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油,狗油

来源 :长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kq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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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黑暗压向大地的时候,从那所依山而建的旧石头房子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叹息沉闷、冗长而又渗透着一丝绝望。尽管它们穿不透这渺无边际黑暗,也不能博得花草树木们一丁点儿的同情,但它们总是准时而又顽固地响起。
  “咋也得试一下吧,不试咋能知道呢?”老爷爷蜷缩着身子坐在炉火旁的小板凳上,炉火燃得很旺,昭示着一种年轻又倔强的生命力。火光在他那张皱纹丛生、黯然枯槁的老脸上跳跃,噗噗噗,时而缓和,时而急促,偶尔有火星四溅开來,它们很快又熄灭在硬邦邦的泥地上。他把一口黏痰愤愤地吐向地面,那力道,恨不得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好掩埋那些挥之不去的苦闷。
  “唉——”老奶奶在应声之前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从两年前就在她的气管里上蹿下跳,它们无休无止地撞击她,使她慌张、疼痛、枯竭。
  “你就不能出去找个狗?一棍子下去就死了!为了小臭臭儿,唉——我苦命的孙儿啊——”老奶奶本来在刷碗,但她突然停止了,显然,她又一次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沉思中。两年以来,她时常被这沉思搅扰得不得安生。她把干涩又浑浊的目光固定在老爷爷脸上,期望从那张被岁月浸泡得生了锈的黑皮囊上看到点儿什么,比如深黄又黏稠的狗油,它们足以盖住老爷爷的脸,像小瀑布一样缓缓流下来,不停地流……而她呢,她开心极了,甚至,她像个孩子一样雀跃、颤抖地把它们接在一个搪瓷盆里。她用小细毛刷为小臭臭儿涂抹,轻柔、细致、耐心,唯恐弄疼了他。那个脑门儿饱满、鼻梁高挺的俊俏孩子,他安静地躺在那儿,脸色苍白,表情困倦,一些密密麻麻的斑点覆盖在他赤裸的小身体上,它们组成了奇妙而漂亮的花纹,有的像蝴蝶,有的像盘子,有的像套环。他似乎并不忧伤,正在小声哼唱《月亮河边的孩子》,那轻快柔美的旋律从它喉咙里跳出来。虽然有些跑调,但依旧使人快慰得落泪。他把喉咙关闭之后马上冲奶奶笑了笑,纯洁而清澈的笑容,像三月的嫩芽,像初生的小羊羔,像漂过山腰的薄雾……奶奶,你给我涂抹的是什么?能治好我的病吗?孩子问得有些漫不经心。两年以来,他尝试过太多种治疗方法了,显然,效果并不明显,这使得他有些灰心。狗油!孩子,是狗油!不——啊,能,能治好你的病!她本来想表达不确定的意思,但终于没忍心。她宁可欺骗他,也要在他心里置入一道光亮,哪怕这光亮转瞬即逝。
  “喂——老婆子!喂——喂——你不要手爪子了?喂——”直到老爷爷焦躁又粗狂地大喊起来,而那时,老奶奶的脚面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烧火棍,疼痛也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汁缓缓洇开。她这才回过神来。此时,她那双一直泡在铁锅里的手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铁锅放在燃着的炉火上,水趁她愣神的当儿已经接近八十度了!而她还像个木偶一样沉浸在给小臭臭儿涂药的幻想里——她迷恋小臭臭儿的歌声和笑容,实在不忍从那儿抽身出来。
  老奶奶将一双通红的手伸进墙角的水瓮里,沁心的冰凉霎时围裹了她。她缓缓舒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仍然是浓厚而呈胶状的忧虑——狗油,狗油,从哪儿能弄到狗油呢!
  “偏方对症也能治大病,老辈儿传下来的老理儿得信!獾油治烧,狼油治喘,猪油治疣,狗油治疮!狗油,狗油,咋也得弄到狗油啊,老头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毁了啊,多好的孩子,咱们的孙子……”老奶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使劲儿地来回搓手,多少年了,她在焦躁无助的时候总习惯这样。
  炉火已经熄灭,透骨的寒冷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房屋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石木结构,四米来高,四面墙壁用黄泥涂抹。由于年久,冷空气很容易穿透松懈了的黄泥缝隙,它们可不管年老、病痛、忧愁啥的。其实,只要老俩在炉膛里填满黑炭,十几度的好情况便能持续一夜。但他们舍不得,尽管院子的东北角堆着的黑炭足有两吨。那是小臭臭的父亲买的,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也再三叮嘱他们夜里要舍得烧炭。他们也面带微笑地答应了他。但他们只是为了宽慰他的心而随意应承一下而已,除非雨雪肆虐的鬼天气一连持续几天,否则,他们绝不会动那些小山似的黑炭。他们只会不知疲倦地从山上捡树枝,或者荆柴疙瘩。即使这么寒冷的冬天,他们也只在一日三餐时才舍得把火点起来。
  “你老让我找狗,老埋怨我,可你咋不找哩?!难不成找狗这事儿非得孩子的爷爷干?你这个当奶奶的就没份儿?”老爷爷已经钻进冰凉透顶的被窝里,此时,他正咬着牙忍受自己的体温被冰凉的被子掠夺。十几年没换过棉絮的被子能不冰凉吗?他仰着头躺着,在得不到妻子的回应之后便陷入沉思。他把目光凝注在那些黑黢黢的大梁和檩条上。他不由得羞愧难当——老天爷对人最大的不公平就是让人衰老,让人失去尊严和力量,让人像猪狗一样死去!
  “唉——”老奶奶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知道叹气不管用,可是自从两年前小臭臭儿惹上红斑狼疮时,她就添了这毛病。
  “老叹气老叹气,管啥用!叹得人心烦!烦得要死!”本来仰躺着沉思的老爷爷忽然翻过身子趴在炕沿儿,他用两只胳膊支撑着光秃秃的酱红色脑袋。这颗脑袋曾经装满无穷的威严和智慧,如今,却只是个干瘪的空壳子了。他一听到老伴儿的叹气声就心烦,就莫名地控制不住情绪,所以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训斥人。
  “本来你妹妹答应帮忙的,她家里养着一条柴狗,可——可她在年前中煤气死了,那狗也跑得没了影儿!按说她那房子死不了人,门头和窗户都不严实,太奇怪了!你说说,操劳了一辈子的人儿咋就不能有个好死呐?!唉——狗油的事儿也就泡了汤。让你偷你又不愿意,说啥一辈子没做过下贱的贼猫子。人老了还要啥脸哩?老头子,要不——要不咱自己养条狗?养得胖胖的,到时候能多熬点油,还干净!”老奶奶已经完全不在意老爷爷的语气了,四十多年了,她对身边这个爱干活儿、私性大、认死理儿的倔巴老头儿完全习惯了。即使他每天像呵斥狗崽子一样对待她,即使他从不协助她做一丁点家务……她也从没想过把他扔到半道上离开。她就是这么一个善良又没有主见的人,甘愿做丈夫和孩子的奴隶。   “自己养?嗯——这倒不是不能,可——可——可到最后谁下手?要知道,狗可是个灵性物儿!”老爷爷从土炕边的小盒子里摸索出来一个洗衣粉袋子,那里面放着旱烟丝和一叠剪成长方形的纸片。他捏了一撮烟丝在纸片上,摊平,折叠,半分钟不到,一个锥形烟卷便成型了。散淡的烟圈从他常年不刷牙的嘴里冒了出来,它们轻盈地散开去。但那些困扰老两口的苦闷却像磨盘一样压在他们心口上。夜愈深,它们便愈清晰、愈沉重,愈恐怖。
  “嘶——”每当十分犯难的时候,老奶奶便轻咬住牙关使劲吸溜空气,从而制造出这种怪异的声音。也许是屋子里的空气太冷了,也许是她用力过猛,她感觉上下牙齿发凉,一直凉到了咽喉处。
  “这可真是个事儿咧!嘶——嗯!还是你动手吧,谁让你是爷们儿咧!”
  “你想让我折寿?你个死老婆子,看我死了你咋好活?!”老爺爷使劲儿把烟蒂喷到地上,那烟蒂落地之后又向前滑了十几厘米。从力道上完全可以推断风烛残年的老爷爷身板硬朗,他依旧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女人和土地。
  “那我死了你就能好好活着嘞?死犟筋,你连个馍馍都不会蒸,还不饿死你?”老奶奶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在她看来像杀狗这么恐怖的事儿理应由丈夫动手,这没什么好纠结的。
  “你下手,还是得你下手!”老爷爷的口气像是在命令,他已经被瞌睡虫折磨得没多少耐心了,尽管他的心上压着一盘磨,但他在劳累了一天之后的确困倦极了。毕竟,岁月不饶人,他都六十七岁了。
  “我不!”老奶奶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哼——怕死鬼转的!”老爷爷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就得你下手,你忘了你杀过鸡?为了给儿子吃上无公害鸡肉,你心狠手辣地杀了三只母鸡。我还记得在它们没死绝的时候,你就把它们摁在开水盆子里。有一只还扑棱了出来……那时也没见你怕过呀!老婆子嘞,你有杀生经验,必须得你下手!这事儿没得商量!”
  “哼,怕死鬼转的!狗还没影儿呢,睡吧睡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家家户户养狗。而且,狗们拥有绝对独立的自由权,它们可以无拘无束、悠然自得地决定自己的生存状态、恋爱对象和交配权。主人们根本无暇顾及它们的温饱及孕育在它们肚子里的崽子。他们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去地里干活儿。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土地才能回馈给他们尊严和希望,尽管逢上旱灾和水涝,这尊严和希望会渺如逗点。
  短短几年功夫,狗们便泛滥成灾。每条母狗都像热衷于生育的印度女人一样,为此,它们毫不羞耻地在大街上,甚至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向公狗们献媚。它们太醉心于自由了,这样,害处与危险很快便显露端倪。一开始,成群结队的狗们由于饥饿整日里狂吠。它们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呼唤食物,并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后来,饥肠辘辘的肠胃指使它们背叛了忠诚于主人的好德行,它们偷吃笸箩里的玉米面团子、红薯、煎饼等一切能够下咽的东西。当然,这没什么好下场!主人们在举起棍棒朝它们抡下去的时候绝不心慈手软,甚至,有个特别倒霉的家伙当场殒命。再后来,它们中的一小撮表现出精神沉郁、反应迟钝、吞咽困难、唾液增多等异常症状,这种糟糕情况持续一两天之后,它们彻底变得狂暴不安……最后,它们中的一小部分疯了,它们朝牲畜、家禽和人们进攻……而疯狂需要被控制,或者被消灭!
  政府组织的打狗队就是在那时进驻村子的。那时,夫妇俩不到四十岁,而黑狗“木锨”已经十一年岁了,有可能再有四五年,它就寿终正寝了。尽管打狗队的人没有穿军装,脸上的表情也不那么僵硬、肃穆,但他们一个个骁勇善战、枪法精准。仅仅两天,大街上便清净了许多。据说有一百三十二条狗挨了枪子儿——它们中一小部分感染了狂犬病毒,但大部分狗非常健康。夫妇俩实在不忍心把“木锨”送向黑洞洞的枪口。起初,他们把它拴在北墙边的梧桐树上,为了防止它狂吠,他们在每次出门前都不会忘了用麻绳把它的嘴缠住,以防它发出叫声把打狗队的引来。让人欣慰的是,夫妇俩从地里回来之后,麻绳总是安然无恙地缠在“木锨”的嘴上。晚上,即使在打狗队的人熄了灯之后,他们也不敢解开缠绕在“木锨”嘴上的麻绳。“坚持两天,总不会饿死的!”他们宽慰自己。第二天,夫妇俩仔细检查了麻绳的松紧度,在确信万无一失之后,他们照常下地了,并且,给那常年敞开着的木大门上了一把铁锁。然而,当他们干了一天活儿回来时,还是被眼前的血腥场面惊呆了!狭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血,就连墙上都被甩满了血点子。从血迹散布的状态可以判断出“木锨”并不是一枪毙命,中枪后的疼痛促使它产生了巨大的爆发力,像陀螺一样疯狂地转个不停。它转呀转!怎么都转不出死亡的圈套!据说村民们并没有告密,而是“木锨”自己咬断了嘴巴上的麻绳,从而招惹了打狗队。
  夫妇俩强忍着心头的悲伤,十一年的陪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割舍得清的。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木锨”的尸体抬到一块石板上,用清水一遍一遍冲洗它身上的血。之后,妻子用梳子细致地梳理好粘在一起的毛发。他们用一领崭新的席子裹住它把它葬在屋后的空地上。它是唯一一条避免了被扒皮吃肉的狗,是一条幸运的狗!
  “唉——要是有点儿先见,那时把“木锨”破了膛熬了油就好了!唉——狗油啊,狗油!愁死了!”老奶奶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老爷爷的耳朵旁叨叨这句话。大多时候,老爷爷并不搭话。只有少数时候,老爷爷灰才心不在焉地小声附和——是啊,是啊,要是有点先见就好了。
  一个月前,老两口到儿子打工的城市去了一趟。由于没打招呼,他们见证了儿子一家本色本味的城市生活——住的是偏僻小巷子里的破旧平房,狭小又昏暗,由于年久,涂料粉刷的墙壁到处都爆裂得斑斑驳驳,靠着东墙的布沙发中间部分凹进去一个皮球大的坑,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冰箱。他们不明白儿子一家为什么要在城市过这种乞丐式的穷生活,而让田地和山坡都荒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能从那次探望造成的巨大黑洞中挣脱出来,就仿佛那黑洞一直在生长。尤其揪心的是小臭臭儿,那个一贯活泼的孩子面部僵硬、沉默寡言,他除了给他们打了声招呼之外便再没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蜷缩在床上的阴影里。他喜欢阳光,但他的病惧怕阳光。他们想看看他身上,但小臭臭儿不肯,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嗷嗷地低声叫唤,那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绝望。儿子说小臭臭儿的病发展得太快,他们赚的钱根本供应不上那种中西医结合治疗法,只好用非甾体类抗炎药、抗疟药、免疫抑制剂类的西药控制,但效果太不乐观。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儿好地儿了,肌肉和指关节经常酸痛,半个多月没去上学了……   老两口迫切想要一条狗,为了儿子一家的生计,也为了那可怜的孩子。但是,自从打狗队走了之后,十来年里几乎没人养狗,都说伤不起那心。他们逢人就打听,甚至做着伴转悠遍了附近的十几个村子,倒是寻到几乎有狗崽子的人家,但人家都知道他们有个患了疮病的小孙子,谁都不肯把狗崽子送给他们。转眼间三个月就过去了,老两口还是没能找到一条狗。就在他们近乎绝望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他们在距离村子一公里处的山坳里发现了一个狗崽子,尽管它看起来不足一个月,瘦溜吧唧的像个干巴老鼠。但他们还是兴奋地把它带回了家。
  在老两口的精心呵护下,短短两个月时间,这条寄托了他们巨大希望的狗便风驰电掣般地长大了。这并不令人匪夷所思。因为,老两口像照料亲孙子一样照料着它,他们从来不让它喝剩饭,更不让他吃屎,而是喂给它和自己一样的饭食。甚至,每隔两三天,老奶奶就会偷偷地往狗盘里面磕一个生鸡蛋。她觉得生鸡蛋能够驱除掉狗体内的火,从而保证熬出来的狗油质地纯正。她一想到某一天,她用新买来的小细毛刷把深黄又黏稠的液体涂抹到小臭臭儿的身上,那孩子身上的蝴蝶、盘子、套环就风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便由衷地感到幸福,微妙又真实的成就感也就霍霍地升起来。
  她从不把它当成畜生,尽管它的确只是一个畜生。
  老两口唤它“仙药儿”,它本来就是他们的“仙药儿”。起初这样喊的时候,他们还感觉到了一丝良心上的不安,为这赤裸裸的罪恶感到羞愧。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这完全是为了在最后动手的时候不至于心如刀绞——“仙药儿”嘛,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他们喊它“仙药儿”时语速较快,语调生硬,以至于乡亲们都误以为他们在喊“小幺儿”“小幺儿”。那狗对“仙药儿”这个称谓一点儿也不排斥,它很快便认定了这两个字儿就是自己的名字。每当听到这个词儿的时候,它都快活地高频率摆动尾巴,或者,它屁颠屁颠地用脑袋磨蹭他们的裤管,或者,它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湖水一般清楚的眼睛盯着他们……
  深秋的一个夜晚,那时,“仙药儿”已经五个多月了,它嘴巴尖短,额头平坦,镰刀状的尾巴经常卷着,只有在遭到呵斥时才会耷拉下来。它长得健硕肥大,已经完全像一条成年狗了。现在,它趴在旧褥子上睡着了,眼睛闭得严严实实,它不想看那两张忧郁又疲惫的脸,也不想听那没完没了的唠叨。
  “咋把它弄死呢?”老爷爷每天晚上都像往常一样喃喃自语。两个月以来,他们每天就“怎样弄死仙药儿”进行争论。老奶奶觉得这事儿理应由男人动手,毕竟弄死一条狗和杀死一只鸡不一样,而老爷爷以自己从不杀生为由断然不肯下手。他们每天都盼它死,盼它死于除了疾病之外的各种意外事故,比如不小心掉进深井溺了水,或者跑得太快撞了墙,或者被山上那些套兔子的铁丝勒住脖子……但它偏偏能巧妙地避开这一切,而像一棵小松树一样蓬勃有力地活着,长着。
  “用刀子?嘶——太疼了!用绳子?唉——也不行啊,太慢!绳子和水一块儿?对,把它吊起来趁它叫唤的当儿,三五瓢水下去……”老爷爷朝睡得正酣的“仙药儿”冷冷地看了一眼,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变成一把能够穿透它心脏的利剑,这样他就不用再为怎样弄死它而犯愁了。显然,“仙药儿”被老爷爷的喃喃自语惊着了,但它只是慵懒地朝那老头子乜斜了两眼,随即,便翻转身子又睡了。
  “老婆子,喂!你这死老婆子!嗨!嗨嗨!困劲儿咋这么大咧?听我说,我想好弄死‘仙药儿’的办法喽!不过你得配合。”老爷爷沉浸在想到好办法的喜悦之中,“我把它吊在树上,趁它叫唤的当儿,你从瓮里舀水猛灌……连吊带呛,它保准儿活不了!”
  老奶奶没睡着,但她并不接话,只是缓缓地背过身子,把一个干瘪瘦弱的背影甩给黑暗。最近,她老得太快了,呈现出一派死气。那个秘密摧残着她,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尽管她知道说出来也许更好些,但她偏偏决定严防死守。她背过身子无非是图个心静,但显然清净不了,只要一静下来,那一幕便呈现出来。
  然而,她又看到了睡在旧褥子上的“仙药儿”——它四脚朝天躺在那儿,脑袋使劲儿向前仰着,眼睛闭得死死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度放松状态。那模样真像个孩子!老奶奶直愣愣地看着它,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直到她的两只眼睛酸涩得流出了眼泪,直到她又看到自己死死掐着“仙药儿”的那双手,直到身体又不明所以地颤抖起来,她才收回目光。
  “仙药儿”好像有点儿感知,它将眼睛错开一条缝,但,随即又缓慢地闭上了,直到外面的细尘、味道、焦虑一点儿也进不到里面去。这是一双双清澈得使人恐慌的眼睛!就像孩子们那从未被污染过的心灵。它对主人的忠诚像石头一样坚硬,像诗人的想象力一样宽广,像情人们之间的爱意和疑虑一样顽固。
  罪过啊!她曾向这个可爱的“孩子”伸出过罪恶之手……老奶奶望着这双紧闭的眼睛,再一次陷入了渺无边际的沉思。
  深秋的夜空静谧而浩瀚,看起来既光滑,又柔和。老奶奶深信天上悬挂的无数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人间。一想到自己对“仙药儿”做过的荒唐事儿可能被某一只眼睛看见,那涌起来的焦虑和慌乱就变成锋利的刀子切割她。她几乎整夜整夜不能睡觉,但白天的一大堆农活儿催赶着她。老爷爷像个奴隶主一样驱使她,而她从不反抗。为此,她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持续的睡眠不足折磨得没个人样儿。
  “老婆子呀,奇了怪了呀,嘶——你说这‘仙药儿’最近咋一看见你就像个龟孙子一样开溜了呐,咋弄的?难不成它有啥预感了?”老爷爷不止一次询问妻子。但老奶奶的嘴闭得严严实实,她总能机敏地错开话题,而老爷爷并不爱刨根问底。所以老奶奶的秘密被保存得安然无恙,久而久之,就连老奶奶自己也淡忘了曾经对“仙药儿”做过什么。但“仙药儿”没忘,它再也不到她面前撒娇献媚,再也不允许她触碰,再也不把她倒映在自己清澈的眼睛里。在老奶奶面前,它每时每刻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见到她就低着头拖拉着尾巴逃开,或者钻到闲置的炕洞最深处,或者干脆到大自然中消遣时光。
  老爷爷的鼾声逐渐由微弱变得强劲,他已经睡熟了。老屋四壁挂满了色彩浓艳的山水画、伟人画。每年腊月二十八之前,老爷爷总会从画贩子手里买几张画回来。他不舍得把旧画从墙上揭下来,而是直接把新画贴上去。条几正中挂着一副毛主席身穿军装的大头像,他老人家看起来永远那么意氣风发、斗志昂扬。他们虔诚地供奉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在他面前摆上鲜果、点心和馒头。其实,他们知道,他并不能护佑和拯救什么。但,他在墙上,他们便心安。   之前的几十年,老爷爷的鼾声是老奶奶的催眠曲,她总是能够在这快意、舒畅的奏鸣曲中安然入睡。然而,自从她向“仙药儿”伸出罪恶之手时起,她便再也睡不着了。只要一闭眼,“仙药儿”那翻着的白眼、粗重的喘息和那胡乱蹬弹的小腿儿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一个月前的中午,那时,饱餐了一顿鸡蛋打卤面的“仙药儿”躺在院子北墙根儿的一堆梧桐叶子上睡觉。刚开始它还半闭着眼睛保持警惕,后来,浓浓的睡意把它的意志打败了,它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老奶奶就是在这时候来到它身边的,她像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来到它身边。她坐在距离它二尺左右的小板凳上,小板凳的四条腿松动了,凳面上沟壑横生。老奶奶坐在和她一样病态的小板凳上,她盯着它——它可能在做着美梦!而她,正密谋着一场谋杀!
  那是一个宁静得毫无人性的中午,也是狗油肆意流动的中午……
  老奶奶的心没有在这近乎恐怖的宁静中平息下来,相反,她的心随着“仙药儿”腹部的起伏而激烈跳动。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老奶奶伸出干巴、皲裂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仙药儿”。她不止一次这样温柔而又耐心地抚摸它。“仙药儿”从气味上判断出是女主人在爱抚它。所以,它既没抬头,也没睁眼。也许是太困了,也许是出于对主人百分之百的信任。老奶奶的眼睛里溢满爱意,就好像在抚摸那个头发微黄、脑门儿饱满、鼻梁高挺的俊俏孩子。
  她只带了那孩子五年,那是个腼腆、胆小,但十分聪慧的孩子。自从他跟着父母到城里生活之后,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许多。在患病的前一年中秋节,他跟着父母回到山里看望他们。就是那一次,他像个小疯子一样提着空啤酒瓶子在院子里飞跑,跑啊跑啊,他看起来那么快乐。然而,水池旁的苔藓把他滑到了,手中的瓶子也在瞬间碎成残渣。他的手硬生生地按在碎成渣的啤酒瓶子上,惨叫声顿时充满了整个院子。他的伤口长得很快,只是在掌心顺着生命线的走向生成了一道疤痕。老奶奶自责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说要是不惯着老爷爷喝啤酒的臭毛病就好了,或者她要是能及时把那些空瓶子扔到河沟里就好了。
  一年后,就在老奶奶差不多忘掉酒瓶子事件之时,小臭臭儿的手上起了几个小红点,之后迅速发展到全身。那个喜欢轻声唱歌的孩子被打垮了。他拒绝出门和见人,像秋天里的狗尾草一样了无生机。小臭臭儿的父母起初瞒着老两口。他们辗转市第一医院、中医院及犄角旮旯里的各种小门诊,但孩子的病丝毫不见起色。有一段时间,他们每天花150块钱带他去泡药澡。小臭臭儿赤裸着身子浸泡在泛着浓烈气味的黑水中,他紧绷着小脸一言不发。但老奶奶最终知道了孩子的病情,还从儿子口中死磨硬套出了这种疾病的几个因素:遗传、感染、代谢障碍、免疫功能紊乱、外伤……她想当然地认为小臭臭儿的病和啤酒瓶子有关系,而正是由于自己的疏忽……
  老奶奶抚摸“仙药儿”的力道加大了,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仙药儿”有所察觉,但它仍然动也不动地躺着,它太信任主人了!毕竟,她把它从死亡的暗道里拯救出来,她给予它光明、食物和爱意!她使它活得快乐而有尊严!以往的好多次,他们把脚放在它的脖子上,它一动不动地等待他们增加力量……它从不反抗,因为它知道那力量总会在它不能承受时及时消失。
  “狗油!狗油!狗油……那个中午,老奶奶满脑子都是那深黄色黏稠的液体。她那着了魔的手停在“仙药儿”的脖颈处,用力、用力、再用力……她的脑袋充斥着白茫茫一片雪,意志也混沌成了散发着糊味的糯米粥。“仙药儿”的喉咙咕噜了一声,短促而沉闷!老奶奶吓坏了。显然,她被“仙药儿”这短促而沉闷的咕噜声惊醒了。但这瞬间的醒悟很快消失了。她的手又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不松懈。她只想它能快点儿断气儿。“仙药儿”翻着白眼,粗重地喘息,胡乱地蹬弹小腿儿。本能的反抗使它陷入一团慌乱,它那胡乱蹬弹的小腿儿使劲儿地抵住了老奶奶的胳膊。但老奶奶几乎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胳膊上,“仙药儿”的反抗无济于事。
  几分钟过后,“仙药儿”就像它身子底下的那些树叶一样安静下来。它用呆滞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昔日喂它生鸡蛋和喷香饭菜的老奶奶,它看着她,彻底放弃了抵抗。其实它完全有力量像小狼一样挣扎、咆哮、反击。但它没有继续,它乖乖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它等待死亡来临……它不再动弹,鼻息消失……
  老奶奶感觉到手底下一派寂静的时候才收回力道。她茫然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仙药儿”,看着它棉絮般摊在地上。她的喉咙升起一股血腥味的气流,眼睛也模糊成一片蛛网。她用右手反复地划拉着自己的胸脯,以此安抚那受到重创的心脏。终于,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甚至,一丝快意影影绰绰地浮上来。她小跑着到屋里拿剪刀,等到她紧攥着剪刀出来的时候,天呐!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仙药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循着动静朝老奶奶看了一眼,只匆匆一两秒钟的时间,便耷拉着尾巴逃掉了。它钻到一堆木头的缝隙里再也不肯出来。由于受到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吓,它的小身体瑟瑟地抖个不停。老奶奶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扑簌簌地落到前襟上、鞋面上、泥地上,她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哭起来——哭小臭臭儿的病,哭自己的狠心,哭“仙药儿”的活着。从此以后,“仙药儿”便时时处处躲着她。而她则日日夜夜不能安睡。
  再有个把月就入冬了,大地呈现出一派衰败、低迷的气象。寒冷催生着人们的坏情绪。老奶奶心里充满了不详的预感和忧虑。果然,她意外得知在煤矿当协议工的儿子由于企业效益不好被解除了劳动合同,这意味着儿子一家每月少了五六千块钱的进项,而房费啦、水电费啦、生活费啦……这些开支一样儿都不会少!那些暗红的蝴蝶、盘子、套环状的斑片已经布满了小臭臭的全身,它们还在快速曼延,试图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变成一潭死水。那孩子的嗅觉已经完全消失,再也闻不到任何气味。而且,他时不时就会发起高烧,总要烧到抽风才肯罢休。他的四肢由于关节的肿胀、疼痛已经不能自如地活动。而他们的儿子死死地隐瞒着这一切,像隐瞒他们辛酸、艰难的城市生活一样。他实在不忍心往老两口的心里撒盐,这么多年,父母亲一直在盐水里泡着,还从没过过舒坦日子。但老奶奶还是辗转从儿子的发小那儿得到了消息。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成胡麻籽粉了。作为一个母亲,在兒子的困顿面前,她几乎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一家人朝着泥淖里陷。她能做什么呢?她连一条狗都弄不死,她还配做母亲吗?她也不配当那孩子的奶奶!   日渐迫近的年关加紧了老奶奶的焦虑,像被绳子扼住的咽喉,她甚至被这焦虑搅扰得喘不过气来。如果儿子家的窘境得不到缓解,他们势必不回故乡过年。一想到他们已经连续三年没回来过年,她就伤心起来。乡亲们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只有混成孬包怂蛋的蠢货才没脸回家过年。他们本来指望今年能把丢掉的脸面捡起来,但看来要再一次事与愿违了。但老奶奶并不甘心,她深信天底下再难的事儿都难不倒一个母亲。母亲就应该是孩子的靠山和光亮。她决定再试一次,并且务必不能失手。为此,她每天都把那把锋利的斧头拿出来,紧紧地攥在手中,朝着一截半干的老榆木砍去。她明显感觉到了手上一日强过一日的力道,这种变化使她信心倍增。在杀狗这件事上,老奶奶从没指望过自己的丈夫,纵然他表示过和她一起动手的意愿,但她更相信那个私性大、認死理儿的倔巴老头儿怕死得很,他真怕因为杀生而被折了寿命!
  腊月二十三的夜晚,北方农村庆祝小年的烟花爆竹声已经稀薄下来。老奶奶把新做的年糕归拢在一个小黑瓷瓮里,之后,她和老爷爷一起跪拜了灶王爷。几个月以来,老爷爷再也没提过怎样杀死“仙药儿”的事儿。他在等待老奶奶下手。一辈子了,他拿捏自己的女人准得很。
  老奶奶睡不着,满脑子黄灿灿的狗油无声地流着,像千万条细细的黄花蛇在撕咬着她。她时而感到胸口像搁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炭,时而又感到那燃着的炭变成了冰。“狗油!狗油!狗油……”她太想得到狗油了,即使这道听途说的偏方仅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够解除那孩子的病痛,她也要再次试一次。她必须把“仙药儿”变成狗油。
  那千万条细细的黄花蛇仿佛又变成螨虫在她的五脏六腑间钻来钻去,它们噬咬她,催促她,命令她。她像一个头重脚轻的鬼魅从被窝里爬出来。那把斧头就放在炕头上,和针线笸箩里的剪刀一样锋利。她抓起它,就像抓着熠熠生辉的希望……
  然而,当她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却发现“仙药儿”不见了,就像凭空消失的一个梦!而“仙药儿”躺过的地方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没有。失落之余,她感到了一丝微茫的喜悦和慰藉。
  第二天,儿子打来电话,说是一个月前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新的工作,而小臭臭儿赶上了北京协和医院在当地搞的一次公益性医疗下乡活动,一个姓王的年轻医生提供了既经济又见效的治疗方案。现在,小臭臭儿身上那些蝴蝶、盘子、套环状的红斑已经淡了下去,很快,它们就会像风一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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