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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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日一个向晚的黄昏,夏水秀从五六百米深的矿井下面,乘坐罐笼回到地面。
  夕阳斜斜地照过来,她将眼睛闭上,然后又睁开,反复眨动几下,这才透过眼缝儿朝西边天上望去。夕阳如一团火球,点燃天上的云彩,愈烧愈烈,映红了小片天空。她仰头瞅了好一会儿,取下手套朝身上使劲拍打几下,扬起一阵煤尘,呛得她连咳几声。“呸,呸……”她朝地上猛啐几口,连唾沫也泛着黑灰色。那是1989年,虽说井下的条件比过去好些,却仍摆脱不了煤粉的脏。她像往常一样回到通修队办公室,拿起提前装好的袋子,里面放着洗浴用品和替换衣服,快步向澡堂走去。


  路上遇到收工的矿工们,是些面孔粗放的“煤黑子”。男人们身上沾满煤尘,脸上黑黢黢的,只有牙齿是白的,眼睛是亮的。他们边走边高声谈论,豪放地笑闹,不时来几句荤话。有人小声说,“夏技术员来了。”男人们的声音忽地矮了下去,人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水秀是这所煤矿上唯一的女技术员,一呆就是十余年,干活有股子拼劲,矿工们打心里敬重她。水秀点头笑了笑,淡然自若,从他们中间穿过。到了澡堂门口,她抬脚跨了进去。
  她洗了几遍头发后,浑身涂上肥皂泡沫,还没来得及冲掉,听见喇叭里在喊自己的名字,“夏水秀,外面有人找。”她心想坏了,可能出啥事了,赶紧冲了一下,换上衣服往外跑去。同一办公室的小文走上前,急慌慌地说,“水秀大姐,一位自称是你父亲朋友的香港人打来电话,说你父亲这两天要从台湾回来。”
  知道不是井下有事,她嘘了口气,接着一把拽紧他说:“还说什么了吗?”
  “还说一定把话捎到,我这不没敢耽搁,马上就找你来了。”
  她的身体猛然一抖,心里掀起一阵风,卷起细浪,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忧惧。她顾不上多想,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他,说:“帮忙捎回去,顺便替我向队长请个假,我得赶快回家。”
  水秀骑上自行车往家赶去,平时她天天骑车上下班,那天也不知怎么了,车骑得摇摇晃晃的。她扶着车把的手,颤抖得厉害,两只脚用力蹬,却有些使不上劲。骑了一段路后她停下来,用手按着胸口,像有一群鸟从心里掠过,扑棱棱地乱飞。就这样骑骑停停,停停走走,后来她干脆推着车小跑,临到家时天已黑透。她低头打量一下自己,这才感到样子有些滑稽———洗澡后随意挽起的头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分不清是发间滴落的水还是汗水,把藏蓝粗棉布的褂子浸湿。风吹在身上,透出几分凉意,让她蓦地冷静下来。母亲已过古稀之年,心脏又不好,孱弱得如秋风中晃动着的一枚叶子,经不起大悲大喜。这么冒失地说出来,怕是不妥吧!她低头想着,抬手捋了捋头发,推车走进院里。
  “妈,你回来了,等你开饭呢。”儿媳翠翠从厨房里探出头说。话音一落,翠翠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儿子大智摆起碗筷。这是水秀单位分的房子,几间平房带小院,祖孙三代同住一起。母亲现年七十开外,出生于书香门弟之家,待人亲和温善。丈夫长得黑且瘦,生性木讷,平时话语极少,大小事听凭水秀做主。大智做点小生意,翠翠开家缝纫店,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水秀进屋换件衣服出来,见母亲已坐到桌前。水秀思忖着怎么跟母亲说,心里盛着事,饭也吃得潦草。晚饭后,翠翠和大智说说笑笑地收拾碗筷,母亲坐在院里的树下歇息。水秀隔窗悄悄望去,见母亲歪躺在旧式的老藤椅上,微闭着双眼。一阵风忽地吹过,“吱咛”一声,门敞开一条缝。母亲头微微抬起,欠身朝外看去,好像有人随时会推门而入。银月如霜,一年年一夜夜,静静地铺一地皎洁。清凉的白月光罩在母亲身上,倾洒在她的发间,将一头乌黑的秀发染上白霜。以往这时候水秀不忍心惊扰母亲,从她身边走过会故意放轻脚步,生怕踩疼了月光,踩疼散落一地的思念。
  水秀在屋里来回踱了一会儿后,把儿子大智叫到跟前,神情凝重地说:“你让大家到客厅来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说。”
  家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有些迷惑地看向水秀。她望向母亲,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今天接到一个电话———爹托人捎信来了,要从台湾回来,这两天到家。”霎时间,四周寂静无声。惊讶、酸楚、欣喜……各种复杂的神色在母亲眉间流转,很快便恢复镇静,似乎母亲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母亲“咳咳”了几声,缓缓说道:
  “大智,明天你跑一趟,把信儿捎给你舅舅。还有翠翠,这屋里屋外清扫下,好迎接你们外公回来。”
  “水秀啊,你把屋里的檀木箱子打开,给那件绛红色的斜襟盘扣大褂、麻灰色的绣花长裤找出来,压压平展了,我明个儿换上它。”
  大智和翠翠点头应着,外公对于他们,是一个熟悉而飘渺的名字,从外婆潮湿的叹息中滑落。丈夫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嘴里嘟哝道:“太好了,回来好啊。”水秀脑子里闪过种种遐想,然而母亲超乎寻常的沉静,还是令她感到羞赧。四十年的苦痛别离,蕴含了多少悲伤,多少血泪,母亲默默承受,独自吞咽。平时里的一言一行,水秀总在悄悄地向母亲学,却沮丧地发现远不及她。
  夜色深沉,月影西移,床前地面上窗影斑驳。还记得20余年前的一天,父亲辗转寄来的一封信,给家里带来一场灰色的劫难。而今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会让日趋平静的家庭掀起怎样的波澜?水秀躺在床上,脑子里胡乱想着,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母亲的咳嗽声,间或有沉沉的叹气声,心里一阵翻涌,过了很久才渐渐睡去。
  二
  待醒来时,天已亮了。阳光透过窗倾泻进来,白晃晃一片,有些耀眼,水秀麻溜地折身下床。吃过早饭,家人各自忙碌起来。大智骑上自行车,去给住在城东的舅舅家报信。翠翠把鸡毛掸子绑到竹竿上,两手握住竹竿,拂去墙面上的积灰、蜘蛛网,将屋子清扫干净。水秀套上一件月白色风衣,颈上系条火红纱巾,随后从柜中取出母亲的衣服,熨压得平整伏贴,双手捧着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接过衣服换上后,水秀细细地替她梳了头,将满头银发拢到脑后,绾成一个发髻,斜插上桃木簪子。母亲在地上来回走动,嘴里念叨着:“你瞅瞅合身不?从前呢,你父亲喜欢看我穿这样的衣服。”这套衣服母亲平时舍不得穿,对襟褂子的前襟上和宽裤角上都绣着花边,绣工精巧细密。母亲早年间裹了小脚,穿一双黑色布鞋,窄窄的鞋面上绣着朵朵莲花。她走起路来脚步很慢,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似莲花在水面上随风漂动。水秀笑着回道:“很合身,很好看呢!”母亲那布满沟壑的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古潭般幽深的眼眸中有水波漾起,汇成一泓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自稍稍懂事起,水秀最喜欢看母亲坐在花格窗下绣花。年少的水秀倚在窗前,手握一卷书,翻几页书,扭头看看窗外,看看母亲。母亲玉葱般的手指轻掂针线,娴熟地上下翻飞,在绢布上来回穿梭着。一针扎下去,是红的花,再一针扎下去,是绿的叶,过不了多会儿,春天从她的指缝间流淌开来。那时的母亲长得秀美,弯月般的淡眉下一双透亮的杏眼,小而玲珑的鼻子,圆润翘起的下巴。这让已知道爱美的水秀,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宽脸、粗眉、细长眼睛时,心里生出些失落来。母亲说水秀的眉眼像极了父亲夏家洛,提及父亲,水秀的记忆里却是个模糊的轮廓。也实在怨不得她,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在那个动荡的年月,他随部队四处转战很少回家。偶尔回来,趟着微凉的白月光进屋,住上一夜,第二天不等她醒来,就又离去了。
  水秀觉得与父亲之间隔着一层薄雾,因而试着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追忆中,竭力拼凑出父亲的形象,使其穿过迷蒙的雾霭日渐清晰生动起来。父亲祖辈从商,开过酒楼、药店,积下良田百余亩,建有一座气派的四合大宅院,在当时的鲁山县仓头乡算是富庶之家。而邻村李家乃诗书世家,年轻时的母亲有大家闺秀的风仪,秀雅端庄,做得一手好女红。经媒人说和,在一个月圆之夜,两人初次相见。父亲在条案上铺开一卷纸,用毛笔蘸上墨,让母亲写几个字看看。母亲在月白的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李灵芸,娟秀的字体引来父亲的称赞。母亲说那晚的月亮像个大银盘,亮堂堂、明灿灿的,很少见到那么好看的月亮。她还说父亲说话好温柔的,是位温和的军官。母亲长父亲两岁,结婚之后父亲亲切地称她“芸姐儿”,隔年的寒冬水秀出生,随后又添了弟弟水宽。祖上的营生由大伯照应打理,府上礼节规矩甚多,家眷们多长年闭门不出。因而,年少的水秀目光被圈定在青砖黛瓦的深宅大院,以及院墙上方的灰蓝色天空。闲时她跟母亲学写字、绣花,或到园子里看花看云,看挂在屋檐上的月亮,日子如水般清简。可有时她又觉得幽闭的庭院,透着股清冷阴沉的气息,连空气中都夹杂着草木腐朽的味道。
  就在水秀12岁那年,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仿佛一夜间,换了天地。夏家大院里的财物、田地被没收充公,家人各自离散。作为军人的父亲断了联系,母亲带着他们姐弟俩搬进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靠给人做手工活艰难度日。第二年村里兴建学校,母亲让水秀和水宽报了名,再苦再难,也要供他们读书。母亲做的衣服、鞋子针脚精细、样子新巧,渐渐地找她做活的人多起来。村民再来做活时,有时故意留下几个馍馍,或一把菜,或一捆柴。母亲眼睛一热,轻叹一声,默默地收下。母亲整日忙个不停,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水秀一觉醒来,见母亲仍在灯下做活。凉凉的月光泼落在她的身上,又似乎压在自己的胸口,沉沉的,上不来气。几年后水秀不负母亲所望,考取一所煤矿学校。这所离家20多公里的位于市区的职业中专,不仅免学费,且包吃住,还能分配工作,水秀想尽早减轻家里的负担。第二年春上,她沿着弯弯的山路走回家,进家后不见母亲。水秀沿着村子寻找,在村西找到瘫坐在地上的母亲,身旁放个空空的篮子。她的眼睛凹嵌进纸一样白的脸上,腹部胀大如鼓。追问之下才知赶上饥荒年,地里的荠菜、马齿苋、婆婆丁等野菜被村民挖光了,连树皮都被剥去,母亲已饿了好些天。水秀蹲下身搂住母亲,泪水滚落下来。她扶着母亲走出山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从食堂打回一份饭,两人分着吃。那几年母亲做过各种活计,给人洗衣服、护理病人,加上接些针线活,硬是支撑到水秀毕了业,水宽也读完高中。
  水秀被分配到矿上的中学教书,一家人搬进新分的房子,生活刚有好转,却被卷入一场骤雨般的政治“风暴”。一天,水秀收到从老家转送到单位的香港来信,信中父亲提到随着国民党兵败撤退,流落异乡云云。这封家信被人检举揭发,像一个巨大的浪头将她推入苦海,戴上高帽游街、开批斗会,受尽屈辱。水秀跌跌撞撞地来到河边,望着水中的白月亮,心里一片绝望。她闭上眼想要往下跳时,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竟是母亲。母亲死死地扯住她大声说:“我就不信了,还能不让人活?挺挺会过去的。”原来母亲见她神色有异,迈着小脚跟在后面。水秀抱住母亲痛哭一场,相互搀扶着回了家。再被批斗时,水秀咬住牙忍住泪,眼神像冰一样冷,透着幽幽的寒气。
  又过了些年,风雨渐息。单位领导找到水秀请她重返讲台,但回想过往,她仍有顾虑,主动提出到最艰苦的井下工作。她记得母亲的教诲,平日沉静少言,埋头做事,很快被提为技术员。几年后又收到辗转寄来的书信,父亲写道当年在一片混乱的码头,坐船去台湾时,他以为很快会回来,怎知自此天涯相隔……沿着水秀手指的方向,母亲从一张泛黄的地图上看到“台湾岛”,她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滚烫的泪滴落在纸上。“他有没有受过气,挨过饿?会不会生病?”“这月光啊,也照在他身上吧!”母亲时常坐在藤椅上喃喃地念叨,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说给月亮听。她盼望在一个月夜,父亲像很多年前那年,推开门进屋,冲她温和地一笑。母亲一年年地老去,半生思念,凝成一粒琥珀,已经嵌进她的记忆里。
  三
  门外响起自行车清脆的叮当声,是大智带着水宽回来了。走进屋,水宽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姐,姐,爹什么时候到家?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水秀掀开门帘,从内屋走了出来,见水宽激动得满脸潮红,跟刚喝了几两酒似的。水宽长相随母亲,眉目清朗,白而瘦,个子不高,看上去秀气斯文,却是急性子,心里搁不住事。水秀怕吵到母亲,走近压低声音说:“我也不清楚,耐心等吧。”
  正在这时,“嘭嘭嘭”一阵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同事小文急促地大声道:“水秀大姐,你父亲又来电话,从广州转乘飞机回来,下午三点左右到,快去机场接吧。”水秀请他进屋歇会,他摆手说:“我来捎个话,先回去了。”一扭身,匆匆走了。
  飞机场离家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水秀看看表,估下时间。片刻也不敢耽搁,回屋跟母亲讲了下,拉着弟弟便要出门。“且慢,你快去找张纸来。”水宽说。
  水秀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地说:“都这会儿了,还在磨蹭什么?”
  “父亲离开家时,我们都还小,过了这么多年,恐怕是认不出来了。”水宽解释说,“不如写条接人的字幅,我们举得高些,父亲出了机场容易看到。”   “真是急糊涂了,你说得对,是得写幅字。”水秀找来纸笔,用毛笔工整地写上“迎接家父夏家洛”,后面署上姐弟俩的名字,随即到车站搭上车,匆匆赶往机场。
  水宽倚在出口的栏杆处,高举字幅,朝迎面走来的人群中张望。站在身旁的水秀一把扯下红纱巾,使劲地挥舞着,渴望的目光在不同的面孔间探寻。偶尔有人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停留一两秒,又接着走掉。水秀脸上浮起几分失望,心里有些急。这时有位老者从对面走来,停下,扭身,目光直直地落在字幅上。水秀也留意到他———身穿挺括的黑色呢子外套,头戴浅灰色宽边礼帽,手里拖着一个大皮箱。老人腰板挺得很直,眉宇间透出轩昂之气。透过依稀的记忆反复端详,再加上他脸上悲喜交加的神情,应是父亲无疑。水秀心中一阵狂跳,刚要上前搭话,见一位老妇人从后面跟上,手亲昵地搭在他的臂弯上。那妇人身材略胖,眼大,厚嘴唇,穿件黑底红花毛衫,配一条流苏披肩。
  “水秀,水宽,是你们吗?我终于……回来了。”老人声音颤抖地说,朝他们伸出手臂。水秀和水宽慌忙迎上前,几乎齐声唤道:“爹爹———”姐弟俩眼圈泛红,一时哽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哦,这位是……我的……台湾太太潘美凤。”父亲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去,指着身旁的妇人,结结巴巴地介绍说,“你们可以喊她……潘姨。”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雷声在耳畔炸响,水秀和水宽顿时愣住了。两次来信中父亲没有谈到另成家庭,他们也没敢往这方面想,但出于礼貌,水秀还是笑着说:“潘姨,欢迎欢迎。”老妇人生硬地“嗯”了一声,带着几分冷淡。水秀顾不上多想,接过父亲手中的皮箱,带领他们出机场乘上大巴,往家的方向赶去。下车后,水秀将他们安置到离家不远的宾馆,悄悄地对父亲说:“你们稍歇一下,我先回家告知母亲。”父亲默然地点点头。
  进家后,水秀将母亲请到沙发上坐下,心情复杂地把情况告诉她。母亲眼中的那抹光亮刹时消散,她拔下发簪,扬手便要掷出,枯瘦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却又颓然地垂下。母亲木然地起身进到里屋,关上门,从门缝中飘出低低的沉闷的呜咽声。水秀和水宽只得站在那里等候,稍后母亲走出屋,脸上已无泪痕,她幽幽地叹道:“唉!其实也不能全怨你爹,那个年月里,他肯定有不得已的难处。你们去把他们接回来,咱们一起吃顿晚饭。”母亲的隐忍和深明大义,让水秀心中稍安,暗松了口气。


  水秀领着他们回来时,见母亲倚在院子门口,正在眺望。在距离母亲两三米远的地方,父亲站住了,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却又相对无言。“嗨嗨———”水秀听到潘姨清了下嗓子,声音故意拖得很长。她抬起手,不耐烦地挥动两下,示意进屋去。
  翠翠做好一桌丰盛的晚餐,父亲坐在中间的位置,母亲和潘姨分坐在他两边,其余的人都围坐过来。几杯酒喝下后,慢慢地聊起家常,对于母亲的询问,父亲一一柔声作答。从他们的交谈中可知父亲在部队直到退休,现居住在台北。再婚后膝下无子,收养了一位养子,取名夏念里,取思念故里之意。母亲又问起潘姨路上可好、是否习惯等等。她先是抱怨一路上人太多,乱糟糟的,气味难闻得很。还说起跟随父亲四处旅游,去过很多国家,这次回来带了瑞士的巧克力,韩国济州岛的蜂蜜……两片厚嘴唇灵巧地翻动着,露出得意炫耀之色。母亲静静地聆听,淡淡地应着,抬手夹了块菜放到她碟里,又去夹第二块。潘姨用筷子把它扒拉到桌上,很不屑地说:“我不吃这个!”母亲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迟疑了一下,缓缓缩了回去。水宽看到这里坐不住了,猛然从凳上站起,腿磕在桌沿上,震得桌子摇晃了几下。水秀吃惊地看过去,见父亲面带愠色,却摇头不语,场面一时有些难堪。母亲抬起头,眼神凌厉地看了水宽一眼,目光里像是伸出一只手,将他摁回座位上。
  “这都是些家常菜,哪道菜合胃口,您多吃点。”稍停一下,母亲转向父亲说:“外面风景再好,也不比家乡,走再远,也不能忘了根。”
  母亲的话显得不卑不亢,从容得体。父亲羞愧地低着头,应道:“芸姐儿,我心里记着的,不敢忘记。”潘姨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低头接着吃饭。
  父亲这趟回来,只停留了三天,他走到哪里,潘姨便影子般追随身后。父亲望着母亲,多次欲言又止,母亲一直显得淡淡的,做到客气相待。父亲临走那天,来家里道别,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声:“噢。”父亲静立片刻,期待着后面的话。“水秀,水宽,替我送一送。”母亲说。父亲走出几步,扭头望去,见母亲闭上眼,面带戚色。他的身子突然晃了下,怔怔地看着她,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黯然地离去。
  四
  母亲的记性变得很差,有时说上厕所,起身转到厨房,发现走错方向。早上问水秀你父亲离开多久了,到晚上便想不起来,又问一遍,隔不了几天仍会再问。水秀感到酸楚和难过,她知道母亲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份牵挂。
  两年后初春的一天,父亲再次回来,这次随行的是养子念里。30多岁的念里,看起来温文俊朗,走上前,鞠身问好。他用有些绕舌的普通话说:“大姆,您好,这里是阿爹的家,以后也是我的家!”
  “好,好,常回来。”母亲说,“你妈妈呢?她还好吧?”
  “阿姆……她……”念里有些发窘,目光转向父亲。父亲接过话来,沉声说,“半年前,美凤突发急病,先走一步。”事情来得突兀,令家人颇觉意外。难怪两年不见,父亲苍老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父亲想带念里回老家看看,水秀和水宽提出陪同前往。说着便出了门,乘车赶往家乡。沿途透过车窗眺望,青山吐翠,草木葱茏,漫山的花开得灿灿的,一片连着一片。念里赞叹道:“家乡太美了!”父亲欣喜地说:“变了,变了哟。”进入村庄,沿着一条高高低低的土路向东走,来到旧居前。这座土改时分给穷人的大院,现破旧不堪,门头嵌着的“诗书传家”的匾额,字已模糊。水秀说当年从这里搬出后,大伯和伯母相继去世,家人走的走,散的散。父亲面带苦色,低叹一声,并未多言。大院出来后,水秀陪父亲绕着村子慢走,走着走着,来到水秀曾经就读的小学。山村里景色秀美,但依然贫困落后,几十年过去了,校舍陈旧,窗户漏着风。清朗的读书声,将水秀的记忆拉回从前。   母亲总是力求得体,即使在最艰难的时代,也是如此。桂花盛开的时节,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去采摘,晒干后制成桂花茶。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饮上一杯,齿间留香,冲淡岁月的苦寒。即便生活清苦,也要他们衣衫洁净,端的是神气清朗。可有一件事,还是让母亲生气了。那年赶上大旱,家里仅有的一亩地裂皴口,断了收成。母亲每天做两顿饭,清亮亮的汤,照见人影。正是长身体时,暗夜里,水秀能听到骨头生长的声音,“咔嚓、咔嚓……”像蚕吞食桑叶,像竹子在拔节。那声响搅得她睡不着觉,生怕那一把瘦骨,把皮撑破了,支棱着刺出身体。靠墙的一张床上,水宽蜷着身子,嘴里嘟哝着,“饿———啊。”那天放学后,水宽拉住她,说是去附近村庄要点吃的,很多同学这么做的。遇到好心的农户,家里有馍馍的,拧下小小一块,塞到他们手上。到了一户人家,隔着院墙,见树上结满杏子,馋得水秀直咽口水。柴门半掩着,探头望去,没人。水宽胆子大起来,说,“姐,我给你摘几个。”他溜进院里,刚摘下两个杏子,被一条从暗处窜出的黑狗,咬住腿。水宽疼得哭叫起来,用力将狗踢开,出门拉住水秀就跑。进到家,水宽腿疼得厉害,被咬伤的地方露着肉,往外冒着黑血。母亲吓了一跳,跑去附近山上采些刺蓟,把叶子揉烂,敷在伤口上。问清原由后,母亲气得变了脸色,罚他站在月光下。水宽嘴硬,“饿着太难受了。”母亲气恼地说,“别人给的,接着也就算了,万万不该去偷人家的杏子。”水秀哭着求情,“都怨我,是我馋杏子了。”母亲正色道,“月光堂堂,照进心里,你们做了什么,都躲不过它。”姐弟俩深垂下头。
  父亲得知后大感意外,扶着一棵树,低低地抽泣起来,“芸姐儿,我欠你们的。”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痛苦地拍打着树干。念里被打动了,感叹道,“大姆,很了不起的。”
  这趟回来,父亲四处转转,停有半个月。离开那天,父亲对母亲说:“我在台湾有点房产,跟念里商量过了,回去后处理一套。这钱留给你们,算我的一点心意。”母亲平静地说:“最难的日子早就过去,现在有吃的,有住的,已经很好了。从前乡亲们没少帮衬,你有这个心,不如为村里做点事。”父亲重重地点头,在母亲的注视中走远,直到消失不见。
  每隔一两年,父亲会回来一趟,住上一段时间,回家乡转转。他出资帮助村小学重修校舍,捐赠千余册图书,还联系台湾的同乡会,为家乡捐资修路……从水秀口中得知这些后,母亲宽慰地笑了,可她的身体愈来愈差。有天晚饭后闲聊,父亲讲起一段隐秘的心事。当年乘船到台北,他期盼着早些返乡,后来知道回不去了。有台湾当地的姑娘看中他,他曾拒绝了,想守一份思念,孤独终老。后来他得了肺病,没日没夜地咳,咳到吐血。那姑娘跑去医院,不嫌脏累,精心照顾他。出院之后,两人结婚了,新娘便是美凤。婚后发现性格有差异,父亲一直忍耐宽容……在心中翻滚了许久的话,早已化作一波柔情,母亲的眼角扬起,弯成黑夜里一轮皎洁的弦月。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心,父亲返回的第二天,母亲便去世了,是心脏病突发。那天早上,水秀进到母亲房间时发现的,她走得从容、安静。水秀跪在地上,眼泪往外漫。母亲的骨灰被送回老家,埋在一片山冈上,拱起的坟丘,遥望着熟悉的村庄。念里在父亲的陪同下,仍每年回来,一进家,便吵着去看母亲。父亲很快地衰老了,人老了,纯净如赤子。他坐在母亲坟前,把心里的话倒出来,说给山听,说给风听,说给地下的母亲听。怕打扰到父亲,水秀和念里站到远处等候。那天等了好久,不见父亲过来。他们跑上前一看,父亲斜躺在坟前,身体已冰凉。93岁的父亲走完苦乐交加的一生,在母亲静静地陪伴下,长眠在故乡的泥土中。
  五
  清明又至,雨沥沥下了一夜,天亮时停了。水秀推开窗,被雨冲洗过的树叶翠绿清亮,就连空气似乎也被染绿了。水秀深吸几口气,觉得那片绿淌了出来,流进心里。家搬新楼了,住在一楼,装了电话。大智早早起来,端盆水到楼前,擦着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念里打来电话说要携家人回来,大智准备开车去机场迎接。
  下午四五点时,念里带着妻儿回来了,进家稍歇片刻,便奔赴老家。水秀和水宽也上了车,一路上,跟念里一家闲聊起来。念里5岁的女儿惠子,看着车窗外,一脸纯真,不停地问这问那。
  车开到老家时,已近傍晚,村庄变了模样,一条水泥路直通村口。他们下车步行,穿过村子,向村后的山上走去。房前屋后的花开了,村子浸在香气里,走出多远,那香气还跟着。一场春雨过后,坟头上青草萋萋,像盖上一条被子。林间有风吹树叶的声响,窸窸窣窣,如人私语。水秀心想有青草作被,他们应该不会冷的。在那个最糟糕的年代,他们有过最凄美的爱情,如今朝夕相伴,会聊些什么呢?
  “惠子,这里躺着的是阿公、阿嬷,过来磕头了。”念里轻声喊道。
  惠子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躺在这里?”
  念里眉峰皱起,肃色说道:“这里是阿公的故乡,我们的根在这里,你要记住的。”“哦。知道了。”惠子的大眼睛闪亮如星,似懂非懂地应道。
  家人齐跪下来,叩头行礼。水秀燃起一把香,如烟的旧事,穿过岁月的纱幔,浮现在眼前———她倚在窗前,手里握着书,扭头看看窗外的春天,看看低头绣花的母亲。
  不知何时,月亮升了上来。清亮亮的白月光,罩着春之暮野,洒在山间小路上。有了月光,水秀便觉安稳踏实,心里不慌。她跟家人一道,踏着柔和的月光,朝山下走去。“月光堂堂,照见汪洋。汪洋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惠子稚嫩的童音响起,那么轻快、清脆,在晚风的吹送下,飘散在山野间。从村子里穿过时,风搅动花香,愈加浓了,溢得到处都是。
  村庄里炊烟升起,许多村民涌出来,站在路两边,热情地挽留和相送。“水秀回来了,吃罢饭再走吧!”“进屋歇一会儿!”水秀笑着应道,“谢谢,等下回吧!”
  清白的月光下,水秀穿行在熟稔的乡音里,不时擦抹着眼角。这温暖一生的荣耀,是母亲赚得的,或许是她生前没想到的。水秀觉得这条路很长,走了这些年,却似从未走出过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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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的后备力量建设和未来战争对民兵干部的军事素质和组织指挥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是,现在民兵干部训练在人员、时间,课目安排上不够科学,训练周期长,训练质最差,应
近几年基干民兵的数量仍在以较大辐度下降,有些地区基干民兵数量仅占人口总数的0.6%。此种情况应当加以控制。经过9年的调整压缩,应该说减少数量的任务已经完成,现有的数量是
预备役部队训练内容和要求与现役部队大体相同,但是两者的训练条件相差很大,因而需要走出有自身特点的训练路子。组训方式向基地化过渡。目前,预备役部队训练在很大程度上还
我所在的单位是一个以青年为主体的施工队。以前,打架、骂人、赌博的现象屡禁不止,不少人是公安部门的“常客”。1985年我上任当民兵连长后,一心想把民兵带好,打个翻身仗。
边防与内地、城市与农村的专武干部,训练内容一个模式是不合理的。未来战争,边防地区首当其冲。边防专武干部往往直接处于战区内域或战区附近地区,甚至处于敌后,这些地区的
登上讲台十余载的我,曾自诩桃李繁开占物华,不用堂前更种花。弹指间,韶华已逝,但先贤德行的轨物范世之力却融入血液,浸入骨髓。师德使我明白了教师于班级累足成步的重要意义
我于1972年任重庆电信局人武部副部长(部长由局长兼)至1988年底,因现行干部政策规定退居二线协助人武部工作。但是,我个人仍订有《中国民兵》、《西南民 In 1972, I 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