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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群中找到孙开林并不难。他浓密甚至有些粗重的眉毛十分醒目,紧蹙的眉头形成一个明显的“川”字,脸上的沟壑里留下多年操劳的痕迹。很多人说他脸上有“苦相”,他说自己是“相由心生”。
孙开林是湖北省保康县尧治河村党委书记。30多年来,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尧治河村的建设中,带领村民脱贫致富,把这个穷山沟变成了“中国山区幸福村”。
尧治河村地处湖北省十堰市、神农架林区和襄阳市三市(区)交界处,平均海拔1600多米,高寒偏远,山大沟深。30多年前,这里曾是出名的贫困村,全村164户690多名村民,多数靠救济生活,“吃的供应粮,穿的烂衣裳,点的煤油灯,住的破草房”。
如今,尧治河全村工农业总产值50多亿元,实现利税4.2亿元,村民人均纯收入达到6.8万元。村级固定资产从无到有,达到78亿元,整体实现脱贫目标,先后获得全国文明村、中国十大幸福村庄、中国十佳小康村等多项称号,成为了壮大集体经济和助推乡村振兴的新样本。
站在村头山坡上,目光所及处,条条马路在群山万壑间延展,一座座电站耸立在清澈的河面上,整洁的农家别墅掩映在青山绿水间。“30多年一路走来,尧治河面临的艰难抉择也很多,每次都很煎熬。我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是不是有利于尧治河集体经济的发展,是不是在为老百姓谋福利,是不是代表了大多数村民的利益。”望着眼前的一切,孙开林的思绪回到当年。那时,他有着另一个身份。
教书
1985年,初中毕业的孙开林被安排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当时,他是村里学历最高的人,语文、自然、写字课,什么都教。孙开林的妻子李志秀说,他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总是免费给各家写春联,乡亲们拿来纸笔,他几乎从不推辞。
尧治河村党委委员、纪委书记黄传宝的字写得不错:“我小学就是孙老师教的,写字受他影响。他语文教得很好。”
孙开林是大家眼中“最严”的老师,每天早早来到学校,监督学生上早自习,要求学生的成绩“必须提起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他相信,这些孩子都是尧治河村的希望。
为了方便大家学习,他自己掏钱给每位同学都买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时候,我们都没见过字典。这本字典后来用了很长时间。”黄传宝说。
后来,孙开林和村里的生产组长沟通,把学校从近乎危房的生产队仓库迁到了条件更好、更加坚固的村保管室。除了改善学生的课堂环境,他也会让同学们在尧治河这座天然的“课堂”里去学习和实践。
黄传宝说,孙开林最大的特点是不唯书、重实践。“那时候学校没有资金,孙老师就带我们到山上去砍木头回来做课桌。后来村里办矿要修路,他就带着我们去修路挣钱。”
1988年,黄传宝小学毕业后,去县里读中学。后来他参军入伍,期间家里发生变故,是孙开林帮助黄传宝家里渡过难关。退伍转业时,黄传宝放弃留在部队的机会,自愿回到村里工作,“一方面考虑到家庭,一方面出于对孙书记的感激”。
饭碗
就在黄传宝小学毕业那年,孙开林带完了他最后一届学生。命运的岔路口悄然而至。
1988年,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全国,乡镇企业开始“异军突起”,成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外,广大农村冲破计划经济束缚的重要渠道。大山深处的尧治河村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当时的尧治河村虽然穷,但是资源禀赋并不差。早在上世纪70年代,这里就探明储备有高品位磷矿。
“那时候我在村里当队长,就想既然有村办企业的政策,那我们村咋不能搞呢?”现已退休的尧治河股份公司前董事长许列奎当时萌生了“村办矿”的想法。他卖过菜,贩过牛,喜欢做生意。也是他,最终促使孙开林和尧治河村的飞速发展紧紧连在了一起。
开矿办企业不是一件简单事儿。生产经营、市场管理千头万绪,一切得从零开始摸索,一个精明、有文化的带头人必不可少。许列奎想到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孙开林。
当时,因为书教得好,孙开林被马桥洞河中心学校列为“民转公”重点培养对象,马上就要吃“公家饭”了。
“这事儿让我再想想。”面对许列奎的数次邀请,孙开林有些犹豫。许列奎理解他的担忧:怕矿长没当好,又错过了转正的机会。
许列奎用上激将法:“尧治河600多口人天天喝稀饭,你那‘铁饭碗’吃起来香吗?”这句话最终奏效了。
孙开林回忆,当时留下来就是因为村里太穷,村民们太苦了,看见这些心里特别难受,就想能不能最起码让大伙儿吃上一顿饱饭。
多年后回想,孙开林仍觉得自己当初如果去镇里,一定是名“合格的人民教师”。
开“路”
“第一有胆量,第二有远见。”这是许列奎對孙开林的总结式评价。这个评价在孙开林上任之初就得到了验证。
尧治河群山环绕,长期以来与外界唯一的连接通道就是悬崖上的羊肠小道。孙开林认为,要摆脱穷根,修路势在必行。然而,这一提议遭到了包括许列奎在内很多人的反对:成本估算需要17万元左右,是一笔巨款,为了办企业先投这么多钱去修路值吗?大家都觉得孙开林“疯了”。
孙开林没有气馁,一家一家耐心地说服。最后,大伙儿终于接受,要想富,先修路,想摆脱现在的穷日子,只有修好眼前这条路。
修路一开始就得去购买炸药、雷管等物资,村里资金困难,孙开林不顾妻子反对,拿出家里准备盖房子的4000块钱,作为启动资金。
“刚开始我肯定有想法,因为毕竟是在一起过日子,我还要为整个家庭着想。”孙开林的妻子李志秀回忆,埋怨归埋怨,她也理解孙开林是“干大事”的人,修路也是为了大家。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开工当天还赶上一场大雪。冰天雪地里,孙开林带着乡亲们爬上陡峭的山崖,顶着刺骨的寒风,用钢钎和铁锤撬开冰雪,准备打眼放炮。刚开始大家都战战兢兢放不开手脚,孙开林咬咬牙,大喊一声“要苦先苦党员、要死先死干部”,然后一马当先,把绳子系在腰上,吊在悬崖上开始打眼放炮。
公路一寸寸往前延伸,经过两个多月的日拼夜战,他们终于凿通了到达第一个矿点的6公里山路。尧治河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3个人掉下了悬崖,5个人因伤致残。
“他们是我的好同志、好兄弟,现在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孙开林说。
路通了,矿石终于可以出山了,但这还不够,连接市场的“路”也得打通。于是,孙开林背着矿石标本,开始马不停蹄地找用户、找市场,终于靠矿石质量和诚意打动了襄阳化工厂负责人,拿下了第一个客户。靠修路开矿,尧治河人的腰包也慢慢鼓起来。
然而,孙开林又开始了新的“折腾”——修水库,建电站!在村民眼里,孙书记又“发疯了”,靠开矿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好么?
孙开林考虑的是:矿早晚都是要开完的,开矿吃的是祖宗的饭,断的是子孙的碗,不可持续。流经尧治河的马面河落差很大,这样的资源没有利用起来就是浪费,况且修水电站既能发电,又能解决村里几十人的就业。他先给村干部们一个一个做工作,又带领干部挨家挨户做群众动员,最终说服大家全部入股。
“他有远见、有胆量就在这儿,你同意不同意,搞与不搞,总之都要搞。”许列奎说。
大坝开工了,这是尧治河人又一项改天换地的工程。经历了施工条件恶劣的千难万险,顶住了大坝刚建好就被冲毁的“戏剧性”打击,他和乡亲们硬是靠一双双手、一副副肩,把一座27米高、可蓄水28万立方米的大坝高高垒在了马面河上。
如今,靠这座大坝发电的4个梯级电站年发电量1000多万千瓦时,综合收益近500万元。
“修电站需要集资入股,那时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点钱,都舍不得投入,再看现在水电站收入和我们得到的好处,那时是我们的目光太短浅了。”村民们至今都为孙开林的远见卓识赞不绝口。
从开矿到建水电站,再顺理成章的“把矿区变成景区”,这是孙开林很早就在考量的可持续发展之“路”。许列奎对此颇有感触:“开矿时候他就说不能砍伐山林,当时我还有些想不通,树砍了还能再长,那不耽误挣钱嘛,直到建成景区才看出他是正确的。”
依照把矿区变成景区的理念,尧治河村不仅建成为国家第一批绿色矿山的示范基地,还累计投资8亿多元,建成了尧帝神峡、老龙宫、农耕文化博物馆、磷矿博物馆等景观,成功打造出3个国家4A级景区,成为国家生态旅游示范区、全国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示范点、中国最美休闲乡村。“种草”和“打卡”尧治河的人越来越多。
如今,村里每年接待游客50多万人,每年的旅游综合收入达到2亿多元,农家乐已经成为村民增收创收的新的渠道,旅游业也成为了尧治河的又一支柱产业。
荣誉
从穷山恶水到“中国山区幸福村”,尧治河成为很多地方前来参观学习的“致富样本”,在村书记岗位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孙开林,也获得了长长一串荣誉: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党代表、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党务工作者、十佳村党支部书记、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全国新农村建设十大模范带头人、湖北十大扶贫标兵……
对此,孙开林坦言,荣誉不过是身外之物,他更看重的是老百姓的口碑和社会的评价。
在大多数村民逐渐走向富裕时,村里30多名残障人士的脱贫问题成了孙开林的心病。村里此前按照传统的帮扶方式,资助这些“哑糊”吃穿用等物资,结果适得其反,“越扶越贫,越扶越懒”。
“输血”不如“造血”,孙开林决定精准发力,让他们各尽所能、劳有所得。1996年,尧治河村成立了集福利、扶贫、服务于一体的特殊企业——三福公司,吸纳村里聋哑、弱智、孤寡老人成为员工,农忙时组织抢种抢收,农闲时修路、改田、植树,报酬由公司以员工工分为准按时兑付。
起初,三福公司靠村集体补贴维持经营,但因为策略有效,后来的路越走越宽。“现在他们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每年给村集体创造几百万的效益,他们搞土豆、药材和花卉种植产业,彻底实现了从输血到造血。” 尧治河村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吕泳和说。
在村集体的帮助和公司带动下,这些曾经无依无靠的残障人士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年收入突破3万元,其中很多人组建家庭,住上了别墅,子女也在村里上班,解决了就业问题。
吕泳和表示,即使公司以后需要帮扶的弱势群体变少了,公司还会以开放式“零工经济”的方式存在,给村里想要增加收入的妇女和其他群体提供平台和機会。
此外,为了让孤寡老人安享晚年,尧治河村于1997年投资100万元,建起了襄阳市第一座欧式建筑风格的村级福利院,把老人们集中供养起来。
距福利院数公里外,一所硬件设施不输城里的小学坐落在半山腰上:三层教学楼整洁大方,图书室、活动室、学生食堂、宿舍一应俱全,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飘荡在校园围墙外的苍茫山色中,冲击着大众对于“山村小学”的陈旧印象。
“达则兼济天下”。在安置好本村孩子入学的同时,尧治河小学还免费向周边村开放,免收其他村学生的学杂费、生活费,帮助周边村解决“上学难”的问题。
“你们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采访中,无论是几年级的学生,他们都有同一个答案:“孙爷爷。”
好学生
然而对于孙开林来说,自己是不是“明星、偶像”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尧治河“家喻户晓”。 尽管从上世纪90年代,尧治河人“不等不靠不要”,用双手摆脱穷根的奋斗事迹就已经受到了很多关注,但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尧治河的“盲区效应”依然存在。最典型的是,来过尧治河村的人大多有一个疑问,“这里这么美,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曾有一位湖北省的退休干部专门找到孙开林:“我是本地人,但以前从来不知道这里。我还是在神农架听到别的游客说起尧治河,才專门过来的。”
这件事孙开林一直记忆犹新。如何让更多人关注尧治河,为尧治河引入更多的资源,始终是他心头绕不过的坎儿。就这样,他作为尧治河的“代言人”,只要有机会,就会面对镜头为家乡“带货”,邀请记者和企业家们参观考察,他期望大家能够看到一个持续转型发展的尧治河。
“矿产和水电都是靠天吃饭,没有再开发的空间了,下一步怎么走,一个是白酒,一个是旅游。”对孙开林来说,别管现在多红火,他心里永远装着一个问题:以后怎么办。
转型意味着要摆脱“路径依赖”,在这个过程中,新与旧的冲突时常上演。以前有人曾写打油诗骂他:孙开林,断球疼,当个书记磨死人,今天修公路,明天搞股份,一年四季不消停,把我们磨得吭吭声。
同很多领头人一样,不少时刻,孙开林必须独自面对内心无人理解的苦闷。在他看来,改革就是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如果意志不坚定,不果敢,尧治河就会丧失难得的发展机遇。
采访孙开林并不容易,他太忙了。2020年11月,一众媒体记者走访尧治河,终于见到孙开林时,他风尘仆仆,刚从茅台酒厂和郎酒厂考察回来,准备要把此行收获用在尧治河酒厂上。如今,他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在外面考察和学习,像个学生一样,不断吸收时代发展的精华,时刻准备把好的东西“引进来”,同时也让尧治河“走出去”。
他很清楚,尧治河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靠的是一代代人持续的努力。当下,农村“空心化”和人口外流问题成为乡村振兴发展的严重阻碍,如何建立乡村人才培育和引进机制,加快乡村人才队伍建设,成为乡村建设的关键命题,也是孙开林内心最焦灼的地方。
“昨天靠精神,今天靠发展,明天靠文化。”这句话时常挂在孙开林嘴边。他认为,接班人不是万能的,也会犯错,但是通过制度培养接班人是正确的,文化很大程度上正是制度层面的,只要有好的制度,就能一代一代走下去。
“我想下一代肯定搞得比我更好,一是打好了基础,二是年轻人肯定更有活力。”孙开林对此表示乐观。如今,村党委书记孙开林已经干了30多年。期间,他不是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然而,即便在2004年当选为保康县委常委时,他大部分时间仍留在尧治河办公。
在他心里,这里不仅是他的故乡,也是他成长的沃土,他愿意为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无论如何,让他欣慰的是,尧治河村在他手里不是变坏了,而是变好了,不是变穷了,而是变富了。
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指出,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全国范围内,69万个行政村正蓄势待发,探索着属于自己的振兴之路。目前,中国有500多万包括村书记和村主任在内的村干部,期待更多的“孙开林”们,成为推动乡村振兴战略落地的“领头雁”。
“人总有老的一天,也总会有退休的一天,我在村书记这个岗位上也不可能干一辈子,这是自然生存法则。”孙开林内心对尧治河的未来充满期待,他相信这里将续写乡村振兴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