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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闪了一下。
妹妹说,母亲刚才在微信又发了一堆东西给她。
“不能我一个人瞎。”妹妹说罢,把母亲的那几段文字截图发过来了。
母亲的文字很长,几百字,分几条推送。大意是她和父亲下楼在小区内散步,她腰疼走不远,父亲“不管”她,两人没有达成共识,她指责他“毫无人性”,自己几十年的青春错付给一个“毫不关心”自己的人,伤心欲绝。
鸡毛蒜皮、小题大做,是母亲一贯的作风。
任玥看了一眼,回复:已阅,表示已瞎。复罢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继续开冗长与不着边际的会。
人一旦闲得慌,就矫情屁事多。母亲非大字不识的农村妇人,而是从某单位退下来的职工。当年国家刚恢复高考,她是镇上高考成绩最好的女生。毕业后顺利进了单位,嫁予父亲,养育了两个子女。后来举家搬迁,她与父亲双双从小镇调动到城里更好的单位,直至退休。如此无忧的一生,到年老时却成了泼妇,三天两头拿家人各种精神折磨,让人不厌其烦。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想必母亲已不记得,前段时间她自己不小心摔伤,是父亲在医院日夜陪伴和照料。
看来学历跟为人,真的没啥直接的关系。
过了几天,妹妹又把母亲的新控诉截图过来。这次母亲不纠结散步距离的长短了,而是玩别的,指责父亲这条“淫棍”每个下午去“小三儿”的小区打兵乓球,跟“小三儿”幽会,自己痛不欲生。
“淫棍”,这个词真难听,还用它来形容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小三儿”事件源于两个月前,给全家带来无穷的烦恼。那一天,小区里一位经常跟母亲跳广场舞的阿姨对母亲说,我今天看到你先生和一个女人在逛公园呢。任玥的父亲刚退休闲赋在家,每天上午有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的习惯,而任玥母亲不喜运动,因此多数是他自行前往。那位阿姨有意或者无意的随口一句话,就在任玥家酿成了一个超级大风暴。母亲不去多方求证,不去对质,凭借一己丰富的想象力和联想力,几天内脑补成一出父亲出轨多年的大戏:那女的一定是近年才搬来附近小区居住的父亲的一位老同学杨某某,她与任玥父亲肯定已暗度陈仓多年,所以近年她才把新房子买在父亲家里附近,好方便二人幽会。母亲暗地里称那个抢她丈夫的女人为“小三儿”,任凭情绪在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酝酿至极点,然后把任玥和妹妹紧急召回家里,在家里上演了一场声泪俱下的控诉后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任玥母亲说,你们父亲每天都去公园散步,如此有恒心,原因一定是因为约了“特别”的人!今天上午她当了一回福尔摩斯,尾随任玥父亲到公园,发现他只是和一位男性老同学在散步,没有女人的踪影,这就更加坐实了任玥父亲出轨的“铁证”——他一定是收到风声,因此今天没有和“小三儿”在一起,而是找了一个烟幕来当掩护了。
任玥的父亲完全没有理会这样的无理取闹,对妻子的说法和做法呈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更加惹恼了任玥母亲。任玥和妹妹好不容易才把父母拉开。只有父女二人时,任玥父亲摇着头,既生气,又无可奈何。父亲说,什么出轨?我们经常就是几个住在附近几个小区的老同学一起约着去公园散步聊天,有男有女,反正谁有空就来,这事难道你不知,难道你母亲不知?何来我和谁“幽会”?一群人散步总免不了三三两两有前有后,你母亲的朋友见到我和其中一位女同学肩并肩走也不稀奇,她可能不认识同行的其他人,只认识我,只见到我和一个女的肩并肩走,就有这样的误会了。你可以把这些叔叔阿姨全约过来,把你母亲的朋友也叫过来,大家当面对质,问问他们我们平日是如何散步的,问问见到我“幽会”的当天还有谁在场。遇到这样的事情,你母亲不去思考,不去求证,就用这些过分和恶毒的话语来侮辱我和我的同学?!
把大家约上来当面对质的做法任玥母亲极度不认同,理由是“家丑不可外扬”。她坚持不同意采取任何措施去了解真相,也不听任何人的辩解,但是依然深信她的直觉和所掌握的“铁证”没错,坚信丈夫已经出了轨。于是后来每天,她用更恶毒的语言来揶揄丈夫,背后再通过微信与电话把这件事反复向任玥两姐妹、任玥的爷爷奶奶以及她的娘家人“控诉”丈夫的“恶行”,以及哭诉自己的委屈。任玥的父亲则采取“我不跟你疯”的漠視态度去对待,每天早上该散步还是散步,每天傍晚该去打兵乒球还是打兵乒球。这种态度,在任玥母亲看来,是丈夫准备和“小三儿”长期发展下去的决心,所以家里气氛更加剑拔弩张。如果不是她意外跌倒,这事还完全没有消停的苗头。
任玥母亲在卫生间意外跌倒,住了一个月的医院。任玥姐妹要上班和照顾自己的小家庭,是任玥父亲放下芥蒂,日夜照料。如今出院回家,她身体有所好转,那件旧事又被重提,让人不厌其烦。任玥就此事对母亲吼过,母亲记恨了她,也就不再把控诉与哭诉的文字发给她,而是全数发给了任玥的妹妹。任玥妹妹性格温顺,看得恼火,却不敢忤逆。
无中生有是任玥母亲的惯有的伎俩,不久前任玥才再次领教过。那天任玥回父母家吃晚饭,帮在厨房里忙活着的父亲打下手,两父女一边做饭一边愉快地聊天。任玥出阳台扔垃圾,见到母亲正举着手机跟乡下八十多岁的奶奶打电话,用的是免提。奶奶问:“建国回来了吗?”母亲不屑而又骄傲地说:“妈,你儿此刻现在在见那小三儿呢,下午三点多就说去打兵乓球实则是去见小三儿了,现在六点多还不见人影!妈,您儿子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我已经受够了!”电话那头的奶奶长吁短叹,指责“这儿真不成器”,睁眼说瞎话诬陷完老公的任玥母亲脸上则带着骄傲的神色,看得任玥直翻白眼。
每到周末,任玥把自己的私人约会能推则推,然后带着孩子陪父亲到处去散散心,或者在网上为父亲和他的好朋友订几张电影票,让他们结伴去看电影。她知道父亲过得苦,却无能为力。倘若她和她妹妹把父亲接来自己的小家庭住,独自在家的母亲估计又会马上上演割腕和跳楼的戏码。
父亲摊上这样的妻子,也活该倒霉。任玥总是这样想。 任玥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母亲的年纪大了,小脑萎缩产生了病变。把一些难以解释又没有解决办法的行为用生病来解释,大家可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其实哪个家庭没有烦恼呢?任玥自己的小家庭,烦心的事情也是一大堆。
任玥的丈夫陆云昊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有向朋友借的,有向借贷公司借的,有用信用卡套现逾期未还款的。因为这事,任玥头疼极了。
任玥年近三十才经人介绍认识了陆云昊,组织了小家庭。陆云昊比她小两岁,是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经常需要应酬。男人之间的应酬,总免不了黄段子、打麻将,以及去一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虽然陆云昊经常回来得很晚,还喝得醉醺醺,但常规或突击检查他的手机,倒没发现什么不妥的东西。任玥觉得,陆云昊这人,虽然贪玩,虽然大大咧咧上进心不足,但对小家庭的责任感还是有的,而且对任玥的父母也是经常呵寒问暖尽孝心,起到了半个儿子的作用。因为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她事业上也需要精力搏杀,任玥就没放太多心思在陆云昊身上。
直到半个月前,任玥接到了借贷公司的电话,终于明白近来几位相熟朋友的吞吞吐吐原来也是语焉不详的催还款的意思。她打开陆云昊的邮箱,查了最近半年的信用卡账单,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陆云昊知道事情掩盖不住,耷拉着脑袋招认了。
年初开始,陆云昊酒是喝少了,但迷上了打麻将。打麻将的人,一坐下来就不管外面天昏地暗、日月生辉,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筒子和索子。任玥不喜欢打麻将这种东西,觉得除了浪费时间和金钱,还会玩物丧志,毫无益处。陆云昊每去玩一次,任玥就唠叨一次,他有时会哄哄她让她消气,有时会和她争辩几句,照去不误。周而复始,循环不息,他始终改不了这坏习惯,她也慢慢地不再管他。打麻将就如吸毒,会上瘾。数字越玩越大,一个晚上下来几千块钱进出,渐渐地,陆云昊输光了积蓄。后来,信用卡套现的缺口越来越大。再后来,有借贷公司“热情”出现,主动要为他解决困难……
周末一大清早,母亲拖着还没有完全康复的老腰,把自己房间的被铺又洗又晾的,一边做一边不知小声唠叨啥。刚起床的任玥从洗手间出来,隨口问了一句:“妈,咋今天又洗被子了?不是上周才洗过吗?”母亲看了一眼任玥,没有吭声,黑着脸把新洗干净的被子盖在栏杆上。
糟糕,一定是冬冬坏事了。任玥连忙把几岁的孩子唤过来。
冬冬说:“气球跑房间了。我是脱了鞋才上外婆的床拽气球的,妈妈,外婆,我没有不讲卫生。”
任玥轻轻叹了一口气,摸摸孩子的头,让他一边玩去。她不敢吭气,立刻用洗手液把手再洗一遍,赶快把母亲手里的被子接过来帮忙晾,当是“赎罪”。虽然极度不情愿,但这工夫还是必须得做。
任玥母亲有惊人的洁癖:家里有客人来,客人坐过的地方,事后她要用消毒药水反复拭擦;只要身上的衣服碰过床以外的任何地方,没换之前就被禁止触碰到任何一张床;如果谁没洗手就去收衣服了,这堆已经晾干的衣服必须重洗……冬冬这孩子一大早在屋子里到处蹦跶,为了捡气球而碰过外婆的床,哪怕是脱了鞋才上床的,在母亲眼里,那全床的被褥还是得换。
亲戚朋友都知道任玥母亲这种病态的洁癖,所以很少有人愿意上门。连出嫁后的任玥和妹妹也不愿意回娘家小住,因为规矩太多,稍不留神就犯禁了。一年到头,任玥父母的家里没有人气,没有温馨,就如一个干净的太平间,让人窒息。
如果不是生了陆云昊的气,任玥才不愿意带着孩子回来住。但陆云昊的事情,她并没有跟父母说。
何况,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隐晦与烦恼。
午后,任玥和父亲带着冬冬去公园放风筝。一老一少,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才能真正宽怀放松地大笑。
深秋的天空很明净,几朵云悬挂在半空,悠悠荡荡。多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而合二为一,时而萍踪无影。
陆云昊的那些债,应该怎么还?我要和他分手吗?分手后,能找到更好的人吗?如果继续和他走下去,年老时我和他会变成母亲和父亲一样吗?究竟婚姻的意义是什么?任玥觉得人生真是太多难解的问号。
在娘家住了两天,虽然任玥什么都没说,父亲还是看出了端倪。冬冬在远处奔跑,父亲则走回任玥身旁,缓缓坐了下来。
“当我年老时,我才明白,改变伴侣的能力,也是一种在社会上生存的能力,它跟职场技能、为人处事态度一样重要。我很失败,我错过了改变你母亲的最好的时机。
你母亲的性格自小自私、多疑、娇气,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我虽然看到了她这些缺点,却在年轻时没有要求,也没有用尽一切办法去帮助她改正,而是采取了忽视与避开的态度。日积月累,就导致了年纪渐长的她愈发变本加厉,让我自己与你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让问题越积越多,终于让大家陷入现在这样无法解决的境地。你母亲可能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没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为家庭成员带来了什么伤害。但不得不承认,我自己多年来的不作为,也是造就今天困境的推手。能怪谁呢?只能怪我自己。现在年纪大了,她身体不好,性格也已经处于一个执拗的极端,我已经无任何办法去掰回了,只能这样耗下去。哪怕再难承受,也要承受。
婚姻一点都不伟大,它就是一个契约关系。有巨大的快乐,也有无尽的风险。规避风险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要开始。可惜生活处处都不可预计。当勇敢的两个人要启动契约,要缔结婚姻,一定要自己学着长大,学会经营,学会辅助与修正对方。就如准备创造新生命的人,务必要先学会照料。”
任玥看着父亲,眼睛湿润了。
也许,父亲是对的。身为伴侣,彼此都有责任在未来漫长的共同人生里为对方遮风挡雨,同舟共济。万一哪一方偏离了航道,另一方也有义务为TA修正方向的舵。这样,才能共同到达幸福的彼岸。不然,要么婚姻之船会茫然搁浅,要么船上的人痛苦不已,苦泅无渡。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有些人还有机会从现在开始,去书写一个全然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