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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现实
《检察风云》:1981年,您是怎么创作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派饭》的?
刘醒龙:《派饭》不是我写的第一篇作品,在这之前还写过一两篇表现青年工人对异性情感的文字。那些文字从未公开过。当年的手稿,有一阵曾经失散,前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失而复得。反而是《派饭》,虽然刊登在县文化馆油印的《英山文艺》上,自己却没有保存下来。只记得当年写“国家干部”到生产队,每天轮流到各家吃饭。某农户很穷,又赶上青黄不接,轮到他家做“派饭”时,什么菜也没有,幸好孩子下河玩水抓到一条小鱼,好不容易做好一道菜,放在桌上时,一不小心让猫给吃了,惹出女主人的一番呼天抢地。“派饭”本意是让干部能更加接近群众,但有时反而让干群关系不如人意。
《检察风云》:您的代表作中篇小说《村支书》《凤凰琴》和《秋风醉了》都是1992年发表的,之后又创作了引起很大反响的《分享艰难》,再往后又有三卷本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天行者》,您因此被批评界认为是新现实主义作家。你是怎么看待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的?您觉得新现实主义和传统的现实主义有什么不同?
刘醒龙:我所理解的传统现实主义作品,往往较喜欢下结论、作预测、好指引,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味道。我的这种判断不一定对,但也有许多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从20世纪90年代起,世界变化的节奏突然加快,而好一点的文学作品是必须将岁月做一番沉淀才能形成的,更不用说经典文学了。那些一见到风浪过来,就急于用文学来表态的,比如“诗歌将死”“小说将死”“乡村和乡村文学将死”,结果正好相反,小说和诗歌还在,乡村更是以“绿水青山”的面貌寓意其恒久绵长。凡是指旧东西的不足比较容易看得清,一种新生的创立自然是对不足的破解,人与现实的不和谐,会是文学新势力的基本出发点。
《检察风云》:《凤凰琴》写乡村教师,《天行者》也写乡村教师,小说是否有原型?
刘醒龙:当代文学与当代现实发生碰撞时的情景,很难预料,也很难控制。武汉封城战疫,让我对早期经历有了新的认识。如果没有这段特殊的日子,关于《凤凰琴》《天行者》原型的问题,不知将来会不会做出明白的回应。作为代表作的《凤凰琴》,发表之初,在我生活过的故土,相关反响却不甚愉快。武汉解封之后,回英山县城给已故作家举办逝世三十周年纪念座谈会,我才坦承,当年写这两部作品,其原型地为英山县孔坊乡父子岭小学。同行的於可训先生,闻之欣然提笔写了一篇随笔记录这件事。武汉大学的刘早博士还专门写了一篇《〈凤凰琴〉〈天行者〉》原型地考》。两篇文章各有其妙,都令人不胜唏嘘。
《检察风云》:《蟠虺》写的是湖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曾侯乙尊盘,写这样一部小说是想以此来反思楚文化吗?创作《黄冈秘卷》是为自己生活的土地树碑立传吗?黄冈和湖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感觉这两部作品,冥冥之中与湖北武汉的抗疫斗争存在某种预兆式的关联,是不是这样?
刘醒龙:湖北武汉从地理人文上讲,有点曾侯乙尊盘的意味。在2018年4月28日“东湖叙谈”和2016年4月出版的《蟠虺》之前,只有相关专业人士才晓得曾侯乙尊盘在青铜重器中的顶级位置。2020年的战疫行动,让许多人晓得了湖北武汉在中国地理人文中的重要性。全世界也从湖北武汉对新冠肺炎疫情的决战决胜中,认识中华民族之所以伟大的关键所在。在所有人担忧疫情时,黄冈率先实现感染人数“清零”。如果了解黄冈的民风民情,就不会觉得意外。鄂东黄冈几百个将军同一故乡,黄冈向来有“贤良方正”之说传世。立世之人,仅有高雅才学是不够的,还得有很强的战斗力才行,才能做到治大国如烹小鲜。
“武汉抗疫日记”
《检察风云》:这次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最新作品《如果来日方长》,写那段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武汉抗疫过程。您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写这样一本书的?可不可以将这本书视为您本人的一本“武汉抗疫日记”?
刘醒龙:武汉封城初期,也是我们这些城中人感觉最艰难之时,多家杂志和出版社约我写点相关文字,当时我明确拒绝。一方面因为自己正患眼疾没地方就诊,另一方面也是气氛太紧张,想要成为文学所能抵达的真正现场,光靠一点脑细胞是不行的,还需要打开门,走出去用自己的神经末梢进行感知。那段时间里,家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最令人揪心的是母亲重病,既不能就医,也无法探视,只好一点点地写些文字。偏偏这样的文字是最可靠的,还能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一点点不断生发开来长成一棵树,成为一部与众不同的作品。《如果来日方长》不是由“专业”的记者、作家所写,是由一千一百万普通市民中的一个亲自写成,是身陷疫情险境中的一个普通市民为应对万一而写的与妻书、与儿女书和致慈母书,也是一个普通武汉市民、普通中國人写给他所热爱的城市、他所热爱的祖国、他所热爱的时代的致敬书。
《检察风云》:《如果来日方长》原本是写给抗疫的一首歌,当时是怎么会创作这首歌曲的?最后又怎么决定用这个标题作为自己这部长篇散文的题目?
刘醒龙:2020年2月中旬,一个朋友受托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写一首像表现“九八抗洪”的《为了谁》那样的歌曲。我答应下来,然后写了。但封城中人所感受的,与封城之外的人感受太不一样了。事实上,那一阵子,在武汉人的理智中,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在做各种“如果”中最坏一种的准备。别人都说来日方长,封城中人只能在来日方长前面加上使人双泪暗流的“如果”。
《检察风云》:武汉封城期间,您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的一位同行说他非常焦虑,读不进书,除了关心疫情之外,您日常还做些什么?
刘醒龙:封城的那段日子,是自己人生中最本色的时候,既要做好儿子,关心老母亲的状况;又要做好父亲和爷爷,关注孩子们的身心变化;还要做好丈夫,倾听夫人的声声咳嗽,何为相同,何为不同。在做好每个角色的同时,竭尽全力让被认定为“高危人群”的自己,不给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从做饭、吸尘到满世界找消毒用品,到审时度势给家里换换空气,到想办法消灭从马桶中钻出来的老鼠,所有这些平时都不是事的事情,都是家里的大事。
《检察风云》:您的人生中和小说中已经经历和书写过很多生老病死,这一次经历新冠肺炎疫情,再加上您的母亲在疫情期间得了重病,您又有什么样不同的感受?
刘醒龙:封城期间,我在《黄冈秘卷》中写过的熊家老表悄然离世,曾经是浪漫爱情缩影的二叔也在次生灾害中走远了。老母亲熬过了疫情,熬过了疫情之后接连三次病危,今年大年初五凌晨在睡梦中含笑大行。这些经历让自己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体验,说是不一样,其实也是很普通与很常见的道理:无论我们是如何想、如何做的,这个世界都不可能为某一个人、某一种势力、某一类文明所独有,唯一能做好,也是唯一能够做到天长地久的事情只有两个字:陪伴!这也是《如果来日方长》所要表达的。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