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辨主脉,何论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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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为什么说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是金庸客栈?》(《文艺报》2020年11月6日,以下称“前文”)一文中,笔者提出,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必须是新动力机制的发生地,“因为只有新动力机制产生的内在影响力,才能推动这一新媒介文学高速成长20余年,形成自成一体的生产机制、社区文化、文学样态、评价标准”。由此,确定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是开启了论坛模式的金庸客栈。这个观点被欧阳友权概括为“论坛起源说”(《哪里才是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文艺报》2021年2月26日。下称“欧阳文”),对于这一简洁准确的概括,笔者欣然接受并致感谢!但对欧阳文提出的“网生起源说”以及马季随后主张的“现象说”(《一个时代的文学坐标——中国网络文学缘起之我见》,《文艺报》2021年05月12日。下称“马季文”),笔者不能认同,借此回应机會,对前文观点做进一步阐述①。
  一、“生于北美”的网络文学并非“成于
  本土→走向世界”的网络文学
  欧阳文的主要观点是,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应该是最早产生汉语网络文学原创作品的“现场”,基于“网络无国界”的观念,这个“现场”的地理位置可以不在中国大陆;基于发展的目光,早期机制可以不那么成熟。文章认为,“网生起源说”是更具“历史真实性与逻辑合理性的”,“如果我们抛开其他附加因素而回归‘起点’的本意;抑或说,如果我们承认网络文学是基于互联网这一媒介载体而‘创生’于网络的新型文学,那么,就只能回到这一文学的原初现场,选择‘事实判断’而非‘价值判断’,即如前文所说的‘用事实回溯的办法,而非概念推演’,我们将会得到一个简单而明确的结论——中国的(汉语)网络文学诞生于1991年的美国,1994年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后才穿越赛博空间而挺进中国本土,并延伸壮大出蔚为壮观的中国网文世界。”文章最后总结道:这条“生于北美→成于本土→走向世界”的生长线,“让源自海外的网络文学以文化软实力的自信开启‘出海’之旅,打造了世界网络文学的‘中国时代’”。
  “网生起源说”的原理确实简单明确:有网络的地方自然有网络文学,就像有水土的地方自然有植物。马季的“现象说”也主要是这一逻辑,但选择了一个更加成熟的“成于本土”的节点并依据《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连载(1998年3—5月)和榕树下的建立(1997年12月)将之确定在了1998年,而非更早的“生于北美”的1991年。“若是对中国网络文学做一句话溯源的话,顺序应该是这样的:北美留学生邮件和论坛+少君——黄易+《风姿物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榕树下文学网,1998年瓜熟蒂落钟声响起,一个时代新的文学坐标由此建立。”但如果此二说成立,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网络革命在全世界发生,却只有中国出现如此蔚为大观的网络文学生态,而引领互联网革命的欧美并未生长出一种有别于印刷时代文学工业的网络文学工业?由此也引出第二个问题,那条“生于北美→成于本土→走向世界”的生长线是否仅存在于研究者的理论构想之中?因为,欧阳文中“生于北美”的网络文学,并不是那个“成于本土并走向世界”的网络文学;马季文中“瓜熟蒂落”的网络文学,也并非之后高速成长、今日用户数以亿计的那个网络文学。
  在提出“论坛起源说”时,笔者之所以强调“用事实回溯的办法,而非概念推演”,就是担心,如果按照某些“简单明确”的概念去推演,很可能找到一个符合定义,但事实上和中国网络文学实践不大相关或没有明确演进路线的“源头”,这个源头很可能就是最早使用互联网技术的北美留学生创作(由于篇幅所限,前文只谈到了超文本,未能涉及这一复杂问题)和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其结果是,研究界确认的源头网文界不认。这倒不仅是圈子意识,而是在以趣缘划分的互联网空间,这几个“部落”间确实没有什么交集。
  “概念推演”的方法可能产生按图索骥的偏差,原因是,目前研究界能达成共识的网络文学概念太基础了,基本就如欧阳文所说的“网络文学是基于互联网这一媒介载体而‘创生’于网络的新型文学”。这个概念里只有媒介属性这一个规定性条件——当然,将网络性定义为网络文学的核心属性,这本身是包括欧阳友权老师、马季老师以及笔者在内的网络文学研究者多年努力的成果——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初,为与纸质文学做区分,尤其是为了反抗将网络文学仅仅视为通俗文学网络版的传统精英文学观念,强调媒介属性是十分必要的。但是这个“抛开其他附加因素”的概念内涵却不足以支撑对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的解释。
  所以,在判断中国网络文学的起源时,性质判断是必要前提。笔者所说的“事实”,并非仅仅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而是特定的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前文使用“事实”一词确实有含混之处,如果更大胆一些,直接用“史实”会更明确。前文提出的“论坛起源说”就是基于对中国网络文学主脉性质的判断:中国网络文学的主导形态是商业化类型小说,其生产机制是起点中文网于2003年10月成功运行的VIP付费阅读制度,这一制度将消费经济的基因和互联网的基因相结合,从而产生了中国网络文学独特的商业模式和文学模式,即基于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的粉丝经济模式和“以爽为本”的“爽文”模式。在此判断的基础上,通过对网络文学发展早期的文学原创社区的运行进行考察,发现金庸客栈代表的论坛模式具备了以上核心要素,因此被定为起始点。当然,如果笔者对中国网络文学主脉性质的判断不能得到公认,也只能是一家之言。
  在笔者提出的“论坛起源说”里,论坛模式提供的“新动力机制”是必要条件,而非欧阳文所说的“附加条件”“充分条件”。笔者同意欧阳文中所说的,新事物的功能范式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完善的,但雏形里必须具备核心要素。相对于起点中文网的VIP付费阅读制度,金庸客栈的论坛模式也是不成熟的,但具备了UCG模式的基础。而《华夏文摘》等平台的网刊模式,其成熟形态是榕树下式的编辑主导型网站模式。新生事物总是在发展中成熟起来的,但稻子再怎么进化也进化不成麦子,因为基因不同。这个基因就是网络性——不是因为诞生在互联网空间就天然具有的媒介属性意义上的网络性,而是将网络基因内化为平台基因的网络性。   二、并非所有的网络平台都具有网络基因
  欧阳文认为,“网生”文学需要两个逻辑关联的基本条件:一是技术基础,二是文学制度。“前者为网络文学的出现提供媒介载体和传播平台支持,后者则让网络文学形成机会均等的生产机制和互动共享的话语权分发模式,而1991年诞生于北美的汉语网络文学就最早具备了这两个要件。”
  对于“网生”文学的两个基本条件,笔者是同意的,但结论却不能同意。笔者认为,1991年诞生于北美的华语网络平台,其文学制度恰恰尚不具备网络基因,甚至,当时还不具备支撑文学制度发生变革的技术基础。
  欧阳文一直将“网生”文学的起源地指认为1991年的北美,而没有直接指定为1991年4月5日创刊的《华夏文摘》,应是为了强调万维网发明的意义,“1991年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研发的万维网(WWW,World Wide Web)實现商用,消除了Internet去中心化平权架构中信息共享、多点互动的技术障碍,使下移的文学话语权在消解传统的文学圈层后,实现了‘人人皆可创作’‘时时都能评说’的新型文学制度。这个被尼葛洛庞帝称之为‘划时代分水岭’的媒介革命,唤醒了文学网络化的努力,促成了文学与网络的‘联姻’,文学才有了实现‘网生’而登上历史舞台的技术和制度基础”。
  遗憾的是,这里的时间点有一定失误。万维网在1989年3月由蒂姆·伯纳斯-李提出设想,当年12月首次编写网页,但最初几年只在研究机构间使用,直到1993年4月底才宣布开放给公众免费使用。《华夏文摘》是在1994年6月才推送到万维网上的,此前一直靠群发邮件方式发行,即使有了万维网,也不过多了一个推送方式。
  作为最早的华语网络平台,《华夏文摘》在华语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限于文化理念和技术限制,《华夏文摘》的性质确如其名,是一份定期出版发行的网络文摘杂志,网络在这里只是一种更先进的传播媒介。在内容上有强烈的精英导向,以政治文化为主,文学只占很少的栏目,原创内容也是两三年后才逐渐多了起来。如欧阳文谈到的“创刊号上发布的《太阳纵队传说》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一篇汉语网络原创散文”,其实也是转载,文章底部标注有“本文转载自《今天问》文学杂志1990年第2期”(《今天问》为《今天》笔误)。马季文谈到的“被认为华文网络文学开篇之作”的《奋斗与平等》(《华夏文摘》第4期,作者马奇,本名钱建军,其另一广为人知的笔名是少君),文章底部也标注“由《中国之春》供稿”。没有注明出处的,是否为网络原创,其实也不能确定②。
  海外华人网络平台进入文学原创时代,应该以方舟子等人创建全球首个原创性中文综合类网络杂志《新语丝》(1994年2月)为标志,随后又有《橄榄树》《花招》等原创文学网络杂志问世。孕育它们的母体ACT中文新闻组(alt.chinese.text,1992年6月)倒是一个类似中文网络论坛的环境。但因后期帖子多污言秽语,被很多人称为“公共厕所”。从中出走的活跃分子建立的原创文学平台,依然采用编辑部统摄的网刊模式,这一模式一直延续到榕树下和早期的红袖添香。
  马季文认为,“1997年12月朱威廉创建‘榕树下’文学主页,及1999年8月‘红袖添香’书站开启,网络文学的大众性和广泛性才真正得以实现”。在当时以文学期刊为绝对主导的当代文学生产环境下,主页、网刊、书站的出现,确实会产生大众性和广泛性的影响(但为什么是榕树下而不是黄金书屋,是红袖添香而不是晋江文学城?这里面仍难免有传统主流文学视野的局囿③)。然而,由于其内在模式是延续传统期刊的,其大众性和广泛性是受限的,后来证明也没有强劲的生长力。编辑部的“把关系统”就像给网络的汪洋大海装上了一个水龙头,使互联网去中心化、多点互动的技术特性没有发挥出来。真正实现了“基因突变”的是论坛模式,它把互联网技术上的突破,落实为平台运行模式的突破,从而形成“人人皆可创作”“时时都能评说”的新型文学制度,把印刷文明“精英中心”主义制度下被压抑的文学力量大大解放了出来。因此,笔者虽认同马季文认为的“中国网络文学是多源头的”,但更强调真正的变革是自论坛开始,而非编辑主导的带有过渡性质的榕树下。
  在媒介变革时期,早期探索者具有过渡性质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不仅有媒介技术和路径依赖的限制,也有文化观念的限制,或者坚持。在彻底网络化的时代,以编辑为主导的文学网站或许还会存在,在人人自我中心化的“茧房”中,甚至可能成为新的精神标尺——即便如此,这一脉网站也只能以小众的方式存在,可以视为精英文学传统的不绝如缕或网络重生,但不适合作为新媒介文学的起点。
  马季文将笔者“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应是金庸客栈”的观点称为“站点说”,“‘站点说’相对简单,谁建站最早自然那里就是发端之地。这当推1995年8月中国大陆第一个出现的BBS‘水木清华’和1996年8月新浪旗下的‘金庸客栈’,但这两家前者是局域网,不对大众开放,后者则是金庸武侠小说拥趸聚会的场所,后期才逐步演变为开放性的大众写作平台。1997年6月,网易公司成立,8月向用户提供免费个人主页,这是网络小说站点得以发展的基础。此后的‘碧海银沙’‘黄金书屋’,以及相继出现的‘龙的天空’‘西陆论坛’‘旧雨楼’‘西祠胡同’等BBS合力形成了网络文学最初的联盟。”
  “站点说”的概括,远不如欧阳文“论坛起源说”的概括精准,在这里,个人主页(完全受控于主页创建者)、书屋(读者只能阅读作品不能上传和交流)、论坛(BBS)、网站是混为一谈的。事实上,笔者将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定为金庸客栈不是因为它建站早,而是因为它开启了论坛模式。至于为什么不选择比它更早的水木清华BBS或比它更晚但孕育了龙的天空、起点中文网等网站的西陆BBS,笔者已在前文中阐明,不再赘述。
  三、“生于论坛”的网络文学才具有与
  世界网络文艺的联通性
  如果我们说网络文学是一种新媒介文学,那么其新媒介性如何体现在文学性里?换个更明确的问题,作为印刷媒介高度成熟期的类型小说代表(以报纸为载体的“日更”),金庸小说(包括被认为是玄幻鼻祖的黄易)和与之类型相近的网文(玄幻、修仙)区别在哪里?一个重要区别在于,网文生成于一个即时互动的趣缘社区,其核心套路体现了这一“愿望—情感共同体”(王祥语)的欲望投射。但最硬核的区别更在于,网文接受了电子游戏等网络文艺的影响,包括世界设定和升级系统,这直接影响了其世界建构的虚拟性质和“升级打怪换地图”的叙事模式。这也是就作品而言,最初以游戏同人小说面目出现的《风姿物语》会被“大神们”视为网文正根的原因。   《风姿物语》对网文早期作者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而非马季文所说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影响。马季做出这样判断的依据是“2003年4月,《风姿物语》转发于起点中文网之前,尚未见到在大陆有传播的记录”,但这一史料观察有误,应该是早期中文互联网的历史记录多已消失的缘故。据笔者对早期文学网站创始人的采访,当时大陆网民访问台湾站点是没有障碍的,很多人是罗森成名的元元讨论区(巨豆广场的一个论坛,鲜网前身)的常客。幻剑书盟前主编邪月谈道:“1998年能接触到网络时(拨号时期),通过各种搜索找到了鲜网的前身巨豆广场和六艺藏经阁等台湾网站。”他也支持《风姿物语》为网文源头的说法:“《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说是网络文学,但从来不是幻想类网络文学,更不是后来网络文学里的主流,在网络上的人气远低于《风姿物语》这样的幻想类作品。真正对整个现有网文模式和写法有影响的,的确是《风姿物语》。”④这些经常被大陆网民光顾的台湾网站上的文章会很及时地被“搬运”到大陆站点,《风姿物语》在1998—1999年就被转到黄金书屋等书站、论坛并逐渐产生影响。龙的天空创始人weid在接受采访时说,他在黄金书屋就看过十几本网络小说,“我还没到西陆的时候就看过网络小说,肯定有《星战英雄》《星路谜踪》,《风姿物语》至少‘太阳’‘月亮’‘星星’那三篇应该是有了”⑤。《紫川》(2001年开始连载,被认为是大陆早期玄幻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作者老猪的处女作)的作者老猪也曾在访谈中谈到,“成为写手之前”,他“最喜欢的前辈作家”是罗森、莫仁、田中(芳树)⑥。2001年11月宝剑锋成立中国科幻文学协会(起点中文网前身),罗森被列为居首的名誉会员(笔者存有页面截图,备查)。
  电子游戏是网络时代“最受宠”的艺术,因为它与网络媒介最匹配,而文学则是印刷时代的“王者”。所以,互联网虽然诞生于美国,网络文学却没有成长起来,在网络空间生长起来的是电子游戏,在文学方面是基于电影、电视剧、电子游戏的二次创作,即同人写作。欧美和日本的同人写作都对中国网络文学,尤其是“女性向”网文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至于电子游戏和日本ACG文化对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和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内在影响,这是目前特别期待网络一代学者深入研究的新课题。至少,我们今天可以认识到,文学只是滋养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一个艺术资源脉络,甚至未必是最强大的那个脉络——这一点,随着网络文学的进一步发展,网络性的加深,正越来越明显地显露出来,这是特别需要文学研究者跳出自己的专业局限认识到的。笔者曾在多篇文章和研讨会上称网络文学是“印刷文明的遗腹子”,这一说法是为了打破在印刷文明中形成的“文学中心”的惯性思维,今天看来,仍受制于线性思维的模式影响。网络文学的血统恐怕没有那么单纯,它不是文学的一脉单传,而是在网络文艺这一“块茎结构”中重新生长出来的。所以,它既不是通俗文学的网络版,也不是文学的网络版,而应该被视作网络文艺中的文学形态。
  对于网络文学中非“文学基因”的部分,绝大多数传统文学研究者至今都是相当陌生的。所有这些陌生的元素,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也都只能在论坛平台上找到,如海峡两岸的大学BBS、金庸客栈、元元讨论区等论坛,桑桑学院、露西弗等“女性向”论坛。其中,日本ACG文化的影响很大部分是经由台湾传入的。而在《华夏文摘》及榕树下等编辑主导的平台上,延续的仍是传统文脉,发表作品也是按传统体裁划分,如诗歌、散文、杂文等。产生差异的原因,与平台建立时间无关,主要与运行方式和主导者的偏好相关。这一时期文学平台的创建者都很有情怀,基本延续了五四运动以来的“严肃文学”传统,或是“纯文学”的追求(如榕树下艺术总监陈村就认为网络文学应有先锋探索精神),包括类型小说在内的通俗文艺,都难登大雅之堂。只有在人人可以发帖的论坛上,各种“精灵古怪”的东西才有机会冒出头来,并形成气候。早期能上网络论坛的人大都是理工科出身,他们在文学上不居于正统,因此也少桎梏。他们又是一群敏锐逐新之人,胃口强健,是各种世界流行文艺饥渴的消费者。
  无论是电子游戏、日本ACG文化还是好莱坞大片、纸质类型小说,都是成熟的文化工业的产物。由其消费者组成的论坛,自然携带了商业基因。消费文化的商业基因和论坛模式的网络基因叠加,形成基于UGC的粉丝经济模式,终于在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商业网站那里,创造出了VIP付费阅读制度。这一中国大陆原创的网络文学生产机制,是网络文学高速成长的核心动力机制,使类型小说在欧美网络环境中被压抑的潜力爆发了出来。或者说,由于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繁荣,补齐了世界网络文艺中相对薄弱、处于式微阶段的文学短板。所以,中国网络文学是世界网络文艺的一部分。
  “成于本土”的中国网络文学为什么能不期然地“走向世界”?为什么粉丝渠道那么畅通?为什么那些老外粉丝会自发地翻译几百万字的中国网文?为什么翻译中国网文可以盈利,近年来更成为各大网站争抢的盈利增长点?因为中国网文满足了海外消费者的刚需。在世界网络文艺的整体脉络中,中国的网文作者、读者与海外的译者、读者是同根同源的,分享着共同的底层逻辑和数据库资源,除了汉语的阻隔和中国文化的新鲜感,一切都是相通的,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而在传统文学这一脉,榕树下最终没有找到有效的商业模式。中国网络文学如果只有这一脉,现在的状况应该和其他国家一样,处于自娱自乐的状态,不可能形成具有“文化软实力”的规模力量。
  四、“中国网络文学”不同于
  “华语网络文学”和“汉语网络文学”
  最后,谈一谈中国网络文学起源的“国界”问题。
  欧阳文认为:“对于没有国界的‘网络地球村’来说,计较诞生于哪一个国家是没有意义的。网络文学的辨识只有语种区别,并无国家或地区的界限,世界上以汉语为母语的网络文学都可算作是中国网络文学,何况诞生于北美的网络文学本是出自华人留学生之手。”
  对于这个观点,笔者也不能认同。原因也正如欧阳文所说的,网络文学的诞生需要两个逻辑关联的基本要件:一是技术基础,二是文學制度。在互联网诞生之初,人们普遍有过“地球村”的幻想。今天,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互联网是有国界的,网络文学也是有国别的。   中国大陆网络文学之所以这么早诞生,发展得这么迅速,得益于当时中国科技兴国的发展战略。从互联网基础设施的建设进程来看,中国大陆并不比欧美晚多少,在亚洲地区,与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差距也不大(按照建立教育研究网的时间点,韩国,1982年;日本,1984年;中国台湾,1987年;中国大陆,1990年;进入ADSL普遍商用的时间点,日本、韩国、中国台湾都是1999年,中国大陆是2002年)。这对冷战格局下的中国大陆绝非易事,需要改革开放的大好环境和那一代国家领导人的高瞻远瞩。
  在有关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相关论文中,笔者曾多次谈论过,从全球媒介革命的视野来看,中国网络文学独成奇观,其原因与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学体制直接相关,是各种“阴差阳错”导致的“得天独厚”。2014年“净网行动”以来,国家政策对于网络文学发展的引导和管理日益加强。今天,中国网络文学已经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在“走出去”时,已然肩负展现中华文明、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使命。在这里,中国性是不能虚化为汉语的,“计较”哪个国家是有意义的。
  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能否定在中国大陆以外?这个问题可以换一个角度来问。假设中国大陆没有网络文学的生长条件——互联网设施建设晚个十年八年,或者一开始政策管控就特别严——用汉语写作的网络文学只在海外开花,是否能叫中国网络文学?笔者认为,应该叫华语网络文学更妥当。中国网络文学与华语网络文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欧阳文使用的“中国的(汉语)网络文学”这个概念令人迷惑。笔者的理解,莫非指“中国的(汉语)网络文学”之上,还有一个范畴更大的概念“中国网络文学”,包含非汉语的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比如“中国的(藏语)网络文学”]?抑或只是表达“世界上以汉语为母语的网络文学都可算作是中国网络文学”?
  按照目前学术界通行的概念划分方式,“中国文学”的概念中自然包含“少数民族文学”和“海外华语文学”(但一般具体说到后两者还需特别提及),但当说到“华语文学”时,一般不涵盖中国大陆文学。“华语文学”的概念背后,有国族之别和政治地理区域划分的含义。如果只强调语种的区别,可用“汉语文学”的概念。
  对于网络文学的概念界定,笔者认为最好沿用这些既有的学术概念。一方面,网络文学研究也逐渐纳入学科化体系;另一方面,这些概念经多年使用,尽管还会有矛盾含混之处,但错误率更少些。在笔者的概念里,“中国网络文学”是以中国大陆的网络文学为主体的;“华语网络文学”指的是中国大陆以外的华语创作,包括中国港澳台地区。如果实在需要一个概念涵盖所有使用汉语创作的网络文学,那么,“汉语网络文学”似乎更合适。这一概念只强调语种的区别,国族、地域概念会被大大虚化,不能说以汉语为母语写作的网络文学就是中国网络文学。因为有些语种是很多国家的母语,如英语网络文学,你说它是英国的?美国的?还是澳大利亚的?
  对于中国网络文学这个概念而言,中国大陆的地域属性绝不能虚化,因为文学制度不是虚化的。北美的网络文学、中国台湾的网络文学,即使对中国大陆网络文学的发生产生过重要影响,其平台运营模式和文学样态都不能照搬。
  比如,《华夏文摘》时政色彩极其浓厚,文学创作以留学生的表达乡愁为主。所以,虽然在文体上基本延续纸刊传统,以杂文、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回忆录为主,仍能聚拢人气,引发共鸣。但当朱威廉把他的个人主页榕树下移到中国大陆成立编辑部后,他首先考虑的就是政治安全,编辑部审稿,首先严把的是政治关,艺术标准反而很宽松⑦。于是,散文、小说更多的是“网络文青”的自我抒情、自我表达,很难形成社区讨论,也缺乏商业价值。
  再比如,台湾元元讨论区(1998年)曾聚集了两岸及港澳地区的早期网民,龙的天空、幻剑书盟、起点中文网等多家早期网站、书站创始人都曾混迹于此。2000年元元创始人沈元想走商业化道路,就可以自己成立出版社,利用台湾类型小说出版和出租书屋的渠道,实现了“线上连载—线下出版”的商业模式。这一模式也支持了中国大陆第一家商业网站龙的天空的商业化道路,可以说,中国大陆网络文学商业化发展的“第一管血”是台湾出租屋市场注入的⑧。但这个市场对于大陆网文作者而言毕竟太小,而在大陆出版,就会遇到如何与出版社合作等一系列问题。最终,龙的天空商业失败,起因就是与合作出版社的一场官司⑨。起点中文网之所以孤注一掷,走当时人人不看好的线上收费道路,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想到,绝处逢生,创出奇迹。
  从以上发展史实中,我们可以看到,考察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和发展问题,离不开对中国大陆的具体制度环境和消费环境的考察,终归是一方水土才能养一方文学。
  关于中国网络文学的起源问题,笔者赞成多起源说。每一条大江大河都是由多条河流汇聚而成的,何况互联网本身就是去中心的。《华夏文摘》可以作为北美华人文学的源头,但难说是华语网络文学的源头。因为中国台湾的网络文学自有其源头,笔者倾向于定为元元讨论区(1998年)或诞生了《风姿物语》(1997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1998年)的高校BBS(始建于1990年底),甚或上溯到Tigertwo(虎二站)BBS(1994年10月)。如果超越国别、地域,单以语种论,以《华夏文摘》为代表的网刊平台,或可作为汉语网络文学最早的发生地。之所以不称源头,是因为源头便意味着源流。互联网空间理论上是相通的,但事实上被无数趣缘空间所阻隔。没有明显渊源关系的文学,只能按时间节点排序。但中国网络文学的源头只能在中国大陆,也可以分为几个脉络。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网络类型小说(网文)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开启论坛模式的金庸客栈(1996年8月);榕树下(1997年12月)开辟的则是与纸质文学传统更具连续性的精英文学脉络;“女性向”文学也可以梳理自己的脉络,其起始点应该是桑桑学院(1998年5月)。雖然源头各异,但正源只能找主脉。恰巧,金庸客栈建立时间也是最早的,既是主脉又是最早,免去了很多麻烦的论证。   将起始点锚定在金庸客栈,可以更加明确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性质及其在世界网络文艺中的定位:中国网络文学是世界网络文艺的一部分,它的诞生深受世界流行文艺的滋养,以中国原创的生产机制为动力,为类型文学这一在印刷媒介中成熟的文学形态插上了网络的翅膀,使其在总体数量规模和类型丰富度等方面都获得了长足发展。当中国网络文学再次走向世界,不但展现了中华文明的传统魅力,也使文学这一古老的艺术形态焕发青春,继续成为当下世界网络文艺中的活跃部分。中国网络文学对世界流行文艺“反哺”,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世界文学的媒介变迁。
  【注释】
  ①非常感谢欧阳友权老师和马季老师的回应,使“如何确定网络文学的起点”这一重要问题得到更多关注。2020年11月,笔者在《文艺报》主持的《网络文学的历史与前沿》开栏,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为什么說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是金庸客栈?》,后来也陆续发表了几篇文章。在撰写本回应文章的过程中,笔者的观点也得到深化。此番再度抛砖引玉,期望更多学者批评指正!相信在如此健康诚恳的争鸣环境中,网络文学一些最基本的定义、定性问题将得到有效探讨。无论最后是达成共识,还是各方坚持己见,都将使研究获得扎实进展。
  ②笔者存有《华夏文摘》创刊号、第2期、第4期截图,备查。
  ③榕树下1997年12月建立时只是朱威廉的个人主页,产生更大影响是在1999年7月设立全球中文原创作品网编辑部以及随后正式建站之后。黄金书屋建立于1998年5月,一度主导了网络阅读风向,甚至有“上网读书不识黄金书屋,再称网虫也枉然”之说。晋江文学城第一阶段始于1999年7月,福建晋江电信局“晋江万维信息网”建立文学站点“晋江文学城”,比红袖添香还早一个月。但榕树下和红袖添香与传统文学界合作较多,气息也更相近,更能进入传统研究者的视野。
  ④⑤⑦⑧⑨参阅邵燕君、肖映萱主编:《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第115、95、6-7、70-100、52页。
  ⑥详见健康的蛋、老猪:《〈紫川〉作者老猪访谈录》,起点中文网,2005年8月31日。原帖已不可查,目前可见的最早转载来自2005年9月25日的百度“紫川吧”:https://tieba.baidu.com/p/43594643,查询日期2021年6月14日,笔者存有截图备查。
  (邵燕君、吉云飞,北京大学中文系。本文系2018年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全球媒介革命视野下的中国网络文学发生、发展及国际传播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AZW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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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1979年的短篇《剪辑错了的故事》之前,我们需要先读茹志鹃1958年发表的《百合花》。两篇都是她的代表作,风格迥异,一篇是红色经典,抒情、崇高、纯洁;一篇是反思文学,“意识流”、尖锐、犀利。放在一起重读,很能显示“十七年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复杂关系。  茹志鹃,杭州人,生于上海,家境贫困,18岁跟随她哥哥参加新四军,在文工团工作。她的背景和梁斌、柳青、曲波等人一样:先参加革命,后从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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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视听符号的具象性、电影产品的全球流通性,决定了电影是国际传播最重要的文化媒介。中国电影真正意义上的国际传播是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才成为普遍现实的。1949年以前,中国长期战乱,电影工业整体薄弱,没有海外营销渠道,虽然1935年蔡楚生导演的《渔光曲》曾获莫斯科国际电影节荣誉奖,少量影片在东南亚地区也有一定的传播,但整体来看,国产电影的世界影响很小,传播规模也极为有限,甚至大多数早期的主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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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由鲁迅所发起的乡土写实小说以其紧贴生活的姿态、深切的人文关怀、犀利的批判眼光“提供了中国农村宗法形态和半殖民地形态的宽广而真实的图画”①。如《祝福》中饱受封建族权、夫权、神权残害的旧中国劳动妇女,《水葬》中原始荒蛮、惨无人道的贵州地方习俗,《惨雾》中宗法制浙东农村的残酷械斗,《故乡》中的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黄金》中的世道浇漓、金钱至上,《狼筅将军》中的军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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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始终反映着一个时代大众的生活状态,反映着一个民族的传统、信仰与价值取向。在中国电影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了一套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影像叙事方式,它代表着中华民族发展千年的精神传统,承载着愿望与想象,处理着不同时代中国人的生活困境。  电影是继小说、戏剧等本土传统艺术之后一种新的表征中国传统文化观念的艺术形式。以伦理为本位的中国传统文化看重的不是一个人是否遵从国家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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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阳历时15年精心创作的《出塞书》,是一部以新疆、广西两地社会生活为题材、具有史诗性特征的作品。独特的题材、独特的视角、开阔的视野、宏大的叙事、辽远的境界、丰沛的情感、浪漫而悲怆的理想主义色彩等,深刻反映出时代的沧桑巨变,描绘出当代西北边塞和西南边陲广阔而壮美的社会生活画卷。  一、逃难者隐秘历史的沉重记录  《出塞书》有两条交织发展的主线,一是众多落难者亡命天涯,最终在新疆伊犁找到落脚点和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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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演艺集团创排的《血色湘江》作为一部少数民族题材的红色音乐剧,以1934年中央红军在广西境内的湘江战役为历史背景,演绎中央红军陈湘师团与广西桂北瑶族人民相遇、相识及生死相托的真实革命故事。从题材上看,《血色湘江》所挖掘、表现的中央红军与少数民族地区人民命运与共的革命故事,既在现代音乐剧或者说是当前红色音乐创作趋势之下具有明显的开拓音乐剧表现领域与审美维度的艺术价值,又起到了在广西少数民族地区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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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山小青山寨(中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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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对林那北的任何一种解读都是有限的,这是因为,当我们阅读林那北的小说时,我们会想到那个叫北北的作家,而当我们把林那北看成是小说家的时候,林那北其实又是一个博物学家,她对物的隐晦或隐秘的含义有着近乎痴迷的热情,以至于当我们认为理解了林那北时,其实是南辕北辙。这不仅仅是因为林那北有着多重身份——小说家、散文家、童话作家等——她常在多重身份间游移,还是因为林那北的作品具有一种深重的反讽性: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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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和诗歌言论都向世人宣告,“现实主义”的标签已如胎记附着于身体一般与他诗人身份的不可分割。梁平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21世纪初他所创作的一系列长诗则确定了他作为现实主义诗人的坐标。《重庆书》《三星堆之门》《三十年河东》《汶川故事》等缔造了中国当代长诗的辉煌纪录,彰显了他以诗介入现实的能力和魄力。2020年4月出版的《时间笔记》向我们展示了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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