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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传说是围绕着地方风物、景观展开的传奇性叙事。地方传说之所以能够跨越千年的时光流传至今,传说中人物形象的独特性和故事情节的传奇性固然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究其本源,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传说赖以生成和流传的纪念物能够在某一地方存留至今。地方传说的纪念物一般都是地方的山泉丘台、江河湖海或寺庙宫墟等自然风物、古迹名胜。只要自然环境不发生沧海桑田式的巨变,这些自然、人文景观往往能够长时段地存在,载于这些自然纪念物上的传说也得以顺理成章地长时段传承。即使有些纪念物发生了变化,甚至消失不见,但其留下的地名信息也足以勾起人们回忆和阐释的欲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理环境对地方民众的生产、生活的影响可谓深刻,民众基于对地理环境的认识,形成了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地方性知识系统。人们常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句谚语更是直接从地理距离出发来阐述不同地方风俗的异同。地方传说并非简单反映了地方风物的来踪去迹、形态特征,还为人们提供了感受和认知地方景观、历史事件和集体记忆的窗口。因此,从地理环境、纪念物的视角切入地方传说研究,不仅能够揭示传说与地理环境的深刻关系,还可以探究地方传说发生及稳定传承的机制。传说叙事往往会与某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相关联,在古代社会人们常将传说看作真实发生的历史,甚至在古代文人士绅眼中,古书中关于尧舜禹的圣王传说也是真实的历史。然而经过现代科学思维和古史辨运动的涤荡,学术界已经对古史传说形成了共识,认为流传于各地的尧舜禹的传说属于“伪古史”。同理,地方传说也关乎地方历史,而为地方传说与地方历史搭建起桥梁的便是传说的核心纪念物。正是通过当地居民对地方特有实在物的传奇性叙事,古书、戏本里的三皇五帝、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们有了落脚点,成为地方文化记忆的一部分。地方文化形象的树立既依赖于传说纪念物这类文化地标的建设,也依赖于纪念物叙事的传播,两者密切配合、相辅相成。地方标志性文化往往是当地特色的山水、著名历史事件以及地方历史文化名人,三者展开叙事的逻辑起点均是地方景观。故立足于地方历史、地理等地方知识,同时聚焦纪念物的传说学研究可以揭示地方文化的生发、演变过程,具体而微地解释一方水土如何培育一方文化,有助于增进地方文化研究的深度,为略显同质化的地方文化研究注入一股新鲜血液。在儒家文化中,一山一水皆蕴含有人性的特质,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水有清澈、浑浊之分,山有安稳、险峻之别,把山水的特质与人性的善恶、品德的优劣相联系也是中国文人群体普遍的做法。故地方山水的叙事也往往隐喻了地方的社会风气,地方的文化形象也具备了两面性,地方文化实践也往往是扬长避短、祛恶扬善。中国古代文人在义利、善恶之辨中,经常引用的典型人物便是巨匪盗跖与尧舜等圣贤。如《孟子·尽心上》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汉语中甚至有“舜跖”一词代指圣贤之辈和宵小之徒,文人用典也往往将虞舜与盗跖并论,《荀子》有言:“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恰恰在泗水的田野上,虞舜与盗跖两个人物均有相关传说流传,而这两个传说的发生与流传都与泗水的山水地理有着密切的关系。泗水文化形象的建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围绕着两大人物传说的山水纪念物展开的。盗泉虽是微观地名,但历代地理志均对它青睐有加,盗泉也成为汇入泗水的一泓名泉。可在清代的地理志和地方志中,却出现了盗泉不可考、盗泉不外流的说法。这两种说法的背后实际上是地方官绅、民众避谈盗泉,极力为本乡风土去污名化的行为,目的是维护地方的文化形象。我们将盗泉传说置于鲁南地区岱崮地貌的地理环境与盗匪横行的历史记忆的框架下进行考察,会发现盗泉的命名及其传说的生成、流传缘于当地深刻的盗匪记忆。而山险地瘠、群崮云集的地理环境为盗匪活动提供了土壤,可谓招盗引匪的主要元凶,盗匪活动又为盗泉传说、盗跖故事提供了现实依据。虽然在不同人群的叙述中,盗泉传说呈现出不同的文本,但只要抓住传说所依附的纪念物和地理环境,从流传地内部知识入手,我们便不难找出其发生和流传的根本因素。与盗泉传说一样,泗水虞舜传说的落地、发展也建立在当地民众关于特定纪念物的叙事基础之上。漏泽本是泗水一地的地理奇观,在《水经注》及其后世的文史写作之中,均是作为自然景观而闻名遐迩。古代泗水士绅实施了精妙的地名雅化行为,借助前人对漏泽声响如雷的描写和“漏”“雷”音近的便利,将漏泽之名演绎为雷泽,将这处自然奇观打造成文化圣地。泗水地区的舜迹及其传说随着历史的演进而不断增加,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舜与泗水的关系也愈发“确凿”。将这些纪念物的生成过程进行历史还原后,我们发现顾颉刚先生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点亦适用于泗水的地方古史,这些舜迹都是历代泗水人景观叙事和文化实践的层累结果。传说的结构是由客观实在物及其叙事组成,以往的传说研究均将焦点放在叙事和人群之上,或以故事形态学的方法分析传说的文本,或以研究故事演变的方法解读影响传说演变的动力,实际上均未摆脱既有故事学研究范式的束缚。然而,这些研究往往忽略了传说同样具有跨越长时段稳定传承的特点,同时也没有给出有关传说发生学问题的确切答案。传说区别于故事的本质特征在于地方性,传说是围绕着地方客观实在物的叙事,客观实在物才是传说的核心,传奇性叙事服务于实在物来源、特征、功能等信息的阐述。因此,独具传说特色的研究需将目光聚焦于纪念物之上,即应关注一个可以自由传播的叙事为何能与一个地方实在物发生关联,又是如何为地理景观赋予纪念物的文化属性,同时探索这一叙事在地方落地生根、世代相承的发展过程,由此方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纪念物的真实性及其传说之于民众、社区乃至地方文化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