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厂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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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十年前,我挤上班车,来到赣州,目标很明确,先当小老板,再当大老板,让银行卡中的数字变大,五位数、六位数、七位数……别人说我野心大,我说这是理想。
  十三岁辍学,种了十多年田,累死累活,日子不见好转,我有点慌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在赣州开油漆店的苏尚平来看我。他说找到一个低成本创业的好门路,问我干不干。我没一点犹豫,说:干!
  他说的就是开个腻子粉加工厂。
  2
  苏尚平的油漆店,生意惨淡。他也着急了,觉得要另开财源。他认识了开腻子粉厂的老杨。老杨说:我把这个厂转给你,要不要?
  老杨是个野心家,开了一家窗帘店,一家油漆店,还开腻子粉厂,一天到晚忙得像陀螺,钱却不见增长。一只手抓不住两条鱼,他想转让腻子粉厂,对苏尚平来说,是想打瞌睡时有人递上了枕头。
  腻子粉用于墙体粉刷。赣州市吹响了大开发的号角,旧城改造,规划新城,开发区,工业园,居民楼,到处是工地,尘土飞扬,腻子粉市场需求量巨大。苏尚平觉得开腻子粉厂一定能发大财。他来邀请,我很感激。
  3
  开厂第一步:跟老杨谈判。
  老杨想多卖钱,我想少出钱。这场谈判谈了一整天,几次差点谈崩,最后一万一千元成交。我觉得这个价没占到便宜也不吃亏,还想砍至一万元。老杨着急了,说:做生意可不能这样,我手中可是有渠道,难道你以后不想我跟你做生意?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把苏尚平拉到一旁,装模作样打商量:算了,就算买他以后跟我们做生意。
  厂子盘下来了,买了辆二手微卡车,订制了五千条包装袋,要来两车石粉四包胶粉一吨白水泥,钱花出去四万多,选了一个吉日,开工了。城里不许放鞭炮,让我有些遗憾。
  不遗憾的是,我们给自己的产品取名腻子王,意思是腻子粉中之王,注定是要称王称霸的。我在包装袋上打上“高科技秘制配方,环保安全实用”。苏尚平连连夸我有才,打算喊我科学家。
  4
  腻子粉加工说是很简单,只须把石粉、胶粉、白水泥按比例倒入搅拌机中搅拌均匀再装包就可以卖钱了,可真做起来并不容易。
  劳动强度最大的是进料。搅拌机竖在那儿比我高出两个头,一切原料都要从上面那个口子倒进去。我在旁边用砖头砌了五层台阶,站面上,胸口与机口齐平。将料包扛上去,用刀片划开条口子,双手往上一提,料粉一泻而下,轰,浓尘冲上来,什么也看不见了,人瞬间成为灰老鼠。收废品的说,包装袋没划烂,每条多有两分钱。为了这两分钱,将刀片扔了,动手解线头。线头解对了,一扯,开了。线头没解对,越扯越紧。我时常自己骂自己笨。
  开工那天,生产了二十吨货。四百包原料,一千包成品,搬了座小山一样。我与苏尚平两人轮流扛,也累得直想找张床倒下就睡,但我们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门口,点上一支烟,用欣赏的目光在那一大堆码垛好的产品上游动,今天还是很不错哟。
  灌装,过磅,缝包,码堆是要比进料轻松点,但特别费时间。这一切都依靠手工。拉开闸口,快手快脚撑开包袋口去装,感觉差不多了,才提到磅秤上去称。多了用铁勺打出一点,少了也用铁勺打进一点。过好秤,提到一旁摆放好来。摆放是项技术活,没摆正就会倒塌。摆好几十包就开始缝包,弯着腰,提着二十斤的缝包机,一路缝下去。想快一点就不要起腰。缝包机时常跳针走线,气都会气死。一天工作下来,腰酸背痛,比割水稻累。割水稻有毒日头,这里没有太阳却有灰尘。灰尘上身,拍是拍不掉的,出一身汗,衣衫成为铁壳衣,腻子粉黏性大,粘在身上,洗澡都要搓半个多小时。夏天还好,一到冬天,一双手像被刀片划了无数道口子,一用力,血就冒出来,痛,钻心痛。
  搅拌机、缝包机故障频出。搅拌机的故障多出现在轴承那儿,转、转、转,砰,滚珠爆掉了,卡住不转了。开始请人来修,请着请着就不敢请了。师傅难请又烧钱,修一次三四百元,心痛死了,只好自己来动手。我说,修这鬼东西又不是造原子弹,不信搞不定。轴承在搅拌机最下面,趴在地上也没办法动手,必须松掉地脚螺帽,三四个人合力将其放倒,换滚珠上黄油,装回去,再竖起来。搅拌机笨重得要死,竖起来比竖电线杆还难,对螺口就要对好久。每修一回,差不多要半天时间,累得狗一样,蓬头垢面。每接到赖正秀打来电话,说搅拌机又不会转了,我就心惊肉跳。缝包机坏的频率比搅拌机高。我也曾想过自己来动手,可琢磨来琢磨去,就是修不好,没办法,只好送到专业维修店去。一来一往开个车走十多里路。苏尚平说烧油就会把人烧穷。我建议买两台,坏了一台还有一台可用。可是,赖正秀打电话来了:缝包机坏了。我说:不是还有一台吗?她说:也坏了。我立即烦烦躁躁。
  腻子粉厂只有让赖正秀一人当生产员工了。本想生意好了请个工人,把赖正秀解放出来,可生意好不上去,生产员工赖正秀只有当到底了。工厂关门时,我算了一下,平均出货量一天不到三吨,这点产量,根本养不起工人。赖正秀一不顺心就抱怨:哪是开工厂?是抓我来罚劳改。我何尝不是罚劳改?那两年,为节省开支,从不外请零工,装车卸货都是自己动手。送原料的卡车司机老伍,见到我就表扬: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拼的老板。就这样,每天灰头垢脸奔忙着,钱没变多而是变少了。
  赖正秀矮小单薄,扛不起一百斤的料包,只有将其分装到塑料桶中,一桶一桶提上去,这会增加多少工作量呀。夜里回到出租屋,她就不停地喊:累死了,累死了。机器都会出故障,人难免有失手时。很多次,她提料上台阶,踩空,滚跌下来。幸亏不高,但人跌得死痛,料散落一地。她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把料收起来。她骂的当然是我。有几次越骂越气,用脚猛踢一下料桶,气呼呼走人,走到半路又返回去。
  我知道赖正秀很辛苦,但不知道她曾经哭过。开車送货跑业务的空隙,我会到厂里帮忙。我也有几回从台阶上跌下来,有一回扭伤了腰,但我没有哭。
  设备提高生产效率,也可减轻劳动强度。加高机、传送带、码垛机、绞龙,当我看到这些代替人工装卸货出料灌装的设备时,就想,若是当年花钱改造一下设备,赖正秀就不会那么苦那么累。可是,一个小工厂,日月遭钱荒,怎么会想到改造设备呢?蛇要起身腰无力,贫穷会限制人的创造力。   5
  开工第二天,卖出了两吨货。虽说只赚了一百元毛利,但毕竟是开门红。
  一吨是老杨要的货。他果然讲信用,那一千块钱没白给。货送过去了,老杨像大将军一样挥了挥手,说:老王,过些日子我给介绍个大客户,你可要请我吃饭哟。看着他那豪爽的样子,忍不住喜上眉梢。我对自己说,做生意与做人一个理,目光要看得远。
  另一吨是苏尚平店里要的货。有人来买油漆做家装。
  油漆生意不好做,苏尚平感叹,每一单生意,都是一场煎熬。先是油漆工来店里打招呼,某某地方有套家装,我想介绍老板来你店里买。这时,苏尚平夫妻俩要摆出十分的热情,甚至要请他上馆子吃一顿。就是这样,未必能做上生意。每个油漆工都与十几家油漆店有合作关系。然后,是房东来看货谈价,这样也要经历三四回,运气好才能搞定。这单生意是房东直接来,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以为是来打听价格的,结果一谈就谈妥了。他认为是开腻子粉厂带来的财气。
  他说,腻子粉+油漆,1+1>2。我现在打工的这家企业,有个很有影响的经营理念:饲料+种猪,1+1>2。苏尚平与大企业家不谋而合。
  第三天又卖出了三吨货,一个熟客要的。他承包了一个地下车库的墙体粉刷。车库很大,他说至少会要二十吨,我是心花怒放。这不是发财的节奏吗?
  开门红,赖正秀也很高兴。我趁热打铁给她描绘美好未来:生意将会越来越好,一天赚五百元,一天赚一千元,一天赚两千元,不用两年就成百万富翁,到时,我们就在城里买房,也要做城里人。买辆小车,过年开回老家,好好地显摆。赖正秀你呢,什么都不用干,就在家里做阔太太。赖正秀眉开眼笑,说:好、好、好,到时我什么都不做,只负责侍候你,把你侍候得舒舒服服这总行吧。
  晚上,我和苏尚平躺在黄金广场草坪上畅谈未来。
  未来是要把工厂做大,再是开分厂,在赣南十八个县遍地开花,全面占领市场。到时,我们只须坐在办公室里下命令,生产销售,自有下面的人去干。公司将是一家集团公司了,该有一个响亮的名号。苏尚平说要打通一体产业链,不能只盯在腻子粉上,涂料、油漆、胶水,凡是赚钱的一样都不要放过。然后,又讨论起人事安排来。苏尚平说他要当董事长,那我只有受委屈当总裁。苏尚平说万里红要当财务总监,那我只能委屈赖正秀做生产总监。苏尚平说他来主管销售。我说我来主管生产。谁来当下面的管理人员呢?放心,高薪招聘启事一贴,还怕没人才?大学生会排队来应聘。说到这苏尚平哈哈大笑了。未来真好,两个初中生,手下全是大学生。我想起李世民,他说过,天下人才尽为我所用。
  苏尚平说,来赣州开厂来对了吧?
  我说来对了。
  我够朋友吧?有发财的好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说你值两个大拇指。
  他说,你说,赚到一千万元该怎么花?
  我说我没想好。
  他说,我也没想好。
  我真的没想好,突然有一千万元,该怎么花。但幻想的这一千万元,已让我心潮澎湃,兴奋得十多天晚上没睡好觉。
  6
  希望在前方招手,我们去跑业务。想象很美好,油漆店、装修公司、包工头,仿佛他们都在向我招手,来呀,来呀,我们合作愉快。可是,当天就给我一顿棒喝。
  跑的是油漆店。油漆店好找,店门敞开,脚一迈就走进去了,就是名片一递过去,老板态度就冷下来了。有人干脆不接,我的笑容被人踩了刹车。有人接了也随手扔了,把我扔进冰窟窿里。有个老板在随手扔名片,老板娘在屏风后鬼叫:怎么又是卖腻子粉的呀。好像卖腻子粉的就是瘟神。遇上一位态度最好的,他捏着名片看了差不多有三十秒,才说:你做腻子粉呀,哎呀呀,今天来了十多拨。
  我心里拔凉拔凉。
  自卑敏感,一个厌恶的眼神我都会难受好久,又特别容易发现他人在讨厌我。乡巴佬土包子,我看见城市体面人就忍不住自惭形秽。经受一些厌恶的目光后,我,未进店门,心里已在打鼓,仿佛他们说,那个丑八怪是卖腻子粉的,不要理他。苏尚平见我未进店门已先胆怯,忍不住数落我:老王,你脸皮怎么那么薄?做生意可不能脸皮薄。
  我知道活在这世上,不管做什么,脸皮都要厚一点。可脸皮厚似乎是天生的,很难学会。我要求自己脸皮厚点,可就是做不到。那两年,尽管业务在跑,可只要遇上冷脸的,就手足无措。工厂关门后,我对自己说,饿死也不去做业务员。
  业务再难跑,总能跑下一点点。笑脸、香烟、好话送过去,总会有点反应。只要拒绝得不是那么坚决,就蚂蟥一般粘过去。苏尚平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说找包工头吧,看到工地就寻进去。工地上十多个人,不知哪个是包工头。无妨,掏出烟来散,跟他们拉家常,打聽。散烟有时也会有风险。衣袋中装有两种烟,一种好,一种差。差烟是给工人,好烟孝敬包工头。有一回,有胡乱指一个人说他是老板(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开开小玩笑),结果,包工头抽孬烟,生气了,说,那两个势利鬼,老子一辈子都不会跟他做生意。好,包工头终于确定了,烟也接了。他说,我在用某某的料呀。他的拒绝,会让人气馁,但还是会去找他。找的次数多,有的很烦躁,干脆躲起来。有的口气就没那么坚决了。只要他松下口,就要想尽办法请他喝酒。
  请吃请喝是搞定客户最有效的办法。有的客户还有特殊爱好,洗脚按摩泡澡特殊服务,必须满足他们。钱花出去心会痛,但为了生意,痛也要忍着。有时想不清楚,某些人一旦贴上了客户的标签,怎么就变得都有特殊爱好?后来我得知,有两家装修公司会来买苏尚平的油漆,是万里红跟老板睡了。老婆跟别人睡觉,是男人最疼的伤。苏尚平为了所谓的发财,居然把疼痛隐忍了。我何尝不是在隐忍,要是依我平时的性子,肯定是拂袖走人。赖正秀肯定也在隐忍。老公进按摩店,哪个女人受得了。为了生意,她就变得没道理发作了。
  请吃请喝能把生意搞定,心里还好受一点。有的老板,成心捉弄人,请他吃喝,欣然接受,买你腻子粉,对不起,还没轮上。陈某人就这样,请了他六回,一包粉都没来买。我很生气,背后直骂娘。苏尚平说,老王你不用灰心,这世上的人就怕我们对他好,一直对他好,总会受感动。我说屁,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的缺德。   2007年10月某天,我在厂里帮老婆做事。一个西装男夹着公文包很有范儿走进来。他说他承包了广电大厦的墙体粉刷,问我用腻子好还是用胶水拌石粉好。我当然告诉他用腻子粉好。他接受了我的建议。我自然要请客了。一条龙全请遍了,花了五百多,临走还要走两条烟。过些日子,走广电大厦门口过,进去一看,墙都快粉好了,出来的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胖佬。我百思不得其解,骗吃骗喝对他有什么好。苏尚平安慰我:骗子又没贴标签,总不可能为了防骗子,把有可能的客户拒之门外吧。我想想也是,再有骗子来,还是会上当。要恨只能恨这世界太龌龊。
  生意一直好不上去,不是不努力。刚开始,我们很拼。天天骑着辆自行车在老城新城开发区工业园钻来钻去。看到建筑工地,一定要走進去。看见粉墙工人,一定要散上烟。油漆店老板态度不好,也会厚着脸皮自找凳子坐下,没话找话讨好献殷勤。有几个店主,一见到我俩,就惊呼:那两个做腻子粉的又来了。若有人说要给我们介绍生意,立即把他当大爷侍候。就是这样,生意依旧不见好转。
  生意一直好不了,是小作坊小工厂太多了。据说,仅腻子粉加工厂赣州市区就有五百多家,抢生意跟打仗一样。蛋糕只有那么大,打死了,也分不到几口。
  这赣州市区,何止是做腻子粉的多。我租住的那栋楼,十三个外乡人,就有五个做老板,还有一个想当老板。老胡推着大板车流窜街头巷尾卖小吃,见到城管就没命地跑。一次跑得太急了,扑跌在地,磕掉两颗门牙。老曾夫妻俩在菜市场租了个摊,早上四点出去,夜十点才回,回来还要吵架,搅得人觉都睡不好。许东平收破烂,蹬个三轮车走街串巷,扩音器代他喊:高价回收旧冰箱旧彩电。老温承包工地的孔桩打,最像个老板。他说,屁,八十多万装在别人口袋里。我说,你欠民工多少?他说,差不多也是这个数。一楼开杂货店的阿兰,我最羡慕她,她不用出门去跑业务,坐等顾客上门。她却诉起苦来,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对面也是一家杂货店,生意难做死掉了。有客进来,问热得快多少钱。她说九块。那人立即夸张地尖叫起来:你好会卖哟,对面都说八块。她的心立马虚悬起来。热得快七块八的进价。这生意做不做?不做就会被对面抢走。做,只赚二毛钱,命苦的搬运工。隔壁华仔,在老温手下打孔桩。他刚刚失恋,女朋友嫌他是个卖苦力的。他时不时跑到屋顶上去喊:我要当老板!我要当老板!他终于当上老板了,包到一个小工地的孔桩打,女朋友并未回心转意。老温骂他是中山狼。原来,他抢了老温的生意。
  竞争激烈,生意难做,并非只有做腻子粉这个行业,放眼赣州,不,放眼世界,哪个行业,像我这样的小微企业,不是在苦苦挣扎?每天,有人开张,有人关门,到处都是旺铺转让的启事,有人跳楼,有人跑路。所谓低成本创业,就是没有门槛,谁都可以进来。这满世界的人,哪个不想发财?你上我上,市场起海浪,小船是经不住大海风浪的。我这小小腻子粉加工厂注定是要关门倒闭。
  创业失败,我是在错误的时间做一场正确的努力。低成本创业,刚改革开放时有可能,那会儿大家都白手起家。我打工的这家企业,就是从一个小作坊做起来的。时间进入21世纪,开始由大资本高科技说话了。我的老板,时不时对那些心存野心的员工说:别老想着去创业,现在没你们的机会了,老老实实在公司的平台上当老板。熊昕是公司特别能做营销的牛人,用三年时间,把烂透了的粤西市场做成业绩最好的市场。来公司之前,创过几回业,都以失败告终,欠了一屁股的债。每每谈起创业史,直摇头叹息:时运不济也。
  大资本、高科技,就像放在火星上的金矿,我们这些贫寒子弟,知道它的存在,却遥远得要用光年来计算。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今天依然看见不少人,冲锋在创业路上,我只有在心里祝福他们。
  干劲是因为希望在,希望没了什么也没了。半年之后,我意识到,这腻子粉厂,赚吃都很难,别说发财了。信心在一点点丧失,干得也越来越没劲了。没有关厂,在强撑着,只是心还没死掉。
  我不是那种有恒心有意志力的人,一旦看不到希望了,就会被自己打败。这种性格注定成不了大事。很多次我在想,如果我能咬牙挺下去,或许会春暖花开。与我同时开腻子粉厂的,南昌老胡,信丰小刘,生意并不见得比我好,可他们至今还在,虽说没发大财,但收入是我的工资乘以三。他们说,老王呀,你还是没坚持住。苏尚平就比我能扛。油漆店倒了就跑回县城卖瓷砖,瓷砖店倒了又来赣州卖木地板。前些日子接到他电话,说他准备开餐饮店,店名取好了,叫宁都土家菜馆。我呵呵而笑,想,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没死,就一定奋斗在当老板的路上。
  生意不好,苏尚平跟我一样情绪低落,躺在黄金广场草坪上,看城市上万家灯火。城市的繁华仿佛是在嘲笑我,你大笨蛋,太没本事了。苏尚平说:“这赣州佬再不跟我做生意,惹毛了我,抓几条蛇扔到他们家里去,吓死他们。”我侧脸看他,这赣州市区挤了百万人,你能抓到那么多蛇吗?他说:“老王,怎么连做坏事都那么难?”
  7
  我在搬腻子粉上楼。楼层不高,上五楼。没有电梯。我不喜欢电梯房,有电梯意味着要减力资。苏尚平反对我赚外快,说会损坏企业形象。为了不损坏企业形象,我只搬苏尚平店里接下来的生意。
  腻子粉利润微薄,一吨四十包毛利只有五十元。我想卖高一点,但行情摆在这儿,相互间都在狠抢生意,你敢卖高?
  一天不足三吨的销量,收入不到一百五十元,除开销售经费、汽车油钱、生产工资、房租、维修费用,一天一百元都不到。两人分,分不到五十元。2018年熊盛华入伙了,三人分,三十元一天。这点钱,怎么花?女儿在县城读高中,那是一个烧钱的火炉子。父母老了,常要寄钱过去。最怕接到父母生病的电话,那意味着要一笔额外开支。父母老了生病又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有次父亲上山砍柴,脚下一滑,跌倒了,柴火压在胳膊上,把一条老胳膊压断了。接到电话,我着急得心里有堆火在烧。我还害怕请酒席的电话,亲戚、朋友、同学、街坊邻居,他们一办酒席就给我打电话。我一接到电话就心惊肉跳。钱,逼得我睡不好觉。没办法,只有撕下老板的虚荣,赚外快补贴家用。   第一次是开厂第二天。货送到楼下,苏尚平问我搬上楼的活干不干。搬它上楼能赚到五十元。我心动了。我还说,万一腻子粉厂倒闭了,老子就来搬腻子粉上楼。苏尚平骂我乌鸦嘴。有五十元在前面招手,我是干劲十足,一手提一袋,呼呼地上楼。提到第十袋时,手臂开始犯酸犯痛,十指犹有刀子在刮,大口喘粗气,两脚灌了铅,上一个转角就要停下来歇息。我恨五十包太多了,是咬着牙才全搬上去,用了一下午。搬完了,我坐在台阶上抽烟,想,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还是当老板好。
  乌鸦嘴倒成了谶语。搬腻子粉上楼实在太累了,靠墙喘粗气,不由悲从中来,天下哪有我这样当老板的?
  还未搬完一半,苏尚平就打电话来了:赶紧回来,出事了。
  事出在腻子粉只有三十五斤一包。女房东在叽里呱啦尖叫,说要去工商局投诉我们。男房东不停地说,你们短斤少两也太厉害了,一包居然敢少五斤,五斤哩。油漆店肖老板则阴沉着脸。我知道,这严重损坏他店主的光辉形象了。我实在是太疲倦了,靠墙坐着,无力跟他们争辩。苏尚平堆笑脸、散烟、说好话、赔不是,把短斤少两的责任推到赖正秀身上:一定是她看花了眼放错了秤星,回去定当重重处罚。
  短斤少两,大家都这么干。起初,我们老实做良知老板,一包四十斤就四十斤,只多不少。信丰小刘说,你俩太傻了。苏尚平扇自己两巴掌:我们真是大傻逼,穷不会穷错人呀。开始是装三十八斤。一包多出两斤,一吨多出一百斤,两吨二百斤,二百斤五包料,一包八块钱,多出四十元,小数变出大钞票,我也经不住诱惑。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直接三十五斤一包。
  这家人怎么会称腻子粉哟?
  最后是肖老板从中说好话,赔了十包腻子粉。这张单,亏血本了。分手时肖老板拂袖而去。望着他愤怒的背影,我知道,他再也不会跟我们做生意了。我们可是请他上了两回馆子呀。我说,以后怎么办?苏尚平说,怎么办?继续三十五斤。
  继续三十五斤,有时会心虚,也会装三十八斤。大部分老板不会跟我们计较,可能是没发现,可能是体恤人。有个包工头,收货时轻飘飘地说,少重很厉害哟。结账时,拿计算机噼里啪啦按,一吨减七包,一百吨减七百包。苏尚平脸都紫了,我骂他葛朗台。他打电话来了还是会送货过去。我感觉自己在做一件欺善怕恶的事。钱哪,并不是你的罪恶。
  8
  工商管理的杀来了。
  当时只有赖正秀一人在厂子里做事。她弯腰缝包,一抬头,见三个大盖帽杵在那儿,吓得魂都快没了。她在电话里哭着喊:完了,完了,出大事了。我和苏尚平赶到时,工商局的已经走了。
  小工厂没办营业执照。没营业执照意味着是黑作坊。我知道早晚会出大事,也曾想过要去办来的。可是,办了证就要交钱,工商管理费、国税、地税、这费、那费,生意惨淡,利润交税费都不够,就想,等生意好了再去办吧。
  黑作坊、违法经营、假冒伪劣、偷税漏税,这些词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打击、惩处、法办,空气都紧张得有磨刀霍霍声。怎么辦?怎么办?我在屋里走来走去,说,怎么这么倒霉?
  别吓得那么死。苏尚平说,不是我们一家,现在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尚平比我江湖老到。
  黑作坊比蚂蚁多。就建材这行业,加工腻子粉的,熬胶水的,配涂料的小作坊,都没去办营业执照。他们跟我一样,惨淡经营想节省开支。黑作坊多隐藏在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是有关部门的盲区。
  工商管理杀过来,多是两种,一种是执法大检查,另一种是被人举报了。
  市里常搞执法大检查。执法大检查有点像秋风扫落叶,扫着谁了,谁倒霉。为了抵御风险,平时抢生意抢得火花四射的小老板们,表现出异常的团结与友爱。组织的行动总是有风声吹出来。成千上万的小老板总有不少人与政府工作人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人知道了,就会打电话给相熟的人。不用一天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对付的办法就是关门歇业躲起来,市里声势浩大的执法大检查如同鬼子进村扫荡遭遇了坚壁清野。这几天没听说有执法大检查呀,苏尚平不放心,便打电话问信丰小刘。工商局他有老乡。他说没有哇。再说我打电话问问。他电话来时很明确地说,市里没搞执法大检查,你们放心好了。
  一定是遭人举报了。谁这么恶心?我想起那个胖女人。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胖女人打门前过,脚下一滑,啪,跌了个四脚朝天。她尖声叫骂起来。自己走路跌倒了,骂人没道理。然而她却是有道理。加工腻子粉,有灰尘飘出来,时间久了就是厚厚的一层。天干物燥它是粉尘,可一遇上水,它就成了滑冰场。开始赖正秀没有理她。可她越骂越难听,赖正秀就跟她对骂了。赖正秀也有道理,门前是一条大路,她那边不走走这边,跌倒了活该。城里人娇气,想自己天天走,从来都不会跌倒。自己脚下不稳,还怪别人?两人越骂越凶,差点打起来了。是房东下来当调解员,胖女人才恨恨地离开。房东跟我说:你是要注意一点,灰尘那么大,四周的邻居都有意见了。
  感谢房东善意提醒,我立即做出改进措施,每天,把门前清扫干净。
  扫清门前尘也不行,做小老板太难了。
  怎么办?苏尚平决定走关系,请有工商背景的信丰小刘喝酒。信丰小刘脸色微红,猛拍胸脯,说:你们放心了,这事我一定帮你们摆平。南昌老胡悄悄跟我说:别听他吹牛皮,还是自己要当心点。
  自己当心点,我觉得再也不能敞开大门了,这有多少双路过的眼睛往里瞅。关上卷闸门搞生产,有点掩耳盗铃。电动机、搅拌机的震荡声会钻过门窗缝隙冲出去。很多次,我在外面听到震荡声,胆仿佛在手中提着。
  粉尘、粉尘,要命的粉尘,门一关,粉尘就在屋里狂飞乱舞。赖正秀就是它们的殖民地。她要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搅拌、灌装、过磅、缝包、码堆。门没关上,难受了还可以出去喘口气。门关上,她就是囚笼中的困兽,唯一依靠的是纱布口罩。我反复地跟她说:你一定要戴口罩!粉尘的危害,我有清醒的认识。村里曾钦华三兄弟去矿上做工,患尘肺病,先后死去,年长的不足四十岁,年轻的二十八岁。如果灾难降临到赖正秀身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有一次,我去拉货,发现她没有戴口罩,不由勃然大怒。两人大吵了一场,我气急败坏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从结婚到现在,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动手打她。   把小厂关门,害怕粉尘是个因素。
  赖正秀嫁给我,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种田、砍柴、忙家务,年头到年尾,哪天不是天麻麻亮忙到夜八九点。本想多赚到一点钱,让她过上好日子,无奈人算不如天算,开了个小工厂还半死不活。
  我在城中村租了间房,在顶层,招西晒,热得像蒸笼里一样。我不太愿意租它,就是嫌它热,可它租金一个月只需一百元,市区再难找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赖正秀说:就租这儿吧,现在还不是享福的时候。一台电风扇,吹出来的永远是热风。我怕热,卷张竹席爬到楼顶上去睡。她保守,只有在闷热的屋里睡,汗珠永不停息地从身体里冒出来。那些年我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是个好女人,挨了我两巴掌,也不使性子,默默地做好饭食,默默地收拾碗筷。我心里愧疚,也就没上楼。她说:你不是怕热吗?我伸手欲挽抱她。她打开我的手,说:滚远点,打了我,还好意思死皮赖脸?我说我是心里着急,曾钦华三兄弟,你不是没看到,我是怕,说好了要白头到老的。她突然抱住我,哭,哭得像小孩子一样。
  9
  骗子太多,要捂住钱袋,靠的是免疫力。我自信免疫力还行,不会相信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骗子化身包工头,我的免疫力就失效了。我真没办法把有可能的客户拒之门外。说来也真丢人,居然被人骗走了一车二十吨货。
  骗术一点都不高明。先是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有腻子粉卖,再说他在某某工地,看见腻子王包装袋,刷墙工说很好用,想跟我长期合作。对于陌生来电的生意,我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两天后,他来拉货了。他先是四吨三吨拉,每一回都是现金。有一回拉了五吨,说忘了带钱来,回去立马打款过来。回去了钱真的打来了。我庆幸遇上了优质客户。是的,他看起来就是优质客户,不要请吃请喝请特殊服务,付现金讲信用。他就这样一步步获得我的信任。最后一次带来了大卡车,一口气要了二十吨。他说甲方财务生病住院了,批好的领款單要三天后才能拿到钱,保证钱一到立即打过来。其实他不用编理由,我也会放他走。腻子粉厂发出去的货,很少有现金收。三天后,他的手机停机了,我才意识到受骗了。
  那是2008年10月初。2008年12月底,小厂关门。小厂奄奄一息,经不住这致命一击。
  会上当受骗,原因很简单,做的是赊欠生意。如果一定要现金发货,哪有骗子得逞的机会?我现在的老板多次说,做赊欠是天下最傻的生意。他创业伊始也被骗走一车货。他说,骗走一车货就算了,还要请他吃顿大餐,想起这事就闹心。现在他企业做大了,足够强势可以不做赊欠。我那小工厂,做赊欠都生意惨淡,不做赊欠,张开嘴喝西北风吧。
  赊欠是建筑行业割不掉的痛。建筑商要垫资进场。材料是赊欠的,民工工资是赊欠的。工程做完了,工程款却结不到。那些年,有多少民工累了一年打空手回家;有多少人为讨薪跳楼了;有多少材料供应商被拖欠得倾家荡产;有多少老板跑路,有的是卷款而逃,有的是真没结到款而躲起来。
  我这小工厂出现经济危机了。
  我前后砸进去四万多块钱,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一生的积蓄。苏尚平也砸进四万多块钱。他说,老王,我真的掏不出钱了。
  没有钱进货,就意味着要关门。先是去银行。介绍人说,那要先请客呀。请银行的吃饭不是请包工头,路边小店可不行。请吃花了一千多元,银行家说: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没办法帮,你这小作坊,要抵押没抵押,不符合政策,帮了你我就要丢饭碗。结账时我的腿都是软的。
  还回了趟小布。信用社的人熟。他们说,我们只针对农业生产。看我们哀求得很可怜,便说:要不借两千给你?两千,漱口都不够,只有垂头丧气回赣州。有人建议去借高利贷,我觉得救救急可行。苏尚平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高利贷利滚利,有半年都会把人滚死。他说开涂料厂的王建华,生意本来很不错,就是资金短缺借了五万高利贷,没滚两年就变成三十万。还不起了,催债的带来砍刀,没钱,卸下两只胳膊来。那天晚上下暴雨,他从南河桥上跳下去了。我知道,那些跳楼、打架、跑路的故事,都跟高利贷有关。
  怎么办?我们同时想到一个词:招商引资。
  我把目光盯到了熊盛华身上。
  熊盛华原是小布粮站职工,如今下岗失业了。有次相遇,他说也想来赣州打拼。小工厂倒闭后,觉得很对不起他。他是我朋友,我却把他坑了。
  10
  送货用的微卡,是辆二手车。买时想省钱,用时才知道,二手货就是坑人货,三天两头坏。风机皮带断了,烧锅;火花塞打不起火;电池老化不充电;发动机漏机油;轮胎钻进几枚钉子;转向拉杆滑丝;电路死了;车灯烧掉了;刹车失灵;玻璃窗摇不起来。时不时赖在路上不肯走。有次,十字路口过红绿灯,油门线居然断了。交警开来一张罚款。捏着罚单我狠踢车几脚:你跟我有仇吗?
  最艰难的是2007年9月的某天。宁都县城某油漆店要一吨货。本来可以直接发货运,微卡车正好要回宁都年审,反正都要跑一趟,不如带上它,可以省下一笔托运费。赣州至宁都有一百八十公里,一路倒算平安,只是到了鬼岭垴车子低速挡丢了。那是一段足有三公里长的陡坡,坡陡弯急。开车的都知道,重负爬坡要用低速挡。一挡是战无不胜的挡。挡是突然没的,车子不往前走,想死火。我赶紧并离合,也不行,还往后退,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猛踩刹车。幸好,刹车还是很灵。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退到坡脚下去,把腻子粉卸下部分,轻装上阵,用三挡冲到坡顶上去,再卸下来,再下去拉。倒五里路的车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国道上来来往往多少车呀。我紧张得不敢分一丁点神,虚汗滚浆一样冒出来。终于平安到了坡脚下,我停下车,歇口气抽支烟。第一回没有冲上去,也怪我太贪心了,想少走回数。装车卸车再装车,这么来来回回冲了六趟,才把所有的腻子粉送上了坡顶。我是累趴下了,恨不得立即躺下睡他十天半月。
  这回修车花了两千多。苏尚平倒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又是两千多呀。万里红骂我败家子。如果发货运,五十块钱就够,空车去宁都,何至于拖坏挡。赖正秀要去找万里红评理,我家男人还不是想省钱?你怎么能那样说。我把她死死拖住。合伙做生意,有些事得忍着。   11
  送了几车货到开发区。说来也真巧,收货的工地是我现在打工企业的一个分厂。有时候世界真小。我与同事说,这墙上的腻子粉全是我供的货。他们很是惊讶:真的吗?好像不可能似的。
  原料空仓了,钱也空了,我愁得想去骂街,却躺在屋顶上数星星。早上一起来,接到钟老板电话,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喊上熊盛华,喊上苏尚平:走,送货去。
  钟老板是现金客户,货一到,就数钱,从未赊欠。他要货,简直是救命的来了。苏尚平说,要是赣州老板都向他学习,我们就不会这么艰难。
  钟老板是兴国人,带了四个做工,在城里找活干。他成为我的客户,没有经过他人介绍。也就是说,是跑业务跑出来的。
  那天,我送了一车货到天赐良园,神差鬼使,拐了个弯走上金东路。过红绿灯时,我算了一下过不了,便踩刹车减速。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水泥砼车疯一样冲上来,若不是打方向盘及时,我这小命当场报销。巨大的阴影泰山压顶一般扫过。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苏尚平直接惨叫一声。惊吓过度,我手脚发抖,便在黄金花园小区门口停下来,抽支烟缓缓神。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惊吓过后好事就来了。苏尚平拍了拍我肩说,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福祸相间。他说有一次骑摩托车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迎面一辆小车撞过来,吓得魂都飞出去了,人也跌倒在地。事实上,两车没有相撞,都在紧急状态下刹住了车。小车司机也吓坏了,扔出一叠钱。毫发未损挣了一千块钱,苏尚平说自己命好。这一千块钱,帮他度过最艰难时间。
  对面有几栋楼刚建成,我想,传说中的好事是不是就在这里?苏尚平说,要是腻子粉能卖进去,老王,我请你喝酒压惊。我说,那进去看看。
  工地空荡荡好像没有人,但我相信,某个房间藏着一个老板等着我去握手。转了几个楼层没见到人,再转几个楼层见到一个戴安全帽的年轻人。他在用腳搓楼面,可能是太无聊了。我满脸笑容走过:你好!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干吗?语气比花岗岩还冷硬。我赶紧递名片。苏尚平赶紧递烟。卖腻子粉的呀,跟我走吧。他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跟,一路无语。我想,这小伙子人不错,外冷内热。
  钟老板正在铺床。他问了一下价钱,就说,你明天拉过来吧。后来他跟我说,我以为你是施工员的朋友。做工地的人,施工员的面子还是要给。我们无意中捡了个小便宜。他也是刚来赣州,这是他首个工程,正需要一个供货商,有了我,从此没跟别人做生意。他说他不善交际。
  我会偶尔请他吃饭。他从未暗示我什么,吃饭、喝酒、洗脚、按摩。我是这样想,像他这样的优质客户,必须礼敬。有时他也会请我吃饭,多是他搬家要用车。他要给运费,我不肯拿。他很不安地搓搓手: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再说,要不我们去吃个便饭吧,你可不能拒绝哟。
  他是个厚道人,现金买货,并不是钱多,而是厚道。他觉得要了货就该给钱。至于别人怎样,他不管,他坚持做他自己。后来小厂关门了,也就渐渐失去了联系。手机换了几个,也换了几个号。我想他也是。有时会想起他,过得还好吗?写下这些文字,顺便祝福他,好人有好报,一定会过得更好!
  黄金广场种了个巨型广告,一个字比一张饭桌大。据说,广告费一年要五十万。我们三个坐在草地上闲聊,若这五十万给你,该怎么花?这时,谢师傅骑着破嘉陵从车流中钻出来,大声说:你们聊什么哩?等下有个大老板跟你们谈生意,叫苏总夫人赶紧烧好开水来。
  谢师傅是个油漆工,水南村人。水南村划进新城,他建了四百多平米房子,有十亩水田,只要一拆迁,立马成百万富翁。他种了一亩西瓜,熟了,喊我们去吃西瓜,切开一个又一个,把我们的肚子撑得好大,还使劲地塞过来,说:吃呀,吃呀,吃完这波就没得吃了,明年地里种的就不是西瓜而是房子了。不管什么事情,从他嘴里一拐就能拐到拆迁上来。他对未来的富豪生活充满了憧憬:到时老子就不做油漆工了,鬼才做油漆工,老子要买辆小车,开着它逛风景,不把中国所有的风景名胜都逛完,老子就不姓谢。再说,到时我请你们上五星级酒店,酒菜挑贵的点,放开肚子吃,我不差钱。
  他对富豪生活的憧憬,对我刺激太大了。没有好命,出生不到富贵人家,挑个好一点的地方也行呀。比如这赣州市郊,那要少奋斗多少年呀。我恨死了自己不会投胎。在天上,怎么不挑一个好地方?
  有一件事也老后悔,来赣州,不搞腻子粉厂,两人合伙买套房,今日转手卖出去,也是个百万富翁。不会投胎终是要原谅的,穷人也要有儿女,没远见是不可原谅的,恨死了自己。
  谢师傅对我们很好,介绍不少生意不少老板,郭有生就是其中一位。
  做腻子粉那两年,得到不少人的帮助。老杨、谢师傅、冯老板、钟老板、水西卢致和、老乡谢天保、郭有生……老乡谢天保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他说,出门在外,老乡就应该相互帮衬。我说他们是好人。虽然没赚到钱,但人家对你好,是不可以忘记的。
  12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人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两个和尚抬水吃,开始,还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可这好状态没有保持到半年时间。生意不见好转,看不到希望,心冷了,劲没了。慢慢地,心也散了,抱怨也多起来了。
  我负责开车送货。当时讲好了,开车送货不算工钱。他请我入伙,贪的就是有个免费司机。讲好的事我也认。破车开起来很累,而货,并不是卸在车旁,工地也好,家装也好,哪一车都搬几十米,有的搬百多米。我想,车我开了,卸货这事总该你了。每趟出车,我都会去喊他装车卸货。他不高兴了,心里嘀咕我计较。有时干脆找理由不来,说他店里有业务要打理。我很不高兴,这厂是我一个人的吗?
  他对我也是一肚子意见,原因是我没跑到什么业务。万里红心情一不好就骂他:你找了个鬼哟,要本事没本事,死要面子。他也叫苦连天:我哪知道老王脸皮那么薄。我得承认,就那么惨淡的生意,大多是他跑来的。他总是以功臣自居,好像我是附着在他身上的吸血虫。   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他也知道我对他有意见。男人嘛,有些事是会隐忍的。女人则不同,会直接表现出来。赖正秀从来不去他店里坐。她说,我才不去看人家的脸色。我喊累时,她就骂我活该:信那鬼人的骗,要是去打工,用得着罚劳改吗?有时,我也悲悲地想,去打工,辛苦不讲,烦就没这么烦人。
  原以为,熊盛华来入伙,会有所改观,没想到更惨了。真应了那句话,三个和尚没水吃。
  入伙没多久,熊盛华就发现这不是一条发财的路,感觉我坑了他。进场时交了两万块钱,以后,再也不肯凑钱进来了。散伙后,他跟老乡说,幸亏我留了个心眼。是的,他一来就留了心眼。
  我认为他吃过公家饭,跑业务一定是把高手。可他来了就不去跑业务,整天去茶馆里打麻将。要送货了,我去喊他。他很厌烦地摆摆手:去喊苏总,别影响我发财。打麻将的也说我:老王,没人有你这么计较了,你送一下会死吗?瞧瞧,倒是我不对了。我去喊苏尚平。他跳起来叫:他妈熊胖子太不像话了,就知道打麻将。再说,老王,我真的没空,等下有人来买油漆。我气得肚子都要炸了。这个破厂是我一个人的吗?怎么分钱时又不是我一个人呢?
  后来,苏尚平也喜欢上了赌钱。
  熊盛华喜欢赌钱是本性使然,在小布他就是个有名的麻将手,一天不摸麻将手心发痒。苏尚平赌钱是带有目的,他想从刘海青那儿套出地沟油的销售渠道。
  刘海青专业加工地沟油,传言他一年能赚二十多万。每次看见他,就会想,那些地沟油不知流向了哪些餐桌?有时请客上饭馆,忍不住想,这炒菜的油是不是刘海青造的。苏尚平说,这才是发财的好门路。
  开始,苏尚平以为造地沟油是高科技。可有一次,刘海青用皮卡车拉我们到某猪场。养猪人从酒店饭馆收回的潲水倒入大铁锅,架上柴火煮,冷却后,面上就有一层白腻腻的油,再用铁勺打入油桶。刘海青从猪场收集后再加工。加工也是用火煮。苏尚平说,造地沟油比造腻子粉还简单。
  他想造地沟油了。
  地沟油好造,销售渠道难找,任苏尚平好话说尽,刘海青就是不露口风,只说:苏总,来、来、来,玩几把麻将来。苏尚平说,来就来,老子怕你呀。他的想法是,先跟你玩熟,不信金口里撬不出白牙。可是,钱输了一大把,金口里还是没撬出白牙。
  看到苏尚平热情于打麻将,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腻子粉厂上。他要另找发财之路。一旦找到了,他会扔腻子粉厂像扔垃圾一样。
  刘海青手臭,每天下来都要输几百块钱。这钱多由苏尚平熊盛华赚了。打麻将有钱进,两人就笑话我:老王呀,天下就没有你这么傻的人,有钱捡都不来,看什么鬼书,你想考大学吗?
  春天雨多,潮湿发霉,随手往空中一抓,就能抓出一把水来。这样的鬼天气,有谁粉墙哟?小厂几乎没生意,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我也想去打麻将。只打过一回,赖正秀就气呼呼地冲上来,将麻将桌一掀,厉声尖叫:你有什么资格赌钱?再打老娘就跟你离婚。我吓得脑袋都缩进脖子里,只好蹬着自行车去泡图书馆。他们都笑话我怕老婆,而我觉得,有个厉害老婆对人生还是有好处的。
  刘海青好像是输红了眼,叫嚷着要打大来。麻将桌上就是这样,输了钱的最有话语权。大就大,苏尚平熊盛华觉得,反正是你刘海青手臭,只不过让老子多赚钱。
  再后来就滚筒子。
  赌博为什么会让人沉迷?就是一大把钱,一转眼就是自己的了,再转眼,又是别人的了。连万里红都会过去压桌角。有回她洋洋自得地跟我说:押点子还是有窍门的,庄家的牌不可能永远大,这把吃掉了,下把翻倍押,再吃再翻倍,只要押中一把,就可把本全赚回来。看来她也成赌神了。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窍门一定是苏尚平发现的。
  然而——
  有一回,庄家刘海青通斩五回,熊盛华苏尚平他们眼睛都红了。苏尚平一发狠,押上了五百。众人纷纷跟上。牌一开,刘海青是一对白板。白板翻四倍,四倍就是二千块钱。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刘海青笑吟吟问:还玩不?不玩我就封庄了。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悄悄地离开。离开者多半是输成了空軍。苏尚平尖叫起来:怎么不玩?赢了钱你就想走呀?苏尚平押上了两千,本想一把就捞回来。苏尚平摸到一对九饼。九饼翻三倍,他忍不住狂喜,这一把就是赚六千。他是急不可待地把牌往桌上一拍:狗吊你的,还有比这更大的吗?所有人都欢欣抚掌。刘海青镇定自若像个大将军,说:苏总,别着急。他慢慢地把两个麻将翻起,又是一对白板。后来,苏尚平跟我说:那一刻,我真想去跳楼。
  输惨了,万里红先是骂熊盛华:居家要有好邻居,走路要有好伙伴,就是你熊胖子把我老公引向邪路,你不会去死呀?再是骂我:就是你不好,什么人不喊,喊那赌鬼来。看,又是我的不对了。
  那回,苏尚平输了一万多,熊盛华输了六千多。见他们输了那么多钱,我的确有点幸灾乐祸,嘴上却劝他们别赌了:赌博这事,十赌九输。熊盛华倒表示,再赢回一点就不赌了。苏尚平却说一定要报仇,除非你让我杀了他。后来,熊盛华一直赌,苏尚平却慢慢地收手了。这就是老婆在身边与不在身边的差别。
  那年,熊盛华到底输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见过他输得最惨的一回。身边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我只抽了一支烟就没了。他说输了两万块。我用鼻子哼了他一下。
  小厂资金又吃紧了。我叫熊盛华赶紧拿两万块钱过来。他双手一摊,一脸苦相:我真的没钱了。我无名火都冒出来,噼里啪啦狠狠地数落:赌钱时有钱,凑本时没钱,你心眼留得太大了。当时他倒没有跟我吵,只是后来,小厂倒闭了,他跟别人说:我是亏血本了,别人是发财了。那意思是,我吃了他。我伤心死了。
  胶粉,学名羟丙基纤维素,松散的石粉是靠它来凝聚在一起的,可它的凝聚力实在是太脆弱了。散伙时,我打了一勺腻子粉加水捏成团,晒干,放在桌子上,留个纪念。某天,掉到地上,砰,散成一地齑粉。我看着它,想,羟丙基纤维素,你就是个隐喻。
  13
  2008年冬天,工厂关门倒闭,已不可逆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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