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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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午我在东院学习室陪老干部看文件,不知道一场关于我的争论正在干休所所部激烈地进行着。
  坐在我周围的老干支部成员有的戴着老花镜,有的耳朵里塞着助听器,身边放着药盒、菜篮子。有的学得认真,比如李明汉政委、贺晖副校长,《国际形势》《内部参考》等涉密文件在他们面前摊开着,他们不时还记着笔记。有的学得潦草,翻翻文件就看表,看一会儿就去上厕所,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组织委员李明汉政委,每每看到有人出去,就很恼火,说,这是学习室,啊,不是自由市场。每次都说,仍有人置若罔闻。都离了休,还学习,有什么用,一些老干部嘴上说,但还按时来学习。作为政治干事,每周我都得跟老干部们一起学习,只不过我没资格关心国家大事,我看的是小说,这天,我看的是长篇小说《废都》。
  刚进办公楼,财务助理查莹看了我一眼,说,快去吧,你家的所长给你找到美差了。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大家都知道,所长对我不感冒,连个破嘉奖都不给我。查莹哼了一声,胳肢窝夹着墨绿色的麻将盒恨恨地关上了对面办公室的门,那一套营职家属房也属我们干休所,财务营房车管军需办。我推开所部门,军需助理赵进在小厅沙发上坐着看《中国老年报》,一见我进来,就嬉皮笑脸地说,快,好好检查一下相机吧,你这次要再犯迷糊,把胶卷夹住了,贺老头准给你告到机关去,你一辈子想飞也没翅膀了。我更是不知所云,发现所长、政委的办公室门关着,里面没有声音。进到我们政工办,赵干事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写东西了。赵干事是从护士长改的干事,比我长二十岁,写材料不内行,但一手钢笔字非常漂亮。
  我坐到桌前,想问她大家的话什么意思,便笑着说,赵干事忙着呢!赵干事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我顿失谈话的兴致,讪讪地坐到桌前,继续看《废都》。
  赵干事高跟鞋当当地远去了,我正看着书,所长走了进来,一看到我在看小说,就说,你上班,又看小说!我说刚给老干部阅文回来,现在不是没事儿嘛!你到对面去看,他们在打牌,我是学习。所长坐了下来,脸阴着,我忽然想起刚才查莹的话,便放下书,低头做出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所长却把书拿了过去,说,这书不能看,是黄色的。我说是大作家贾平凹写的。大作家也犯错误!没收了。所长说着,把书装在了他的马裤呢军裤口袋里,说,你出一趟差吧,去延安。我一下子跳起来,说,好的好的,延安我还没去过呢。谢谢所长。我没想到对我不怎么样的所长这次却开恩了,知道我没得嘉奖,不高兴,想安慰我吧。这么一想,感谢的意思就淡了。所长并不生气,说,你怎么这么不沉稳!先听我把话说完,是去执行任务,不是让你去玩。是这样,组织决定,让你陪贺校长跟他的同学到延安去重回母校。贺校长今年八十一岁,他的同学肯定也跟他差不多年纪,我一听一下子紧张了,说,有医生去不?他们几个人?所长摇了摇头,说,就你一个人,你是政治干事,知道这是一次光荣的政治任务,加上贺校长夫人,去的共四人,平均年龄七十九岁。把他们安全地带去,安全地带回,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一下子瘫进椅子里,从古都到延安坐火车差不多五个小时呢,都这么大岁数了,万一哪位心脏病犯了,我这一生就完了。还有我知道贺校长血压低,每天他看文件时,都要吃糖。处理老干部后事,有那么多工作人员在,我都不敢看遗容,每次紧张得都跟在后面。现在孤军作战,我当然担心了。
  所长关上门,说,说实话,我起初跟政委都不同意你去,你看你都工作一年了,还成熟不起来,可贺校长点明让你去,我又想,你虽然迎来送往待人接物方面弱,但你是一根筋,要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好,我就支持老首长的意见,与政委理论,总算说服了他。所领导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的。其实没有什么事,紧密地依靠当地政府和医院,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这项光荣的任务顺利完成。他们万一生病了呢?送到延安地区医院。吃住行,怎么办?军分区管。你再去财务借2000元,来回车票呀,用餐什么的,保障好。注意既让他们玩好,但又不要浪费,这是组织在考验你,干得好,七月份,就让你参加艺术学院考试,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干休所吗?
  好,保证完成任务。
  明天一早出发,下午一上班你就到贺校长家去,跟他详谈出行事宜。记着,去时拿着本子,记下来,别忘东落西的。
  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刚一进东院,就看到李政委在他家的花园里拿着水管忙碌着。一看到我进来了,花也不浇了,眼镜架到头顶,一双金鱼般鼓鼓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他家在第一栋,到哪家都必经。我说政委好,他点点头,说,干啥来了?我说,我到贺校长家去。是贺副校长。他强调,声音大了一倍。我忙说对。李政委放下手中的水管,问道,找他干啥?我没有急于回答。所长、政委平常再三告诫我们说,跟老干部谈话,一定要严谨,不要惹出事来。老干部跟小孩一样,攀比心可强了。这样一想,我便说,没事,去看看。我想这也不算是谎话。谁知李政委并不满意,说,小文,你这个同志不诚实。我正着急怎么回答,收发室的通信员小邹给李政委送报纸,我赶紧溜了。
  老干部里,我最怯火的是李政委。这个李政委呀!总爱管闲事。都退了的人,还管东管西,就不知道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刚推开贺校长家院子的小铁门,贺校长就打开屋子纱门,在门口迎我。八十余岁的人了,却比刚七十的李政委还显年轻,所长说,因为李政委一直干正职,正职操心,再加上他眼里不容沙子,当然显老了。贺校长人随和,我们最喜欢到他家去,他的人缘为他争得了很多实惠,什么优秀支部书记、优秀老干部等。我相信这次他到延安去,肯定是校领导为他安排的,干休所從来不会同意让老干部去外地的,最多就在市内转转,春游也都在附近的郊县,赏个花,踏个青,学个京剧、绘画、上个老年大学什么的。贺校长退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可是每次校领导来慰问老干部,一定要先到他家。而李政委退了不到十年,听说不少校领导还是他在任上提的,可是校领导好像都不爱理他。听说他坚持原则,不给人办事,所以没有为下人。
  听完我的来意,贺校长说,没有什么事,药呀证件该带的他都准备好了,让我放心,他跟老同学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的。你看,她们身体都好着呢。我这才仔细打量坐在他旁边的两位老太太来,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如果是她们,我感觉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她们虽然也七十多岁了,感觉身体还是挺硬朗的,那位瘦高个,在不停地举着哑铃,身材保持得相当好,就是冷冷的。那个胖的,倒是和蔼,反客为主地给我剥了只帝王蕉,我摇了摇头,说,谢谢。   我是洪长青,带着三个女人去母校。贺校长笑着打趣道,不对,是四个,还有你呢。这个高的是林教授,她可是全国响当当的妇幼保健专家。那位富态的是李主任,京都有名的一把刀。至于这位小姑娘,就是我们的政治干事,小文同志。刚大学毕业,写文章不错,就是她陪着咱们回母校。对了,文干事,你记着,要跟当地部队打交道,你得带上军装。
  我说首长放心。
  返回时,我又遇上了正在院子散步的李政委。李政委说,小文。我说政委好,您有什么指示?
  听说老贺要回延安?
  我说是。
  你陪着?
  我点点头。
  听说还带两个女同学?
  我再次点点头。
  李政委朝四周扫了一眼,把我拉到院中的喷泉边,说,他是跟我请假了,但是小文呀,你要提高警惕。
  我一聽,愣了,贺校长虽然是副校长,但离休时,可是正军职待遇,又不是敌人。
  贺副校长业务不错,但容易招女同志喜欢,特别是这次带两个女同学出行,虽然有老婆在,可那老婆,是个软柿子,老贺让她坐着她就不敢站着。你作为革命军人,党员,一定要坚决杜绝他生活腐化,这是我们老干支部交给你的光荣任务。我在位时,就一直盯着他,就因为有我监督,他才没犯生活错误。你不知道,自从革命胜利以后,到了大城市,老干部生活腐化问题越来越严重。我在步校当队长时,收到不少告状信,我让腐化分子们写了不少不要脸的检讨书。你要是翻档案,肯定能查到。
  我想笑,感觉时机不对,立即收敛笑容说,是,政委。说着,转身就走,李政委又叫住我,说,一定要严密注视,实在控制不住局面,就给我家打电话,我来收拾他。我家电话你记着吧。
  我再次忍住笑,说,当然记着呢。说完,骑上自行车,飞般冲出东院。
  果然就有老干部找来了。透过所长、政委虚掩的办公室门,我看到西院的老干部陈瑶教授的红色布帽正在她手里不停地挥舞着,她边挥着帽子边说为什么我们老是比东院那些老家伙低一等,我们坐的是捷达,他们坐的是皇冠;我们住的是平层,他们住的是小楼。还有,他贺晖凭啥还能带着其他女人去公费旅行,我们自己老干部都不行?延安医大也是我的母校呢,我跟他还是一个班呢。就因为我职务低?为什么我职务低?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呀,还得给我平反呢。我不就批过人么,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咱军人,不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嘛。
  政委说,人家吃住都是自费。陈教授说,我不信,我就是不相信,我自费你们也能给我派人?这时,政委忽然走到门边,我慌忙低下了头,他看了我一眼,关死了办公室的门。
  一个半小时,陈教授骂着走出所长、政委办公室,我忙替她打开大门,她却不走,拉着我手,边哭边说,我想去延安呀,我真的想去呀,我家那个死老头整天跟保姆眉来眼去,一会儿拍人家的肩,一会儿拧人家的屁股蛋,搞得我都要疯了。我要带他到延安去接受革命的再教育,唤回他爱我的心呀。想当年,一到晚上,他就挟着被褥往我宿舍跑,赶都赶不走。怎么过上好日子,心就变了?脸就不要了。我要让他去接受教育。我盼着再来个大整风,我第一个揭发的就是他。对不对?小文,你说像他这种老流氓,该不该关进大牢?该不该上老虎凳,灌辣椒水?
  我含糊地点点头,把她送至楼下,借口有事,赶紧跑向食堂。

2


  我们坐的是火车软座,每排四个座位,中间是走廊。贺校长和两个女同学面向而坐,他倚窗,两个女同学中林教授靠窗,我跟贺校长隔着走廊。李主任一会儿说自己上卫生间多,要坐到外面,一会儿又嫌林教授出去多,又要靠窗坐。我在一边看不过眼,但也无法,只好不理会。只见贺校长笑眯眯地先让老伴跟李主任换。最后李主任又要坐到靠窗位置,贺校长自己主动站起让了座。邱阿姨人真好,我从上火车到返回,就没看到她生气过,一直都笑眯眯地,一双小眼睛,总是微微眯缝着,话不多,贺校长说什么,她都不紧不慢地配合着。
  林教授很是优雅,灰白色的长发高高地从后面挽着髻,胸前戴着珍珠项链,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长袖羊毛连衣裙。我不时瞧她一眼,感觉她特像我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第二次握手》中的女主人公丁洁琼。李主任穿一件蓝色碎花衬衣,上面套着银灰色马夹,像个居委会大妈。邱阿姨则是翻领灰色西装,裤缝笔挺。贺校长白衬衣别在裤带里,外面黑色夹克,个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看着蛮有老干部的气度。
  吃过晚饭,我到贺校长住处去看他,贺校长住的是带套间的大房子,外面客厅,里面卧室还带卫生间。邱阿姨在卫生间洗衣服,贺校长在客厅的写字台前写东西。我说贺校长好。他见我进来,说,小文,等等,我的日记马上写完。我就到洗手间跟邱阿姨聊天,要帮她洗衣服,她说不用不用,你坐着。我出来,贺校长已经合上了本子。那是一件部队发的红色塑料皮本,上面有金光闪闪的红五星。贺校长笑眯眯地说,你是家里老小吧,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我不明白他此话的意思,回答是。他说,明白了,现在你先到两个客人那儿,检查一下她们房间大小灯是否都能亮,洗澡水是否热的,问她们需要什么。然后通知她们八点到我屋里开会。以后每晚八点都开例会。
  不愧是领导干部出身,出来玩都忘不了开会。两个女同学跟我一样住标间。过来开会两人前后差了二十多分钟。先是李主任来了,十分钟过去,林教授还没来,李主任说,怎么回事呢,把自己搞得像慈禧太后一样,小文你去叫她。贺校长摆摆手,说,等一会儿吧,我们在一起说话不也挺好的吗。林教授终于来了,她洗了澡,又换了一身裙装,是银灰色的。贺校长拿着小本子,很是郑重其事。他说把大家叫来主要是三个问题,一是征求大家意见,除了明天去母校,其他五天看大家愿意去哪,还有需要解决什么生活上的问题,一并带给军分区领导,让他们尽量满足大家的心愿。在活动期间不能擅自行动。要出去,必是两人以上,还要向他请假。我想贺校长真是军人出身,两位女同学虽曾是军人,可离开部队多年,一定习惯不了。果然林教授说她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看旧址,什么鲁艺、抗日军政大学、领袖故居等,李主任则说她喜欢风景,什么万花山、延河、宝塔山、白云观,还想吃陕西的各种特色小吃。贺校长边听边记,最后说,我尽量协调让每个人都满意。   我一听头就大了,面露不悦之色,贺校长等两个女同学走了,关上门,说,小文,你坐。
  我一听,赶紧说贺校长,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小文呀,一看你就没有搞过接待任务,不过,放心,我会指导你,让你这次执行任务学到很多知识,将来就能干更大的事。能领四五个人,就能统帅全军。
  我伤感地说,军校毕业,我本分在机关宣传处,结果被一个她舅在干部处的女干部顶了,只好分到干休所,怕这辈子就卧在这儿了。
  你才二十二岁,怎么就这么悲观呢?知道为什么我点名要让你来不?因为你爱学习,日后必定能成才,不像他们那些人,是混日子。我睁大了眼睛。贺校长平时除了工作,跟我很少说话。
  现在咱们再说具体的,听意见时,要全面听,但落实时,咱们就要视情而定。比如说,每个人兴趣不一样,咱们就采取折中的办法,尽力让她们满意。咱们两个先定个最佳方案,再给军分区领导报告,由人家酌情安排。你看这样,好不好呀?
  最后拟定日程第一天去延安医大旧址,因为离市区差不多有四个小时,须安排一天;第二天去宝塔山、延河、凤凰山;第三天去鲁艺桥儿沟,差不多也需要两三个小时,基本得花一天时间;第四天去景点,万花山、万花湖和清凉山,因为都在市区,视情而定;第五天上午去革命遗址,王家坪、枣园、杨家岭,下午逛市区、购物;第六天返回。饭菜有林教授爱吃的甜的,也有李主任爱吃的辣的;既有林教授喜欢吃的米饭,也有李主任爱吃的馒头、面条。我们俩定好后,再征求两位女同学的意见,她们同意后,再由我报告给军分区接待办。对林教授提到的南泥湾和壶口瀑布,因为路远,决定不去。
  军分区负责保障车辆、食宿及购买参观游览票,我只管照顾好人。一切安排好,我如释重负。
  临出门,贺校长又叫住了我,说,你明天给每个屋里买些时令水果,记下地区医院联系人的電话,以防万一谁忽然生病,好有应急措施。还有告诉军分区接待办订好返回的车票,一切都要做到前面,这样井然有序,才不致到时手忙脚乱。又让我问清对方每天吃饭起居时间、参观的地点、内容及所需时间,然后通知每个人。
  我到门口了,他又叫我,我过去他悄悄说,忘了叮嘱你一件事,不要问林教授丈夫和孩子的事,她年轻时离婚了,好不容易带大唯一的儿子,前不久,儿子出了车祸,所以我才叫她出来散心的。
  我说明白。

3


  去母校的路上,老人们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抢着说六十多年没有到母校,不知都变成什么样了。李主任也好像变成了小姑娘,对满头白发的同学说,哎,你们还记得咱们学校的校歌不?
  贺校长说,时间太久了,怕记不全了,我说你们补充:
  在卫生工作的最前线,
  我们是新医学的技术工作者,
  我们是新中国救护的先锋。
  在艰苦的斗争中,
  学习紧张、朴素、仁慈、谨慎的作风,
  创造政治坚定,
  技术优良的干部,
  为革命工作,
  为大众服务。
  下面的贺校长记不住了。李主任抢着说,我记着呢:
  我们正是社会的治疗家,
  使受伤的祖国走向健康,走向新生。
  同学们努力学习,
  勇敢前进建设新医学的责任,
  担落在我们双肩!
  ……
  一路不说话的林教授忽然小声哼起来,李主任跟着也唱起来,最后贺校长拍着手踏着节奏唱起来,带队的比我大两岁的军分区参谋小吴扑哧笑出了声,我赶忙给她使眼色,她捂着嘴扭过头去。大家越唱越兴奋,李主任的声音最大。林教授唱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不知道这种直白没有诗意的歌词,有什么让他们激动的。也许一代人有一代的快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定语词。这么想着,我感觉他们好像年轻了好多,我仿佛看到他们身着八路军服,在大学的课堂里高歌。
  延安中国医科大学旧址柳树店,在延河南岸一个南北走向的山沟,沟两侧的半山腰上,有着一排排土窑洞,据说是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夏天,山沟里柳树成荫,五百多青年男女紧张而有秩序地在此学习、生活。
  村居遍地,老将军已分不清昔日的教室。蹲在石头上抽烟的一位中年农民热情地为我们指路。坡极陡,面包车上不去,贺校长拄着拐杖走得满头大汗,说过去打伤的腿疼得实在不行,没法上去。吸烟的农民一听说老革命要看曾经战斗的地方,提出只要给他三十块钱,就把贺校长背上去。
  我马上同意了。
  贺校长却说不行不行。
  我以为他是怕花钱,忙说所里会报销。因为这几天我观察,他可俭省了,我再三说我带着经费,贺校长却不同意乱花一分钱。买瓶水他都不让。
  我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让老百姓抬我?那是国民党的做法。贺校长生气了,最后,他让我们四个人都去,他坐到石头边跟老百姓聊天。我上去一看,窑洞已是一户老百姓的住家,三个窑洞都没了往日的踪迹。
  我们回去时,贺校长不停地向他的同学们问东问西。
  林教授说,地上炸弹炸得那个坑不在了。那儿种上了花,是牡丹,开得正艳。
  李主任说,窑洞最上面的高窗还在,过去她们曾在那上面放过好吃的。
  院子里的枣树长大了没?那个井还出水不?对了,还有,院子里咱们经常坐的石椅还在不在?一路上贺校长问个不停,跑了四个小时,他当然太想去看母校了。
  说实话,他们说的我一处都没注意,我只看到那户人家的孙子二十岁出头,不停地说,要参观,给一百块,一百块不多,真的不多,有些人比我们要得多去了。那小伙穿着暗红色的西装,黑色牛仔裤,脚上白色的皮鞋亮得惊人。我暗想他整天在黄土中行走,鞋子能保持得如此干净,真是本事。
  在老人们交谈中,我知道了他们学习生活是带有半军事性质的,每天时间安排非常严格,不仅在工作、学习时间内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即使在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时,大家手里不仅有笔记本,而且还捻线,织毛衣。在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或节假日,编筐、纺线、织毛衣、做鞋、开荒、种地、拾粪、上山打柴、挖野菜……可忙了。   学习用的讲义是教员自己编写的,抄写得非常清楚,很难发现有涂改的地方。所有的讲义由于条件限制都是随讲随印随发。纸夹子是同学们利用废纸破布做成硬壳。军装是部队发的,袜子、鞋子、毛衣,从捻线、纺线到编织成成品都是自己双手来完成的。在制作的过程中,男女同学根据自己的特长相互变工,共同完成。甚至牙刷、肥皂,也是同学们自己制造的。
  吃饭基本上是一日三餐,两干一稀。早饭是小米粥,午饭和晚饭,当粮食供应情况好时,是小米干饭,较差时是瓜、菜、米混合熬的稠粥。供应情况好时,每周还能吃到一次白面馍和带点猪肉的菜。
  那时杨玫最娇气了,干啥都干不动,老让我帮她,就会说好听的,人家是上海大小姐嘛。李主任说。
  车内没人接话,我问杨玫是谁?
  林教授捅了捅我腰。
  李主任又说,咱们今天晚上去街上吃小吃怎么样?我最想吃的是洋芋擦擦、荞面漏鱼。
  好呀,我想吃卤汁凉粉、臊子面,林教授马上附和。贺校长也笑着说,我也想吃,咱毕业时吃的炖羊肉,你们还记得吧,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可惜没几片肉,不过那肉汤香了我五十年。
  我问带队的小吴,说,你看哪有这些特色小吃,我们晚上回去吃吧。
  算了算了,岁数大了,就怕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现在我可是吃啥都难消化呀。还是在咱部队就餐安全。贺校长一锤定言。

4


  在宝塔山前,有个小伙子在给游人照相,跟前粗绳上挂着成排的红军服和国民党军服,半人高的木质相框倚在一棵杨树下,相框里放着二三十张照片,照片上的游客不是穿着红军服,就是国民党军服。淡灰色的红军服又宽大又难看,相比,国民党军服一水儿合体的将军呢,还有闪闪发光的胸牌、肩章。老人们急着问怎么没有八路军服?照相的说,现在红军比八路军吃香,红军活着的全国没几个人了,八路军还像羊毛一样多。林教授立马就要跟他理论,李主任脚都要踹到照片架上了,贺校长忙制止,最后他们三个老人都穿上了红军服。林教授瘦,穿着好看,李主任衣服下边的两只扣子没法扣上,贺校长和老伴穿得像衣服架子,大风好像要把他俩卷跑。李主任说林教授的那件衣服合体,要跟林教授换,林教授穿上那件宽大的红军服,腰带一扎,也好看。李主任换上林教授穿的那件扣子还是扣不上,只好把衣服生气地扔在了椅子上,搞得照相的人又是一阵谩骂。
  我说,国民党军服比灰色的八路军服漂亮,贺校长,你穿国民党军服吧。贺校长一下子脸变色了,说,乱弹琴,老子跟蒋匪打了五六年仗,怎么能穿那黄皮呢?说着,还要拿拐棍打我,我赶忙藏到邱阿姨的身后。众人看到一个老头敢打女解放军,都跑来劝。我说不就是穿军装玩玩么,又不是真当国民党。贺校长说,这是一个党员,一个革命军人说的话么?再胡说,小心我真的打你。这么一来,我想脱掉八七式陆军军装,穿国民党军服的念头只好打消。
  他们坐在延河边的饭店窗前,不停地说,全是当年这,当年那。一句话,凡是当年的,皆是最好的。
  我无法走近他们那个世界,只能以一个远观者的角色,在旁边不时地打量着老校长,才发现他对她们,包括他的老伴都很好,你很难说他到底对谁最好。一会儿问这个喝水不,一会儿又怕那个坐久了,是不是腰痛。
  蓦然间,我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需要关爱,他不能要求我干这干那,即便我是工作人员,即便他是一个老头。在干休所我就不会有此想法,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我会如此心胸狭窄?会对一个老头产生如此的情感?
  仅仅因为他是我们中唯一的异性?
  我们休息时,李主任笑着说,当年呀,她追过贺校长。贺校长说,没有,他不知道。他说着,笑着望望老伴,再望望林教授,说,林洁,她是说笑话吧。
  林教授冷着脸说,你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咱们毕业前一天,我们四个刚训练回来,要进教室,敌机就扔下了一颗炸弹下来。我们从火堆里爬起来,忙去找杨玫,没想到她已经牺牲了。埋她时,我当着你林洁的面,问贺晖,你愿意为我读诗吗?
  我不是一直给你们三个读诗吗,贺敬之的、何其芳的诗,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别偷换概念,你当时怎么说的?
  行了,行了,别说话,我要睡觉了。林洁说着,闭上了眼睛,拿外套盖住了脸。

5


  在万花山,李主任腿不好,不能上山,要在山下骑马。林教授身体好,要爬山。老校长既骑不了马,也上不了山,他坐在湖边,让我先陪他的林同学去爬山,回来再陪他的李同学去骑马。我整了整我的中尉军装,说,贺校长,你不该让我穿军装,这么多的人,多傻呀!我想他让我穿军装,是因为我穿军装最能体现他革命老干部的尊贵身份。人有虚荣心,能理解,可是你不该无视我也是一个需要照顾,不,需要呵护的女同志呀。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我文不对题的来了这么一句。
  贺校长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哎呀,都怪我,下次你就不要穿军装出来了,是不方便。
  这么一说,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要上山的林教授已经把外衣系在了脖子上,要准备开拔了,我还是没动。
  我想贺校长批评我,我就把政委的话拿出来压他,他是我们的老干部,保护老干部是我的本职工作,况且他在四个老人之中,年纪最大,保护他是我的责任,我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贺校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我有点害怕,他却说文心呀,你过来一下,陪着我到洗手间去。他拄着拐仗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的背弯得上面能放一盆水,眼睛在阳光下眯得成了一条缝,像我的爷爷。虽然我没见过爷爷,但我想爷爷就该是他这个样子。我的心忽然就软了,后悔不该顶他,于是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這是我们出来后,我第一次对他表现亲昵。他胳膊夹住了我的胳膊,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清楚得很呢。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心要跳出来了。我很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不说话,静等他开口。一阵牡丹的芳香不时地飘进我的鼻孔,我也顾不上细闻。   咱们是主人,要尽量满足客人的需求。对不对?他像对小孩说话。我一下子不高兴了,抽回了胳膊,我说我在外面等你,你上洗手间慢点。
  贺校长一双小眼睛朝远处看了看,我知道他在找他的女同学,可惜她们已经淹没在看花的茫茫人海了。
  我说你快进去吧,你的女同学不是既要上山又要骑马么,天黑了,上山危险,骑马,容易掉下来。
  我其实不想上卫生间。贺校长说着,看着我。
  你不用跟我做工作了,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是首长,我是你的部下,你叫我背着她们走,我立马就弯下腰,累死都不喊一声。
  賀校长笑了,说,你看你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的,还挺可爱。
  我忽然就落了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落泪。先是低低地抽泣,后来就不管不顾地哭出了声。
  贺校长递给我手绢,我也不接,就任着眼泪流下来,他要给我擦,我扭过了身子。
  你这个小姑娘呀,你心思我都明白。他又说,我为什么点名要让你来,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好么?他又说。
  我仔细琢磨着他的话,没有接话。
  你想想,我也怕你累着,可是你最年轻对不对?她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世界上最美好的莫过年轻。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他尽量选择着自己的语词,我忽然不想让他说下去了,我知道他理解了我。我说走吧,她们等急了。说着,再次挽住了他的胳膊。
  邱阿姨要陪他,他说,你不是一直在老年大学学国画么,好好去观察牡丹,画出牡丹的气蕴来。今天给你放假,我也累了,一个人坐在湖边歇着。两位女同学已经在花丛间开拍了,李主任老换衬衣,马甲不变,戴茶色的眼镜。林教授永远是深色的裙装,满脸忧伤。
  邱阿姨忽然说,牡丹看够了,从今起,我看着牡丹就想吐。说着,转过身去。我们大家不知其因。
  贺校长看看老伴,说,你不是一直想自由吗?今天爱到哪去就到哪去转,我一个人坐着,把药和水给我留下。
  邱阿姨掏出一塑料袋药和保温杯,跟林教授上山了,我陪着李主任骑马。骑马半小时就完了,李主任又在牡丹园里不停地照相。她毛病真多,一会儿嫌我举的镜头姿势不对,一会儿又说我肯定把她个头照低了。最后,她让我蹲在一大丛牡丹前,她对好镜头,才让我站到她的位置,她再蹲到我刚蹲的花边,给她拍一张张在我看来没有多大区别的照片。不过,客观地说,她的拍摄水平比我高。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她忽然说唉呀,怎么老贺不在湖边的椅子上了?我说不是告诉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头照顾他吗?我还给了他五十块钱呢。
  一问老头,老头说我们一离开,贺校长就拄着拐杖走了,药和水杯也没带。
  他没说去哪了?李主任问。
  他说你们知道他去哪了,让你们放心。
  李主任说我知道他去哪了,我去找他,你去找车吧,上山的人也快下来了。
  我看一向心急的李主任不着急,也就不慌了,到一里之外的停车场去找司机。联系好上车地方后,我再回来,发现湖边坐着贺校长和李主任,一阵风来,他们的对话飘进我的耳中:
  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
  我知道你到这个地方又想到谁了,那年也是牡丹盛开,咱们一起来玩,你跟她故意落在我跟林洁后面叨叨个没完,你一直就没有忘记她。说实话,到了这个岁数,再不说实话,以后都没机会了。
  贺校长没有说话。
  你那时对我就没想法?那时我还是蛮漂亮的,人家都说我是校花呢。不像现在胖得没法看了。她没有林洁漂亮,没有我学习好,你为什么就那么爱她?
  贺校长望着穿着铠甲的花木兰塑像说,你看木兰多漂亮,你不能想象她穿女儿装的样子。
  你回答我!
  老李,我们岁数都大了。
  这次,接到你的电话我还很高兴,要是我老头在,指定要骂死了,这次来,我跟我女儿都没说实话,我以为你只邀请我一个人,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还请了林洁。我跟她同在一个城市,都很少来往。就是开会,也只打个照面。她呀,你知道,跟她在一起,太累。你看这一路,她那脸,像我们都欠着她似的。
  她心情不好。
  我身体还不好呢。医生说了,随时都有危险,上洗手间都带着药。我要不是那天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不叫我。
  我肯定要叫你的,你记得咱们四个人来玩时,我说,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定要来的,可是,我们这么大岁数了,才来,来晚了呀,我都上不到咱宿舍去了,我是朝也想,暮也想,不到三百米,就是上不去呀。她是在那替我死的,我当时知道是炮弹,纯粹是本能,往一边跳了,她被炸得体无完肤,多少年了,我做梦还能看见那血呀,一直流,流到了院子的石椅下,井边,流进了院子里那棵枣树坑。我当时发誓每年都要去看她,她家那么远,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黄土堆里,不定多害怕呢,你知道她胆又那么小。第一年,我没能来,部队开到了山西,那一仗打得惨呀,天地都是一片血光,我做完手术,手都端不住喝水的杯子。第二年,我调到大机关,部队整作风,大批个人主义,没法开口请假。第三年我谈了对象,不敢告诉她,她爸是我的直接领导。第四年,第五年,总有这理由那理由拖着,没想到就拖到了现在,要不是有你们两位,我怕还决定不了。这一去一来,整整六十年呀。生命所余不多,我怎么也得来呀。没想到我刚才去了那,坟墓没了,成了一排排的发廊,更可气的是里面不时出进着露着胸和大腿的女人,看她们那勾人的眼神就知道从事着那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世风日下,想起她,我好不难过。贺校长说着,竟然放声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林洁?
  要去爱,就需要精力,现在我是一个老人了,时日不多了。咱们活着,就很好了。
  就因为活着的日子不多了,我才要专程来问清楚么。
  贺校长没有说话,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你看周围的人都笑话你呢。   让我哭吧,好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在这大声地哭。
  这是那个在千人的大礼堂跟学生讲革命传统的贺校长么,是那个在支部会议上大讲共产党员先锋性的贺校长么,是那个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的贺校长么?
  这么说他是去看牺牲的战友了?难道是那个杨玫?

6


  吃过晚饭,林教授让我陪她去医院。我说我得给贺校长请假,林教授说,不用,我们这是出来玩,又不是坐牢。
  我以为她病了,结果我们去的是延安妇幼保健院。我们走进病房,她一会儿问病人有多少病床,一会儿又问医护人员服务态度好不好。一小时后,当我们走出大门,医院领导追上来说,不知道北京的专家来了,明天我们专程等着领导来指导工作。
  林教授说,不用了,我想了解的情况都知道了。
  来人还要说话,我们已经坐进了出租车里。
  在车上,林教授说你有朋友吗?
  我笑笑,说,没有。
  林教授说,我爱过一个人,可是他爱上了别人,我们最后一直以同学相处,他人很有才华。我丈夫是个领导干部,他对我很好,可我努力了十年,还是对他没感觉。我儿子三岁时,我跟他离婚了。我儿子长得可帅了,三十岁那年,出了车祸。
  林教授说着,擦了擦眼泪。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接话。
  他喜欢一个姑娘,我不同意,让他选择我或她,他谁也没选择,却选择了死。他走了十年,他的屋子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我经常梦见他回来了,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对着我笑,满口都是白牙。单位让我搬家,我宁愿住这小房子,因为这房子里有儿子的气息,我搬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我经常听到门铃响,还听到有人叫我妈。我告诉保姆,她说什么也没听到。有天深夜,我又听到门铃响了,我问保姆,她说啥声音都没有。我不信,静静地躺在床上,感觉儿子就在我床头站着,穿着走时的那件红色的T恤,带着笑,说,妈,我结婚了,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知道那个姑娘已经结婚了,我儿子出事后,那姑娘还来看过我,说她不爱自己的丈夫,但是有孩子了,只好凑合着过。
  第二天,我吓得不轻,给那个女孩打电话,她在家,好好的,我才放心了。记着,以后你也会结婚,也会生孩子,一定要爱他,不要霸占他,他不是你的私有财产,要尊重他,放手让他过自己的生活。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要是有,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绝望了。
  我真后悔,他二十九岁才谈的恋爱。那女孩不漂亮,父亲还是盲人,我再三阻碍,希望他找个门庭相当的人,他是我的全部呀,你说他找那样的一个家庭,让我怎么在人面前抬头。那天他开车,一定是因为生气,是故意撞车的,故意让我伤心的,存心要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路不停地说着,好像多年的话总算找到了出口,不停地说呀说呀。
  怕她难过,我给她吃她最爱吃的桃子,那桃子特鲜,刚从树上摘下的,叶子还挂在上面。她却只吃了一口,说胃口不好,我倒是一连吃了三个。
  当我们回到宾馆时,贺校长在宾馆的花坛前坐着,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他一看到我们,就不停地在地上戳着拐杖,大发脾气,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劈头就是,你们请假了么?
  我又不是你的手下。林教授辩解。
  可是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们家人,不,向你的朋友交代?你们整整出去了三小时零十五分三十二秒。小文,你有没有组织纪律性?
  对不起,校长,我错了。
  她不是军人,你是不是军人?
  我错了,贺校长。
  你们每人写一份检讨,交给我,明天晚上例会,当众宣读。说完,他拄着拐,驼着背,慢慢走进自己的屋子,拐杖一下一下当当当地敲着,由近而远。
  他只是嘴上说说,明天肯定就忘了。林教授安慰呆立在一边的我。
  回到屋里,我越想越后悔,凭对老干部的了解,我感到贺校长不是随口说的,便写了份检讨。
  第二天我们出去参观,贺校长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跟我们还有说有笑的,我想检讨书白写了。
  可是到晚上例会,贺校长在讲评了一天的活动后,说,今天晚上还有一件事,对林洁和文心不请假外出的事,我昨天进行了严肃批评,今天她俩先检讨,大家都满意后,方可罢休。
  林教授一听这话,说,我没有写。说着,就要往出走,被李主任拉住了。我宣读了自己的检讨书,林教授坐着不说话。
  賀校长说,大家说怎么办?
  邱阿姨说算了算了,已经过去了。
  你别说话行不行?贺校长黑着脸,说,李主任,你先说。
  李主任看了看林教授说,我觉得文干事态度是诚恳的,至于林教授么……她看着天花板,不往下说了。
  小文你说。
  林教授是为工作,是微服私访,不好请假。她如果照实说,就摸不到真实情况;她要不说真话,又是骗人。
  那你说怎么处理她?
  我一时语塞。半天才说,我意见是林教授是因为工作,就别让她写检讨了,让她口头检讨一下。
  贺校长说,林洁,你口头检讨下。
  林教授还是一语不发。贺校长站了起来,说,如果林洁还是这么有错不改,那么我建议开除她队友的资格,从明天起她就不要再参加我们的活动了。他话一出口,邱阿姨拉他的衣袖,他推开她的手说,不要拦我,我说到做到,带兵之人言而无信,还如何行令?
  可我不是你的兵。
  可是在这个团队里,你,林洁,虽是科学院院士,博士生导师,但我行政职务是副军职,是咱们一行里最高职务。所以下级必须服从上级。
  林洁腾地站起来,说,好,我走!
  她说着,走进自己屋,然后任我们谁叫门,也不开。
  不一会儿,她就收拾好行李,拉门要走,门前坐着贺校长,他把拐杖横在门口,边喝茶边说,你要走也得检讨了再走。   她气得又关上了门。
  半夜,我拉肚子,发现贺校长还坐在林教授的屋子前,门开着,林教授半躺在床上,看着书,贺校长在门口坐着,抱着拐仗不停地说着话。我赶紧溜走,但不时悄悄在门缝里密切注视着斜对面的动向,生怕李政委说的事发生。结果一夜,贺校长就一直那么坐着,说着话。
  第二天,阿姨没来吃早餐,我们逛街购物,她也没去,说胃疼。我看看贺校长,他好像啥事都没有,林洁教授,仍跟以往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李主任一路也没说话。
  回到宾馆时,李主任给我送来了延安有名的剪纸艺术家马国玉的一叠名信片,还送了一盒贠恩凤的黑胶唱片《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然后问我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怎么老听到我门响?我说我拉肚子,她又问我看到什么了?我说除了树影,还有宝塔山,其他啥也没见到。
  她叹息了一声,说,我们对每个人都要爱护,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我说那当然。说完,我把磁带和剪纸还给她,她又重新放到我手里,拍了拍我的手,走了。
  但是我悄悄把实情告诉了善良的邱阿姨,阿姨笑了,说都那么老了,他的心我知道属于谁。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阿姨笑了笑,说怎么会呢?我要是那么小气,就不会同意他带两个女人出来了。

7


  返程的火车上,校长和他的同学们又说又笑。邱阿姨忽然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这是我在延安一张报纸上看来的,怪有趣的,大家想不想听?这是邱阿姨第一次在大家面前表现自己,平时,她除了微笑,就是点头,说话声音小小的,走路,也轻手轻脚的。她的喜好,我们一概不知。反正,她一切都围着贺校长转。
  贺校长笑着说,跟你结婚快五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你在众人面前讲故事,别把人听得睡着了。
  邱阿姨还是那么低声细气,在吵闹不停的火车上,她的故事我们却听得很清楚:有个老头,对他的妻子很好,她妻子一直以为她很幸福,结果,有一天晚上,老头在梦中对另一个女人说,你知道不知道,你走了五十多年了,我一直还想着你呀。
  我由此断定我明白了邱阿姨生病的由来,忙偷偷地看贺校长。
  李主任没有说话,望着窗外。
  林教授仍闭着眼睛,无语。
  一直爱说话的李主任忽然说,你们快看,外面下雨了,春雨呀。
  贺校长好像這才醒过来,说,好故事。说着,握住老伴的手,说,春天到了,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少了,要好好活着呀,活着,总归是好的。
  车行一个小时,邱阿姨递给贺校长一块水果糖,贺校长像个小孩一样含到了嘴里。车行一小时,阿姨又给贺校长嘴里塞了一块奶糖。我终忍不住了,问原由,邱阿姨当着众人面,说,你们都以为他随和,好伺候,其实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毛病多着呢,他长期从事飞行员医疗保健工作,退休了生活还是那么死板,比如,他是低血糖,每天午饭前,必须吃三块糖,几点吃,都是定时的。在院子散步,他一定会在十分钟后,坐到第三棵法国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休息。晚上看新闻,也是雷打不动,即便病着,也要坚持坐在电视机前,看完新闻才躺回床上。想想,一般人怎么能受得了他这样刻板的生活?我们结婚五十多年来,他没做过一次饭,三个孩子的学校,他没去过一次。还有,你问他自己的衣服,他都不知道放在哪。更别说他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麻缠事,都是我一一给理清的,你问他,三个孩子的生日他一个都不知道。
  林教授睁开眼,看了一眼贺校长,把头转向了窗外。
  李主任笑着说,人老了,谁没有毛病?老贺年轻时,可是一表人才,会写诗,会弹吉他,舞跳得也很棒呀。对了,我这儿还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现在该还给你们了。
  贺校长问什么照片?说着,接过照片,又掏眼镜。我凑过去,真是帅呀,贺校长穿着八路军军服,好像年轻时的唐国强。
  我从杨玫日记本封皮里发现的,对了,这日记本也还给你。原谅我,我替你保存了五十多年了。
  我以为贺校长要打开,贺校长却把本子递给邱阿姨,淡然地说,收好。
  林洁教授忽然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起来: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早晨,
  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
  我歌唱那些正在生长的力量。
  我的歌啊,
  你飞吧,
  飞到那些年轻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
  李主任说,声音小些,小心车上人说。林教授却不管不顾,仍在朗诵着,声情并茂:
  所有使我像草一样颤抖过的
  快乐或者好的思想,
  都变成声音飞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像一阵微风,
  或者一片阳光。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
  充满了渴望。
  她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朗诵着,忽然莫名地放声恸哭,边哭边说,第一次老贺给我们朗诵时,我们只有二十岁呀。
  李主任拍着她的肩,说,别这样,别这样伤感,我们毕竟年轻过,谁不老呀。说着,也跟着哭了起来。同车的人看着我们,有摇头,有讥笑,一个穿着露出膝盖的牛仔裤的女孩跟一直在她身上摸个不停的中年男人说,这些人不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
  你才从神经病院跑出来的呢!我大声喝斥。
  贺校长朝我摆摆手,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老伴,他老伴又递给林教授。同样的路,同样的软卧,同样的人,可我们的心境却再也没有来时那般轻松。李主任一直在外面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闹着要换座。
  我看看坐在我面前的老人们,心想也许正如邱阿姨说:她们都生活得不幸福,所以需要在男同学面前,找到自己失去的青春的影子,所以撒娇呀,争风头呀,原谅她们,她们不易。别看她们活得有名有利,其实她们心里还没有我这个纺织女工强大。因为她们太脆弱了。   回单位后,我跟所长、政委汇报了参观情况,政委说,小文,不错,干得好,贺校长打电话表扬了你,还给学校校长建议把你用到合适的位置上,说在干休所,屈才了。
  我只当笑话听了。
  再见到贺校长,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忽然间有了秘密,他是父亲?爷爷?男人?我说不清,反正,他不再只是我服务的诸多老干部中的一员。他呢,对我,好像也跟别的工作人员不一样了。
  在阅文结束时,李政委又把我叫到他家去问了半天,知道贺校长是个正直的干部后,点了点头,说,小文,不错,不错。
  查莹一见我,说瘦了,黑了,还是那么爱看小说,并没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呀。
  我笑笑,把李主任送我的剪纸给了她。我说那窗花、转花,很漂亮。

8


  五月份,干休所同意我考大学,报到机关干部处。艺术学院初试专业课,我却没接到通知,我找所长、政委,他们都说尽力了。
  又到军职干部阅文时间了,我提着文件包到学习室,一个老干部还没有。我把新文件一份份放在每个老干部座位前,拿起抹布仔细擦起桌子来,桌子很干净,我仍擦了一遍又一遍,连同椅子上的横档,我都仔细地擦完。老干部陆续到了,我仍在擦,只是转到了对面的卫生室。今天军医病了,不会过来。
  贺校长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这倒是从来没有过。
  他进来时,我站在椅子上,正在擦卫生室门上的玻璃。隔着门,我偷偷地看他,他打开了文件,却没有看,直四下里打量着,我确信他在找我。他看一会儿文件抬头望一下,我终不忍了,拿着抹布出来洗,他打量了我一下,低下头去,这次认真地看起文件来。卫生室打扫完了,我又到学习室的阳台擦起玻璃来,阳台很大,足有三间房大,我边擦边流着泪。初春,水还是凉的。我只管木木地擦着,边擦边思忖是不是该求求他关于上学的事。
  阳台全是落地玻璃,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消磨我的痛苦。时间慢慢地过去,老干部都走了,只有贺校长还没有走,他仍在记着笔记。我出来,手拿着抹布,又擦起门来。
  怎么了?要上学走了,舍不得我们老干部?
  你就笑话我。
  你们所里不是报上去了么?
  机关说接到通知晚了,就没通知我。
  贺校长在一本《国际参考》上写上“已阅”,然后签了他的名字,站了起来。我把所有的文件装好,跟在他后面。
  虽只有两层楼梯,但是贺校长下得极慢,他的两条打弯的腿,像极了圆括号,我扶住他。他慢慢地先挪了左腿,右腿好像很痛似的,是直直地移下去的。走下去了,我才发现他的额上全是汗。
  贺校长,你不舒服?
  你一定要去上学。他说。
  你一定要去上学,不能老陪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他又说了一遍,七月份就考试了,你抓紧。
  我都没参加专业考试,怎么有资格考文化课?
  好好准备考试。
  他又说,拄着拐杖慢慢走了,我跟在他后面,他摆摆手,说,回去好好复习。
  三天后,机关通知我到北京参加艺术学院专业课考试。考场只有我一个考生,监考的老师坐在一边看《大众电影》。
  我考上大学,离开古都时,老干部查体,我就没有去告别,也没有再跟他们联系。大一时,我陪同学到医院去看病,忽然看到大厅显示屏上有林洁的名字,我就去找。穿著白大褂的林教授见到我,一点儿都没有惊异,仍是她一贯的孤傲。我感觉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要走,她忽然提议,一起喝杯咖啡吧。
  我说不了。
  她的一句话让我留下了。她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们坐在上岛咖啡厅。我问李主任身体怎么样?
  我们从古都回来一周后,她就去世了。
  她身体不是很好么?
  哪呀,她一直心脏不好。身体是虚胖,其实周身都是病,我当时不知,后来还是老贺告诉我的,说他为什么老顺着她的意,人老了,过了今天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我听得心里怕怕的,半天没有说话。
  林教授说,我早就知道你到北京上学了,贺校长为你上学的事找过我,刚好校长跟我儿子是好朋友。我还直埋怨你真不懂事,上了学,也不来看我这个帮忙的。
  我不知道呀。
  你上学后跟贺校长打过电话没?
  我脸一下子烧极了,喃喃地说,打了几次,家里没人接,就没打。我其实一次电话都没打。他可是为了你的事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你是人才,他最看好你了。你知道我最怕管别人的闲事,所以他一说,我说你管那么多干啥,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行了,又非亲非故的,我这辈子最怕的事就是求人了。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你知道他那人脾气好,第二天电话又打来了,说,你难道没看到她像杨玫么?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就恍然看到了二十二岁的杨玫。你看她笑时,那眼神真是太像了。
  我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咱们去延安时,他不时地老看你,对你那么好,你发脾气时,他还让,都让我和老李吃醋了,我们以为你年轻,后来才知道因为你像杨玫。
  我跟他说你别胡说了,她们根本就不像。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说这事我不管,我最烦干求人的事了,再说人家都考完了,难度很大。
  他说不是学校自己出题么。杨玫我对不起她呀。她能跟咱们一起去母校,一定是杨玫的魂回来了。咱帮帮她,我反正活不了多久了,腿疼得很,你总不能不让我死时还睁着眼吧。他这么一说,我心立马软了,就答应他了。你不知道吧,我这一辈子,最想嫁的就是他呀。
  我一听,再也坐不住了,一杯咖啡还没喝完,就借口学校有事,离开了林教授。我跑出咖啡厅,跑进公用电话厅。电话是邱阿姨接的,说贺校长住院了,问我有什么事。
  我怕阿姨有想法,说,没有,只是想问李政委家里的电话,有人问呢。
  过了两周,我再打电话,真怕还是邱阿姨接的,结果还是,邱阿姨说老头子看到报纸上你发表的文章了,给我说了半天你呢。我说校长不在?她说他在,你们说,你们说。   贺校长问我课紧不紧,我说不紧。我问他腿还疼不疼?我在总医院给他开了特效药,已寄了,请他查收。他说费那钱干什么,多年的病了。他说好好学。我说谢谢校长,我才知道你为了我上学,找了林教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学雷锋呀。我不知道我说着说着,怎么就好像面对着的不是一个老人,而像一个同学,一个朋友,甚或别的什么人,反正我的情感很复杂,我不知道他要在我面前,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贺校长只在电话里呵呵地笑着,笑着,也不说话。我想也许邱阿姨就在他身边,他说话不方便,我好后悔我不能去看他。他总是说好好学习,将来留在北京,别回来,好好学习。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我也不想听了。最后我要放电话时,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啥时写出书来,寄本给我。对了,你不要独来独往,跟同学们搞好关系。记着,一有东西发表,就给我寄来。他忽然间好像话多起来了,说天气,说学习,说首都。我猜他身边可能没人了。于是大着胆子说,校长,我像杨玫不?
  像,你们都爱文学,还有,都爱笑,有时像孩子,有时,又像大人,惹人怜惜。对了,好好学习呀。他忽然间就放了电话。可能又有人在身边了。
  我寄书后,已是在北京工作五年后。我想收到书后,他也许会说什么。我打电话过去,他仍笑呵呵地,给我讲干休所,讲他们的政治学习。说,谁谁谁去世了,谁谁谁跟儿女吵架了,谁谁谁竟然又结婚了,又说,你干得不错。又说他的腿,他的心脏,我听着听着,又不想听了,便放了电话。然后,看春风,听笑声,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春天。以后,我就没有再打电话。
  二十后的今天,为出书,我找老照片时,无意间发现了我跟贺校长和他夫人和两个女同学在延安的合影,看了半天,我在网上搜索起他的名字来。在十年前的《解放军报》的讣告栏,我得知贺校长仙逝时,九十五岁。李政委,走时,八十一岁。而这时,我已经成为一个师医院的政治委员了,大校军衔。贺校长教给我的好多为人处事的办法都用上了。我很后悔,在干休所工作,当时没能跟那些老干部进行深入地交淡,不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光辉岁月,调走后也没有再回去。在我写这篇小说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东院有多少位军职老干部,西院老干部的学习室门朝哪开,甚至四五十户老干部的名字记着的不到十人。我关注的不是关于他们的革命生涯,这些史书、影视剧上都有,我想知道关于爱情、嫉妒,老年,关于舞蹈,关于检讨书,关于已然消失的那些革命生涯中成千上萬的细节,可惜他们大多数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想起来,喟叹不已。
  此时,窗外桃李开得正艳,不知谁家在放鲍勃·迪伦的歌声,传进我的书房:
  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的美?
  一个人要有多少双耳朵,才听得见求救呼喊?
  人要透过多少的死亡,才会觉得已牺牲太多?
  ……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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