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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过去十余年来,欧盟的战略环境一直在恶化。近来,欧盟境内新冠肺炎疫情愈演愈烈,可谓雪上加霜。欧盟正面临着“生死抉择”:是痛下决心,重启一体化;还是继续沉沦,在国际事务中逐渐边缘化。
一体化不再是“单行道”
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的近十年中,债务危机和难民危机已经深刻改变了欧盟。
欧元不再是那个欧元。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是欧元的光荣期,各方似乎都忘记了欧元的可持续性问题。21世纪第二个十年,欧元似乎成为一种“朝不保夕”的货币。欧元区内愈来愈大的南北分化和竞争力差距被摊在阳光下。推出欧元的本意是要促进欧洲一体化,但这种货币却成为了争议性的存在。
单一市场不再是那个单一市场。2015年难民危机爆发后,欧盟成员国之间设关立卡已经成为常态。希腊和意大利等国本已因债务危机自认为遭受了德国及欧盟的不公平待遇,又因处在难民/移民潮的前线而承受巨大压力。中东欧国家则不愿接收难民,引发德国等国不满。
相对落后的南欧和东欧国家与欧洲北方富裕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越来越大。2020年欧盟一项重大任务就是通过2021~2027年跨年度预算,不然到2021年就可能面临项目冻结的风险。2020年2月欧盟就2021~2027年期预算召开特别峰会,却因成员国之间分歧严重无果而终。
欧洲民粹主义政党从边缘小党成长为与传统主流大党并驾齐驱的政党,如意大利的联盟党、德国选择党、法国“国民联盟”等。欧盟国家不论东西南北、大小贫富,均不同程度存在民粹主义政党和组织。民粹主义政党特别是极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党奉行民族主义纲领,与欧洲一体化的宗旨背道而驰。
英国脱欧则是自20世纪50年代欧洲一体化启动以来前所未有的事件。此前,欧洲一体化似乎只有一条“单行道”——不断深化和扩大,现在却出现了“双行线”,即一体化也是可逆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英国的退出给欧盟机构和所有成员国带来了巨大冲击,特别是在心理方面。英国脱欧凸显了欧盟自身存在的问题,比如欧盟层面的“民主赤字”、欧洲一体化的方向、欧盟机构和成员国职能和权力的划分等。
当前,欧盟面临着一体化的悖论:一体化愈深入发展,就愈会激发欧洲社会相当大一部分群体更大的反弹;而一体化止步不前,则意味着难民、债务、气候变化应对、经济发展等问题的持续累积,同样会损害一体化和欧盟形象。欧盟可以说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沼。以英国脱欧为例。如果英国在欧盟之外发展良好,无疑将对欧盟内一些国家构成范例和榜样,不排除未来一些国家效仿英国。但欧盟如果出于“不让英国好过”的目的而将英国“逼到墙角”,则可能会彻底搞僵英欧关系,导致两败俱伤的结局。
新冠疫情雪上加霜
在欧洲,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最先在意大利暴发,意被迫“封城”“封国”。接着是西班牙、法国、德国、英国,疫情逐渐在欧洲所有国家蔓延开来,截至2020年4月初,高峰似乎还未到来。
疫情对欧洲的直接冲击显而易见。经济方面,航空业、旅游业、酒店餐饮等服务行业首当其冲,汽车制造等制造业也大范围停摆,可能导致大量企业倒闭并进一步推高失业率。疫情暴发正值欧洲经济下行之际,欧盟经济全面衰退已不可避免。议程方面,2020年欧盟本有很多大事要办,包括与英国的未来关系协议谈判、2021~2027年预算谈判、气候协议立法、产业战略制定、欧元区改革、共同难民政策等,现在只能往后推。心理层面,大部分欧洲国家属于发达世界,医疗保健水平高,习惯于帮助不发达国家应对传染性疾病威胁,但这次恰恰就载在了疫情上,暴露出准备不足、重视不够、政府举措与民众行为脱节等诸多问题。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欧盟未能给民众和世界带来更多信心。
如果说疫情的直接影响尚可管控,其间接影响将更为深远。疫情过后,欧盟势必面临更大危機。疫情的暴发令欧盟的虚弱暴露无余。欧盟各国主要是各自为战,甚至不惜以邻为壑,比如截留防疫物资、禁止口罩等防疫物资出口。意大利要求欧盟启动民事互助机制,但无一国响应。防疫主要是成员国的事,欧盟无法统筹安排,甚至无法协调成员国对疫情采取同样的政策。比如意大利等国对疫情严防死守,瑞典等部分国家却一度准备放任自流。欧盟预算资金的使用有严格的规定,能用于防疫的少之又少。波兰就抱怨说欧盟为抗击疫情所拨资金只是“换了一个名头”而已,即,将本用于落后地区发展的团结基金项下资金用于抗疫。在抗疫方面,欧盟没有自己的人力资源,也无法统筹调配各成员国的医护力量,无法给予成员国实质性支持。
疫情将加深欧元区内的南北分化。债务危机爆发以来,欧元区内的南北分化更趋严重,意大利等南欧国家国债规模庞大、财政赤字率较高,德国等北方国家负债率较低、财政政策空间较大。疫情暴发后,欧盟委员会为应对疫情放松了财政纪律,允许成员国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对南欧国家来说,政府能做的只有发行更多债券,意大利等南欧国家的财政赤字率和公债数额势必继续上升。疫情过后,这些赤字和债务不会消失。不巧的是,意大利、西班牙等疫情最严重的国家也是受债务危机影响最大的国家,大大增加了疫情过后欧元区再次爆发债务危机的可能性。
疫情将进一步损害单一大市场。商品、服务、资本和人员自由流动是单一市场成功的根本保证。疫情之下,各国纷纷关闭边境,限制防疫物资出口,事实上阻碍了单一市场的正常运转。虽然这是疫情肆虐下的非常规动作,但它损害了欧盟在公众中的形象,也损害了民众和各国对单一市场的信心,这种损害一旦形成就很难弥补。 疫情还可能严重削弱欧盟对外行动能力。疫情肆虐之际,欧盟的外部环境并未改善。美国不再是可靠的盟友,在不与盟友磋商的情况下,单方面宣布停止欧美航线;与俄罗斯改善关系的努力进展有限;对非洲新战略可能流于形式,难有实质作为;希土边境难民问题持续发酵;中东形势极不稳定;等等。这些都需要欧洲统一协调予以解决,但对于遭受了疫情严重冲击、内部矛盾进一步凸显的欧盟来说,所谓的对外战略难免会沦为空谈。
相比宏大战略,欧盟更需要加强自身建设
多年以来,尽管遭遇多轮危机打击,欧盟基本上是“迈着不变的步伐”、不紧不慢地随着危机起舞。危机来时勉力应对,危机过后基本照旧,“拖”字诀成为欧盟应对内外变局的不二法门,拖而不决且一拖再拖。从根本上,这是面临问题的复杂性和欧洲内部的分裂造成的,这种做法也已带来包括英国脱欧在内的一系列严重后果。面临新冠疫情冲击,欧盟面临“生死抉择”:是乘势深入推进一体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去一体化”加速发展,欧盟甚至走向解体。
显然,乘势深化一体化、建成一个真正的“主权欧洲”,符合欧盟民众期盼和各成员国总体利益。长时间以来,欧洲一体化取得的新进展非常有限,自2009年《里斯本条约》生效以来,欧盟一直未能重新审视和修改这一条约,未能更为清晰地厘定欧盟与成员国的职能和权限划分。欧盟走在“国家建设”的路上,但却无法拥有一个国家应该有的共同理念和相应政策工具。比如欧元区统一了货币,但却没有统一财政;有申根区,但却没有欧盟警察;有人员的自由流动,但却没有统一的疫情应对政策,导致欧盟很大程度上只能当“看客”,严重损害了欧盟形象。毫无疑问,当前困境更凸显了欧盟加深一体化的需要。因为欧盟的实力地位来源于一体化,来源于欧盟各成员国的联合。
应该指出的是,欧盟已经做出了一些政策调整。比如加强战略自主建设,试图摆脱对美国的依赖地位并对美国单边主义霸权政策形成制衡,为与中、俄等国对话创造更多的筹码;加强与周边国家关系,力求从根本上解决非法移民问题,促进自身经济发展;推出绿色协议,指引欧盟未来经济转型;推进新的产业战略,打造“欧洲冠军”企业;等等。可以看出,欧盟层面已经提出了一些宏大的战略和良好的设想。但是相较于宏大的战略、良好的设想,欧盟更需要的是加强自身建设。欧盟的问题主要不在于外部环境的恶化,而在于自身建设不到位。这个问题不解决,所谓欧盟国际地位、战略自主都将沦为空谈。
首先是欧元区机制体制的完善问题。欧元区是欧盟的根本,债务危机爆发至今,欧元区内的结构性问题并未解决,欧元债券、财政联盟、政治联盟仍然遥遥无期,银行联盟也仍然是半拉子工程。近日,法国、意大利等九个欧元区成员国要求设立“疫情债券”,实质上就是以欧元区所有19个成员国做担保发行的欧元债券。这样的债券相比意大利、希腊等国发行的债券将更受市场青睐,有助于减轻南欧国家的财政负担,增加这些国家民众对欧元的认同感。更重要的是,欧元债券的发行将有助于欧元的国际化,有利于欧盟实现金融自主的诉求。但“疫情债券”的提议却遭到了德国、荷兰等国的拒绝。
其次是共同的难民政策。难民问题是近年引发全欧极右翼民粹主义上升及欧盟内南北、东西矛盾的一个主要问题。鉴于欧盟周邊非洲和西亚地区的局势,这一问题还将长期困扰欧盟。2020年初以来,希腊再次遭遇非法移民压力,大量叙利亚移民聚集在希腊与土耳其边境。如果欧盟不对希腊施以实质性援手,势必加剧希腊人乃至欧洲人民对欧盟缺乏团结和公平精神的负面认知。另一方面,非法移民倾向于流动到经济形势和就业环境较好的国家,比如德国、瑞典等,可能引发这些国家最终以封锁边界的形式阻止难民进入,加剧欧盟危机。
真正的共同外交和安全政策也很重要。但问题在于,欧盟出台的新战略往往无法得到所有成员国支持,因而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比如,法国、意大利等南欧国家更重视非洲与中东问题,但中东欧国家及北方国家的地缘政治重点则在东欧和俄罗斯。
当前肆虐的新冠疫情很可能是欧盟深化一体化的“最后机会”,借势推出欧元债券就是很好的切入点。如果在疫情这样强的刺激下,欧盟都无法做出重大决定,还在拖而不决,那么后疫情时代欧盟发展的前景将极为悲观。一个无所作为的欧盟机构只会增强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不满情绪,形成恶性循环。在新冠肺炎疫情及其引发全欧经济危机的打击下,欧盟内部的南北、东西矛盾将更难协调。主张脱欧的民粹主义政党可能会在多个国家上台,从而引发欧元区及欧盟的解体危机。一个团结、自信的欧盟有助于整个世界的和平、稳定和繁荣,期待着欧盟能够在疫情冲击下做出正确的战略抉择,化茧成蝶、找回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