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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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直到现在,赵武也不知道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他这名字充其量是老头子按照《赵氏孤儿》里面的桥段给他起的,而在户口簿上,他的大名则是叫周赵武。其实,奶奶姓霍,老头子姓周,他们都跟《赵氏孤儿》扯不上任何关系。真搞笑,难道老头子是想让他成为那个隐藏在民间的贵族后裔吗?
  “别忘了,你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老头子经常用那根粗短的手指去戳赵武的鼻子,并以一种混杂着浓重鼻音的口吻告诫他,让他千万不要忘记他是没有父母的。
  唯独这件事,赵武极想真诚地感谢老头子。
  赵武很清楚这句告诫中所蕴含的两层意思:其一,是要赵武别忘记他和奶奶的养育之恩;其二,是要赵武别忘记亲生父母对他的伤害,让他别做出那种“有种生没种养”的混账事。
  直到现在,赵武都还记得奶奶走后,老头子是如何教育他的。那年他刚八岁,因为奶奶突然过世,他整整哭了一晚上。可是第二天一早,老头子就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扔到烤炉面前,让他紧盯着烤炉里一只只逐渐烤熟的鸭子。
  “好好看着,记住了,别忘喽。”老头子一手指着烤炉里的鸭子,一手按著他的小脑袋说,“你以后的日子,就指望这些鸭子来养活啦。”
  这就是赵武的童年写照。那些不停翻转的鸭子,恍如他幼年时期一段段极其不堪的经历。当时,他总觉得自己就是烤炉里的那些鸭子,始终不停地转呀转,转呀转,好像总也没个头。
  霍氏烤鸭店就开在小区西门口的门面房里,地段不好不坏,客人也多是小区里的住户。都说南方人爱吃鸭子,而他们小区的住户则尤为如此,因此即便老头子的手艺一般,但是烤鸭店的生意却还是莫名地好。
  据说,“霍氏烤鸭”的历史不仅可以追溯到大清王朝的康熙年间,而且乾隆几次下江南时,还曾特意请奶奶的祖上去给他做过烤鸭,只是到了太平天国的时候,“霍氏烤鸭”才在风雨飘摇中逐渐沦落了。而如今的这家霍氏烤鸭店,则是奶奶的父亲传给奶奶的,后来因为奶奶还不到六十岁就突然去世了,于是这个店面就又传到了老头子的手里。
  讲真,老头子的手艺的确一般,根本没法跟奶奶的手艺比。赵武不仅早就吃腻了老头子所做的烤鸭,而且吃着吃着,他还以为全天下的烤鸭都是那个味道了,根本没意思。直到上了大学后,赵武第一次吃到别人所做的烤鸭时,由于人家做的太美味了,他才追忆起了八岁之前所吃过的那种更为美味的烤鸭。
  那一刻,赵武突然想起了奶奶,并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
  自那之后,赵武就更对老头子的手艺不感兴趣了。
  这天上午,老头子仅用一条微信就将赵武召回来了:“臭小子,明天就是七夕,你奶奶常过的,你得回来,走不回来就滚回来。”
  老头子微信玩得比赵武还要溜。
  于是,赵武就赶紧滚回来了,一路上心潮澎湃。
  2
  七夕当天,赵武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并在老头子讶异的目光中,将开店所需的一切装备全都备妥了。赵武打小就给老头子打下手,对此他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了。老头子一直嘟嘟囔囔的,好像是对他这种出乎意料的勤快很有意见似的。赵武不禁朝他笑了笑,咧嘴露牙的那种。老头子则又活动着喉咙,并很响亮地“呸”了一声。
  开店不一会儿,赵武就迎来了第一位客人。是郑伯伯,笑眯眯的,跟他订了一只鸭子,要他晚上送到家里。郑伯伯还比了个手势,作饮酒状,他就知道是请他晚上一起喝酒了。赵武与郑伯伯是忘年交,常在一起喝酒,但是今天,他却果断地摆了摆手。
  郑伯伯就挺可惜地咂吧两下嘴,又跟赵武要了一份凉菜。不过,郑伯伯订完东西后,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跟他唠起嗑来。于是,老头子又瞥了郑伯伯一眼,闷哼一声,就进后厨去了。老头子一直与郑伯伯不太好,原因他不清楚,但他估计肯定是老头子的错。
  “小武,你今年大三了吧?毕业以后打算干点啥?是要去上班呐,还是跟着老周把这铺子继承下来啊?”
  赵武先往后厨瞅了瞅,又想了想,才憋出这样一句话:“不,我就是到工地上搬砖头,也绝不会跟着他干的。”
  郑伯伯又叹着气说:“唉,要说老周养你这么多年,还供你去南京上大学,你心里就是再有怨气,也该喊他一声爷爷的。”
  赵武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郑伯伯则又缓缓地说:“小武啊,以前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老周他脾气倔,不会说软话,你得体谅体谅他。不过,老周还是很疼你的,我听别人跟我说,他现在除了还在寻找你亲生父母外,他还开始替你张罗对象啦。”
  赵武对此嗤之以鼻:“哼,多事,就是真的找到他们,我也绝不会跟他们相认的。再说了,我还用他替我张罗对象啊,真是可笑。”
  郑伯伯却还是继续说:“唉,你别看他现在身子挺硬朗,可他终究已经七十多了,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啦……”
  只可惜,赵武虽然知道郑伯伯说的有道理,可他终究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因此无论郑伯伯再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了。此刻,他甚至还联想到,即便老头子哪天过世了,那道坎也肯定还会继续梗在他心里,可能会一直梗到他也变成一盒灰的那一天。
  傍晚时分,来买烤鸭的人就更多了。
  赵武眼看烤鸭一只只地卖出去,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就赶紧跟老头子说他要出去逛一逛。老头子没有半点怀疑,而是习惯性地挥挥手,因为他从没指望赵武能待到最后。
  随即,赵武就心急火燎地回了家。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间,五十多平米。老头子就住在那个比邻厨房的大房间里,而那个小房间则是他的栖身地。
  赵武是直接冲进那个大房间的,他先找到一把钥匙后,就赶紧去开那个大木箱。由于久未打开的缘故,现在那把锁已经很不好使用了。
  赵武握着钥匙,左拧右扭,右拧左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了大木箱。一股几近发霉的陈腐气味顿时就扑进了他的鼻孔里,差点将他的眼泪给激出来了。其实,这个大木箱正是奶奶当年的嫁妆,自从奶奶去世后,老头子就把奶奶的所有东西全都装在了这个木箱里,并且再也不让他打开了。   而现在,赵武所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在老头子回来之前找到那东西。
  3
  一切起因,都是源于半个月前他与张强的那场谈话。
  张强比赵武大两岁,是赵武在网上认识的朋友,后来他们还合租了一间房子。他们除了一起分担房租和水电费外,在寒暑假里,他们还总是一起去干最能赚钱的工作。这个夏天,他们主要是跑外卖,外卖虽然很辛苦,但是来钱快。
  那天深夜,他们一跑完单,就买了几罐啤酒和一些零食,然后在合租房里边喝边聊起来,主要是聊他们今天各自赚了多少钱,还有他们所遇到的一些趣事。本来聊得挺嗨,可是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了未来,于是话题顿时就沉重起来了。因为,他们所就读的学校都不是211或985,张强只是普通的二本,而赵武则是可怜的三本,所以他们的未来都是不容乐观的。
  结果,张强就给他出了一个快速发财的主意。
  张强说:“老赵,你家霍氏烤鸭不是祖传的吗?现在就信这个,如果你能把你家那个祖传秘方搞到手,然后卖给那些有资本的大老板,那你肯定就能发大财啦。”
  赵武却苦笑了起来:“唉,不瞒你说,我家那种烤鸭根本不好吃,所以即便真有什么祖传秘方,又有哪个大傻子会要啊?”
  张强也笑了:“嗨,我看你才是大傻子吧,你是因为吃多了,所以才会觉得你家烤鸭不好吃的。你想想看,即便是鲍鱼,如果让你天天吃,每天三顿,那你还会觉得鲍鱼是好东西吗?”
  赵武这才终于怦然心动了。
  张强又循循善诱地说:“还有啊,老赵,你现在仔细想一想,如果你跟老头子好好商量,那他能把你奶奶的祖传秘方给你吗?”
  赵武根本没去想,就使劲地摇了摇头。
  张强又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就送你一个字吧——”
  赵武这才开口问:“啥字?”
  张强果然就只说了一个字:“偷!”
  由此,赵武就偷偷地打开了这个大木箱,因为他觉得,如果老头子真有奶奶留下来的祖传秘方,那就应该是藏在这里了。
  可是,尽管赵武仔仔细细地翻找了好长时间,甚至还极其意外地找到了他上小学一年级所获得的那张奖状,但是任凭他怎么找,他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别说是祖传秘方了,就连可能与祖传秘方有关的任何东西,譬如菜谱或者是与经营有关的笔记等,他都没有找到。
  难道是在老头子手里?赵武不由地这样想。
  只可惜,赵武刚刚才想到这一点,却有更多疑问立马从他的脑海里蹦出来,为什么老头子所做的烤鸭口味会很一般呢?难道他的做法不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嗎?难道这真的只是手艺上的差距吗?会不会是因为奶奶当时走得急,她根本就没来得及把祖传秘方交给老头子啊?甚至于,奶奶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有祖传秘方啊?
  如此想来,赵武就有些灰心了。
  赵武将所有东西全都放回大木箱时,他才怦然心动地拿起那件红色的小棉袄,先是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又缓缓地贴到了自己的脸上,于是那种很舒适、很温暖的触感很快就涌进了他的心扉。
  其实,这件还没做好的小棉袄,正是奶奶为他所缝制的生日礼物。
  奶奶是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大雪天捡到赵武的。当时他躺在襁褓中,由于快要被冻死了,所以他根本没哭叫,而是出奇地安静。奶奶说,她差点就要走过去了,所幸那个襁褓是红色的,在雪地里很鲜艳,因此尽管她只是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却还是发现了他。
  再后来,这天就成了他的生日。
  奶奶总是说,武武是冰雪天出生的孩子,畏寒,得小心保暖才行。于是从此以后,奶奶每年都会在他生日之前给他缝一件棉袄,而且还总是在七夕这天就开始缝制了,怕他冻着。
  渐渐地,七夕就成了奶奶最重要的节日。
  “七夕呀,要乞巧,武武冻不了——”奶奶像是在唱儿歌似的。
  开门声突然打断了他的回忆,是老头子回来了。赵武赶紧关上门,躲在角落里,屏息凝神,并努力地倾听着门外的声音。
  关门声、脱鞋声、放钥匙声、脱衣声,还有短促的咳嗽声,种种声响都是以一种缓慢的节奏遁入赵武耳膜的,让他顿时产生了种种的疑惑。为什么老头子的动作竟然如此的缓慢?究竟是他太紧张了,还是老头子原本就是这样的缓慢啊?
  紧接着,赵武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是烤鸭。对他来说,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哪怕是感冒而堵了鼻子,他也同样能嗅出来。不一会儿,他就听见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
  很显然,老头子在切烤鸭。
  七夕要吃丰盛些,尤其要吃一顿烤鸭,这是奶奶遗留下来的习惯。这么多年以来,老头子总是年年如此。只不过,赵武已经对老头子的烤鸭失去了兴趣,开始怀念过往。只可惜,无论他怎么怀念、怎么想,他终究还是怀想不出奶奶所做的烤鸭味道了。
  很快,老头子就一边切烤鸭一边嘟囔起来。
  “老婆子,那个臭小子回来啦……”以这句话为开端,老头子的声音就断断续续传进了赵武的耳里,“唉,即便他不听话,不争气,但他还是知道回来了……唉,这样我也就没得埋怨了,还埋怨什么啊?最起码,他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奶奶的……”
  老头子的话被菜刀给切割得很零乱,让他很难听得真切。
  “唉,我知道自己有错……我不该说那种话……所以,我根本不怪他讨厌我,这是我自己活该……”
  这时,老头子竟然停下来不切烤鸭了,而是一字一顿、甚至还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但是,老婆子,我并不后悔,也不打算收回那句话,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你就是被他给害死的!”
  赵武不禁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老头子则又一边切烤鸭一边嘟囔着:“唉,也不知道臭小子毕业后究竟想找什么工作?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了?……唉,那两个该死的王八蛋,他们咋就忍心不要这个倒霉的孩子啊?……”
  而现在,赵武已经不想再听这些了,因为越听他就会越烦躁。   所幸,老头子很快就不切烤鸭也不再嘟囔了,而是“哒哒哒哒”地来到客厅里,并很快在沙发上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赵武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赶紧逃离了这个家。
  4
  “你这个混账玩意儿,你奶奶就是被你给害死的——”
  赵武是在上初中时,第一次听到老头子这样骂他的。那时候,赵武真正开始叛逆了,而实际上,如果较起真来,那么自奶奶离世那天起,他的叛逆情绪就已经悄然滋生了。
  趙武很清楚,奶奶走了,尽管老头子还是把他给养大了,但是那种养却纯粹只是爱屋及乌而已。因为,老头子确实是很讨厌他,好像从最开始就很讨厌他,只是奶奶活着的时候,老头子有所收敛罢了。结果,因为奶奶突然离世了,老头子的本性就彻底暴露了,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深深的厌恶。
  于是,赵武的童年充满了老头子的严苛责骂,譬如他与同学闹矛盾的时候、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或者别人误会他的时候,老头子总是立马将所有过错归咎于他,并通过责骂给予他沉重的打击。可是,当他考了好成绩的时候,或者做了什么好事的时候,老头子却又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所以,赵武很快就开始讨厌他了。
  上初中后,赵武就愈发反叛得不行了,他不再认真听课,翘课次数更是越来越多,还经常去泡网吧,甚至还跟同学打架。结果有一次,老头子被叫到学校后,刚一回家,他就戳着赵武鼻子骂起来,后来骂着骂着,他就骂出了这句异常恶毒的话——
  “你这个混账玩意儿,你奶奶就是被你给害死的,你究竟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
  当时,赵武被他这样一骂,顿时就懵掉了,甚至是傻掉了。于是,赵武什么话都没说,而是听任眼泪不停地流,结果流着流着,他就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些客观事实——
  奶奶的身体原本就很差,经常需要花钱来调理,可是等她在刺骨严寒的大雪天里捡到他后,她却一门心思地扑到他身上,不知道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久而久之,她的身体就更差了。
  奶奶去世那天,本来她正在给他缝棉袄,可是因为他一直玩到饭点还没回,于是她就赶紧去找他,结果因为雨后路滑,她就一头栽倒在了泥泞的小巷里……
  那天晚上,赵武一想到这些客观事实,他就彻底崩溃了。
  那天之后,赵武虽然学乖了,没有再出什么乱子,但是因为老头子那句话已经变成他心里的一道坎,他总也无法迈过去,于是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爷爷。
  此刻,赵武因为无处可去,就只能在小区里溜达了。
  还好,赵武很快就收到了老头子的一条微信:“臭小子,你是不是忘了规矩啦?快滚回来做饭。”
  赵武这才赶紧滚回来了。其时,老头子已经准备好了几个菜,就等赵武回来炒了,而这就是他所说的规矩。自从十岁学会做饭后,赵武和老头子就达成了这种默契,菜由老头子来准备,炒则一律由他来炒。
  这天晚上,赵武很快就炒好了三个菜,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盘青椒肉丝放到了老头子面前,因为在这三盘菜中,他唯独给老头子最喜欢吃的青椒肉丝多搁了两勺盐。
  很显然,这是他的恶作剧,因为他想要让老头子出出丑。
  然而,老头子夹起青椒肉丝后,却立马就配着米饭吃起来,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显然是吃得非常香。
  赵武立马就疑惑丛生了,难道是盐放少了?
  这时,老头子竟然朝赵武笑了笑,把他弄得一头雾水。随后,他又快速地扒完一碗饭,就将残局全都交给了赵武。
  老头子还特意说:“臭小子,剩下的都是你的啦,不能剩下,你可得包圆喽!”
  结果,赵武硬着头皮尝了尝,就立马头大了,最终为了吃完剩下的青椒肉丝,他几乎喝干了一水壶白开水。
  饭毕,老头子与赵武聊起来:“臭小子,你学不学霍家的手艺?想学我可以教你的。”
  赵武悚然一惊,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想偷祖传秘方啦?
  老头子见他没吭声,就又说:“臭小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毕业后不好找工作,才想回来继承祖业的啊?行,只要你有这个心,我保证好好地教你。”
  赵武终于冷静下来了,并坚定地摇了摇头。
  老头子则又不满地说:“哼,你不学?那你刚才干嘛要去开你奶奶那个木箱啊?你是想找做烤鸭的配方吧?刚才你的脚步虽然很轻,可是你关门的动静也太大了吧,还能不吵醒我?”
  老头子说到后面时,竟然有些小得意。
  而现在,赵武只想稳住老头子,就先答应跟他学,然后再想办法把那个祖传秘方骗过来。可惜想归想,但是当老头子再次问他时,他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老头子终于生气了,并冷冷地问,“哼,你不想学?那你以后究竟想干什么啊?就你现在这样子,你能养活得了自己吗?”
  赵武这才真正和老头子杠上了:“哼,多事,我的事不用你管!”
  老头子就又愤怒地拍起了桌子:“哼,你这个混账,什么叫你的事不用我管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起你奶奶的祖传手艺啊?”
  赵武这时也同样气坏了,于是他就挑衅地说:“行了,老头子,你就别大吼大叫了,讲真,我是嫌弃你的手艺,你自己说说看,你所做的烤鸭还有奶奶的半点味道吗?”
  说完,赵武就赶紧跑了出去。
  老头子则又暴跳如雷地怒吼:“你别跑!你这个混账玩意儿,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5
  赵武刚从五楼下到三楼,就听见老头子急吼吼地追了出来,所幸他毕竟很年轻,至少要比老头子年轻五十岁,因此当他跑到楼下后,他就轻而易举地甩掉了老头子。随后,赵武就来到小区附近的那条小河边,并在那里消磨起了时间。因为他知道,只要过了十点,老头子就会按时睡觉了,而等第二天醒来后,一切则都会重新风平浪静的。
  只可惜,赵武万万也想不到,大约半小时后,当他仍然还在那条小河边溜达时,就见郑伯伯急吼吼地找来了。   郑伯伯说:“快快,武武,你赶紧去医院,老……老周他晕倒了,已经让救护车给抬走啦!”
  赵武顿时就呆住了。
  郑伯伯这才解释说:“唉,这事全怪我,刚才我在路上碰到他,听说他要找你算账,我就跟他吵起来了,结果吵着吵着……”
  赵武赶紧来到医院后,他才知道老头子是因突发脑溢血而晕倒的,还患有慢性肾炎等疾病。所幸,现在老头子的状况已经稳定了,因此当他来到病房时,他就看到了仍然还在昏睡的老頭子。
  赵武尽管一直很恨老头子,已经恨了十几年,可是现在,当他再次看到老头子已经很老了,甚至就连往日犹如钢针一般挺立的白发也都杂乱无章地蜷缩起来后,他的眼睛却还是湿润了。因为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不管怎么说,老头子毕竟独自抚养了他十几年,而且还供他上完了大学,就像《酒干倘卖无》中所唱的那样:“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赵武缓缓地来到病床前,并轻轻地摸了一下老头子的手。
  老头子立马就醒了,他一脸悲悯地说:“来啦,武武,我还怕你不要我这个糟老头啦。”
  赵武顿时就手足无措了,因为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面对老头子。
  所幸,老头子又很欣慰地拍着病床说:“来,武武,你快坐下,快陪我说说话。”
  赵武并没有坐,而是赶紧蹲到了病床边。
  老头子又问起来:“武武,你奶奶的手艺,你学吗?”
  赵武赶紧点点头。
  老头子这才轻轻地笑了,笑得很舒心,很欣慰。
  老头子还说:“真的对不起,武武,我真不应该把你奶奶的死怪到你头上,一直对你不好,我更不应该对你说那种混账话——”
  赵武赶紧摇摇头,而在恍然之间,他还意识到,这不仅是老头子第一次向他道歉,而且也是奶奶去世后,老头子第一次叫他“武武”。
  老头子则还在继续忏悔着:“其实,这都怪我脾气太臭,而且也舍不下这张脸,所以有些话,只能等我快死的时候才能说出来了。其实,我也并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因为当初,我真的就是那么想的,而且我也真的很讨厌你,但是啊……”
  老头子喃喃地说到这里时,还挣扎着抬起手,想要去摸赵武的脸。
  赵武赶紧低下头,让他摸起来。
  老头子就又开心地笑着说:“但是,武武,其实我也真的应该好好谢谢你的,因为自从有了你,你奶奶才一直那么开心的……”
  随后,老头子又说了很多话,都是有关赵武与奶奶的往事,于是记忆顿时就变成了汹涌澎湃的潮水,开始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激荡着。
  三天以后,老头子刚出院,他就急不可待地要教赵武学做烤鸭了,还拿出一张发黄的纸给赵武看。
  老头子说:“霍氏烤鸭主要有三大要点,一是一定要用炭火烘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烤出那种色泽红艳、肉质细嫩、味道醇厚、肥而不腻的烤鸭;二是烫皮和打色;三就是佐料了。还有就是,打色和佐料所需的食材,你奶奶当时全都写在这纸上了,至于具体配比……”
  赵武听到这里后,他的心就一下子凉凉了,因为“霍氏烤鸭”虽然有祖传秘方,但是这个祖传秘方却向来都是口口相传的。由于奶奶当时走得急,所以她并没有给老头子留下过只语片言。
  可是,老头子却还是一脸郑重地对他说:“武武,以后霍氏烤鸭可就全靠你了,或许你能找回你奶奶的味道!”
  起初,尽管赵武觉得压力山大,但是因为有老头子在,他觉得自己肯定能从老头子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因此他还是比较乐观的。然而,赵武万万也想不到,仅仅几天以后,老头子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只能靠打点滴来维持了,这令他一筹莫展。
  所幸,郑伯伯很快就来帮他了。
  郑伯伯说:“现在我得负起责任来了,我不仅要帮你照顾老头子,而且还得教你做烤鸭哩。嗨,你可能不知道吧?想当年,我同样也是霍师傅的徒弟啊,若论手艺,我根本不比老周差,要不是老周——”
  说到这里,郑伯伯就不再说下去了。
  其实,即便郑伯伯不说,赵武也是知道个中缘由的。
  因为,据别人说,当年郑伯伯曾经暗恋过奶奶,而且毫不知情的奶奶还曾经送过他一双布底鞋,令他逢人就夸奶奶针线活做得好,结果因为老头子吃醋了,他才不得不离开了霍氏烤鸭店……
  由此,赵武就跟郑伯伯学做烤鸭了。而现在的所谓学,那纯粹就是尝试了,主要就是按照不同配方比来做不同的烤鸭,每烤一只,他和郑伯伯都会翻来覆去地品尝上一番,反正就是反复试,反复尝,根本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而其试和尝的唯一标准则就是奶奶的味道。
  郑伯伯竟然比赵武还要有信心,他说:“没事,武武,咱俩就慢慢试着做吧,总有一天,你会试出奶奶的味道的。幸好,我这舌头上面还一直留着当年的味道哩。”
  郑伯伯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事实上,赵武也很快就信心十足了,因为试着试着,尝着尝着,当他们从第五天开始做到第十九只烤鸭的时候,他们所做的烤鸭就已经接近当年奶奶做的味道了。
  而现在,老头子的情绪竟然也变好了许多。譬如,即便郑伯伯经常出入他们家,他也不会再乱发脾气了,而是显得很客气,甚至能把郑伯伯给客气得手足无措。至于面对赵武时,他则是一直笑,要多和蔼有多和蔼,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由此,赵武反倒莫名地辛酸起来。
  6
  临开学的前两天,赵武烤出第七七四十九只烤鸭后,他又一如既往地先让郑伯伯品尝,当郑伯伯尝着尝着就老泪纵横时,他就知道自己终于成功了。
  直到这时,赵武才忐忑不安地问他说:“郑伯伯,你觉得老头子是不是早就尝不出味儿啦?”
  其实,赵武也是百度后,才知道慢性肾炎可能会导致味觉失灵的。
  郑伯伯略微愣了愣,才说:“没错,他肯定早就尝不出味儿了,因为打你奶奶一走,他所做的烤鸭就不正宗了,而且味道也经常变。只可惜,我曾经劝他去大医院看病,好好查一查,他就是不听,还让我千万不要多管闲事。唉,他这一辈子啊——”   郑伯伯感慨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
  此刻,赵武也不敢多问什么了,而是赶紧把烤鸭打包好,想让老头子尽快吃上真正的霍氏烤鸭。
  赵武刚进家门,就再次看到了老头子的微笑。
  只可惜,赵武现在虽然太想叫老头子一声“爷爷”了,可是即便他张了几次嘴,终究还是没有叫出声来。再后来,赵武就赶紧去切烤鸭,并把烤鸭端到茶几上,示意老头子来尝一尝。
  老头子也就赶紧拿起筷子,夹住一块鸭肉,慢慢平移,先是放进蘸料里蘸了蘸,再均匀地涂上酱汁,然后才缓缓地放入口中,开始细嚼慢咽地品尝起来。随后,老头子就很开心地笑了,并冲赵武竖起大拇指,手臂还不停地上下摆动着。
  由此,赵武就又心酸起来,因为老头子这种郑重其事的姿态,仿佛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可事实上,他却已经吃不出味儿了。
  赵武终于呜咽起来:“爷爷——”
  此后,赵武虽然回学校了,但是利用微信,他天天都会跟老头子文字聊或者语音聊,聊得很热络,每天往往能聊上百条。哪怕身体不好了,老头子用的微信也仍然玩得非常溜。
  可是某一天,老头子却一直没有回消息,令他心烦意乱。
  再后来,赵武就接到了郑伯伯的电话,说老头子已经过世了。
  据郑伯伯说,这天早晨,他散步回来时还碰到过老头子,当时老头子很兴奋,并对他说“这次我肯定能找到武武的亲生父母的”,结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头子就急急地走了。
  只可惜,郑伯伯很快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因为老头子突然在大街上晕倒后,就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葬礼是由郑伯伯一手操办的,老头子并没有其他亲人,而且赵武又什么都不懂,但是他还是把葬礼办得体体面面,使得赵武一直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感谢他。
  那天之后,时间过得非常快。
  赵武很快就大学毕业了,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回到故乡,正式开起了霍氏烤鸭店。由于已经掌握了“霍氏烤鸭”的祖传秘方,因此人们就都纷纷夸他做的烤鸭好,至少比老头子做的好多了。时间久了,还有一些客人会建议赵武改店名,就是把“霍氏烤鸭店”改成“赵氏烤鸭店”,说是这样才算是實至名归。
  对此,赵武却总是温和地笑一笑。因为他现在的想法仅仅是,他一定要把爷爷奶奶的“味道”给传承下去。
  很快,赵武就迎来了奶奶的祭日。
  这天上午,赵武就是带着烤鸭来拜祭奶奶和老头子的,当他缓缓地打开两个食盒后,一股奇妙香气顿时就弥漫而出了,结果很多蝴蝶竟然全都款款地飞了过来。更奇妙的还在于,其中两只蝴蝶,后来一直在墓碑前翩翩起舞着,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赵武又倒上两杯酒,他才终于轻轻地呢喃着说:“奶奶,爷爷,武武来看你们了。”
  于是,他的这声呢喃很快就裹进了酒香,还有烤鸭的奇妙香气里,余香绕墓,飘飘摇摇,仿佛可以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可以一直飘到世界的尽头。
  两只蝴蝶还在飞,款款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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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晨  清晨在一只  盛满白粥的碗里盘旋,  在城市锋锐的铁顶饱腹  清晨,梧桐树白色的羽毛  在醒转,轻轻垂落  在门与窗之间对望  在清晨准备一场博弈  血迹唤起记忆  让闪灵在惊惧中浮现吧  塔楼的琉璃碎了  在夜的黑色城墙下  与铭文一起雕刻世上纯粹的理性  迂 回  我匍匐在地上,滑行  一双翼翅在肩膀上猛烈地震颤  時而的平缓与向上的拉力形成对抗  我极速前进,在引力中  又一次放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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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野树漫漫  家乡那遍冈的野树  我可是它天赋的枝枝叶叶  我可是那不断爱上的  天空,远方,绿绿黄黄的人间  野树漫去山路,野树漫去云海  我可是那扎眼的一小棵  可是要等到尘霾裸去哀愁  你们散落的坡梁上  传送我的歌谣,腾响新的人烟  落后篇  我是那守羊人,远方的羊群  是我的思想。阳光缓缓  缓缓爬着。冬原的坡地上  牧鞭滑过枯草,我把落后的  口令,輕轻按在了羊群那  即将陷入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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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塘诗社  两棵龙眼,在眺望繁忙的埠头  拴着诗词们日落而息的小轿车  时光葱茏,拧成一片历史的绿荫  树上的暮色。果实。鸟鸣……  一蓬蓬青翠欲滴的汉字  李众胜堂,还在旧地图上  给尘世疗伤,良药治愈了人民  却挽救不了  病入膏肓的晚清……  腊八节。中西合璧的龙塘旧址  像一锅诗歌煮成的粥  一首绝句,在打捞繁忙的县志  吴趼人是莲子,伦文叙是红豆  康南海是花生,冼玉清是糯米……  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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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薛广玲,女,汉族,1977年出生。2010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短篇、中篇小说。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八届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  1  姑姑是个美人。  小西村的长舌妇,却说姑姑是个小妖精。  农村的女人生完孩子,大多都变得腚大腰圆,美字和那些妇人横竖沾不上边。她们就分外仇视长得好看的女人,特别是长得好看而又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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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北雁,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另有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散文选刊》等上百种报刊。  确切地说,这应该是在十三年以后的冬天。依旧还是这个风很大的城市。我在一个深夜被那卷着口哨的大风惊醒。事实上那风不单卷着口哨,还扯上我书桌前的那堵铝合金玻璃窗,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一直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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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渡  把风光定住 水倒流 白云生蛋生小鸡  蔚蓝色喂她 两岸长稻米  五彩帐篷还是鼓鼓 给旅人抛绣球  坐到中游 汉江河底下最美的鱼跳起来欢迎  它不说话 用行动  胖胖的船娘有时也唱《郎在对门唱山歌》  她有点扭捏 说没得电影里的好  女编辑  隔断一横一竖 大体均匀   人 有时不在里边 灰尘悄悄地坐在旮沓看热闹  有时静 会议少了 加班少了  有时忙 跑到大厅里像雀鸟叫  常常用五彩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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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古道  青石板泛绿的色调  暗含着多少岁月、风霜  在斑驳的木板屋前,一株银杏  回望远去的马蹄  固守在月明风清的夜晚  等候一抹秋凉  马铃在摇晃的颤抖里  低吟浅唱,古老的情歌悠扬  口旋子、三弦琴,还有嘣嘣响着的羊皮鼓  它们在一抹香茗的余韵里  翻山越岭,通往  遥远的松茂边城古道  天堑早已变成通途  岁月的印记在石阶上沉默无语  来去的商贾、旅人  只一声呼唤,就随赶马人的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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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者  那根烟头,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  委屈吐出来又吸进去  羞涩得像个姑娘  女人的哭声跟着烟头  或明或灭,一堵墙结结实实地砌成了  窗外的雨很大,孩子的梦里  一切相安无事  只有睡前呼呼的风声没有被  原谅  刀 钝  镰刀生锈很久了  麦地里  曾经高高在上的部分  彻底消失  麦子齐头生长  谁也不愿意第一个  站出来。再次地  一些往事就此戛然而止  刈麦者的步子迟缓起来  只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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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关  风沙,吼一嗓子  玉门关口  一棵草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向远处瞭望  羌笛刚刚吹过  烟尘远去  从大地到天空  佛,又一次许诺  八万里辽阔  一群羊,抬头  看了看远方  此刻,适合出关  一個蹦子就迅速翻过  羊儿,一只只  又赶紧伪装成石头  一路上,就得  靠啃食荒凉充饥  鹰,一只黑色的水罐  在头顶带路  羊,一旦喊渴  烧得火急火燎时  鹰,翅膀一夹  就低下来  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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