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波兰克拉科夫，已是华灯初上，终于甩开了华沙的满天霾云。华沙曾给我苍凉的末世之感，或许因为遥远和并不遥远的过去洞穿了那里的每一座建筑。在华沙的每一天似乎都步履沉重，莫名的慌张与压迫如影随形，但历史的债务似乎并没有摊派到旧都克拉科夫身上，她仍是一副好心肠的模样，笑迎八方来客。
　　初见克拉科夫便觉安心。我相信每个城市都有一种气质，在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即开始慢慢明晰，就像可以用每一个女人的名字去命名。大约那静默在霓虹背后的老城广场，在等待和维诺尼卡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这个被基耶斯洛夫斯基以晕黄色滤光镜深深爱抚过的姑娘对身份有着宿命般的追寻，拥有法国血统的她奔跑在波兰中世纪的广场上，镜头后面是漂泊于两国的思想家导演纠结的目光。如今，老城在整修，人们以几何图形的方式被分散。大教堂可供瞻仰，賣纪念品的摊贩蜷缩在其脚下，招呼着年轻情侣。东欧美女如云，相比之前见惯的金发碧眼，她们则极具波西米亚风情。深色头发栗色眼睛，窈窕身材在宽大的风衣里若隐若现，犹抱琵琶半遮面。纵然到了景点腹地，东方面孔仍然稀少得不可思议，我甚至能感受到穿过人群时，一束束轻微的惊诧。
　　街头巷尾有白鸽毫不张扬地埋头争食，飞起来才觉得铺天盖地。贩卖面包圈的小车停靠在大街小巷，摊主缩在东欧风格的长大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起早上班的人们买一个辫子似的面包圈果腹，吃剩下的碎屑则随手撒向白鸽。已经变得肥硕的精灵呼朋引伴地抢食，即便叮铃铃的电车经过它们，也面无惧色。
　　直到人群散尽，小城街道也未显出任何疲态。浓烈的晨雾将视线锁住，最远处的教堂尖顶似要突破这封锁，颇有挣扎之势。面包店香气四溢，数张包装纸散落门前。店主在门厅深处发呆，门口歇了摊儿的小贩们则凑在一起闲聊。他们身着朴实的棉大衣，戴着老旧的帽子，让人穿越到苏联的老电影里。
　　和所有老城、古城、小城一样，大都市的高频率快节奏是最不屑被讨论的话题。如同京都之于东京，旧都的人们骨子里透着闲适和骄傲。华沙于百里之外纵然风华绝代，但也太冲锋陷阵了些，克拉科夫却像搓着手冷眼旁观的历史看客，万般景象都是隔岸观火。若要聊聊往事，也不是苦难波折的近现代，那还得说说中世纪、哥白尼，和辉煌灿烂的文艺复兴。
　　酒馆是夜间穿行的奇景。冬夜风紧，随便找一家坐下，屋内烛光点点，屋外冷风阵阵。在克拉科夫这种街道可跑来中世纪马车的城市，点灯是不合时宜的，必得一星烛光，二人对坐，或三五好友，用啤酒喂养香唇，齿间撕咬着烤得烂熟的肘子。再偏僻的小巷，酒馆里都人满为患。白天忙于生计的克拉科夫人，要以酒肉休养生息。入夜更深，泪珠湮灭，城市不再有光亮，古老的克拉科夫拒绝不夜的魅惑，她的秘密被小心呵护。
　　穿行于克拉科夫的时光好像在穿行另一个时空。维利奇卡盐矿算计起来已快有一千年的历史，自中世纪就开始使用，盐矿里甚至有恢弘的教堂，作为黑暗中工人们的精神支持。地下数十公里处的深潭居然演奏着肖邦。这也只能是波兰。
　　去奥斯威辛的那天是这次东欧之旅惟一的晴天，高纬度的太阳极其刺眼，进入营房却如坠冰窟。从克拉科夫走进奥斯威辛像从中世纪走入近现代，从悠然走入伤痛。近在咫尺的克拉科夫显得如此虚幻、曼妙，沉睡在历史的臂弯深处更像一个天堂。这甚至不是微妙的心理暗示，只需摸一摸寒冷彻骨的牢房墙壁或者仍然扎手的铁栅栏，所有关于纳粹的记忆就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来。
　　好在还有克拉科夫可以逃离。唇齿两次相碰，克拉——科夫，我又回到霓虹挂彩的世界，叮铃铃电车驶过，情侣在广场拥吻，矮城墙白鸽飞翔，流浪艺人自顾自拉着肖邦。波兰是需要克拉科夫的，我也需要克拉科夫，来圆满一个黑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