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变成一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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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2018年


  先是,丽萨给我写下要你病例的英文法律说词;然后,珍妮教我:如果医院病例中心说还没有做好,你就说,那我坐在这里等着。她教着台词,面带针对病例中心的虚假微笑,说报告一出来就快递给她找的律师。她走后几天,我给病例中心打电话,斯蒂夫你的报告出来了。
  艾琳开车带我去拿,她帮我提着包,陪我慢慢爬上楼梯,跟我说,也许现在不需要原件。我说知道,斯蒂夫做案子到最后一步,双方律师才会要求原件复印。
  从10月28日第一次中风,到12月11日手术恢复期间你离世,四十五天的治疗记录共两千八百二十四页,复印原件每一页九十七美分,大约两千五百美金。艾琳说,太贵了。我签了字,要光碟,十二块钱一份,我要了两份,包括解剖报告。
  艾琳接过一份光碟,回办公室传到网上,立刻转给珍妮找的律师事务所读医疗报告的助理。同时,艾琳自己读你的病例报告,她给我写短信,说作为认识斯蒂夫的人,她读着感觉很艰难,她不建议我一个人读,如果读,旁边应该有人陪着。她处理跟死亡有关的案子(车祸)也阅读尸检报告,然而,关于你的解剖报告非常短,只有两页,她从来没有读过这么短的报告,艾琳给病例中心打电话,对方说,长报告还没有出来。这两页报告提到在心脏发现淀粉样变性(Amyloidosis)。
  艾琳趁午餐间隙来看我,说她飞快阅读了治疗报告,尤其最后一段,说你有“败血症”(sepsis)。这让我有一点意外,我一直想,你小手术后一天天在好,最后一天,突然出现呕吐、腹泻、血压低下,我想到你在脱水,恳求他们给你输液,他们不理睬,送入ICU,医生也说你“高度脱水,引起心脏、肝脏、肾脏衰竭。这是术后败血症。艾琳含泪说,如果医院没有及时给你抗菌素,这可能是一个“医疗事故案”。艾琳说,应该要求独立机构再做尸检报告,会比属于医院系统的解剖更中立。但是,斯蒂夫的遗体解剖第二天就火化了!我痛哭。
  书呆子艾琳疑问: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天,两个月之后才出两页报告?
  那个你生前没机会取你一块心脏活体的医生S,在你走后立刻电话我,要求我同意尸检。他先一步通过内部关系得到短报告,为了抢先在医学杂志发表高见,他要求同意隐去你名字发表报告,他说到其余报告还没出来——这个秃鹰,做安全俯冲,医疗事故跟他无关。我哭着冷静地想。
  凯瑟琳,你的摄影师老友也来了,我跟她描述病例报告,她说她有几个律师好友,我请求她帮助。凯瑟琳跟艾琳要病例,艾琳拖着不给。律师艾琳说,病例属于隐私权,她发给律师事务所文件链接,对方一下载,她立刻关闭链接,说你的病例资料不能在网上随便流传。
  艾琳一开始不相信我的话,说我是震荡症候群,现在也帮着找律师了。她自己做相关的案子,但是经手的案子都太小了,不具备打官司的能力。我观察到,艾琳找的律师是和她年龄相近的女性,她崇拜大法官金斯伯格,在男性律师天下想杀出自立的路?你的案子会成为上等辩论?(但是艾琳连上庭都不敢),我同时推测,如果你构成一个医疗事故案,艾琳守在案子边上,好和她认识的律师分成?
  原谅我的残酷。
  我也为你寻找律师。我读了珍妮介绍的法律事务所。这家事务所打赢的案子钱数巨大,一个案子赢九百万,一个案子赢六百万,标的最小的案子比你赢的一百万少一点,是五十万。这些天文数字和案子公开展示在事务所网页上,这是他们的广告,很难让人不动心。律师艾琳是业内人士,在标的几千块几百块的小案子里苦苦循环,她为此动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你对“好案子”也一定动心。一开始我就告诉——安顿艾琳,大事务所是不会和你分享案子收入的,你是我的律师,如果斯蒂夫是一个案子,你跟着我(分)。她听得懂。
  艾琳同意凯瑟琳加入我们,因为凯瑟琳找律师会先问一句:和大医院有相关利益吗?法律地说,有,是不成的。这是凯瑟琳最懂的法律,对具体操作她一无所知。凯瑟琳是穷艺术家,炖一大锅蔬菜,分装盒子,放入冰柜,炖一次吃一个月,她的小房子是父母帮她付清贷款,乱糟糟;她基本住在车里,车也乱糟糟。如果斯蒂夫你是一个案子,如果案子能赢,我想到替你给她成立的非盈利组织捐款。她周末带人森林徒步挣可怜的小钱,现在她出示她的律师资源了。
  我注意到,珍妮联系的法律事务所打赢的案子大都是火车事故,火车保险费非常高,赢火车保险比医疗事故容易得多。
  我打入“医保事故”(Medical Malpractice),看到网上各种律师广告,我一一阅读,这些律师业务涉及车祸,我读着,哀哀地想,斯蒂夫,你自己就做这类案子,你最看不起广告律师。做追车祸现场救护车律师,在电视、路边、车尾、网上打广告,拿到案子分给各种律师去做,赢了案子拿走一半律师费。诺亚跟你分过追救护车案子,他因此被嘲笑。而我,现在只有通过网络广告为你寻找律师,你会落入垃圾律师手中?这让我高度惊恐。
  做医疗事故案的网上律师广告,除了摆出赢的标的,还包括“名声”——“百强律师”什么的。斯蒂夫,你从不混得奖圈,你踏实做案子挣出口碑,你不接没有质量的案子——現在是:这些得奖律师认为你够一个值钱的案子吗?我似乎才意识到,走到这一步,是多么冷酷,我继续走吗?
  长解剖报告出来了,还是我和艾琳去病例中心拿的,有九页,打印出来,没有收费,说上次一起交过了。艾琳预先带了一个大信封,她接过报告,直接放到信封里,说带到办公室云储存,避免我读着受不了。我就没有读。艾琳电话告诉我,九页报告针对“Amyloidosis”,说在你的心脏、肝脏、肾脏里,都发现Amyloidosis——淀粉样沉淀,这份报告意指:你由于Amyloidosis各脏器发展而离世。
  在你走的前十天,是你提示当时主管你的神经内科医生做心脏MIS,然后你我被告知说你有Amyloidosis,我们并不是很在意,那时候我们的第一考虑是,你咳嗽不止,肺部有积水,水抽了又回,化验检查没有癌细胞,没有TB,没有异常。   那时候我查了“Amyloidosis”的中文介绍,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紧急注意的,现在我又查英文维基百科,忽然意识到,斯蒂夫,难道你因此而突然地命到尽头?你得的病很少见,是这个病引起你持续咳嗽?引起你肺部积水?你生命最后十天还是在你的建议下做MIC看到心脏有淀粉样变性,说你因此用上(我恳求了一个星期)抗凝血剂是正确治疗,而因为这个新的诊断,肺部小手术应该格外地小心——高度重视术后照料?而医院护士和周末代班医生,完全忽视了,你的最后时刻,突然地到来。
  而你的两千多页治疗报告最后显示却是:败血症。
  ——我一直痛悔,一直纠结在,最后一天你出现腹泻,你高度脱水,我恳求输液,医院迟迟不给,ICU医生也说你高度脱水引起器官衰竭,我现在得知最后这个诊断和治疗。我又查维基百科,败血症词条下的几段描述,完全显示你在医院的遭遇,包括ICU诊断处理依据(包括完全不必要的手术和错误诊断)。
  我怀疑,所有的人:医生、技师、律师,现在都看网做诊断,做治疗处理,判断案子。
  如果你构成一个医疗事故案,接案律师必须是和医院没有相关利益的,最后时刻你在亚特兰大最大的医院治疗,哪些无利益相关的律师有能力/财力对付大医院诉讼?艾琳寻找的同龄律师朋友有MD背景的,明確说没有财力没有时间研究你的案子,小律师给艾琳推荐了几个做这类案子的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很难说是小律师认识的,还是网上搜来的,因为我已经看遍了做相关业务的律师的网页介绍,这些被推荐的名字我都见过了。其中有一位我印象很深,因为网上的职业照片好像酷牛仔,自我介绍是“猛打常胜”。我告诉了艾琳,艾琳立即给他打电话,谈了二十分钟,她觉得和这律师很投缘,因为他立刻说,肯定是医院有问题,他一听就明白了,说周末立刻读你的医疗报告,艾琳立刻给他发链接。过了一个礼拜,艾琳打电话问,他说休假去了刚刚回来,还没有看报告。艾琳立刻倒胃了——不诚实!

3月12日,2018年


  今天下午,我面见第一位律师(是我们找的第四位了)。这个律师是凯瑟琳托人找的,她催托付的人给这位律师写信,她读了介绍信,很不满意,干脆直接给这位律师写信,直指要点:斯蒂夫你突然离世,很蹊跷。她描述我的孤寂处境,她说我不是无名作家,但是英语口音很重,一般人难懂,她要求陪我一起见面谈。这位律师和你同名,也叫斯蒂夫。这个斯蒂夫约见了我和凯瑟琳。这个斯蒂夫也是上诉律师——能在法庭作战,和你一样;不像你的是,这个斯蒂夫一年不接几件案子,接的都是大案——数额巨大的。这个事务所是空寂的,走廊挂满古典油画,都是临摹品,但是不像我给你临摹的全是名画,这些油画作者是无名的,可能来自中国临摹村。
  这个也是白人的斯蒂夫,长着一双金鱼眼,有甲亢呢?这个斯蒂夫带着一个“护理专家”一起听案子,因为这家事务所也做护理失误案,一个护理失误死亡大案马上要上庭了,接待室一大堆档案箱,都是关于那个案子的。这个斯蒂夫告诉我和凯瑟琳,这边有一群律师和专家,对付那边的一群律师和专家,和我谈话之后,这边的律师组和专家组将聚集在这里讨论下周上庭。
  我默默想,我的斯蒂夫你有时也带着各种专家。护理失误死亡在老人社会很常见,离我并不远——我也几乎进了护理院。听这个斯蒂夫说,护理失误死亡案已经花了这边十三万美金的调查费,我默默想,这种案子都是律师投入调查费,赢了案子律师调查费全额收回(从顾客份额收回),我的斯蒂夫也是这样的……“谁能解读十二个头脑怎么想?”这个斯蒂夫问,他的意思我懂,是十二人组成的陪审团。
  这个斯蒂夫不在意我们听到他的内心焦虑,这位哈姆雷特独白to be or not to be——money or no money,能不能赢钱——大钱。我的斯蒂夫你也高度焦虑,但是你不会跟顾客这么说。
  我准备了一张斯蒂夫你的名片,一目了然,便于这个斯蒂夫查询。我还准备了一本我的书的英文版,附带各种文字出版(这个斯蒂夫是吃惊的,我只为证明,凯瑟琳说我英语口音会让人理解有问题,我丢失了有些词的精确性)。我把你的名片,放在这个斯蒂夫面前,叙述你的最后时刻。凯瑟琳坐在我身边,我预先跟她说了,我说医学名词结巴的时候,请她代嘴帮我一下,我永远说不好:Amyloidosis(淀粉样沉积),还有Sepsis(败血症)的英文——尽管看着很短。我还准备了洗肾机、呼吸机、脱水、麻醉,和你最后一天治疗处理有关的医学名词。
  这是我第一次对人用英文完整说你的最后时刻(你的家人没有时间听,凯瑟琳和艾琳也没有时间完整听)。
  小手术后,你一天天恢复,第四天大雪天,交通不便,很多护士没来上班,来的年轻小护士甚至不知道病服带子和扣子在哪里——当你腹泻弄脏病服;而她一点不傻,她知道当医生来的时候赶紧把呼吸压力器放在小桌台——这是护理手册明文要求的!你腹泻还弄脏氧气量拇指器,高大的男护理说,换一个医院要多收费,我说那也得换啊。撤掉了,没有装,我要求了又要求,从下午一直求到晚上。你头疼,你肩膀疼,我呼救,护士长给你个加热袋,笑眯眯打发了。我要求给你输液,我说你在脱水,护士说等着,医生没有回答呢。交班时候突然发现血压低到非人程度(52/20)!我呼叫护士和看护,她们迟到,越来越迟,表情厌恶地看你又腹泻,看我跪下帮你擦干净;擦干净了,又腹泻了,我又擦。你很难站住了,但是你爱干净。小护士终于来了,训斥我:你再这样做,我把你扔出去,我追到护士中心,所有护士站在那里,我对小护士说,你还没有来到世上时我就在做护士。我观察出入量,斯蒂夫腹泻脱水,我恳求输液,护士长说在等医生回答……
  我哭着跟这个斯蒂夫叙述,但是我没敢多说小护士是黑人,我不知道能不能跟律师说肤色歧视,不知道能不能说,黑人看一个黄种人嫁一个白人有没有歧视感。
  我的斯蒂夫你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很小心,不想让护士医生知道你是律师,你知道医院害怕律师,害怕官司。我也高度礼貌,没人知道我是“作家”,他们知道我是护士了,因为ICU医生提到,“你曾经是护士”……无论你和我多礼貌、多周全、多为他们着想,你被送入ICU还在腹泻,你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弄脏床垫”,护士笑着说,回头给你换,那是你离世前十一个小时,他们没有给你换床垫……   我哭着跟这个斯蒂夫叙述,哭着却一口气不停地说,律师的时间是值钱的,是不等哀痛的,这种案子都是免费咨询,是赢案子才收费的,免费咨询一般是一个小时,我哭着注意着我说了四十分钟了,可能说长了。你不能让律师烦了,律师会因此判断你是一个啰唆的“坏”顾客,会考虑要不要接案子。叙述不能太戏剧化,这不是写意识流小说,你不能水了吧唧,要客观,要有开宗明义的短导语,我简述斯蒂夫你一个半月前的治疗,我不能显露过度哀伤——来到这里的人哪一个不哀伤?哀伤说明你不够理智,也许就不够格出庭作证,何况我的英文表达不完美——斯蒂夫我的如此存在误了你的命吗?!
  这个斯蒂夫的结束语是,他要上庭一个星期,然后放春假一个星期,然后看你的报告,同时旁听的护理专家读斯蒂夫你的医疗报告,六个星期后这个斯蒂夫会告诉我,这是一个案子或者不成为案子,“人们到我这里来,有人想得到正义,有人没想太多,却有结果。假如不能成为一个案子,我将告诉来人,这是一个悲剧,但这就是结尾,继续别样的生活……”这个斯蒂夫,口气犹如上帝,这套说辞,是对来访者说了无数遍的台词。
  听到这些话,我为当着这个律师斯蒂夫哭泣而深感羞耻。我跟自己发誓,再也不跟律师哭了。
  当这个斯蒂夫出去的时候,我收起桌面上斯蒂夫你的名片。
  斯蒂夫你是誰,是不是他的律师盟友,是不是跟他有同样的爱好,你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关紧要,甚至你是一条狗(就像新闻正在报道:美国航空公司为空中死去的那条狗赔款),要紧的是,这是不是一个医疗事故,是不是可以得到索赔的案子,那条狗是一定的了,航空公司有的是钱。斯蒂夫你是不是一个案子,一个怎么表达最便捷最合适最可能成为让律师动心的案子。你是谁,无关紧要。
  没有律师在意你是人,是好丈夫,我最好的朋友,你有一颗优秀的灵魂,你只是一个案子——可能的案子,即便你是一个坏人,你一样是一个可能的案子,也许是一个上好案子呢。我说不说流利英文,是不是流落他乡需要帮助,这个同名斯蒂夫是完全无感的,他是本地人——美国本地白人,三代律师的本地人,这个人对流落他乡无感,这个人的世界人人说英文,其他语言是无效的。
  这个斯蒂夫,看都没看我放在桌上的你的名片,一个斯蒂夫对于另一个斯蒂夫,连名字都不是,只是一个案子——假如能够成为一个值钱的案子。
  艾琳短信问我见律师的情况,我报告她,我没有签署任何合同,这律师也没有问我是不是还在找其他律师,他只关心一个案子是不是肯定能够赚大钱。我再次请艾琳帮着问,就问在为你做收尾业务的接受者克莱夫。他退休之前做医疗事故案,而艾琳一直在等她的同龄律师回答(她会因此分成?),就是不问克莱夫,迟迟地,现在艾琳终于问克莱夫了。
  克莱夫跟艾琳说,对斯蒂夫突然离世他是有疑问的。艾琳现在终于说,在你追思会上有些律师也问到,斯蒂夫怎么就突然离世。诺亚、蛋、艾琳的老板托尼等人,这些和你分享案子的最接近的律师,在你最后几天还一起谈笑风生的律师,这些也做事故——错误死亡案的律师们,怎么都一声不吭?背后没有任何议论任何怀疑吗?当然,他们能做什么?他们都不如你更有经验,他们依靠你的经验和判断,我特别不能跟这些不可靠的律师泄露你的资料。
  我继续催促凯瑟琳,我求她找更多的可能的律师。凯瑟琳又找到一个,是一个大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她再一次要求见面谈,我再一次准备我的叙述。叙述是痛苦的,是需要准备的,很多年前我当戏剧导演时候就深深懂得提前准备台词的重要性,要默默地过一遍所有要说的,就像斯蒂夫律师上庭之前都要准备说词,一次次地准备,一次次地预先背诵要说的,我想到,下一次见律师我要缩短叙述,要更为冷静,把你走时刻我的痛清晰地放在心里——以帮助我的说辞生动,同时,保持叙述的逻辑性,律师很怕没有逻辑的顾客。这个合伙人立刻回信了,拒绝看案子,因为他退休了,没有话语权了,他倒是有时间长篇大论了,说做这种案子很需要资源,需要投入钱做调查,案子期限是发生之内的两年。
  我读着信,失声痛哭,第一次意识到,你将被拒绝,我将被拒绝。
  凯瑟琳问我:想继续找律师还是放弃找——假如继续找让我太痛苦。
  我沉默,我回答:我不找也被痛苦折磨,被斯蒂夫的诊断折磨,被最后一天究竟怎么回事折磨。我被痛苦深深地折磨,斯蒂夫的灵魂,何以安宁。
  我反问凯瑟琳:如果我继续找你会继续帮我吗?你不痛苦吗?
  凯瑟琳说她在意正义。
  我继续问:那么你在意潜在的钱吗?
  她顿时脸红了,结巴了。她从来没有结巴过。
  我说:假如斯蒂夫不够一个案子,假如结果一分钱也没有,你后悔为斯蒂夫花了精力吗?
  凯瑟琳沉默。
  将近半夜,我再一次翻看你的手机,看你生命最后一个星期给我的短信,是关于诊断和治疗的。那时候我在医院旁边的超市为你买水果和软和的纸巾,你总是咳嗽,我要你每一次咳嗽之后擦嘴时候纸巾是最柔软的。你写到:xinxin,他们MIC发现我心脏有脂肪性沉积,这是可以治疗的。你还写到用药,写到可以出院等手术但是保险公司和收费规定……
  我的斯蒂夫,当你写短信的时候,你的内心对这个诊断有恐慌吗?我在你最后的句子里一点点都没有读出恐慌,也许,你到生命最后的时候还一直想着保护我,你不希望我恐慌……
  我把你最后的有关诊断和治疗的短信,转给凯瑟琳,再转给艾琳和你妹妹珍妮,我让这几个帮你找律师的人保持在same page——同一页,我深知,没有谁和我在同一页。
  关于“淀粉样沉积”。我问了远在伊利诺伊那位中国—美国神经内科医生(他爱好写作,他关心你),你中风后他远程帮忙,说特别要注意心脏情况,弄清引起中风的原因,防止下一次中风。当第二次小中风出现,立刻消失,医生们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我和他远程讨论,他认为阿司匹林什么的是不够的,应该上凝血药,我要求了(你走后参与治疗你的心脏科医生S说我是对的)。现在我问曾经远程相助的神经内科医生,淀粉样沉积会引起中风吗?他说会,但是很少见。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你走得这么突然。   残酷地说,如果是淀粉沉积引起中风,我们在你的头颅MIC看到栓塞,你也看到片子(然后栓塞稀释了?而脑神经发生旁支链接——语词表达绕道而行),绕道而行的結果,你知道。后来我们知道,你离世后,解剖证明你不仅有心脏淀粉样沉积,还在肝脏和肾脏有(难道他们这样来“后解释”你肾脏衰竭?应该本是临床护理问题导致的高度脱水引起啊),如果他们诊断是淀粉样沉积引起中风,为什么他们不为你做脑颅解剖?——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身体时我准备看到,但是没有,他们只要证明维基百科的条款。
  我还问了我的家庭医生(美籍华裔)。你咳嗽治疗后期她也为你看诊,你最后一次住院前她帮助过你。最后手术医生提到可能是结核吗?因为我们去过东欧(寻找你家族的根),医生说东欧是结核高发区,但是几个交叉治疗你的科室,没有哪个科检查这个最简单的项目,结核皮试,我的家庭医生的护士做的皮试,阴性反应。你突然离世,让我的医生极感意外,我说到“败血症”,她说是了是了。最近我又微信我的家庭医生你的诊断“淀粉样沉积”,她说,这能够解释所有的现象。我就进一步问她看过“淀粉样沉积”病人吗?她说从来没有,她只是在书里读到过。
  那么,你一侧肺水,没有结核,没有癌细胞,持续咳嗽半年以上,他们最后检查了你的积水右肺——手术成功的右肺了吗?淀粉样沉积以什么状态堵塞什么地方引起一肺反复积水?或者他们根据他们要的结论找证据?我的斯蒂夫,我哭,我想,究竟什么病让你突然离世,产生淀粉样沉积和人体免疫机制有什么关系?你从北方到南方三十年,南方这里花多树密,是花粉高发地带,你最后十年花粉过敏了,吃抗过敏药,用有激素的喷雾剂,这些药物对免疫机制有什么影响谁研究了吗?流行的脂肪肝是不是淀粉沉积?如果把我解剖了我身体各处器官有多少淀粉沉积?维基百科说淀粉样多器官沉积会影响到外侧神经功能,这能够解释你的胃反酸,你的鼻涕倒流鼻腔?(几乎美国一半人被胃酸倒流和鼻涕倒流困扰,各科各治,包治小病的家庭医生,有谁把一个人的机体联系到一起观察考虑?)
  你最后的症状符合“败血症”描述。作为律师,你没有接触过败血症案例吧,你我都没有想到败血症的任何可能,你我以为这几乎与第三世界医疗同语?你因为败血症突然离世?在头号医疗超级器材监督的美国是一个羞辱?而它是这么普通,美国医院更是单间旅馆,而我,四十年前是内科护士,我眼睁睁地没有外科败血症知识地看着你离开我,我对不起你的如此信任……
  我知道都是徒劳了,但是我继续找律师打官司。我甚至托了你的老友拉丁文教师卡拉,因为我记得她有一个在你毕业的法学院当法律教授的朋友,在卡拉的party上我见过这个女教授,我请卡拉向她打听做医疗事故案的律师。卡拉说,啊,我有个前同事就是律师。律师当中学老师?让我意外——让我本能感到什么。
  我打入这个律师地址,通过谷歌,我看到一条破街的一个破店楼上有一块出租招牌,应该是这个律师的事务所。我看到这个律师照片,肥头大耳,脖子刺青,肥手背生着皮癣。我曾经以为这样的律师只在流行电视里存在,当然,斯蒂夫你说过,电视里败破不着调的律师太真实了。卡拉说这个律师对你的案子有兴趣,卡拉问他怕跟大医院对打吗,这律师说就想打大医院!卡拉就替我——替你做主约时间带我去见这律师。我婉言拒绝了。斯蒂夫,你的灵一定会断然地拒绝这样的“律师”代理你。这让我更了解你的拉丁文女教师老朋友,离你的专业、你的生命内容,多么疏离,没有最基本的知识,也不会因为曾经知己而搜索一下有关法律以提升知识层面,人就是这么忙碌着,循环着,等下一张工资单。斯蒂夫,你知道拉丁文和词语演变,你知道法律词的拉丁词根,你不需要搜索,当然,你也等下一个案子,下一个进项。
  这里面埋藏黄种人和白人夫妻的种族歧视吗?我问黑人卡拉,当然,她回答得如此肯定,我要是不回学校教书,我在那里,斯蒂夫不会走。她说得如此镇定,我的存在的罪过,被她的想法泄露。
  告诉我怎么办,我的斯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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