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好的冬日，手忙脚乱为诺诺换尿布，抬头望向窗外的瞬间，忽然想起，妈妈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来了。
　　2012岁末，传说中的末日没有来临，极寒的冷风却给北方召唤来了一场流感。病菌散播之处，所有人都无可遁形，这其中，包括妈妈。
　　听闻她鼻塞流涕咽喉肿痛，我的第一反应是，千万不要传染到诺诺。所以，电话里直白命令：这几天你别过来哇，流感传染性很强的。
　　妈妈很听话，嘻嘻笑着答道：放心好了，不好利索我是不去你那里的。
　　她果然说到做到，一连七天，不见半个人影。
　　少了她的聒噪和指点，日子难得的清净。但我的窃喜没超过三天，又隐隐有了不适应。自从有了诺诺，妈妈几乎天天穿过半个城市来报到。其实她每次来并不能真正分担什么，只是逗逗孩子看看电视喝喝茶，为日夜奋战在尿布中焦头烂额的我再添点洒扫客厅的麻烦而已。
　　我为此常常觉得烦，老希望她和爸爸除了新生的外孙外还有个其他兴趣点，却没想到，只是七天不见，想念就如到了季节的花儿一样迫不及待开得到处都是。更惊到我自己的是，这短暂的缺席衍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个人永远不再出现，那时候的我，将情何以堪。
　　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几乎每天都有上演，他人的悲伤无时无刻不在展览一个真相：时光不是打不死的金刚葫芦娃，生离死别的痛，任何人都逃不脱。
　　平常时日我们笑语晏晏，沉湎相守忘记了分离，甚或有意无意疏忽着亲人那密密匝匝不停攀升的年轮。可是，总有那样的瞬间，生命的终点在云端如传说中的神灵昙花微现，虽然明知是幻觉，但恐惧和悲凉，还是会如倾盆大雨，打湿不曾防备的盲目乐观。一场豪雨中抬起头来，会有惊醒——这个被我们称为爸爸或者妈妈的人，并不会静物一样永远摆放在我们的生命长廊里。
　　到了这一刻才知道，她，他们，在我们心中原来占据着如此重要而不可替代的位置。
　　于我而言，这样的惊悸背后，更有深深的遗憾和愧疚，这些年来，我和妈妈之间，对峙、争吵、和解，却从未说过那三个字——“我爱你”。
　　 2
　　我一直是典型的坏小孩儿。这样的孩子如果碰到有涵养有耐心的妈妈，也许还能上演母女情深的感化大戏。悲催的是，我的老妈不是。从某种角度说，我的“坏”，很多都来自她的强大基因遗传。一对气场类似的母女，不外乎两种结局，或者沆瀣一气，或者水火不容。很不幸，我和老妈，属于后者。即便多年过去，每每回故乡，还有相熟的邻居，津津乐道当年我和老妈那些如火如荼的纷争。
　　我的记忆中，妈妈这个名词从来没有主旋律普世价值观中的温暖友爱，相反，她更像唐僧一直念的一道紧箍咒，让我头疼、心烦、厌倦，乃至一度恨不得终生不复相见。
　　成长的每个年龄段几乎都能寻到可以载入不和谐不友好史册的轶事。
　　小学时，我以专门炮制各种麻烦各种闹剧为乐，妈妈镇压的手段不外老三样：大棒加身、推出门去、搭配疾言厉色：家里不要你了。
　　对此，我毫无畏惧，被赶出家门后雄赳赳手插口袋中四处游荡，直到，日落西山，炊烟四起，连半卧在巷子口的狗都悄没声地消失之后，才开始觉得害怕。偷偷推开家里虚掩的大门，蹑手蹑脚蹭到窗子下。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爸爸还有弟弟妹妹团团围坐在饭桌前吃菜喝粥。闪回在镜头里的母爱从来是调皮的孩子离家出走，肝肠寸断的妈妈声声泣血呼唤。可我的妈妈不仅对我不闻不问，似乎还胃口很好。一时间，悲伤绝望好像逆袭的大潮席卷而来，我忍不住满心凄冷，可等故意在窗外弄出动静被弟弟拉进房间，面对一桌子冷饭，还是没志气地胃口大开。
　　肚子能填饱，母女间的疏离却如皲裂在老墙上的纹路，越来越难以弥补。
　　到了初中，我本可以在附近的乡中学走读，妈妈一声令下，我被发配几十里地之外的镇上。某次回家，妈妈初始还蛮高兴，热腾腾给我煮了一碗面，甚至还卧了一个荷包蛋。可惜，好景不长，我俩又因为一句话吵了起来，她忽地一下跳起来，立即驱赶我离开。正是夏日正午，满洼都是绿油油的高粱和玉米，十四岁的我一想到要独自穿行浩荡荒凉的田间小路就忍不住心生恐惧，可妈妈执意冷淡，最终我只能硬着头皮一路狂奔，当最终安然回到学校，恐惧退却，恨意却层层漫卷。
　　这些琐碎的伤害，积累在一颗敏感的心上，到了高中，我和妈妈的关系已经僵到不能再僵。
　　为了远离她，大学我去了遥远的南方，当时是决心一辈子远离故土做一个漂泊客，可造化弄人，四年大学之后，我还是回到故乡当了一个公务员。
　　彼时，我们家已经从村子搬到县城，妈妈劳作的战场也从田间转移到了街头的菜摊，得益于她的勤劳，家里在县城很快买了一套小房子。看得出，她极力想缓和同我的关系，讨好地将向阳的房间留给我，可我宁愿住在单位破败的宿舍里也不愿再同她一个屋檐下生活。
　　 3
　　本以为从此相安，但我的婚姻，再次让矛盾激化。
　　我爱上一个屌丝男，消息一宣布，她简直要疯掉。在她的想象中，大学毕业的女儿最起码找一个官二代或富二代。这份攀龙附凤的痴心妄想让我觉得异常可笑，从来不疼爱女儿的她现在想坐收虚荣的渔翁之利了？可惜，我不成全。
　　那段时间，她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各种念头，主题就一个——穷日子没法过，她受了一辈子苦，不想我再有这样的悲剧。
　　她的眼泪，我完全漠然，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胜利感。
　　这个回合，我赢的没有任何悬念。
　　出嫁前的晚上，按照风俗妈妈要给女儿亲手煮一碗面，她强颜欢笑地在灶间忙碌，端过来时却一个趔趄，滚烫的面打翻泼在她的手上，一个硕大的燎泡瞬间鼓起来。一屋子的人尖叫起来，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新婚前夜的喜悦就这样被她搅扰，我不胜其烦，恨不得永远不再同她有交集。 　　可是，这样的决心没过多久就自动消弭。我结婚不久，她得了一场大病，弟弟妹妹在外地上学，爸爸工作又忙，照顾她的担子，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曾发誓要和她势不两立的我身上。
　　我以为自己会没耐心很反感，可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只有担心焦虑和恐惧——如果这个家没了她，弟弟妹妹爸爸可怎么办。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暴躁的她其实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
　　手术那天，她攥着爸爸的手掉眼泪，我跑进跑出地签字，一边强装镇定地吼她：哭什么哭，一个小手术，有什么可怕的。
　　缩在蓝色被单下的她，无限依恋又满是信任地看着我：真的是个小手术？
　　我抖着一颗心继续装强大：当然，打上麻药睡一觉，一会儿就没事了。
　　手术室的门轻轻合拢，我一屁股跌在长椅上，汗如雨下，摘肠挂心，几乎无法承受。
　　万幸，手术成功了。
　　 4
　　康复之后的她，突然好像聊斋故事中被换了心的书生一样，待我无限狂热起来。隔三差五喊我回家吃饭，时不时跑到我的小家中来指手画脚，并故意多次有意无意地乱嚷：亲生的闺女永远错不了。
　　她没有说对不起，但我还是将这句话看成她心怀愧疚的暗示。而我的心中，这段母女关系也有了新定位：无论怎样疏离，她永远都是我生命中不能真正痛恨或者放弃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我怀孕了。
　　这下，她找到了奉献的主战场，对照菜谱天天转战在厨房，炖鱼煲汤，一副誓要将我催成肥婆的架势。有一次，大半夜的我想吃虾肉饺，她二话不说爬起来。虾肉饺出锅时，窗外已经有了微光。看着她哈欠连天的样子，我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她还以为我是妊娠反应强烈，一个劲地安慰：这点罪算什么，等宝宝生下来，你会明白，再多的苦，都值。
　　我鼓足勇气提起一直藏匿在心底的那句话——生了我，你觉得值吗？
　　她脸上飞过一丝窘迫的笑：当然值，无论你多捣蛋，妈从来都没后悔生过你。
　　我立刻将脸埋进碗里去，这句话，我等了将近三十年，今天听到，一直积压在心头的自卑和阴影，瞬间土崩瓦解。
　　其实，无数次穿越回忆，那些曾经的“伤害”，我早已找到了正解。面对一个凌厉叛逆的孩子，当年的她更多的应该是沮丧和手足无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妈妈只以为用严厉可以吓退顽劣，谁知，她的女儿又臭又硬，回击力度更是超过想象。就这样两相僵持着，眼睁睁看着母女之间的芥蒂越来越深她却无能为力。到后来，我在婚姻上表现出的一意孤行，让多年生活在卑微拮据生活下的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往昔被重演，所以，她愤怒抓狂，甚至有彻底失去我的绝望。
　　所幸，那场大病，拯救了我们濒临崩溃的母女关系。
　　更值得庆幸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可以直面并剖析自己。直到这时才笃信星座图解上关于天蝎座的解析：这个星座只有超脱了自己本性，才能从内心自我折磨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焕发出巨大正能量。当我从一个桀骜少女终于进化为圆融主妇，修炼灵魂的同时，与命运达成和解，也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母爱和解。尤其是诺诺的出生，让我对站在往昔流光深处的妈妈，有了更新的认知。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生来就是一个完美的妈妈，所有人都得在岁月的巷道上磕磕碰碰地成长学习，而血缘的伟大就在于，它永远会给所有心怀深情的人以时间和机会，让我们懂得去包容亲近那些不完美却真挚永远的亲人。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和爱人的缘分要经过那么漫长的修行才能拥有，那么，一个生命从另一个生命诞生分离的母女缘分，又需要多少年才能修得？
　　如果必须有一个期限，N万年够不够？
　　编辑/南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