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忧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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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你的国度降临
   ——题记
  我不是很认识的一个人,徐良,那年跟我借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直至现在还在兀自生长着,跟随人的记忆杜撰、拾遗和改编。这本与我无何干系,只是有一次当我们谈及那事的时候,他的温和才被想起,他无关品行的行迹,复现在那些失明的双眼之上。
  但是记忆终归惯于站到欺骗的队伍中去。如同那年徐良因欠了赌债,随着秋风逃到了外乡。外乡的风物把他割得跟肉条一样瘦,在众人的错觉中他在别处度过了一个月,又龃龉了一个春天。当春风收买了人心的时候,徐良的消息像潜入夜的雨声,闻者无心,听者又有意,经由几个人曲折的表述,其中的隐晦和明朗也没有搅碎日常的时光,打乱那些匆匆逃亡的脚步,他的去向并不成谜,说到底是因为没人对这个感兴趣。
  徐兰在观察自己的耳朵那水做的形状,连她自己也难以说出对事件的真实想法。对深藏于深潭的情绪,对那拥簇挤兑或者根本是不存在的虚无的来者,迎合与拒绝都已经显出冷漠。他敲得她家的铁门嘭嘭直响,等她开门扑空一场,借以检验她对徐良以及自己内心的态度;他把沾了鸡血的衣裤扔在她的面前,趾高气扬想制造一场戏剧,可惜被轻描淡写地扫入了簸箕。他们开始发觉无法从徐兰身上捞到什么乐趣,没人喜欢这种被视而不见的挫败感,在辗转了三年的信息研碾磨合之后,这个名字犹如化成了粉斎,渐渐不再被提起。
  当这个名字就要失去它的社会功效的时候,名字的主人也漫不经心地自我揣测起来。许久之前徐兰已经学会沉默以对,像鼬鼠一样警惕地保存内心的粮食,她计算着每日所能预支的精力,应付这个世界的社交。她梳好头发坐在家门口剥豆,经过的人偶尔要用眼光睇睇她,削萝卜一样。她只管剥她的豆,他们不知道她的豆子都到哪里去了,她一年中的时间都在与豆子相处中度过,这种乏味的形象让所有可能发生的都失去了想象的意义。
  她默默地背着身添水,关窗。“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徐良在镜子前刮胡子,仿佛那跟着胡乱生长的毛发是指责那青筋色胡茬的前兆,容易让人看得心酸。她背过身去只是为了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虽然这四目相对的情景已经习以为常,她还是不敢确定这就是他的真实,仿佛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张交代的脸孔,那密不透风的灵魂还在外头怅然飘荡。她想像喊魂一样叫醒他,又怕惊扰了那藏掖着的耐性,要不等待徐良的魂回来再说吧。
  他看到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她没有说出来但他已经猜到了要说的内容,这下反倒让她相信眼前看到的就是儿子,她挂着他的肩膀闷声嚎啕,不敢高声语,那密密的眼洞还镶在屋子的墙壁上,是蓄谋已久的弹孔,她挂在他的肩头,整个人瘫溜到他的膝盖,把重量都压过去,两个灵魂企图挤进一个身体。
  徐良等着她哭完,哭得整个人像河水一样,粘稠沉郁,他挽住一条大河一样跟她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还是继续拉扯得不成形状,发出溺水的呼救。他站着听她抱怨、哀叹、骂人,蹲得发僵,他像拔萝卜把徐兰拉起来,徐兰葳蕤又萎顿,伸出手摸他的脸,鼻子是鼻子,眼睛呢,没错啊是在这里,他淡漠地顺从着她的不安,这时候的两个人还是两个人,这鲜明的存在让徐良感到恼火,那火炽烈地燃烧着无尽的温吞,那无尽的日光什么时候才终结啊,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回来了,走路的时候脚还会自由地哆嗦着,莫名的战栗和欣喜一起渗透他全身,他踩着棉花般轻飘飘的,他惧怕每一个熟悉的眼光将他认出,又失落于那些熟悉似乎都已经冷却为陌生,这种感觉在他见到徐兰之后就终结了,他缩回到那令他厌烦的怀抱里浸染呆滞和颓废,将一切问题交予睡眠去围困与解救,醒来的时候已经辨认不出徐兰的脸闪现了几次,她日复一日机械的劳作让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旧日的影子。
  真实的死亡并不令人惧怕,而是夭折,他们都知道的,这种夭折又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意志上的自我放逐,自我放逐也不是最可怕的,是依附其上的沮丧和浮沉让人不禁回到夭折本身去思考,让他们都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个不再改变的过去,过去的复现又让人坚定了继续痴迷的本质。他以为徐兰是寄生在他身上的重担,其实他才是,他是个老蚂蝗,把人的内脏和灵魂掏空。但这也不足以让他自厌自弃,她亦警觉地竖起耳朵,一点点理性地,自觉地收紧自己的失控的声音,这房子里的一切也打了寒噤往里缩。
  徐兰在唱歌呢。
  徐良用冬眠的姿态逃过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与其说逃避,不如说他想将自己排除在这个地方的吐纳之外,不管过了多少时日。时日于他而言只是流淌的河水,那桥边的水遇上春天了吗?没人回答,说多了梦话,他就成了这里的隐形人,能自如出入的只有她的家这几十平米的地方,他才承认自己的身体已经不似从前那么幼小,节肢昆虫般的四肢不勤。徐兰现在也放松了许多,她甚至喜欢站到屋顶的平台看人,看每个经过的人,他们说徐兰这么多年没看人,她是不是疯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会拿个小板凳坐在床边,看他的酣睡和听她的呼吸,稍有动静,她的心里养了一只会挠爪的麻雀,以至她未挽留住自己的念头就必须慌张地睁开眼睛,第二天她又跑到屋顶去看人,无惧无畏。
  徐良是穿着一条陌生的裤子回家的,以至于到了几近快迈入家门的距离的时候她才抬头询问,你是哪位?那穿裤子的掸掸旅行袋上的灰,从里面拿出要晾晒的霉湿衣服。妈,我饿了,他说。徐兰用生硬的普通话讲,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你要干什么。那旅行袋上写着陌生的“青海”俩字。“你什么时候去青海了?”徐兰问,他蹙眉的脸拧出了水分,那几近没有改变的环境和气味一并在风中干咳了几声,他也跟着那棵老树摇晃了几下。
  醒了醒了醒了,徐良在这种准点的报时中日复一日地度过了二十余年,布谷鸟的声调,既日常又令人沮丧,如果没有电视里的时间报道,他甚至能混淆白天和黑夜的接口黎明和黄昏之间的差距,他把晚饭当早餐吃,还问徐兰为什么早上煮白饭,而天亮遥遥无期地随即坠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徐良关掉那日夜循环播放迷惑时间的电视剧,徐兰像只鸟一样歌唱,上屋顶走来走去,谣言的蒺藜又开始飘散。
  在小镇,如果一个事故够小的话,它就足以引起一波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人们等着看致命的杂耍游戏,却对真正的大祸临头噤若寒蝉,他们相信这是安全游走在事实与趣味两极的法则。徐良的事分不出大小,冷热交替的议论也无法给出一个定位,定位不准,这个比较麻烦,徐良的事也在扑朔迷离变换着说法,谁都不会去真正关心一个过时的新闻,因为这件事的谣传失去了追究的根据,连他自己也一度怀疑欠债这件事是否真实存在过。徐良既卑琐又清白,在这个镇上既可自如出入又无所依存。徐良终于弄清楚了,他的是或者非,其实是交由乡人的话语来定夺的,他们说你欠债潜逃了你就背负上罪名,当他们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的时候,你就可以像夹起尾巴的狗一样光明正大地走。他偶然也会失去打探的乐趣,他觉得是世界在肢解他而不是他在了解世界,他只想知道另外的事情。徐兰会抢过他垫在枕头下的手机,他就任由她骂,因为那比徐兰还老的手机从未响过,在一个天桥下买的诺基亚,女人用的红色翻盖,他想教她用手机,但她已经迟钝谨慎,怎么教都不会。   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这,在骑着电动车的时候,迎着他的脸吹进战兢又快乐的风,路上的行人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帧帧地闪过,他们的面孔跟他爬过的山丘一样平缓模糊,没有情绪,在他们看来他也只是一棵疾驰而过的树木。电脑店的老板是个中年人,长着乐于攀谈的脸,徐良问,这里是不是祇尾34号,他听不清中年人讲的话,却清晰地记起了进来的穿背心的人。穿背心的比以前瘦了,皮肤松松的,嘴角下撇,喝茶抽烟的氛围弥漫在他们这里,徐良感到不自在,他的一个眼神都能让徐良坐立不安。徐良故意别过脸去,他们的气息就越靠近,仿佛隔一会儿,他就停下来一言不发盯着他,像以前那样盯着。他们在把玩这道公式,徐良说,那时候他就站在我的右边,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右胳肢窝有一颗痣,他的身上有山羊的膻味,我受不了,我就只能记住他的模样。这些他只跟传芳讲,轮到电脑键盘打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男人唠嗑了一会就坐到旁边的电脑边斗地主,门外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叫晓晴,一个叫福永,他诧异的是一下就想起他们的名字却没记住他们的脸。晓晴和福永说话,穿背心的继续玩游戏,把键盘按得咔哒响,谁输了,你说谁输了,他不耐烦地接过烟说,不忘瞟了徐良一眼,就是这一瞟让他焦虑,另外两个人的脸也逐渐清晰起来。穿背心的人那时候就站在福永的左边,赌桌的正前方,他蹲在福永的裤管边,晓晴背着手喊他们回去吃饭,她也蹲着看他,像盯一条狗那么好奇。仿佛只是上一秒的事情,晓晴就把烟递给男人,男人没理,福永接过烟点了,抽了一口,做出嘿嘿的口型,扔进衣领。穿背心的屁股挪了几下觉得不对劲终于跳了起来,扒搭开衣服,烟头甩在地上,像短命的芦苇。他要拿水泼,被年轻人制止,“我这里的东西都不能见水的,你们去外面玩,去外面。”“加起来都快两百岁了,还开这种玩笑!”那三个人确实是快一百岁的样子了,他们的焦灼和沮丧与他无关似的,他自己都要变成个百岁老人,而当时确切地说他还没那么老,他在外头经历的四岁却给他增添了十岁的模样,饱含四倍的欢乐又有几倍的痛苦,徐良一点都不想了解这个数字游戏。你听到那云雀在叫,钻着那黑夜的缝隙和被想念的女人的裙子,走了很远的路,很冷,传芳。这只是他想法的一种,他也把这些告诉传芳。“你要找祇尾34号吗?拆了很久了,没那个地方。”穿背心的打了个响指,福永坐到他的位置,继续玩游戏。我出去走走,用牙签插一颗蜜饯的晓晴说。
  出去走走,她对他说。走什么,我快要死了死了死了。当然这是在梦里说,这也是徐良在回来后第四十五天做出的决定,他要把自己关起来,用另外遁身的形式自我存在。徐兰看上去正常了许多,她跟着他深居简出,尽量把门窗关起来,但她还是喜欢站到上面去,用鸟的眼光把路人刮得干干净净。几个放学的小孩打着伏击战一样用小石头扔她,她敏捷把头缩进来,蹭一声落地就到了厨房,又开始做她自己的事。她实在太喜欢那清晨树叶的味道,才一次次地攀上那泥砖的高枝,她的脸皮薄得像核桃皮,风吹得花朵的颜色都飞了过来,她眯着眼笑,等下一阵风过来。年轻一点的时候她就喜欢到河堤上,水鸟一样不知疲倦地踱来踱去,算不清在人们的目光中走了几圈回来,她已经怀上了徐良,从此她再没去河堤走过。
  我希望自己遇到坏人,这样我就得逞了。
  坏人在哪?他问传芳,他才发现自己不是醒着,于是往睡梦更深处去的时候,梦过来的时候才看到传芳的留言:我在渡轮上。徐良就梦见了大河,那出生的地方,传芳的呕吐物飘过他的头顶。他打开窗户,福永的影子晃了一下,他才甘心把窗子关了。传芳我跟你讲,传芳,那边的头像开始暗了下去,他又耐心地等着,把她的签名和照片从头到尾再看过一遍。传芳这个浮头又沉没的水葫芦,他怎么也抓不牢。这个葫芦是两年前的一个秋早飘过来的,毫无预警,对一个崴着影子的人而言,白馒头比白大腿更加诱人,他拿着身份证在黧黑的屋角排队,桌子那头的人让他在表格上按指模,恍惚沾上红油的手指像血。但传芳并没有急于向他展示大腿,她拿着表格的手散发着馒头的香气,他想把血直接往上抹,强烈的饥渴与顾盼让他感到了类似爱情的威胁。在几次成功地从几千挤出厂门的塑料衫里认出她之后,他们开始到废品回收间和后山丘约会,一年之后,传芳一声不吭辞了职,那些塑料衫行列中没了她的身影,她像一片低眉顺耳的秋叶被人扫了出去。他们说传芳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揭发了才走的,也有流言是传芳怀了孕,想回家生孩子。不过据她一个姓梁的室友说,孩子不是徐良的。梁的语气有一股骄纵且冷淡的自信,小道消息也必须依靠这种自信才能顺利传播,徐良说,那她该不是一片秋叶了,是驼着肚子的水葫芦。吃宵夜的时候也拍着肚子这样对别人说。那夜他带着预支的工资,也顺势逃了跑,他发现原来一年前的浓黑夜色,如传芳淡淡的表情,久已在门外飒飒候命着,他把警卫室的灯开着,钻着光亮和黑暗的缝隙走,绕过那山丘的时候有云雀在叫,黑夜怎么会有鸟。那流亡的路不算长也不能说短,待他步行抵达火车站时天已破晓,想不起要买通往何方的车票。
  传芳就是在那个时候没了消息的,大家深信不疑的是这两人像水蒸气一并消失,终究还是会纠缠在一起。徐良也说不清这些日子去了哪,只记得混沌地搭上一列火车之后,又被另一个时刻表赶着走。一次火车从黑夜驶进黎明,起伏的青黄舒展着各自的形态,屹立着褪去了夜的色泽,或者说从未被黑色浸染,喷薄而出的凉意活脱地钻进鼻腔和眼帘,他无端就想起她描绘的被白雪铺满的故乡,还有逃跑那夜闷声踢到的数个稻草垛,他对她包括身体的一切都那么向往。洗脸台旁边有人抽烟,有人继续昨夜的梦呓话长话短,他是站着抽烟的那人。扳着指头一算,传芳该快生了吧。
  传芳跟她的孩子从那个时候就没了消息,他发了许多条的信息终于有了回应,但她似乎不愿多讲,他认为她正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归,微薄地纳入他的生活,他咧开嘴笑,让冬日的第一缕阳光钻进他的口中。传芳从此成了一张信纸,他在上面涂抹自己的欢喜和悲伤,欢喜与悲伤也不再有具体的缘由和边界,她会说她去了农场打工,偶尔抱怨住的地方和老板的污糟,惟独不提被掐断或是从未开始过的爱情。她对爱恨的明确时常让他感到虚弱,他相信自己说的每个字都是合乎情理的,正以一致的热情速度与想象力,把这个失归的婴儿送往自己的故乡。   后来他发现,这种想法时不时会受到徐兰的干扰,尽管他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划得棱角分明,那笃定的敲门声在一个稀松的午后以同样莫测的笃定,第一次扣进了生活这个动词里面。他看到溽热沉缓的身体往门的方向打开,被惊醒的徐兰的身体散发着午后的气息,那门后陌生的声响属于过去和未来,惟独不是现在,阴影里他看到徐兰的汗,徐兰的推搡和决绝,有时她会发出“up、up”的拟声词,用以拖延那门外的势头。风把门内的一切吹得鼓胀,光线和声音把该藏起来的挤压得不露痕迹,钻往床底,躲进被窝,无论以哪种形式,他都只剩下一缕呼吸。当他们离去的时候,私物鬼魂与他一起重新占据了自己的空间,他又疑惑听到的不是啾啾的叫响,鸟叫了就是早晨,夜晚也驱赶着那匆匆的午后,我在受苦,徐良喃喃道出了碗里的秘密,那难以忍受的时间是自我羞辱的圈养所致,“我在受苦。”这次徐兰斩钉截铁地说。
  “你没真正苦过。我的苦从那时候就种了下来,待用一生的时间看它枝繁叶茂。我过的不是一个人的一生,我要把几辈子活成一辈子。”那时他喝了酒,但他确定这是传芳的话,又不敢判断这就不是别人的言语,这样仿佛自己也吞了虚实不清的苦果。“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她是个美女。”“不是,她的嘴巴不好看。”“那她不美。”“她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挺美的。”这一来一去都不曾让徐兰失去耐心,她像咀嚼一条菜根一样依从了他的失忆,于是传芳不断地被美不美丽这个问题反复审判,偶尔又有一个门外的声音,他们会一并把来者想象成亟待证明自己的传芳,这个下午也许就没那么难熬,得以在连绵不定又分不清幻觉与否的环境中安之若素。慢慢地,那敲门的人渐渐稀少了,徐兰他们终于过上了几天清净的日子,只是徐良已经没有了辨别与抵抗的想法,“如果那些人还来找我,就让他们拿刀来吧,来砍死我吧。”
  他只是个懦弱的人,由始至终只对一件事情有勇气,以至这勇气竟盖过了生活的全部,生活的其他部分像昆虫的端肢一样多余,他要的只是饱含激情的躯体,他不断地吃、睡,只是为供养那濒临熄灭又自燃的念头。传芳那头没了回音,白天和晚上对他而言就失去了意义,而他唯一能感知的也只有截然分明的昼夜。
  这样就几乎没有了午后时段了,他说,徐兰只是静静地听,任由另一个女人自如进入他们的生活,对此她似乎要做出感谢的姿态。有一天徐良说,传芳怀孕了,她说,我也怀孕了。徐良就笑了。如果传芳怀孕了,她怎么不来找你?徐兰问。望着那床上纹丝不动的儿子,她又上了屋顶,用自己的方式把日光搅得粉碎,像她撑开保护的群伞,她庇护着子宫里的永远的孩童,孩童选择背向她睡,蜷进那女人的梦里,穿越过她环抱的手臂和脉络,把意志伸向不为外道的女神,他们环环相扣着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他们将自己抛出各自世界的实体后汲取着所需的形状和养分。她从前就喜欢抱着他睡,另外一个女人却对这件事冷淡待之,这让他感到恶心,恶心是鬼使神差,无所适从地闪现。他推开她,而她还沉浸在自言自语的幸福里头。蜜糖般的光晕把她镀得如同圣母,所以事实是他们并不是要互相孕育,他们要成为彼此的好孩子。
  有关传芳的消息时隐时现地传了过来,越过镇上环抱的时间和策略,那是徐良同一个厂里的年轻人带回来的,他看起来忧伤了许多,除了忧伤其他的也不知从何描述,他坐在床沿旁边向他描绘着X城的变化,与这段时间他从那些窗口所见的流逝达成了内在的呼应,他每说一句就呵出一口白气,呵出另一个故乡的形状。“天真冷啊,你为什么不穿多一点呢?”他没有回应,用手刮蹭着床板,沉默反倒有一种愧疚的幻觉,搪塞的支吾让他又看了徐兰一眼。徐良坐起身问他,天冷,你说那边下雪了没有。
  当他确认了下雪的讯息之后,那个小孩他估摸也有似两岁半的麦子高了,他问老板,有没有小孩子穿的羽绒服,老板问他男孩还是女孩,他说不是男孩和女孩,是一根麦子,一根麦子要穿的。他的反复质问至今还残留在几个人的记忆之中:麦子就不需要穿衣服了吗?他问了十一次,喊了八声,那喊声组成一头乌鸦,掠劫着所有人的耳闻,发给每个人心一支火柴,随后那鸟又成了黑死病的象征,徐兰家的上方盘桓了驱之不散的雾霾,那些人拾着未燃的焰苗抱团接近,冷漠不均的雨又渗住他们的热情,大家纷纷卸掉伪装的善意,叫声却又吸引了卑琐的好奇心。那叫声是什么,于是吓唬孩子的传说又改了版本,不是,是两只,两只鸟。
  他决定写信,用这种较为古老的方法重新截获传芳的消息,认为这样也能得到同样古老的美德回应,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字已变得歪曲,下笔的意思也变得羞赧艰深,“传芳你最近好吗?”“最近怎么都不上线了?”都是被他筛除的话语,他不明白真实的想法就藏身在这些拙朴的词汇之中,所以白纸到了最后是一团无秩序的线头。他缓缓铺开一个混沌的视野,却未收割一方情感的青涩,揉掉又打开的言说又被一句句抄写到新的空白上,上面有牛,有马,有火车和川流的草垛,就当他以为自己畏怯生疏地构建了一个世界的时候,任何一种中断和否决都是无可原宥的粗暴,他才会在立刻明白了什么的时刻,尖叫起来。
  徐兰的儿子怎么都不会想到,最终她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创造者,同时她最讨厌的事还有不按时吃饭这一条。这场由她喂大的婴儿所策动的叛变,让她不得不用无动于衷掩饰自己的真心,在她决定把饭泼到纸上的时候。徐良又蹬又踢,哭着用头撞所有能碰到的家具,用狼一样的眼睛质问她,似乎他直至现实的失败都该归咎于她。每嚎叫一次,他生命里的青就被削去一截。他用所能想到的最极致的词汇,恶毒、冷酷、变态,来咒骂、预言、撕碎他看见和看不见的一切,那一刻他们都以为床板裂开了,这次徐良喊尽了所有的悲伤。徐兰捡起纸,她找到笔后坐在门槛上,“要怎么写,”哭得失去神智还在反复抽嗒,“要怎么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信的内容:我总是白天睡觉,黑夜醒如猫头鹰,不,白天也不睡觉,我好像陷入了没有这种界限的生活里,孙传芳还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出国了,还是爱上了中国之外的女人,英国的、荷兰的,还是北京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北京的算外国,那嫏嬛的长廊和青木的寒冷一并刺痛了我的想象,我的想象也漫漶出了不成形的边境,我想象她站着、坐着,在冰凉的石凳上怎么抖腿、搓耳,影子跟着太阳一起出现和升起,我记得那是一个电影里的印象,我说姐姐,你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她似乎没听到什么,坐在石凳上搓手,凳子被晒得发热,她揉摆两根辫子。我跟在她身后走,暗金色的万寿园三个字是我最清晰的记忆,她有时走得很慢,有时快得让人焦急,她终于停下来说,你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身处一片荒漠,于是我选择醒来,因为我知道荒漠就是梦的尽头。   也就是在那个午后,徐兰决定去死的那个午后,徐良对别人说他看到了雪。那个年轻人坐在床边低声细语,是回忆节选了那温柔而富有生气的脸。他道出了某些秘密的同时又缜密安排自己的心思。“我怎么听说传芳没生下那孩子。”“因为那孩子是你的。”徐良簌地立起身,那人因为突发的悚惧坐到了地上,他们坐在船的两头,他们更像在河岸的两头刻舟求剑。沉默在他们之间贯穿如风,风带走了弥补暗处的光,徐良的表情被说不明的东西带走了,他的心头也没有任何情绪。
  “那你拿刀砍死我吧,来,砍我。”他们都分不清是谁说的,就像最后他们不知道谁拿刀砍了谁,反正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走出各式各样的现实了。他叫着唤着徐兰,徐兰就是不答应,他看到自己无法遏制衰老的身体。她穿一身水色的确良和黛色凉鞋说,去河边。他又躺了回去,许久没来的风刮得门呼呼直响,风吹起了日历也卷起了日子,以打转的速度绵延出各自还在前进的幻觉。他拖着也渐进衰去的听觉跟紧了窗外的响声,他弯下腰,抓紧窗把用力推去,那浮游在这房子四下的幽灵被撞得猝不及防,不得不找个替身鲁莽现形。
  之前是晓晴,有时是不认识名字的带着一个熟悉的气味,福永的柑橘脸却让他吓得心跳静止。漏风的口唇嘟囔着上个世纪的语言,他发窘地摸摸胡子,心不在焉地笑。
  在起风的时刻,他的面容尤其令人生厌。徐良关掉了窗户,哪想这老福永还不死心,走到前门敲打起来:徐兰你开门,你儿子欠我的钱,你儿子还欠我钱呢!徐良拎着刀开门,他还颤着腿说,徐兰的儿子欠我钱。仿佛那腿从未抖尽自己的卑琐。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她儿子欠钱,我当然找她。”“你找我,你拿这刀。”
  你又不是他儿子,他撇着眼拱起门牙,你的头发都那么白了。突然他又换了个神智说,我不要刀,我吃过你家的豆子。他啐了一口浓痰。“我吃过你家的豆子。”
  那些日子,只要有人吱一声,徐兰就用身体还债。徐兰就是这样坚信自己的儿子欠了东家一万块,躲了那边几百,还有输给老福永,用他老家的话来讲,就是三头牛的价格也难以断定。而徐良归来的那一天,她正是用豆子数到了完满的结账。她抬起脸问,你是谁,温柔而富有生气的阳光在背上闪啊闪,如一条河,她又坚韧地完成了忍耐,又一次成功的分娩。
  “他老是不懂,痛苦是有区别的,传芳会难过,对于我来说就是灾难。传芳不会为他流十斤眼泪,不会为他哭昏眼睛,不会留灯等他回来,我能信的只能是他。”徐良不记得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
  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死的只是孙传芳的影子,他会在其他人身上继续寻找她影子的附体。你以为她抛弃了他是多大的事,其实不是的,这世界上相似的女人多的是,而无人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笨拙和溢出世故之外的天真。他只喜欢能钻进被窝的女人,就像那天我看到他搂着的那个,一时间我以为她活了过来,这个念头让我悲喜交集。
  只是到了最后他也不能确定,那个孩子的存在,以及,那个孩子终该归属于哪根麦子去管。
  他拉着年轻人的手说,我看到他了,我知道了他是谁。
  “那天我刚到火车站的时候,他也提着行李,在路基旁擦鞋,侧脸靠近我的视线,然后他整个面容、轮廓清晰毕现,一下就把我惊住了,未许我战兢地端倪,又觉得与描述有出入,他的眉眼又有了细微的不同,但是耳朵,对,就是那只耳垂击垮了我,我认得那保守又奇特的形状,他死去的过往、她痴恋的未来也跟着有声有色起来,我突然就没了力气。”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总要有一个人去占据那个地方,即使无可挽回,即使已成幽灵的,总有这么一个空陷着的假象,足以挟裹历史的过失自我摧残。我们的脑袋都是空荡荡的房间,谁都可以进驻,进去的也终成懦弱的逃兵。这个幽灵,不管他是不是还爱着传芳,不管他是不是那个人,他竟让你既惶恐又安心,你回到被打败的过去,捕获快感同时攥住了绝望。”
  我妈在几千公里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徐良的名字,也不记得说这个故事真正的意义,反倒她在电话里跟我讲了另外一件事,让我开始警惕落入一种似曾相识的圈套。
  我跟你说个事。老叔在昨夜去世了,就是澄城的那个老叔,那年还来看过我们,看过我们回去之后他也还没生病。一个月前他就躺床上,吭不出声,我们都没在他走之前见到他。小毛来说,老叔在昨夜去世了,他们正在商量要出多少红包钱,按理说这边应该有个人过去,说要看到老叔那边的亲属才行。我跟外婆说明早在荣石公园相遇,我打电话问,丽明说已在晚上之前把钱交给了外婆。我骑着车往公园去,一路上,晨风呼呼钻进脖子,我跟你说一声,天开始冷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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