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心事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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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浣溪沙》)这位自称“人间惆怅客”的词人即是纳兰性德。他是清初权臣纳兰明珠的儿子,身份可谓高贵显赫;他才华出众,二十二岁即完成《渌水亭杂识》的写作,二十四岁刊印词集《侧帽集》(后刊印《饮水词》)。显赫的身世和出众的才华使他成为清初人人艳羡的对象,但为何他心中藏着巨大的哀愁?
  纳兰早早地离开人世,当是承受不了生命之重吧。
  不是人间富贵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这是纳兰的一首咏物词,对于此词的作年,说法不一,一说作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十月,一说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雪花不是花,在很多人眼里,它是轻浮之物,与姹紫嫣红的百花相比,它过于寡淡清冷,但在纳兰看来,这些漫天飞舞的雪花却自有一种别样的美丽。雪花飞舞了上千年,穿越唐宋,穿越元明,如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堪称雪之知音者能有几人。纳兰是雪的知音,否则他也不会发出“谢娘别后谁能惜”的慨叹。
  权倾一时的首辅大臣之家,说情送礼之人踏破门槛,但这些和纳兰有什么关系呢?随着财富的日益增加,他与父亲的关系日益疏远了,说白了,他不愿涉足父亲的名利繁华场。
  明珠府中有一座渌水亭(今宋庆龄故居恩波亭),为当时满汉文人雅集之所。纳兰生性爱文爱友,对朋友无不肝胆相照。渌水亭的文人中,有希冀通过纳兰性德和他父亲的引荐进入仕途的人,但也不乏志同道合者。如朱彝尊、梁佩兰、翁叔元、顾贞观、严绳孙、姜宸英、陈维崧、秦松龄等,皆“单寒羁孤侘傺困郁”(韩菼《纳兰性德神道碑》)之人。这些落拓失意文人,在一些达官贵人眼里,如同草芥,但纳兰却“青眼”相待,抛肝胆,输情愫,极尽朋友周济帮衬之能事。
  康熙十五年(1676年),纳兰殿试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授御前三等侍卫,不久晋升为一等。作为御前侍卫,日日目睹天颜,何等荣耀,但对于康熙的这一决定,纳兰却十分痛苦,这与他“以文报国”的平生夙愿有太大反差。
  对于纳兰的被迫弃文从武,其师友也颇为叹息。纳兰座师徐乾学说“入对殿廷,数千言立就,点画落纸,无一笔非古人者。荐绅以不得上第入词馆,为容若叹息”(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纳兰的一个朋友杜臻说:“壬子举于乡,癸丑捷南宫,丙辰廷对高第,方且陟清华,领著作矣。天子以君勋戚之贤,简任心膂,欲君常在左右,遂复补珥貂贵秩,率环卫侍禁近焉。”(《通志堂集》卷19附录,杜臻所写哀词)十年辛劳苦读却落得个“武夫”的身份,这对生性狂傲的纳兰不啻为一记闷棍。
  不辞冰雪为卿热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纳兰悼亡词很多,悼亡对象为他妻子卢氏。卢氏乃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是一位才貌双全、气度不凡的女子。康熙十三年(1674年),两人成婚。当时纳兰二十岁,卢氏十八岁,正是郁郁葱葱的青春年华。在《浣溪沙》中,纳兰真切地表达了对妻子的喜爱珍视之情:“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这首词作于新婚不久,纳兰用欢快的笔触表达了对卢氏的赞赏。在词人心中,妻子是吹花嚼蕊、拨弄绿冰蚕丝琵琶的仙人,娇羞美艳令纳兰珍视欣喜,生出无限怜爱。封建社会的婚姻多是父母包办的,纳兰也不例外,但纳兰和卢氏的婚姻是幸福的。他们经常“芍药栏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四和春》),“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外,同倚斜阳”(《沁园春·悼亡》),“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沁园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浣溪沙》)。他们犹如李清照、赵明诚一样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但甜美的生活总是过于短暂,一切的美好都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戛然而止。
  1677年,卢氏走了,死于难产。纳兰从此陷入无限悲苦之中。他用哀感顽艳的笔调表达了对卢氏的深深思恋之情。纳兰生平好友顾贞观评价他的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当真正走进纳兰词的世界,那种凄迷哀婉、缠绵悱恻的氛围会马上攫住你,使你顿生痛哭一场的冲动,其中尤以悼亡词为甚。
  《蝶恋花》即是纳兰悼亡词中十分著名的一首。作此词之前,纳兰曾有《沁园春》词,词序写道:“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正是纳兰对卢氏的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而正是梦中恍惚的短暂相逢,更使诗人沉溺于思恋之中,不能自拔。纳兰须臾不能忘卢氏,可知矣!
  “辛苦最怜天上月”,满月的时光何其短暂,每月只有一晚像玉璧一样圆满如环,其他晚上则如一块残损的玉玦,只有深知相思之苦的人才会下如此浓重的笔墨:“辛苦”“最怜”,让人痛彻心扉。接着作者用了荀奉倩的典故。荀奉倩是三国时魏尚书令荀彧的儿子,与妻子感情极其深厚。一年冬天,妻子生病,荀奉倩为了给妻子降温,不惜到院中将自己身体用冰雪浸冷,来给妻子降温。可惜妻子还是走了,不久之后,荀奉倩也病逝。对于荀奉倩,纳兰是称赞的,否则他也不会发出“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呐喊。但无论他怎么呼喊哀告,他们的尘缘已尽了,妻子已长眠地下,留给他的只是孤独的身影和“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无尽思念。旧时的燕子不谙世事,依然来至他的窗前,相偎相依,软语呢喃。可惜他们已经阴阳两隔了。睹物思人,情何以堪?试待来年看取花丛之中吧。那两只双宿双栖的蝴蝶,不正是他们二人吗?这里纳兰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幻想自己化成了一只蝴蝶,与卢氏在明媚旖旎的春光里翩翩起舞。读此词,多情之人早该潸然泪下了。   《红楼梦》中宝钗说黛玉:“颦儿,颦儿,你非得把心呕出来,才算完了。”纳兰不也是如此吗?篇篇悼亡词都是血泪凝结而成。
  康熙十九年(1680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是卢氏三周年的忌日。纳兰作词表达哀思: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三年了,痴情、天真的纳兰还沉浸在怅恨里,他不愿相信妻子的离去。不如与妻子结个知己吧,但又怕来生似今生啊!
  愁似湘江日夜潮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忆王孙》
  纳兰这首词也是颇具骚人之旨的。在满汉民族矛盾激化剧烈的清王朝,多少汉族有志之士沉居下僚,蒙冤受屈!
  最让纳兰生发无限感慨的,是吴兆骞“丁酉科场案”。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江苏苏州人,与彭师度、陈维崧号称“江左三凤凰”,极有才华。顺治十四年(1657年)丁酉,吴兆骞参加江南乡试,本想捞得一个前程,却不想陷入科考舞弊案的漩涡之中。当时顺天考场上出现舞弊现象,被人告发,于是清廷下令全国彻查,将考生押到京城参加殿试。吴兆骞即在其中。面对堂堂天子及赳赳武士,吴兆骞胆战心惊,手抖动得连笔都握不住,交了白卷。顺治帝勃然大怒,将吴兆骞责打四十大板,家产籍没,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当时江南汉族知识分子因舞弊案被责罚、杖打、流放、绞死者不计其数。
  吴兆骞等人是受了不白之冤的,但顺治朝定下的案件,并且满汉的重重矛盾包裹其中,谁人敢去翻案。当时文人对此事讳莫如深。营救吴兆骞,困难重重,此中利害纳兰心知肚明,但满腔的正义热血使他扔掉重重顾虑,积极投身于营救吴兆骞的行动当中。在《金缕曲·简梁汾》中,纳兰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心绪: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看纳兰词,总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后人眼中的盛世繁华在纳兰看来却如此不堪,这是文人的夸饰还是历史的真相?
  营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太常引·自题小像》
  此词名为“自题小像”,而实为作者内心的真实写照。其中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是“惊雁避移营”一句,那惊慌失措、仓皇莫知所以的惊雁不正是纳兰自己吗?纳兰好友严绳孙曾说纳兰:“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且观其意,惴惴有临履之忧。”(《通志堂遗稿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正是纳兰心中最真实的感受吗?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是多疑、专断、精明的康熙帝。对于此,纳兰是深有体会的。“进止有常度,不失尺寸”,“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无几微毫发过。性周防,不与外廷一事”(韩菼《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行事十分谨慎小心。
  身为康熙近侍,外人看到的是无尽的风光荣宠,置身其中方知凶恶惊险。有人说康熙赐纳兰侍卫身份是对他的信任与喜爱,但为何九年还未得升迁?九年去考察一个人也太漫长了吧。也许纳兰不过是康熙牵制明珠的一枚棋子罢了。康熙最会平衡之术,当一方势力达到顶峰时,他会培植新的势力与之抗衡,四大辅臣不就是这样一个个被康熙摆平的吗?政治家的野心、权谋是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为了明珠势力不至过于壮大,牺牲一个纳兰又有什么呢?身当侍卫已非纳兰所愿,何况还是如此险恶之境,纳兰心中是有一段愁结的,但不能也不敢与外人道。“坐无余人,相与叙平生聚散,究人事之终始,语有所及,怅然伤怀,久之别去,又送我于路,亦终无复语。然观其意,若有所甚不释者。”(《通志堂经解》卷19附录,严绳孙所写哀词)即使面对知己好友,一些话也只能深埋心底。
  在纳兰任侍卫的几年时间里,觉罗塔达、倭赫、噶布喇、费扬古、颇尔喷、索额图等人先后担任领侍卫内大臣,但真正掌握实权的是噶布喇和索额图。噶布喇是索额图的胞兄,其女赫舍里氏为康熙帝第一位皇后(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所生子保成(后改名胤礽、允礽)被立为太子,噶布喇以国丈“推恩”被授予一等公爵。在纳兰担任侍卫的前期,噶布喇势力极其显赫。后索额图胞弟法宝入职侍卫内大臣,侍卫衙门更成为他们兄弟的天下。索额图内阁任职期间,与明珠互植党羽,相互倾轧,担任领侍卫大臣,成为纳兰的顶头上司后,纳兰日子可想而知。处处小心,步步留意,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就连问以世事,也不敢答,“间杂以他语”(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顾左右而言他”。惶遽、辛酸、矛盾、无力,构成了纳兰心底无法释怀的痛。“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在西风料峭、万物凋零的深秋时节,惊雁真能避开阵营,展翅高飞吗?即便飞向天空,摆脱所依附的大地,内心仍是孤寂的吧。虽告诫自己“休回首”,但一生恩恩怨怨,聚聚散散,分分合合,盛衰荣辱,历历萦绕心头,细想来也不过如梦一场!
  愁闷中,他想借佛老化解,“弟今于闲中,留心《老子》”(《词人纳兰容若手简》),他也曾“自写香台金字经”,自号楞伽山人,但他又何曾参破。身份的特殊、深厚的学识、过人的才华使他看到了历史的真相,但又无力摆脱。他也想在温柔乡里麻醉自己,算是在层层淤积的沉闷中挖一个小孔,调整一下不畅的呼吸,但就连这微薄的希望也在满汉不能通婚的制度下化为泡影。与江南才女沈宛的恩怨成为纳兰生命中最后的一道伤痕。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千古伤心词人”的纳兰走向生命的终点。那一天正是纳兰妻子卢氏的八周年忌日。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人生若只如初见。”再美好的事物,当不复最初的模样,即使人们再难以释怀,但最终还是会放下吧。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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