆呆地打望着山鸡，不忍心惊动它们，直到山鸡从他视野完全消失了，他才站起身继续砍他的柴禾。孩子唤那小黑狗，黑狗却不见了踪影，他有些慌，扔了柴刀，去山上找狗。
　　孩子终于从一堆乱石中发现了他的小黑狗，他看到了很让他吃惊的一幕：小狗的嘴里正叨着那只毛球一样的小山鸡！小山鸡在无力地挣扎。孩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小黑打了一下，把小东西从它嘴里救出来，毛球还活着，左翅膀上有一个小小牙印，但不深。孩子跟小黑说：小黑，不准你欺负毛球！小黑汪的叫了一声，伸出湿湿的舌头舔了舔孩子的脸蛋，仿佛听得懂话似的。孩子把毛球轻轻托在手中，挑了柴下山，小黑摇头摆尾跟在屁股后面，一边撒着欢，一边追着蝴蝶玩。 　　当孩子挑了砍好的柴禾回屋时，爷也正背了渔网和竹篓子回来了。爷满脸高兴，将渔篓子放在台阶上，要孙子猜猜今天打没打到鱼，孩子说，爷，你肯定打到鱼了，要不，你咋会这样高兴哩？爷哈哈大笑：乖孙儿，就你聪明，今晚咱爷孙可以好好改善一下生活了！爷让孩子从屋里搬来一只大木盆，将篓里的鱼倒出来，哇！好几尾肥鳜鱼，还有两条叫不出名的小鱼，嘴上长着长长的刺！爷说，这长刺的鱼可稀罕了，这湖里好几年没见着啦，今天手气好哩。爷便在台阶上杀鱼、洗鱼，孩子打下手。
　　孩子说：爷，今天在山上看到一窝野山鸡，一只大母鸡带一群小鸡，我没抓他们，抓了小的，怕母鸡伤心呢。爷说：我孙良善着哩。孩子又说，小黑咬了一只小山鸡，我把它救下来了。从屋里捧出一个小纸盒，拿给爷看，爷见纸盒里有只毛绒绒的小野鸡，说：“小山鸡吃虫儿，你可别让它饿着，养好了，剪了翅毛，给你做伴好不好啊？”孩子说：“好是好，就怕它找不到妈妈凄惶哩，过几天我就把它送上山找妈妈去。”爷沉默了好久，想：这孩子孤苦，因此懂得怜惜失了妈妈的小山鸡，世间万物，可叹可伤的多呵。
　　这天晚上，爷难得有心情喝了米酒，一边和孩子在铁锅里吃鱼，一边和孩子说话。到后来，爷有了一些醉意，对孩子说：孙呵，明天我要带你到镇上去，要想办法让你读上书；爷就是死啦，才能放心哩。孩子回爷：我去上学，谁陪爷呢？爷说，爷不要人陪，爷一个人守着这岛，爷有小黑作伴呢。孩子嗯了一声，瞌睡虫来了，两个眼皮开始打架。
　　爷就着油灯收拾了碗筷，想把睡着的孩子背上床去，试了几次，终于力不从心，叹了一声：老了老了，没用了。只好叫醒孩子，让他自己爬上床睡觉。
　　爷这几日心事很重，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心脏的毛病愈发沉重，一天发作好几次，说不定哪天就去了。今天去湖里打渔，稍稍用点力，就呼吸困难，心口剧痛，今后打鱼只怕很难了，孙儿的营养是保证不了啦，挣个零用钱也难了。爷一生在大湖里风里来雨里去，什么风浪都经过了，老了经不起风浪，过不了这道坎了。今天摇船上那片布满礁石的水域，看到波峰浪谷间犬牙交错的暗礁和明礁，爷忽然有了极大的恐惧，怕自己进去了就回不到岸上，回不到孙儿身边了，但爷性格倔强，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把船摇近礁石区，把船稳住在急浪里。老天爷怜悯，网子放下水不久，竟捕获得好几条野生鳜鱼，爷满心欢喜。等船靠岸，爷足足划了二里水面，差不多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在岸上歇了两个时辰才转气回阳。70多岁的人，到大湖里打鱼已经是这岛上自古以来绝无仅有了，爷今天做了一回绝无仅有的人，因为爷是这岛的岛主，是孙儿的爷呵。可是，爷绝对不能再冒这么大的险了，爷的命不值钱，孙儿的命值钱，没了爷，孙儿还有活路么？爷想起今天的事和今后的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就睡醒了。他发现今天爷还在床上睡着哩，便用手去摇爷的身体。爷似乎睡得很沉，没一点反应。孩子爬起来，趴在爷的耳边喊：爷，爷！起床咧，你咋比我还赖床哩！可不管怎么喊，怎么摇，爷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孩子忽然害怕起来，记得有一次爷曾对他说过，爷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走了就一了百了啊。前些日子，天气还热，爷和他坐在门坎上歇凉，爷望着远处的湖水，忽然说：乖孙，现在爷陪你歇凉，还过几年，爷就到地下歇凉啦，那时你要记住爷啊。孩子哭了，伤心地躲到屋里大哭，进门也反扣住了。爷敲了很久才敲开门，爷心痛得抱着孙儿一起哭了。于今爷静静躺在床上，没了声息，孩子的恐惧和眼泪像决了堤，一边捶打着爷的胸口，一边哭喊着，爷，爷啊，你醒转来哩，爷你醒转来哩。爷在孩子的哭喊中忽然有了反应！
　　爷被唤醒了！爷用力睁开眼，看着孩子，说：乖孙啊，爷还要活，爷不死呵，爷还要陪你长大哩。
　　爷躺着喘气，让孩子拿起救心丸吃了，感觉好一些，手抚摸着孩子圆圆的大脑袋，告诉他：昨天打鱼太累，又吃了酒，心脏病发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是孙儿用力推，这口气怕是上不来了。爷以后再不敢吃酒，也不能去湖里打渔了，爷不能就死了，爷还有任务没完成啦。
　　孩子破涕为笑了。此时窗外的阳光格外明亮，湖水显出一派辽远的湛蓝。孩子其实很喜欢自己居住的这个岛，喜欢岛上的树和花，还有小蚂蚁。有时候他会蹲在地上很有兴致地观察那些小生灵，看它们搬家，打架，列成长队，秩序井然地行进。他知道蚂蚁有家，把家安在地下或石头缝里，也知道蚂蚁从不孤单，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像一家人。这岛上到处都有蚂蚁的家，就像他也有自己的家一样，但蚂蚁都有很多朋友，他却没有，对于这一点，他还是很羡慕蚂蚁的。
　　当孩子出到屋外蹲在地上开始数蚂蚁的时候，爷竟起床到灶屋，生了火，为孩子煎了鱼，盛了米饭，步履艰难地送到小家伙手里，孩子似乎忘记了刚才爷带给他的恐惧，开心地吃着爷为他做的煎鱼和米饭。他把一粒米饭放在地上，蚂蚁的队列立刻乱了，有几只强壮的蚂蚁在抢夺饭粒；他又放了几粒米饭在蚁穴附近，他看到了无数蚂蚁急急出洞。孩子便想：许是蚂蚁也饿了呢？于是他竟把半碗白米饭倒在蚁穴周围，引来无数蚂蚁，有些在抢吃，有些在搬运，有些正在匆匆赶来，那是一种很壮观的景象！孩子笑了，对爷喊：爷呀，蚂蚁饿了呢，我给他们喂饭啦。爷也笑了：乖孙，蚂蚁不吃饭呢，他们吃别的，莫饿坏了我的乖孙哦。爷又打了半碗饭给孩子，孩子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幸福，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岛上终于开始落起雪来。那雪，开始是稀稀疏疏，接着就飘飘洒洒，而后就是纷纷扬扬、密集狂野了。巴掌大的雪花，落在树梢上，落在灌木丛中，落在岩石和小路上，也落在浩渺的大湖里。白茫茫、冷飕飕，仿佛世界被雪包裹了。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洁白而且沉静。鸟儿不叫了，岛上的生物都潜形了，只有小黑狗在雪地里像闪电一样飞奔，兴奋得狂犬不止。孩子追在小黑狗后面，也兴奋地叫着，奔跑着。木屋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爷正燃着旱烟和劈柴，烤着火，心里很安逸。爷在落雪前几日去了一趟镇上，孙儿读书的事和生活的事，都由镇长一口答应了，爷放下心来，爷几乎没有遗憾。爷在想：一开春，乖孙就可以托付给政府了，自己随时都可以去啰。自己一走，孙儿去镇上读书，这岛变成了无人岛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终究成一个空巢。柴火很旺，映了爷的脸，那脸仿佛被岁月的刀斧砍削过一样，竟充满深刻的力度。爷的脸浮在了火光里，有些飘忽，有些神秘。 　　天地茫茫，湖、岛隐约而朦胧，一切仿佛了无痕迹。只有孩子的欢笑声和小狗的吠声，透过风雪，传出很远，撕开这无声世界。
　　背起书包上学堂
　　天没亮，她就被鸟叫声吵醒了。
　　春天的山野，布谷和杜鹃的叫声浑厚高亮，那声音就如一只奇妙的手，将小女孩从一个奇怪的梦里拉了出来。
　　那布谷鸟老在山的某一处叫着，经年不挪窝儿，而杜鹃却迁居不定。布谷是山野里的宅男或宅女，杜鹃却老给人以飘忽不定的感觉。
　　但女孩对这两种鸟儿都很喜欢，它们的叫声总象闹钟一样及时地将她从梦中唤醒，比80岁的奶奶更准时。
　　奶奶也在叫：妞儿，醒吧，上学咧。
　　奶奶的声音显得遥远，仿佛她不是站在床前，而是站在一里外的地方呢。
　　小女孩翻身爬起，自已找衣服穿了，窗外还只有依稀的晨光。她和奶奶一道进了厨房，匆匆吃了一碗昨夜的剩饭，挎了书包，出门。
　　村子里零零散散的老木屋，饱经沧桑地支楞在垅头山角。晨光照了一条小路，宛曲出村。脚下的路太纤瘦，和小女孩一样，弱不禁风。
　　其实那路只是模糊的一线痕迹，一有风吹草动，便惊悸地躲入草丛和人捉迷藏。
　　奶奶跟在小女孩身后，奶奶的身子象一张弯得历害的弓，仿佛随时都会绷断，或者把小女孩射出去，射出很远的样子。在女孩经过的地方，禾坪里有几只闷闷不乐的鸡和一只孤单的土狗。风吹过山野，她感到村子打了一个冷颤，山里的早春带着很重的寒意。
　　小女孩在路上告诉奶奶：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呢，又梦见自已变成了一条小蚯蚓啊，粉红的颜色，在泥地里拱来拱去，就是钻不出地面，泥里好暗好闷呢。奶奶说：女孩子老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你咋老变蚯蚓呢，蚯蚓有什么好，一辈子离不开泥土，变一只鸟才好呢，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女孩“哦”了一声，说，那我下次就在梦里变鸟儿吧，飞远一点，去看我爹我娘。
　　奶奶送到村口，止住。对女孩大声说：路上小心点，莫贪玩哦。奶奶耳背，老是大声说话，怕别人也听不清楚。
　　女孩转身向奶奶挥了一下小手：奶奶，我去了啊。
　　当小女孩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奶奶模糊的视野，晨光正从高高的云天，瀑布般洒向广袤的山野。
　　一
　　山路很诡异地出没在岩石和荆棘丛间。说是路，也不过就是有人经年走过的痕迹而已，路其实很模糊，它和山野并无特别的界限，许多时候路和山野是混同一起、分不出彼此的，也就是说，许多地方根本没有所谓的路。路只是一种行走的感觉或经验，让人捉摸不定，恍如岁月，在世间处处留痕又了无踪迹。从村子到学校，刚好就是从上到下成45度倾斜的角度行走。村子叫云村，原本就是如结在白云窟里的一个大鸟窝。早年人丁兴旺，村子里住着方、黄、向、祝、雷、赵几百口人，在海拔1000米的山巅上，快乐无忧地活着。发现这个村子是第一次人口普查时得到山下一位采药老人提供的确证，政府派了一支由采药人、猎人、村民、干部组成的突击队，披荆斩棘，寻踪辨声，用了几天功夫才将这个神秘的村落找着。当年那个突击队的人在山顶上陡然见到偌大一个古老村庄，见到村落里用各色岩石砌成的大屋，见到肥沃的田畴与平和安逸的村人，就象在半天云里遇到神仙，有点迷糊，也有点惊奇。
　　第一次人口普查后，政府派了工作队上山，将村子起名“云村”，并将全体村民纳入户藉。一村的人，第一次有了公民身份。工作队还为村里通了电，修了一条下山的小道，建了一所简易小学，让村里孩子识文断字。
　　不过，于今村子却几乎成了一座空村，所有青壮男女全数下山去打工，有的到广东，有的到新疆，有的到珠海，有的到山西。挖煤的，当泥工的，专职乞讨的，在皮鞋厂做小工的，当保姆的，做失足妇女的，做小买卖的，做洗脚按摩女的，干什么的都有。他们在城市里漂来漂去，仿佛忘记了有一个叫云村的地方，是自已的胞衣地。村子空了，就是过年，也没有几个人回来，就算想回来，也挤不上回家的火车和汽车。村子里还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社会上称他们留守老人留守儿童。
　　村子里许多老屋都坍塌了，田土都荒芜了，了无生机。有些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有些人已经永远回不来。有些人在城里赚了钱，搬进城里去了；有些人就是穷死在城里，也不愿再回到世代居住的村庄。老人们守望着云中的穷家，寂寞而且无望地老去、死去；老人们在尘世上留守着最后的村落，将不多的一点精气神留在孙辈身上，颤惊惊苦巴巴守着他（她）们成长，但往往熬不到他（她）们长大。
　　村子里上学的留守儿童不多了，下山的路已接近荒废。
　　从村子到山下的学校，山路陡峭狭窄，路下面是万丈深壑。上学，便成了村里老人和山外打工父母的最大心结，也成了村里留守孩子最大的畏途。
　　小女孩孤单地走在山路上。口里哼着老师教她的一支儿歌。在这么深密的大山里，她的身影小得仿佛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个小不点却象大山里一个快乐的音符或精灵。
　　女孩今年10岁了，是云村留守儿童中的一个。除了每天来回走十几里极其凶险的山路上学，她还要负责砍柴、洗自已和奶奶的衣服。可怜的驼背奶奶每日颤巍巍下地种菜、喂鸡、煮饭，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女孩子对于奶奶的依赖与依恋，似乎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要担心奶奶会不会一睡不醒，每天回家都会担心还见不见得着奶奶。奶奶活，她就会活着；奶奶死了，她不知道自已怎么活。
　　山路象一条长蛇，一会儿钻入荆莽，一会儿爬上高崖，一会儿又垂直坠落到谷底。路上的荆刺挂扯着女孩的小花衣，尖锐的石头硌着她破旧的布鞋。树上有一只黑鸟呱呱地对她啼叫，那是不吉利的鸟——乌鸦。奶奶说过，头上乌鸦叫，就有祸事到。女孩朝乌鸦“呸”一口痰，乌鸦翻起白眼珠狠狠盯了她一眼，她的头皮有点紧，起了一身冷疙瘩。呸一口痰是奶奶教她的，这样就会“呸”走祸事和霉运。她不明白什么是霉运，只是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头顶上晨光蓦然消失了，山谷中浓雾翻滚汹涌，夹裹着劲烈的风，让人惊骇。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她发现下山的路忽然不见了，只看见浓雾里依稀的树影和模糊的山峰。不敢再走了，女孩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坐下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雾，她茫然无措。她坐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上，忽然想起，今天起得太早，竟忘了和村口的花花、小胖、还有小矮人一起结伴上学。奶奶老怕她迟到，总是在六点钟左右叫醒她，今天可能更早些，平时花花、小胖和小矮人都会在村口的老樟树下等她。小胖有力气，是她们的保护神呢，小矮人机灵，好玩的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花花和她是女孩，最要好。四个人中小胖的成绩最差，算术老不及格，她的成绩最好，老拿全班第一。四个孩子有时也吵嘴闹点小矛盾，但两个男孩子总是让着女孩的。在学校他们最团结，山下孩子就笑他们是两对呢，小胖跟花花，她跟小矮人。花花和她每次都被气得抹眼泪。 　　女孩在浓雾中等待着小伙伴，想：花花、小胖和小矮人一定会在自已的后面吧？好冷的风啊，好浓的雾啊。山这么大这么深，还这么静，小伙伴怎么就还不来呢？雾什么时候散呢？
　　二
　　女孩记得，自已是在山下住过校的。住了一个学期吧，爹妈来信说，把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食宿又太贵，还是和小胖他们一起走读吧。住校的日子，女孩老被寝室的同学嘲笑欺负，有一次还被人偷走一件小红裙子，那是妈从一个叫珠海的地方寄来的。女孩伤心了好长时间，那是她最贵也最心爱的裙子。女孩的床在架子床的下铺，被窝里经常被同学放进蟑螂或别的什么吓人的东西。为此，她报告了班主任老师，后来的情况却更糟，她知道山下的那些同学瞧不起自己，故意欺负她。接到妈妈的来信，女孩结束了住校生活，她很快乐，也很轻松，但在下雨或落雪的日子，上学的这条山路，却让她和小伙伴惊恐畏惧。山路下面，深谷连着深谷，就象一只只张着大嘴的巨兽，随时会吞噬一切。这条路上有好多危险地段，其中有一处最险，路是从悬崖的顶部垂直下到谷底的。悬崖高30多米，依崖壁凿出一些很深的凹槽，两边系牢着铁链。下崖时，只能背朝外，面朝里，手抓铁链，一步步往下挪。下到一半后，便有一架大木梯立在崖脚。木梯很结实，用不着提心吊胆。但遇上山里结冰，或者大雨大雾，这木梯和石头凹槽构成的悬崖路，就成了不归路了。
　　女孩子此时正是坐在这条悬崖险道的顶端。浓雾里分明有淅淅沥沥的水滴落下来，顺着树叶，打在她的小脸上。
　　孩子不知道自已坐了多久。依稀听到远处有杜鹃的啼声，声音从峡谷那边传来，穿过浓雾，带着一种孤单。浓雾还没有散，她担心赶不上早自习了。渐渐就着急起来，她决定要在浓雾中攀着铁链下到悬崖下去，在早自习前赶到学校。
　　小女孩在浓雾中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雾里的一切和悬崖上垂直挂下的铁链。她的眼睛清澈明亮，闪烁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小女孩站起身，系紧了书包，弯下腰去，两只手在雾中摸索着崖边的铁链。那铁链冰凉而且粗糙，上面结了一层铁锈。她每天都会攀着这铁链上下两次，有时还会觉得好玩，手抓住链子，两只脚紧紧勾着崖壁的沟槽，和飞过的小鸟打招呼，和崖壁上慢慢爬着的蜗牛打招呼。但今天却有点不一样，悬崖在雾中显得神秘而且深不可测，大风刮过，铁链撞在崖壁上，哐当作响，小女孩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惊恐。
　　悬崖上的铁链，如两条长蛇，在雾中隐现。
　　小女孩用力攥紧了链子，背朝峡谷，小脸几乎贴到了崖壁。她先用右脚勾住了崖顶第一个石槽，再用左脚往下去探找第二个石槽，同时，右手沿铁链下移。她清楚地记得崖壁上共凿有二百五十一个这样的石槽，这石槽类似梯子的横板，但却成九十度角垂直下延。石槽窄长而深，仅可立足。因为年久，布满青苔，滑不受力。遇上结冰或暴雨的日子，这悬崖上的路便成了死亡之路，只能封山禁行。现在，小女孩感到铁链上雾气凝结的水珠越来越多，两只手再用力，也很难将粗大的链子抓紧。峡谷里有大风吹向崖壁，在小女孩的耳边发出锐利的啸叫声，她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从未有过的惊恐。
　　三
　　浓雾汹涌奔腾，如大海卷浪。
　　铁链挂在绝壁上，小女孩挂在铁链上。
　　大风刮过，铁链摇摆不定，在崖石上撞出钝闷的巨响。
　　但小女孩依然倔强地攥紧了大幅度摇摆的铁链，和大风搏斗，和浓雾搏斗，和这险绝的悬崖搏斗。
　　她的头顶忽然响起小胖、花花和小矮人的惊叫声。小胖朝挂在铁链的小女孩大喊：“抓紧链子，抓紧链子啊 蝶儿！莫怕啊蝶儿！”花花立在崖巅，吓得哭了起来。
　　挂在悬崖上的小女孩这时才发现，自已离崖顶已经好远了，应该很快就下到木梯的位置了吧。小胖、花花和小矮人，真的还在后面（此时他们正在她的头顶），这个叫蝶儿的小女孩立即觉得浑身有了力气，也不再害怕。她用尽力气往下倒着双手双脚，想尽快达到木梯顶部的位置。那木梯刚好是这垂直的悬崖的一半高度，只要到了木梯顶部，就安全了。
　　雾渐渐散开去，雾的聚与散，也似人世间的事物。
　　小女孩用力仰起脸，朝花花们望去，她看到悬崖顶上三个和她一样的小不点，看不清小伙伴们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们都在为她捏一把汗。她喊了一声：“我没事……”声音很弱，被风一吹，就散了。在雾气稀薄的悬崖上，此时正星星点点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黄的、红的、白的，它们迎着微凉的风绽放，并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小女孩终于看见那架巨大的木梯差不多就在自已的脚下，再下几个石槽，就到了。小女孩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得两只手已经有些麻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一只黑色的大鸟，突然拍打着翅膀从峡谷那边疾飞而来，用它长而尖利的嘴袭击悬崖上的小女孩。
　　一次，又一次。那鸟发出嘎嘎怪叫。
　　孩子惊叫一声，奋力用手去抵挡那只邪恶的大鸟的袭击——在一瞬间，女孩的身体就象一枚石子，脱离了崖壁和铁链，呈自由落体直接坠下崖谷！
　　崖顶上三个孩子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的尖叫。
　　那个叫蝶儿的小女孩在坠落的瞬间听到了伙伴们锐利的惨叫声——那声音一闪即逝，她的小花衣在崖谷的风中鼓起，小小身体轻如树叶，无声地在空中坠落、坠落……
　　大鸟消逝得无影无踪。
　　小女孩消逝得无影无踪。
　　只有壁立的悬崖在微寒的山风中缄默着。
　　只有依然斜挂在铁链上的书包，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上学的故事。
　　一切都在瞬间凝固了，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山崖下，有一群孩子正走在上学的路上，他们蹦蹦跳跳，打打闹闹，顽皮又可爱……
　　“小呀小二郎，背起书包上学堂……”
　　那支童谣永远在人世上流传。
　　云村依然如结在白云深处的一个大鸟窝，虽然荒败了，但它还是许多人的故乡。
　　那条下山的路已日益模糊，从村子到学校，呈45度角往下倾斜，有一处，呈九十度的直角，它的崖壁，呈现铁黑的颜色。
　　一个想让自已做梦变成鸟儿飞得很远的小女孩，把书包遗忘在了崖壁的铁链上。
　　此时，她一定坐在天堂某个窗明几净的教室，正听天使讲故事。
　　而尘世上的学校，永远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如一个幻影。
　　刘鸿伏，1963年出生于湖南安化，1983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1993年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已在海内外出版文学著作及古代文化文物专著34部。代表作有：散文集《绝妙人生》《雅奏》《人间序数》《时光里独行》《板桥上的乡愁》《一枕落花香》《我的乡土》以及长篇小说《空村》、诗集《红尘有悟》等。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散文《父亲》《鹤》《板桥上的乡愁》《笕记》《一枕落花香》《寒鸟》《怀念一条狗》等被选入全国人教版高中、初中语文教材。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