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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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那个黄昏开始,我就绝望地发现,有些话,即使让它永远埋藏在心底生根发芽,也绝不能和别人说了。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妈妈。
  那个周末黄昏,妈妈在厨房里洗梨子,透明的白色瀑布落在金黄的梨子上,溅出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
  我看到梨子明黄色的脸上长着生动的雀斑,硕大的椭圆形身体在桌子上骨碌碌地转动着,像一个不知忧愁的雀斑小男孩,俏皮地一圈又一圈原地转动。
  我再次想到,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巨大的恐惧与未知在等着我了。
  梨子是男孩吗?和苹果相比,它就是男孩了吧,因为苹果有着女孩般娇艳可爱的容颜。香蕉应该也是男孩,如果女孩长那么一张狭长阴森的脸,就太可怕了!
  草莓是女孩,甘蔗是男孩;橘子是女孩,橙子是男孩;蒲公英是女孩,荠菜是男孩;莲藕是女孩,荸荠是男孩。妈妈用来洗梨子的水是女孩,水龙头是男孩……我望着妈妈湿漉漉的手指,入神地想下去。
  我胡思乱想了一圈又一圈,脑海里像有一匹马在带着我飞快地旋转,可是,我最想问的那句话就在我胸口一直奔腾着,一次次盘旋,又一次次飞回来,我感到自己像发高烧了一样浑身颤抖,满脸通红,但就是张不开口。
  妈妈把梨子切开来,非常完美的两瓣,每一瓣都是一把形状优美的小提琴。我的目光落在一瓣小小的梨子上,终于飞快地开了口,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说:“我的胸很疼,一跑就疼,我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妈妈没说话。
  我以为她没听清,忍不住又飞快地说了一遍。
  妈妈不等我说完就飞快地回答:“没事,正常发育的时候都这样。”
  然后,妈妈像要隐藏在墙壁里一样,拼命地躲避着我的问话,好像我问的都是一些非常羞耻的、压根儿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问题。
  我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站在那里,恨不得地上立刻裂个大洞,让我掉进去,从头到脚都紧紧地埋起来。
  果然,我问的这种问题是隐秘的,不能拿出来说的,甚至对妈妈来说,也是羞耻的,不能大声问大人,最好,就像摸黑走过一条漫长的隧道一样,大家——每一个少女,都是这样屏着呼吸,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摔倒了,就忍着痛悄悄地爬起来,再继续摸黑向前走,直到有一天,你在这黑暗疼痛中,独自把一切摸索清楚。
  2
  但是我心里仍然感到惊恐。
  当我走路的时候,稍微走得快点儿,就会觉得胸有一种紧紧的痛,像坚硬的果核在果实中心一样,疼得我心烦意乱,同时心里非常担忧,害怕自己生了病,不然好好的,怎么会疼呢?
  那天妈妈含糊地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发育中的女孩都这样。
  真的都是这样吗?我不敢问别人,觉得难以启齿。
  那一年我十三岁,身体里隐藏的秘密像一朵朵荷花一样悄悄地含苞待放,而我慌乱得手足无措,整个人瘦弱苍白得像一只迷路的猫。
  记得古诗中描写像我这么大的女孩,有一句非常美丽的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豆蔻花嫩白中透着淡淡的粉色,像一朵朵云变成的蝴蝶,每一瓣都轻盈得可以飞到天上去。用它来比喻像我这个年纪的少女,说明十三岁实在是太美丽了。
  可是,我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美丽。
  我的同桌“小悲伤”也和我一样,是一只挂在树上迟迟无法变红的青桃子。
  她有一张像她的名字一样郁郁寡欢的脸,成绩不好,长得又瘦又小,穿黑衣服的时候,看起来很像一个骑扫帚的小女巫。
  但我很喜欢小悲伤。
  只有我知道,她是一个天才般的、会说故事的人。
  她非常擅于讲自己编的故事,有一天晚自习,月亮忽然消失不见了,天空一片漆黑,大家都好奇地往窗外望,小悲伤不慌不忙地对我说:“月亮变成深蓝色的孔雀了。”
  “什么?”
  “月亮独自飞在天空中,忽然觉得好孤独,于是就变成了一只深蓝色的孔雀,张开翅膀覆盖住天空,就像天空在紧紧拥抱它一样,它就觉得温暖了。”
  “月亮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突发奇想。
  “是女人!”小悲伤语音重重地强调。
  “你怎么知道它是女人?”
  “很简单,像我妈一样,情绪阴晴不定,尤其是每个月的那几天……”小悲伤忽然压低声音说,“简直像暴怒的老虎一样,谁也不敢惹她。”
  我的心猛地一跳,面红耳赤地望着小悲伤,“你懂那些女人的事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班里有些女生有小秘密了,我还没有。”小悲伤有些羞愧地说。
  “什么小秘密?”
  “你注意到没有,她们穿校服衬衫的时候,里面多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
  “干吗穿那么多,不热吗?”
  “傻瓜!这说明她们……快变成女人了!”小悲伤压低声音兴奋地说。
  我猛然想起,自己的胸总是一阵一阵奇怪地疼痛,于是鼓起勇气问:“你的胸会疼吗?”
  “没有啊。我好端端的,怎么会疼?”小悲伤奇怪地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小悲傷没在意我苍白的脸,继续低声说:“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了。”
  那天下课,小悲伤和我假装伏在桌子上睡觉,其实偷偷地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我们后座女生的一举—动。
  她们比我们长得高,年龄也比我们大一点儿,脸像成熟的桃子一样,显得粉嫩多汁。一个女生从抽屉里飞快地掏出一个淡蓝色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片四四方方的、面包片一样的东西,很快塞到校服口袋里,然后拉着另一个女生的手,一边亲密地低声说着话,一边往外走。   等她们走出教室,我和小悲伤互相看了一下,小悲伤羡慕地说:“她们和我们不一样了!你发现没有,她们比我们长得高,长得漂亮,身上似乎也有一种神秘的香气,可是我们没有!”
  我不甘心地在她身上嗅嗅,“嗯,你的确没有,一点儿也不香。”
  小悲伤恼羞成怒地在我身上也猛嗅一阵,“嘁!你更不香了,简直一点儿味道也没有!”
  3
  怎样才能成长为美丽的女人呢?
  我很羡慕教我们的那些女老师。
  她们大多都留着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戴一只高雅的發卡,走起路来猫一样轻盈神秘。而且,她们非常大方,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这样,喜欢躲躲闪闪的,而是径直迎着人的目光,自信地微笑。
  高跟鞋、连衣裙、口红、若有若无的清新香水味构成了我对她们的全部幻想。
  小悲伤酸酸地说:“感觉我们和她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光年的距离,我简直觉得,我都等不到我穿高跟鞋的那一天了。”
  我专心地在书上画小人,头也不抬地说:“肯定会等到的。要么你现在就可以偷穿你妈妈的高跟鞋过过瘾。”
  “嘁!你懂什么?!”
  我不像小悲伤那样,每天悲伤地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在英语书上,我画了一系列小人儿,从书的第一页开始,每个空白处都会出现一个新的人物,这些人物都是从二十四节气里走出来的,首先露面的是大哥立春,他是一个高贵而英俊的少年,挺拔得像一棵葱绿的水杉。
  雨水是一个有着漆黑长发的少女,戴着用迎春花编织的金色花环,喜欢穿银色的裙子,当她一袭长裙,飘飞在田野上空时,谁都以为她是露珠的化身。
  惊蛰是他们之中最桀骜不驯的一个,我把他的头发画成了火红色,他有一双如同炭火一般燃烧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最厉害的武器,当他发怒的时候,连碧绿的青草也会瞬间燃烧起来。
  画到芒种的那一页,我正准备给芒种画上银白的头发和银白的盔甲,忽然感觉书页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翻开一看,是一个叠成面包形状的绿色纸条。
  我打开来发现上面用黑色钢笔写着刚劲有力的字,原来是一封没有署名的短信:豆蔻,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很喜欢你,假如你是那天上的明月,我愿做追月的男孩。希望你每一天都过得快乐,不要有那么忧郁的双眼,好吗?
  没有署名,该署名的地方,画着一只有着忧郁的翠绿眼睛的黑猫。


  我万万没有想到,纸条里竟然是这么大胆、直白的内容,我像被钉在座位上一样,浑身滚烫,身体颤抖不已,只觉得教室忽然变成了一辆巨大无比的火车,每一个窗口都喷射着浓郁的白色雾气,发岀震耳欲聋的响声——火车咣咣地轧过碎石子路的震动,树木被迎面吹来的热风刮动的簌簌声,呼啸而至的猎猎风声,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鸣笛声。
  这些声音化作一头深灰色的猛兽,张开生有绿色牙齿的大嘴,不由分说把我席卷到如同黑色隧道的肚子里。
  我闻到了风吹过湖水散发出来的甜腥味,脑海里疯狂地乱作一团,还在下意识地分辨,这甜腥味到底是鱼的气息和绿藻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还是灯芯草和野睡莲糅合在一起的气味。
  回过神来,我立刻用飞一样的速度把纸条揉成团,塞到校服口袋里。
  我拧开水笔,用力地在英语书的空白处继续画芒种,我给他画了长长的银白色头发,潇洒的银白盔甲,还画了一匹银白的马。芒种骑着马,缓缓地行走在湖边,湖的四周,长满了碧绿的灯芯草,湖面上盛开着一朵朵鹅黄色的野睡莲,画着画着,我又闻到了那股令我忐忑又令我战栗的甜腥味。
  4
  小悲伤得知黑猫给我写的纸条,半天都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用带着嫉妒的语音说:“现在你和我不一样了,你也快变成你想变成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
  “她们有了自己的秘密,你有了喜欢你的人,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小悲伤的脸在那一刻显得特别悲伤。
  “小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而且,我还没有像她们一样,拥有自己的秘密,心里焦急得简直想大喊大叫,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们一样呢?
  “我最近心情总是很低落,身体也觉得很不舒服。”小悲伤趴在课桌上,无精打采地说。
  我默默地翻开英语书,画了一个神情忧郁的女孩——秋分。她穿着薰衣草颜色的连衣裙,指挥着一群金色的蜜蜂,在满是野菊花的山谷里生活,她走过草地时,草地上会留下一个浅紫色的脚印,慢慢地,清澈的泉水就会充盈起来,跳跃起雪白的小鱼。
  但是,我第一次把女孩的裙子画歪了,因为我没法专心。
  从收到纸条的那天起,平时觉得空旷的教室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像一只胡桃匣子,到处都能看到黑猫灿烂的笑脸。
  黑猫在班里很受欢迎,为人大方豪爽,打得一手好篮球。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忧愁。每次看到他,我都像冰块看到了火一样,慌乱地赶紧躲开,假装没看到他,只是眼角总是带着一点点他璀璨的笑容。
  我心里有了更沉重的心事,连和小悲伤都不愿意说。
  晚上躺在床上,我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合得紧紧的白色河蚌,蚌里没有珍珠,只有一粒不知何时飞进去的粗糙沙砾,一点儿一点儿磨着我的心。
  我很害怕别的同学得知黑猫给我写信的事,他们背地里会怎么议论我,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呢?会不会觉得我太“疯”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招惹过黑猫啊。
  最让我恐慌的是,周末回到家,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观察,我装作不知道,像往常一样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妈妈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是不是有男生追求你了?”
  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差点儿没把我炸晕过去,“追求”,这个词语实在是太难听了!听在耳中,恨不得把它拽出来,狠狠地踩个粉碎。   我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简直没法忍受“追求”这两个字的存在,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没有。”
  “没有就好。”妈妈似乎也不愿意在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上多停留,飞快地说,“那你快点儿写作业,早点儿休息。”
  我点点头。
  妈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很想和我说点儿什么,但她张了几次口,最终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做完作业回房间的时候,发现床头上放着一杯热好的牛奶,还有一碗桂圆红枣糖水。
  我惊讶地望着那碗以前从来没吃过的糖水,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5
  上体育课时,小悲伤忽然请假回家了。
  一连两天,小悲伤都没来上学。
  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心神不定地画立冬。
  立冬应该是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呢?唉,如果可以选择,我真想当一个毫无顾忌的男孩,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忧愁了。
  我翻开英语书,忽然又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能清晰地听到胸口发出怦怦的声音。我赶紧把英语书打开,遮住头,装作认真地阅读单词的样子,用书遮掩住我的一切,同时,飞快地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星期五晚上,能到操场上来吗?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把纸条狠狠地揉成一团,浑身都滚烫起来,感到生气极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了?随随便便就可以叫出来的女孩吗?他未免太自信了吧?凭什么?!
  我越想越气,简直不愿意看第二遍纸条上的内容,气恼地把纸条撕碎,随手夹在英语课本里。
  可是,纸条上的字仿佛深印在了我心里,我走出教室,看到翠绿的柏树上写着那句话;望向操场,看到篮球架上写着那句话;想在窗玻璃上照照自己的身影,看到窗玻璃上画着一只有着翠绿眼睛的忧郁黑猫。
  星期三,小悲伤来上课了。令人意外的是,她破天荒地没有穿校服,穿了一件水手领的蓝色连衣裙,童花头上也别了一个浅蓝的发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清新可爱。
  “豆蔻,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小悲伤微笑着问我。
  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笑容也变沉静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慌慌张张的了。
  “你变漂亮了。”我有点儿迷茫,感觉她周身好像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围绕着,可是又不知道这气氛究竟是什么。
  “你感觉到了?”小悲伤开心地笑起来。
  她的脸像一个发光的苹果,从里到外由衷地透着一股明亮的喜悦,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秘密,迫不及待地想和我分享一样。
  小悲伤靠近我,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像夏日洁白的栀子花。她轻声而喜悦地说:“我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啊,你……也和她們一样了?”我目瞪口呆。
  “嗯!”小悲伤得意地点点头,努力在我面前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却又忍不住说,“现在我们俩又一样了!你有人喜欢,我有自己的秘密。”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比我瘦小的小悲伤都来例假了,而我还没有,我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我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只白色河蚌,蚌壳里的沙砾一点点磨着我的心,让我焦虑得心里冒火,却又无计可施。
  星期五刚开始上晚自习,我就心神不定了。
  不管我做什么作业,黑猫的脸总是固执地浮现在我的作业本上,冲我灿烂地笑着,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
  我绝对不会去的,他真是太小看我了!我心里愤愤地想。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铃声还没落我就抱着课本飞快地往教室外冲。
  像后面有人在追我一样,我拼命地一口气跑回宿舍,猛地扑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急跳。
  我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第一次体会到了把烧饼放在通红的炉火上烤的滋味。
  夜渐渐深了,我听到墙上的时钟敲到了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我心里像火烧一样,眼前不停地浮现出操场上的篮球架,还有操场角落里茸茸的青草。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自我安慰地想,这么晚了,他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不如,我到操场上去看一眼吧。
  这时,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激烈地响了起来:你去干吗?真的想和他约会吗?
  我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只是很想去看一眼操场而已。操场你不是天天见吗?有什么好看的!那个声音毫不客气地说。
  我抬头看了一眼钟表,快十二点了!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掀被子坐了起来,直接就往外飞跑,这时我才发现,回来躺了这么久,我竟然忘记了脱鞋。
  夜晚的空气非常清新,校园里的青草散发岀浓郁的香气,和着清甜的露珠气息,让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矫健的黑猫,似乎是在梦中奔跑。
  我一口气跑到操场上,却失望地发现,偌大的操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高大的篮球架静静地站在清冷的空气中,发出蓝幽幽的光。
  我心里的失落无法形容,整个人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黑猫没有等我,原来他那么快就走了!
  可是该怪谁呢?我又没说要来,而且都那么晚了,他肯定失望地回去了。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回头的一瞬间,我吓了一跳,看到被高大的柏树隐藏着的单杠旁,有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在沉默地做着翻腾的动作。
  他双手攀住单杠,用力地支撑起手臂,双腿猛地向上举起,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圆弧,翻了一个轻盈的跟头,再缓缓地落到地上。
  他一个接一个,默默地做着同样的翻腾,不知道他做了多久,他的姿势从优美渐渐地变得滞重,但他仍努力地撑起自己的双臂,让双腿翻腾起来,在空中画岀完美的圆。
  我躲在柏树后,看他在淡蓝的月光下,孤独地翻腾着,每一个新的翻腾,都比前一个要更努力,更辛苦,从他脸上流下一滴滴晶亮的液体,慢慢地落到泥土里,消失了,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的心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簌簌地颤抖起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用力地鼓起的手臂上能感觉到,他的心里也有一粒看不见的沙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我再也不想做男孩了。
  原来,不管男孩女孩,其实都是一样的。白天我们都是欢笑的孩子,只有在无人的夜晚,才会变成紧紧地闭合着的白色河蚌,敏锐地感受着沙砾磨在心上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了,从空中翻了一个半圆就沉重地落下来,摔倒在地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紧握着的双手里全是汗水,很想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看看他有没有摔伤,可是我的双腿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黑猫身上的白衬衫完全汗湿了,他躺在单杠下,仰望头顶璀璨得像蔚蓝花朵一般的星空。
  星星无声地旋转着,时而离我们很近很近,好像伸手就能触到,时而又离我们很远很远,远到我们不管再怎么用力地跳也够不到。
  我站在柏树掩映着的绿色阴影里,轻声对仰望星空的黑猫道了声再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他轻轻地挥手。
  6
  回到宿舍,借着窗外蓝色的月光,我打开英语课本,把被我揉搓成一团又撕成碎片的纸条轻轻地拼起来。我屏住呼吸,把每一个小小的碎片都尽力拼得完美无缺,直到它终于恢复我第一眼看到时的模样。
  我拿出自己最珍爱的密码锁笔记本,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打开密码锁,把拼好的信郑重地放了进去,就像在收藏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那封信,那只有着翠绿眼睛的忧郁黑猫,那个操场那场无声的翻腾,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径直走向碧绿冰冷的湖水里,赤着洁白的双脚,一步一步,迷茫而坚定地向水中走着,即使在梦中,我的眼睛仍然充满了梦游般的蓝色雾气,我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着,脚底清晰地感觉到湖水刺骨的冰冷,但是我停不下脚步。清澈的绿色湖水渐渐地淹没到我的双腿、腰际,我低下头,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下盛开出一朵胭脂红的荷花,荷花的花瓣盛大而繁复,一瓣一瓣,无声无息地绽放着,散发出夺人心魄的清香。
  我茫茫然地坐在荷花上,望着四处苍茫的湖水,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坐落在雪野中的一所小屋,世界那么大,而我那么小,那么孤独。我的世界里,连一只飞翔的野鸟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内心茫茫无边的孤独。
  荷花逐渐变成了一颗闪烁着蔚蓝色光芒的星星,温暖地托着我。接着,星星又忽然变成了蓝色的冰块,高高地把我举了起来。我闭上双眼,时而觉得温暖,时而又觉得浑身冰冷。
  当我浑身颤抖着醒来,发现自己来例假了。
  我如释重负地坐在床上,眼里涌满了泪水,仿佛等待了很久很久,终于等来了一个必定会到来的朋友。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那一刻,我心头浮现出这美丽的诗句,忽然体会到了其中蕴含着的复杂滋味。我的眼前,缓缓地绽放岀一朵洁白的豆蔻花,散发岀清新、微苦的芬芳,霎时弥漫了整個房间,温暖地淹没了我。
  节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19年第8期
  赵菱,生于1984年。自13岁起开始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新新阅读》《时代青年》《南风》《读友》等杂志上发表文章,十八岁时小说《十字架》获得第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成人组一等奖;《永远不再》入选《少年文艺》30周年珍藏文丛;《和你在一起》入选《2005年度中国最佳儿童文学作品选》,并被《青年文摘》《视野》转载。《桃花,灼灼地绽放》《让你猜猜我是谁》入选《2007年度中国最佳儿童文学作品选》。《刀螂记》入选《2008年度中国最佳儿童文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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