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扬州建城已有2500年，就在去年，这座“成也运河，败也运河”的城市刚刚迎来了大运河“申遗”的成功。在扬州，看得见的变化正在发生，运河资源被再度整合，历史遗产被有效利用；而看不见的变化早已发生，尽管这座城市交通不便，但扬州人已与世界接轨。
　　长三角高铁路网已然四通八达的今天，从上海前往扬州的公共交通依然有些尴尬：直达列车需绕道南京，动车和高铁则只停镇江，镇江前往扬州的旅游大巴满载牢骚：“扬州那么有名，交通怎么这么不方便？”
　　经过润扬大桥前，我也在颠簸中暗自抱怨着扬州，直至瞥见脚下巨流奔涌的长江，才忽然转念：这座川泽纵横的古城也曾何其擅水利之便。拜江、淮、海和与之交通的运河所赐，扬州兴盛于汉，繁盛于唐，鼎盛于清，乃至今日，“烟花三月下扬州”仍无人不晓。
　　而在古运河游船上，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白南门码头登船东行，水面开阔，也有水势，远胜一般的护城河。沿途亭台点缀、杨柳依依、古迹星列：曾经的纳税机构“钞关”、曾经的盐商宅邸卢氏古宅、曾经的宗教圣地普哈丁园，都在这一线。而当游船转而北上至东关古渡，自古而今商铺林立、市井繁华的东关街便遥遥在望了。
　　谢又复春
　　全长一公里有余的东关街上，谢馥春开出了三家店。但我最初注意到这个品牌，却是在北京的前门大街。它古色古香的门脸店招引入好奇，进门，游客比预想中少得多，几个妆容细致的年轻姑娘正专注地挑选着头油、胭脂、眉黛和鸭蛋粉，还不时拿样品对镜比划几下，涂抹扫刷的手法俨然当代，所用的胭脂水粉却古意十足。
　　我在东关街的所见亦是如此。吸引这些姑娘前来的，不只“国货回归”的风潮。“鸭蛋粉能当散粉用，控油定妆妥妥帖帖；桂花头油相当滋润，干枯分叉几滴见效；胭脂质地细腻，—推就开，上妆均匀；眉黛很好上色，不易脱妆，色彩也自然—一最重要的是工艺天然，特别好卸妆，用着也踏实”。
　　她们揣测中的“天然工艺”，在谢馥春位于东关街东段的门店兼传习所中便可得见。仿古门扇和花格窗棂将游客的熙攘嘈杂阻隔在了街巷之外，让人得以穿越回那个“满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的扬州。两进院落里，有配置香粉的中药原材，有装着头油原料的瓶瓶罐罐，还有制作鸭蛋粉的木制模具。墙上巨细无遗的介绍和滚动播放的视频让人能迅速一窥个中奥妙：融合冰片、珍珠粉与谷物粉的鸭蛋粉香气原来得白中药药香和鲜花熏香；头油是将炼好的菜籽油日晒夜露后再缸内阴窖，于秋分前后用新鲜桂花泡制而成的；胭脂的“胭”属于整朵摘下的红蓝花，“脂”的稠密润滑则得益于动物油脂…….
　　到今年，距谢馥春香粉摘得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银奖已整整百年，距扬州药材铺伙计谢宏业改行卖起香粉已近两百年，这个品牌竟然还能“谢又复春”。“必须承认，我们最鼎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仍在市场上保有一席之地。”谢馥春品牌文化研究所所长郑连平如是说。在他看来，怀旧心理使然也罢，笃信自然手作也罢，人们总会为传统工艺留有一方净土，这是谢馥春先天的优势。更何况“扬州的品牌总有扬州的气韵在，曾经辉煌一时，历尽起起伏伏，便繁华落尽，也能将自己清楚掂量”。
　　郑连平说，其实谢馥春和眼前的东关街很像，后者几经改造，但两百多家店铺中，不变的永远是小吃。因此在早上七八点钟，在兜售量产小商品的店铺迎客之前，在川流不息的游人到来之前，仍有不少本地人会摇摇晃晃地骑着白行车，到早早开门的小吃店吃小笼汤包、三丁包子、四喜汤圆、黄桥烧饼、虾籽饺面……相似地，谢馥春如今也和扬州大学合作研发新品，但不变的永远是经典的香、粉、油，以及机器无法取代的配比与调和工序，因此也总有人能在那些不够时髦的包装和礼盒背后看到“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的良苦用心。
　　传习所身后有座少人踏足的清代园林——馥园，谢馥春“前店后厂”的“厂”便曾落脚这里。木香花香都抵不过萦绕其间的浓郁药香，而若透过小窗细察，还能看到里面堆放着不少制作鸭蛋粉的木质模具。郑连平说，谢馥春将在杭集工业园建造生产基地，促进产业化、规模化，并将拓宽至天然植物和矿物护肤、美发领域。这已是品牌的第四次“大迁徙”，但“多年的传承还会继续”。
　　此刻，馥园中正传来扬州清曲的咿咿呀呀，细听，是《青山绿水》：“青山绿水年年在，人未逢时花未开。谁能挂起无事的招牌，自古来，江山也有兴和败….-”郑连平随之哼唱，唱的是谢馥春，也是这座城。
　　把世界带回家
　　从馥园沿着狭长曲折的“小巷巷”南行，沿路的市井人家都贴着信手拈来的好门对：“春风得意，丽日舒怀”和“小院回廊春寂寂，碧桃红杏水潺潺”尽管时令不太对，情境却是应景的，享受生活的态度也洋溢在字里行间。可过了文吕中路，眼前招牌却变作了一水儿的“电子城”“电脑科技”，古韵瞬间消散，现实扑面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幸好还有香樟满路、夏虫呜叫的皮市街。午后的石板路上，流动的摊贩刚卖完了所有的烧饼，正一脸满足准备收工回家；阿姨们倚在老宅照壁前打毛衣，一个奶奶走过，讲了点儿家长里短，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大爷们坐在街边的长凳上看书看报，身旁的收音机里放着我听不太懂的扬州评话……此情此景，正是浮生记书店主人杭树志最爱的“素颜扬州”。他的书店也并无浓墨重彩的突兀，“素颜”临着皮市街，大隐隐于市，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我到时，树志刚从苏梅岛旅行归来，脸上还带着倦意，却已迫不及待与我分享途中收获了。身兼数职的他先去泡了一壶绿杨春茶，这正好给了我打量书店的时间：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局促，不像书店，倒像书房。进门右手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文创产品，方言徽章、咖啡挂耳包、扬州时辰明信片都各具特色；左手的书架有些杂乱，上面的书没有一本裹着塑封膜，大都被逐页翻过，让人产生如在图书馆的错觉；小小的桌椅旁，客人三三两两，都专心致志，但也都没忘了和树志打招呼——全是熟客。
　　树志端过绿杨春，将苏梅岛之行向我慢慢道来。促使他动身的是岛上一家名为“图书馆”的酒店，“出门看世界，会看到很多可能，我也是在旅途中才意识到书店存在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但他此行所得不止于此。讲到兴头，树志和我说起在晦暗的天色中摇晃两个多小时才到涛岛（Koh Tao）的经历，说起他坐在房间看着黑压压的泰国湾和远处不辨方向的规整灯光，听着惊涛骇浪在身下拍打着岸边的石头，那一瞬，他竟忽然读懂了那句——“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人大江来”。 　　树志的所得所思不独说与我，他还在浮生记做了线下的深度分享。事实上，“把世界带回扬州”的分享会已成了浮生记的一大特色，迄今为止已办了近四十场。这其中，有在科伦坡工作的扬州姑娘关于鲜花国度斯里兰卡的讲述，也有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学习景观建筑学的建筑师关于美国城市意象的探讨，更有白扬州大学交换到德国的“留德华”夜话莱茵河畔的日常。分享会总让浮生记格外热闹，也总刷新着树志对这座城市的认知。“外出的年轻人‘开眼看世界’，在家的年轻人‘倾耳听世界’，扬州绝不闭塞无知”。
　　和我此行遇到的其他年轻人一样，树志并不喜欢一味追忆那个盛极一时的扬州。他更希望在这里的生活状态能像书店得名的《浮生六记》一样简朴。幸好如今扬州看起来还是“偏安一隅”，他才能过上如沈复和芸娘一样“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日子。但与两位前辈相比，他的抱负要更大些.芸娘说，“不必作远游计也”，而树志说，“把世界带回扬州，我们做得到”。
　　精明与痛快
　　我和树志的对话从下午一直进行到了晚上，正待出门吃饭，穿着旗袍的欣力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拿着一个纸袋子，白来熟地和我打过招呼，然后叫树志：“我在广陵路买了只烧鸡，还热着，快拿几个盘子来，手撕着吃。”
　　并不用拐上太多弯，来白北京的欣力也能与爱新觉罗家族扯上关系——她是道光皇帝的七世外孙女，先祖几乎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的人物。旅居美国许久的她最近已在扬州住了两年多，并决意定居于此。但欣力绝没有“没落贵族”惺惺相惜的意思，她真心喜欢这座城市，“没多大，但有特点，看不腻，有安定感，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古运河的静谧、小秦淮的婉曲、瘦西湖的清丽、茱萸湾的丰茂引她流连，何园的廊、个园的竹、史公祠的梅、汉陵苑的垂丝海棠让她着迷，“还有那些曲折不尽的巷子，巷里园里用或不用的老井，最老的老到汉代去，在汉广陵城内；更有古琴泠泠，清曲委婉，莲性寺钟声悠悠，五亭桥风铃呢喃；最爱子城下的保障湖，芳草萋萋连碧水，古城肃立，栖灵塔在远望中，直似梦境”。欣力也喜欢扬州人，说他们“很多精明，一点儿痛快”，与她北方人的“很多痛快，一点儿精明”碰撞起来正合适。更何况，扬州人曾经物质极大富足，因此精神生活绝不匮乏，很有“底子”，她那些莳花弄草的隋趣在这里不仅能被充分欣赏，还能被指点一二。
　　“很多精明，一点儿痛快”的扬州人我此行遇到了好些，绒花制作工艺的传承人杨家惠便是其中之一。谢馥春的郑连平将她推荐给我时，言谈之间更将其冠以“成功的毛绒玩具企业家”的美名。当然，杨家惠是担得起的，在我看来，她算得上“拯救”了绒花。在她工厂的办公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用蚕丝染色成绒，再用铜丝钩条成花的绒花——就像绝大多数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装饰性过强，实用性不足，我为之想到的唯一用途是婚礼上的胸花。
　　精明的杨家惠显然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用绒花工艺制作精细别致的毛绒玩具。最初做绒鸡，它不过拇指大小，用传统的粘绒手法很难完工，但相比更为小巧高难的绒花，绒鸡做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杨家惠“大材小用”做出来的绒鸡广受欢迎，倘若你曾逛过欧洲的圣诞市场，一定见过她漂洋过海的杰作。不过，因为绒鸡只在复活节、圣诞节销量巨大，为了平衡生产，她又打起了绒球（pom-pom）玩具的主意——因为太小，有的绒球玩具五官甚至要借助镊子才能粘贴，只能手工制作完成，而这正是杨家惠所擅长的。时至今日，她已为迪士尼供货近十年。
　　但杨家惠偶尔还是会不计成本地用绒花做一些画作，虽然这个活计真的很费时、费力：将染好的蚕丝压在桌上，垂坠下去并捋顺开来，再将两根细细的铜丝置于蚕丝前后，手轻轻一捻，蚕丝就绞进了铜丝中，被固定住了。接着将蚕丝剪成所需要的长度，手拂使其蓬松开来，才有了“一条绒”，用时大约一分钟。而一朵普通的绒花，常需用上近百条绒。我尝试了一下，看上去很简单的工艺实践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首先蚕丝没有梳好，其次手捻的力度不对，加上剪出的丝线过长，根本没法蓬松开来，手忙脚乱了两三分钟，也只能以浪费做结。但杨家惠乐在其中——她目前的作品是“孔雀开屏”，预计要花数月时间。交谈中，她的手机不断推送着邮件和即时消息，它们大都来自广交会上看过她作品的外贸公司。杨家惠只匆匆扫过，然后继续安静做工。“孔雀开屏这样耗心力，耽误了工厂的正事怎么办？”“能怎么办，不能忘本。”她手指翻飞，痛快作答。
　　扬州旅行指南
　　到达
　　自扬州泰州机场往返的航班能通往包括北京、天津、成都、广州、深圳在内的十几个城市，但选择并不多。由于高铁建设尚在计划中，从长三角地区出发的旅行者最好自驾前往扬州。总体来说，市区内的出租车算得上物美价廉，也比较方便。
　　气候
　　烟花三月固然是下扬州的好时节，但春暖花开时前往当地的旅行者未免过多。莫不如初夏时迎着细雨清风品古城、游运河，别有一番滋味。行程需避开盛夏的梅雨季，因为天气实在太过闷热。
　　酒店
　　到三步—景的扬州，一定要下榻“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何园北面的丁家湾客栈位于古巷内，南接古运河，北接东关街。坐落在瘦西湖畔的瘦西湖温泉度假村和扬州迎宾馆均被如画风景环抱，信步闲游也能饱赏胜景。唯一的例外是扬州香格里拉大酒店，但它胜在距布展新颖的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仅咫尺之遥，而且盐商家宴独具特色，因此也值得一住。
　　餐厅
　　久负美食盛名的扬州好馆子云集，事实上，随便弯进—条巷子，随便去到一家小吃店或饺面店，你都不会如何失望。声名在外的狮子楼大酒店和观邸是名不虚传的好选择。不过，有连锁趋势的冶春茶社和花园茶楼也都保持了一贯的高水准。
　　丁家湾客栈里的餐厅和蔚圃这两家则主打极度私密，尤其后者，虽然素斋朴实、菜色精美，但位置太过隐蔽，而且非预约不能就餐，建议不要贸然前往。幸好文中提及的浮生记书店离那里很近，可向店主杭树志询问一二，在书店里喝过下午茶，再到蔚圃晚餐，也是不错的选择。
　　去处
　　扬州的好去处不胜枚举。其“园林多是宅”，位列中国四大名园的个园是两淮盐业商总黄至筠的私家宅邸，以竹林营造和湖石堆叠见长。游赏个园的同时，别忘了它所在的东关街，这条街的主街“仿古”气息浓郁，但如鱼骨般伸出的巷道值得好好逛逛，建议至少留出半天时间。个园、何园和大明寺可联票游览，何园将廊道建筑发挥到了极致，而其中片石山房更是石涛叠石的孤本。除此之外，建筑中西合璧的吴道台宅第规模相当庞大，融合了浙派建造法则与扬州传统风格，独树一帜。而卢氏盐商住宅尽管可以用餐，但其实只需走过长长巷道连接的十一进住宅，便可感受盐商巨贾藏富不露的恢弘气派。而它所在的1912街区临着大运河，是扬州酒吧的聚集地，入夜后可在此举杯邀运河，对影成三人。如上所有的景致，都推荐先在古运河游船上遥望其所在，远观其景致，之后再细细赏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