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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德崇老两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辈子没离开农村,却在行将就木的年龄,双双成了城市里的红人。这不像农村司空见惯的牛和马,因为在城里少见而引发过路孩子的尖叫,他们像冲进草场欢奔的羊,瞬间就适应那里并获得了享受。
  一年前,他们都不相信自己会离开农村到城里去,与其说反感,不如说恐惧。德崇老汉说了一辈子关于城市的坏话,城里人男不男,女不女。当儿子喜来说要去千里之外的宁波打工时,窜上他脑际的就是他常蹲在麦场里说的那句话,城里男女乱搞。这个念头过后,他立即打发儿子动身,村里动辄几万几十万的彩礼钱,让他巴不得儿子能在城里乱搞个媳妇,喜来喜来,喜事早点来。女人总是抱怨,你就不会给娃起名字,你姓杜,杜就是杜绝,杜喜来就是杜绝喜事来,所以娃才找不到媳妇。这话让老汉大吃一惊,说你小声点,让村里杜家族亲听到,还不剥了你的皮!族亲的杜家同辈分别叫福来、贵生等等。
  当他骂城里男女的时候,偶尔脑子里会闪出个念头,自己的女人是不是乱搞来的?那年春节过后村里闹社火,他一时兴起带头扭秧歌,其实是看到一个陌生的俊俏女青年。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自从在二爷庙十八村庙会舞台上扭秧歌出名之后,他就看不上在村里扭了,那些新媳妇不是他的,那些女娃娃对他没兴趣。在他的挑唆下,那个陌生俊俏的女青年被推到场子中间,她竟然跳了一段忠字舞!村里年纪大的妇女们被勾起一段往事,跟着她一起跳上了。这个来走亲戚的女青年,成了德崇的忠字舞老师,德崇成了女青年的秧歌老师。他们私下里教,一般在夜色降临后的麦草垛子后面,那里没有人声,没有狗叫。俗话说,要想学得会,师傅床上睡,他们很快让彼此进入了学习的高潮,在各种无人的场合用各种听说的或者无师自通的姿势。
  儿子离开月余,村长在除草归来的夜色中喊住德崇老汉,说老支书,娃让你打个电话过去。老汉听到有人喊老支书,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也许是跟着老婆忠字舞跳太多,十几年前就被罢免了支书职务,原因是村民向乡上干部反应他思想落后,总是蹲在村子路口或者麦场里数落人,哪家的媳妇穿得太暴露,哪家的儿子头发太长。这都啥年头,人家的媳妇儿子还要你村支书管。卸任以后他倒轻松,之前说闲话怕人说自己是领导干部,现在不当领导,言论相对自由。他年轻时把《三国演义》《说岳全传》背得滚瓜烂熟,在村支书的位子上,不论上任期間还是下野岁月,都坚持看电视新闻。农活忙的时候在路上讲新政策,闲的时候在村里评论时事。傻子凉泉喜和亮亮家的大黄狗,是他最忠实的听众。年轻的村长偶尔找他谈话,老支书,咱们国家好好的,你不能老说些不好的东西,美国咱们也没去过,你怎么知道美国好呢?他狠劲吸口旱烟,心想,你懂个屁!
  儿子让老两口去宁波,这让德崇老汉把烟叶子吸光、把房顶新贴的花纸顶棚熏黑、也跟老婆达不成一致意见。娃他妈就骂开了,你天天讲国家大事,三教九流国际国内啥都懂,让你去宁波,给工厂看门,你就■了。老汉吐口烟说,你懂个屁!宁波那是啥地方,沿海开放城市,咱货郎县是啥地方?西北贫困农村!语言不同,文化不同,那门卫是随便当的?你电视里没看,以前大官家的门童,都要有文化,那大公司的门卫,都是特警。
  一周时间,老汉瘦了一圈,女人倒活泛了,换上大女二女买来的新衣服,动不动就在镜子前显摆,有点害羞有点紧张地问老汉,这衣服得体吧,是不是太花、太嫩?她想得到一句老汉的肯定和夸奖。老汉没好气地骂她,你跳弹啥?去看门,不是当忠字舞教练!女人嘟囔了一句,娃在宁波吃不饱肚子,馋饼子,馋酸菜!老汉没话说了,他是挨过饿的人,不能再让儿子挨饿。
  在天水上火车前,老汉特意买了一堆报纸,他天天看电视,可从没想过学普通话。乡里干部在喇叭上喊话也是货郎县方言,树庄村的德崇支书,村里还有几户没交粮钱,赶紧赶到乡上来。他当村支书的时候,特意跟乡上领导学过讲话,万一哪天轮到他去乡上发言呢?可是他从没想过跟着电视里的国家领导人讲话,因为他从没想过上电视。他第一次坐火车,无暇顾及风景,从报纸头条到夹缝广告,一句一句默念,回忆着电视里美女主持人的口音。偶尔抬头看看对面的年轻人,他惊喜地发现,他竟然能从他们的普通话里,听出货郎县口音!货郎县普通话,也是普通话,他这么安慰自己。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他能写很多字,当村支书的时候,跟着邻村的老先生,学过毛笔字。货郎县贫穷落后,可偏僻山野间,却有众多喜好书法的农民,红白喜事,庙会春联,都离不开这些土生土长的文化人。我是农村文化的集大成者,老汉这么鼓励自己。
  二
  上任第一天,德崇老两口就松了口气,说是工厂门卫,其实是给库房看门,这就像吃酒席感觉坏了肚子,厕所排了半天队,蹲了半天坑却只放了个屁一样,白紧张一场。
  这是一家钢管制造企业,工厂边上租了块农民的田地围成库房,大卡车运来的钢材原料,或者一时没有销售出去的钢管成品,分类摆在库房里。德崇老两口的任务就是看门,吃住都在门房。货物运进运出有工厂专门的负责人验货点货,他就认准那几个库房负责人,来了开门,走了关门,自动的,遥控器摁一下就开,再摁一下就关。
  这里是工业园区,离市区有段距离,白天只有机器的轰鸣,一到傍晚,各个工厂里的人走出来,在隔壁几百米的广场上拉开夜生活。偌大的广场里人潮涌动,像麦茬地里忽然飞来密集的蚂蚱一样,跳广场舞的大妈,地摊喝啤酒吃烧烤的年轻人,出入KTV的年轻女子,不同身段、不同声音的人交织在一起,不同目标、不同欲望的人拧巴在一起。女人在家里做饭的时候,德崇老汉蹲在广场边上,吸着一支两元的利群牌香烟,看着这光怪陆离的大场面。好奇,好玩,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也习惯了,不过问他去哪里,他吃完晚饭继续过来蹲着观察。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狗男女!
  他以敏锐的观察力看清了这个新奇的地方,年轻人白天规规矩矩上班,晚上唱歌喝酒男盗女娼。跟农村一样,白天地里哼哧哼哧干活,晚上被窝里哼哧哼哧干活,区别在于,农村只有庙会唱戏才能挂货泡妞,城里夜夜都可以。他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没黑没明看电视。那个黄昏老两口吃着浆水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说,娃有半个月没来吃饭了。女人说,厂里忙。我们是来干嘛的?给娃做饭呀!那现在娃不吃你的饭了,咱回家种地!   喜来意识到自己太久没来看大和妈,也知道大的脾性。说大呀,你看你跟我妈一个月能拿三四千元,又不忙不累,你就是闲得慌。我给你买了电脑,智能手机,给你拉个网线。他把自己内存太小的手机给了他大,单位里要了个用旧的电脑主机,淘宝买了个二手的电脑屏幕,手把手教他大怎么操作。你看,别操心打字,手写,跟你写书法一样,写出来电脑上手机上就出来字了。等儿子走了,德崇老汉抹了把涎水,把他家的,这先进的,毛笔字还能出现在手机电脑里,这把张老汉打死他也不相信。
  不到一个月,老汉的微信里有了几百人,村里有了微信群,附近有人加他发广告,来者不拒,人家发啥他看啥,公众号文章、各种视频段子。他每天忙于看各种文章,转发各种文章,他终于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找到了自己的同道中人。小时候苜蓿地里放羊有同道中人,年轻时候戏场挂货有同道中人,现在,一把年纪了,竟然在网上找到了同道中人。他每次给村里的微信群转发一篇批评社会的文章,就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些土包子,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些话,你们不信,现在信了吧,网上都这么说的。
  他沉浸在这种享受中,直到一个晚上,他发现九点钟了,女人还没回来。他脑子一激灵,两个人攒了上万元,家庭生活宽裕,吃的喝的穿的都上了档次,女人最近买的衣服,就特別鲜艳,跟麦黄六月大热天戏场的花姑娘一样,那是主动来等着给人挂的啊。他霍地站起来,想到广场去转悠一圈,可不能出门。半个小时,过得跟几年一样,女人气喘吁吁进来,一身长裙,两脚皮鞋,他吓了一跳,哪里的女人跑错了门,这分明是年轻的少妇!她额头露着汗水,眼睛冒着光彩,他脑袋轰地一下冒出一句话,鼻梁上架汗,嫁汉嫁汉!你干啥去了?跳舞啊,广场舞,上次跟你说,你有听没听,爱理不理。女人倒水洗脸,他看到裙子里面的腰身,那是女人几十年前的样子。
  我在给那帮姐妹领舞,她们跳的广场舞,太简单,跟咱们忠字舞扭秧歌没得比,我看一遍就会。年轻小姑娘都在跟着我跳,娃不是说了,让咱俩多出去活动,健康长寿是咱们的责任,也是他的福分,我最近就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以前吧,感冒拉肚子比那啥都勤快,现在浑身轻松,自己都觉得很精神。
  老汉脑子里一会是广场舞,一会是KTV,一会是别的男人的脸。会是什么样的男人,他们会有其他姿势吗,这里没有玉米地,没有窑洞。
  在听我说话吗?女人脱掉了长裙,站在他前面温柔地问他。他当村支书的时候,经常去男人打工没在的女人家串门,回到家就对女人很温柔。他咬牙切齿想发火,可是多年的领导工作经验告诉他,不能打草惊蛇。
  智能手机终于发挥了作用,连续三个晚上,女人出门之后,他打电话让儿子来看门,说你妈最近锻炼身体勤快,身体变好了,我这几天有点不舒服,去散散心,你看看门。他发挥了当年农村抓计划生育的追踪能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女人出门到广场,从跳舞开始到结束,没有任何男人出现在身边。
  女人年轻漂亮是好事,回到村里,让张家老汉羡慕嫉妒恨去吧!但是我也得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干啥呢?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当他苦于干点事业的时候,事业就找上门来了。那天晚上他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发了篇关于农村留守妇女的文章,并发表了自己的一番真知灼见。群里几个年轻人说,喜来大,看你的评论比文章还好,你看人家文章后面打赏几十个,少说几百上千元,你干嘛不自己写呢?说不定咱们村就出来个作家啊!老汉回他说,你小子别笑老汉,《半夜鸡叫》读过吗?那作者就是农民,农民作家多了。群里忽然就热闹了,说喜来大,写吧写吧!
  不论是起哄的村民,还是德崇老汉自己,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个起哄,成就了一个大名鼎鼎的网红。
  三
  德崇老汉蹲在城市广场的马路边,吸着五元一支的中华烟。他偶尔会怀旧,想起自己读初中时作文被老师表扬,想起自己当村支书时朝着社员讲话,想起自己蹲在村里的麦场上发表见解被村里人嫌弃。一群土包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看着从眼前经过的男男女女,男的留着长发,女的大腿露在外面,鄙夷地吐口唾沫,就这几句诗,你们会吗?你们知道啥意思吗,你们知道蹲在马路边的,是个网络红人吗?
  他幽幽地吐出一口烟,或方形,或圆形,或直线,或曲线,如同他的文章。三个月里,他的微信公众号粉丝破千,他的关于农村教育、土地改革、农民工返乡潮的言论被无数网友转发。他对于当下年轻人素质低下、不学无术的现状深恶痛绝。还是以前好,虽然人穷,可是大家都穷,没有贪污,没有嫖娼,没有偷盗。现在这社会,人心不古,道德败坏!他的文章引来无数点赞,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在留言区大放厥词,他总是鄙夷地冷笑一声,你懂个屁,我的地盘我做主,我不仅不把你反对我的留言放出来,我还要给你删除,下一篇文章骂到你狗血喷头。
  一切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女人越来越年轻,腰身越来越好,虽然没人上门拜访,但是女人经常会拿来一些别人送的土特产,笋干啊,鸭蛋啊,甚至鱼啊虾啊。女人常自嘲说,开始大家叫我王大妈,后来叫王大姐,现在叫王舞王。老汉于是经常告诫儿子,以后见了亲妈,要尊称王舞王。老汉的微信公众号开通原创和打赏功能后,也给自己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陇右文脉,简介里写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少年走遍五湖四海寻访高人,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与同道切磋。每篇文章出去都有不菲的收入,三十五十或者三百五百。老两口的交流也改成了普通话,这多少让儿子有点不适应,尤其当他妈把土豆丝说成土豆吸,他大把洋芋说成马铃薯的时候。
  德顺老汉的网红形象受到质疑,是从被踢出一个微信群开始的。
  人活着,不能光吃饭睡觉,那跟猪羊没什么区别,人得有点思想,老汉觉得自己是有思想的人。人也不能光为自己活着,当年他能当上村支书,除了读过一点书会写毛笔字,还是个热心人,村里谁家有事他都出面去说,那年头,村里人拿不定主意,都听他的。后来大家都活泛了,才骂他老古董。如今,他微信里有好几百人,他有几十个微信群,里面又是几百人,他的微信公众号粉丝过千,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别人,他要帮助别人。   圣诞节的时候,他看到广场上男男女女喝酒狂欢,心头涌上一阵悲凉,自己民族的节日不过,过这种洋节,回家立马写了一篇批判圣诞节的文章发在公众号,并转发朋友圈和各个微信群。有人留言说,五一也是外国的节日,你过吗?他没去理睬,可是在一个叫“思想碰撞”的微信群里有人秒回了一句,人家过什么节日,关你屁事!他怒不可遏,刚要发作,对方发了一个他以前写的文章,讲中国人过春节就是吃喝玩乐刷微信,外国人过节更有文化氛围更有亲情。
  他一时语塞,当时写那篇文章的他肯定正确,今天写这篇文章的他也正确。他一时组织不起语言,脑子里只冒出个“自相矛盾”的成语,可那不是骂自己的吗?直觉告诉他,首先要维护今天的文章。他想起了早晨朋友圈一篇广为流传的文章,正好说明今天的观点。他着急到哆嗦,忽然手机卡了,他好不容易打开那篇文章发到群里。他当时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就被感动了。文章说,今天是邵逸夫先生下葬的日子,邵逸夫先生一生盖了很多学校,可是有些没良心的人,还在为外国的节日狂欢,而不为邵逸夫先生哀悼。他发完文章就把这句话补充进去,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胜券在握。
  他不想再看那个微信群,他知道自己赢了,但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有人说,邵逸夫先生去世这么多年,你们逢年过节把他挖出来又下葬一遍,是什么意图?他额头上出了几滴汗,那是一个志同道合在家修行的老居士发给他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邵逸夫是谁。他赶紧百度邵逸夫,随即关了微信。
  他躺了几分钟,告诉自己,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己堂堂网红,不能就这么输在一个微信群。他重新打开微信,把中午一个朋友圈文章发到群里,老家货郎县一个叫婷婷的女生因为学习压力太大,留下一份遗书跳楼身亡。这个事件证实了他反对目前教育体制的正确性,高考制度就是一个落后的制度,应该被社会抛弃。没过几秒,微信群里好几个人分别贴了图片,是浙江、山西等各个地方学生跳楼的信息,竟然和他发的人名一样,除了时间地点不一样,其他啥都一样。
  他脑袋嗡地一声,随即看到微信群里有人发言说,陇右文脉,你参加过高考吗?你上过大学吗?我看你还是回家种地去吧!
  他刚想发作,却被群主踢了出来。
  四
  “咱们回家种地吧!”
  德崇老汉大病一场,没有吃药自愈。儿子很久没来看他,女人晚上去跳舞,白天除了做饭就看着电视练习,在地上压腿,在镜子前看自己跳舞的各种动作。
  儿子没来看他是因为之前父子大吵一架,那时候德崇老汉的文章点击率一篇比一篇高,打赏的钱一次比一次多,儿子却忽然跑上门来,哭丧着脸说,大,妈,咱们回家种地去吧。
  老两口吓了一跳,娃你怎么了?吃不惯你来咱家里吃。喜来不是吃不惯,是什么都不习惯,语言不习惯,工作速度跟不上,最重要的是,女朋友找不到。似乎谁都看不起他,身边打工的男孩都有女朋友,可是他找不到。其实他心里明白,不是找不到,是花销太大,见一次面,吃一顿饭,唱一次歌,三百五百怎么下得来?起码上千,可是他一个月工资也没几千。他不知道别人哪来的钱每天吃夜宵逛KTV,他们不用攒钱吗?他们不用盖房子娶媳妇吗?
  德崇老汉听完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跟你妈都能适应,你不能适应?我们都能听懂这里的话,你听不懂?他看着儿子哭丧着脸,不忍再骂下去。他骂了一辈子儿子,把儿子骂蔫了,巴不得儿子能跳起来骂他,甚至打他,可是儿子从来都不会,从来只会哭丧着脸。
  儿子被骂走以后,他开始注意广场附近的消费。他这才注意到大大小小的宾馆,门口都竖着一个牌子,写着钟点房三十或者五十。他没住过那么好的宾馆,可是他想起农村老家来,虽然穷,可家家户户有炕。家里男人出去打工,老头老婆子住一个屋,大媳妇一个屋,小媳妇一个屋。他忽然很怀念青壮年时的岁月,美好的时光啊,不像现在的社会,太俗气,见面还要送东西,要吃饭喝酒,睡个觉还要花钱,农村都不用花钱。
  那天晚上女人依旧鼻子上架着汗回到家里,趁她转身洗脸的时候,他有点贪婪的看着她的大屁股。女人的身材越来越好,像现在村里的小媳妇。他熟悉的那些小媳妇,都变成老太太了,现在的小媳妇,他不能去看。他起身给自己洗了个澡,佯装睡觉等女人上床。女人脱掉衣服躺在旁边,却一直拿着手机在玩。他忍不住要去问她在看什么,忽然想起,自己日日夜夜都是捧着手机在聊天。他不好意思问,继续假装睡觉,转身一手搭在了女人腰上。女人的腰竟然是软软的,他想不起上一次抱女人的腰是几个月以前,还是几年以前,年纪大了,没这份心思了。今晚,他有这个心思,女人却翻身起来,坐在地上的沙发上继续玩手机。
  德崇老汉那场大病,并不是圣诞节那天被踢出微信群开始的。他的公众号停了三天,重新写了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很多古诗和古文。之前,他只知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是他练习书法时常写的两句话。他想显示自己是有学问的,可是他真的搞不懂那些古文,他就学习一篇别人的文章,换了一些地点和名称,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相信没人能看出自己是抄来的,当年当村支书的时候,他经常干这种事,从来没人说他抄袭别人的文章。
  他把文章发出去,并没有直接发到朋友圈和微信群,他想等到阅读点赞多了以后再转发,这样别人就能看出他的知名度。他忽然想起自己女人的手机,也可以登陆进去点赞留言,正好女人出去买菜,正好她的手机没有密码,他轻而易举进了女人的微信。
  他的余生都会后悔自己打开女人微信这件事。人一辈子睁只眼闭只眼活着,太亮清日子就没法过了。自从他跟踪女人跳舞之后,不再怀疑女人和别的男人有染。他没料到的是,女人竟然在和这么多人聊天,有男有女,他贪婪地翻着。好几次他不想看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是又忍不住看下去。终于,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女人发给一个叫西北狼的男人一句话,我不是想省钱不去宾馆,我每次回家身上都有汗,这样老头不会怀疑我。
  老头啊地惨叫一声,躺倒在床上。很多事情在迷糊中浮现出来。老家的时候,有次他在麦场里讲美国多么先进,凉泉喜過来跟他说,张老头刚从你家出来。他碎了凉泉喜一口,傻子就是傻子,张老头没事干去我家干嘛。他想起圣诞节的第二天,他在门口马路边踩到一束玫瑰,他还鄙夷地骂那个傻男人,你给女人送花,女人就这么给你扔马路边。原来,那是人家送给自己女人的花,女人不敢带进门,才扔在了门口。
  他没有骂女人,也没有怪女人,自己不用,会有别人用。他只是觉到了自己生命的衰老和可悲,他从那个以前只属于女人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花白的头发,脸上坑坑洼洼像不平整的地,胡子很久没刮,鼻毛一根一根露在外面,背也驼了,腰也软了。
  那天晚饭过后,他打电话把儿子叫来,老两口自从圣诞节起就没说过话,儿子进门却喜气洋洋地说,大,妈,我被提拔为组长了,工资也涨了。
  “咱们回家种地吧!”
  “大你在说什么?我们一家人在这里过得这么好,我会娶个这里的媳妇,在这里生个儿子,变成城里人。”
  “我要埋进祖坟,我不想火化!”
  “大,你不是一直批评我们老家人老古董思想不开明吗?你不是一直说美国好吗?人家美国人也是火化的!”
  老汉想骂,我他妈就是个农民,可是一口气没上来,咳嗽到流眼泪。
  他用手擦了把眼泪,还带着鼻涕。他到城里很久了,可还是不习惯用餐巾纸,他还是喜欢用手擤鼻涕,门口有土坷垃,有树,和老家一样。
  老汉躺在床上,梦见自己回了老家,夕阳的金色照进了村子,年轻人拿着手机在夸那个叫“陇上文脉”的网红,女人靠在树上拉鞋垫,看着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们笨拙地跳着广场舞。
  老汉还梦见张老汉来看他,他看着张老汉的脸,似乎是儿子的脸。他想发火,却发不出来,他只是心里清楚,那个老家,他也没脸回去了。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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