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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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死了,留下一个私生子。李忠心里除了难过,竟然还有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是心里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楚的释然。
  不知道女儿去的那个世界有没有城市和兵团之分,如果有,希望女儿可以如愿呆在城市。她是那么希望自己是个城里人,那就让她如愿吧,李忠心里想。
  王枝香在大卧室的床上给小婴孩换尿布,都是你唠叨的,丫头压力大,要不就不会死,她埋怨着李忠,说着话剜了李忠一眼。
  李忠站在门边上,看着老婆给婴儿换尿布,有点发愣。床上粉红的一团团是这个小婴孩,此刻尿湿了,呜呜呀呀地哭,小手小脚舞着,身子奋力扭动着。
  李忠转过身,在客厅的沙发上扒拉开一小块地方坐下。
  王枝香不爱收拾家务,家里原本就乱,现在加上孩子的奶瓶、尿布,东一块,西一堆,就更乱了。
  李忠看着乱七八糟的家,心里有点堵,这孩子自医院的保温箱里抱出来,就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只会哭,饿了哭,尿了哭,渴了哭,毫无理由地哭,好像她觉得来到这个世界受了天大的委屈。
  婴儿确实委屈,不知道爸爸是谁,妈妈也死了,剩下爷爷奶奶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还有三百亩地要种。
  你在家看着她,好几天没有出门了,我去市场上买些菜,顺便看一下,有没有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给娃儿找点奶吃,这几天她都瘦了。王枝香撂下这句,把孩子放在床上,给她身上盖了小被子,又用大被子围了一圈,把孩子围在中间,这才起身出门去了。
  他们俩如今完全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给拴住了。李忠有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以前冬闲时,他的白天都是在麻将桌上过去的。今年冬天因为女儿的事情,还因为要照顾这个小婴孩,他有三四个月没有去打麻将了。年迈的母亲就住在他的房子前面,他也有好一阵没有过去看看了。
  李忠看着孩子发呆。没有过几分钟,孩子又哭起来,刚才是因为尿了哭,这会想必是饿了,李忠把奶瓶用温水烫了烫,冲了点奶粉。他从暖瓶里倒了开水进去,摇了摇,又自己尝了尝温度合适,这才给她喂。婴孩的小嘴叼着奶瓶嘴,用劲地吸着,李忠可以感觉到吮吸的力量,果真是饿了。李忠看着她的小嘴,直到她反胃,吐在他的身上。
  小惠小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爱哭。他凝神地望着婴孩,吃饱了的婴孩,也用眼睛盯着他看。
  李忠是中年得女,小惠生下来的时候,李忠已经三十八岁了。初为人父,李忠记得刚看见护士抱着一个小人儿说是他的女儿,他心里一阵激动。当他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难道现在他还能去想二十八年前他所想的事情?他不记得小惠生下来那天他是怎样的感觉,他记不清他对妻子说了些什么。怎么对待这个小人儿,不会抱也不会逗弄,都是王枝香带小惠。小惠大了也不怎么粘他,好像一晃眼,她就那么大了。孩子长了这么大,他并没有深入地去了解过她,仅仅知道她贪玩、虚荣,一心想当个城里人。此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像女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生活对于她来说有什么意义?这些在她活着的时候,作为她的父亲,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想到这里,他有些内疚。
  女儿是卡在团场和城市中间的那种人,光看她穿着打扮,像城里街上跑的女孩子一样花里胡哨,一张嘴,露出的却是一口团场人喝含氟量高的水长大的标志性黄牙齿。她总想当个城里人,可一说话就露馅。
  女儿大专上了两年,在乌鲁木齐晃荡了半年,没有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临近春节只好回家,提着两个大皮箱,好像暂时不出门了。她说大专毕业不好找工作,人家都要有工作经验的,她这样刚毕业的,没有用人单位愿意要。
  他看着她生气,总有种打她一顿的冲动。可是打有什么用呢,王枝香说女儿小的时候你怎么不管,现在都那么大了,要脸呢,你打了她,她跑出去了不回来,后悔的还是你。王枝香没有什么文化,讲话却能抓住要害。他心里也清楚,女儿是打不好的,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邪气。
  小惠在家里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也不吃早饭,起来就是洗脸化妆,一桌子的瓶瓶罐罐,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就看见她对着小镜子,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抹着,顺便还要拍拍打打的,那张脸一会就变了个样子,一会画上眉毛,一会又擦掉,脸上的粉扑上了,又洗掉,巴掌大的小脸,折腾几遍。小惠折腾完了脸,就坐在电脑前,手舞足蹈地打字,两眼放光地盯着屏幕。电脑里有个花花世界,她常常在电脑前一坐几个小时不抬头。
  他出门去地里的时候,小惠在电脑前,下午他和王枝香下地回来,她还在电脑前,叫她吃饭,叫半天她才嘟嘟囔囔过来吃一点,又去电脑前坐着。家里种着地,团里和她一般从外面上学回来的年青人都参加工作,在青年连上班了,这些好像和她无关,她只活在网络里、电脑前。家里的地,他和妻子干的那些农活,她是看不见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小惠带着“黄毛”一起回家来,说是要拿户口本登记结婚。那是他第二次见“黄毛”。第一次是他去奎屯市里找女儿回家,女儿在“黄毛”的网吧上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他拎着女儿回家时,“黄毛”出来送他们。李忠横了一眼那个黄毛,他就止住了步子,立在网吧门口,靠着门框,目送着李忠和小惠的离开。
  管不了她,在她闹着要和“黄毛”结婚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种很挫败的感觉。
  不结婚也不行了,老婆王枝香说女儿肚子里已经有了“黄毛”的孩子,都三个月了,她说她也是才知道。李忠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晚了。那就结吧,但愿结了婚她跟黄毛能好好过日子。生了孩子,当了娘,总要成熟一些吧,他这样想。
  可是小惠和“黄毛”刚结婚不到一个月,孩子就流产了。小惠说都怪“黄毛”推她了。“黄毛”说没有推她,只是吵了两句,小惠要走,去拉她,孩子就没有了。两人各说各的理,没心没肺的吵吵嚷嚷的样子,只能让李忠更心烦。最后是王枝香陪着去的医院,他在家做饭,晚上王枝香说起在医院的情景,直抹眼泪,她是心疼小惠留了那么多的血。倒是小惠,一张小脸素着,没有什么表情。
  这个婚姻没有维持到一年。李忠拿这个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只能給她钱,可是钱有时候不顶用。他为了这个家是尽职尽责的。他要挣钱,生了这么个女儿,总要为她下半辈子打算吧。他也只能种地挣钱。他种了一辈子地,他对地里的棉花了解得比对他女儿多多了。
  他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回到连里种地,如今摆弄了二十几年的棉花,他的房子、车子、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都出产自土地,他对种地这件事感情是复杂的,像个失恋的女人,又恨又爱。他这一辈子都拴在了种地上,再也没有别的可能。
  尽管雇了人干活,可还是有很多事情要自己亲力亲为。春天播种要亲自看着,要照看着压薄膜、封土;虽然说现在都是滴灌了,不用人工浇水,可是还是要人在现场巡视着,别出什么岔子才好;夏天打顶尖要人操作,机器干不了;秋天收棉花的时候虽然有机器,但地里干活的人要吃饭、喝水。他在地里招呼大家干活,王枝香就要在家里做好饭,送到地里,一二十个人的饭食,也是要费一番体力的,还要操心在变天下雨前,收好的棉花尽快交到加工厂去,不能捂在地里了。
  女儿的死真怪自己吗?他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他要是知道会这样,就不那么骂她了。生个私生子会被人指指点点,总还是活着好啊。现在女儿死了,他想和她说说话都不能够了,更别提骂她了。
  女儿二十八岁,已经离过一次婚了。
  这个婴孩是她和一个贩棉花的河南人的私生子。去年家里棉花丰收,可是团里价格不好,有外面来的人悄悄到连队来高价收棉花,给的还是现钱。河南贩棉花的老王看上了他家的棉花,进进出出他们家。他不是很想卖,可是架不住王枝香的唠叨,就冒险拉了三车给河南人,钱是赚了一点,谁知道女儿跟着河南人跑了。
  李忠也去河南找过,河南那么大,又没有一点线索,怎么才能找到刻意要躲着的人呢?李忠在河南找了一个月,去了十几个乡镇,把他想到的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心里又窝火又觉得丢人,回来对王枝香说,就当小惠死了,我们从来就没有生过这个女儿。看着气呼呼的他,王枝香只会抹眼泪,她一个妇道人家想找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春天,他和王枝香下地播种,谁也不说话,回家来吃饭,也是味同嚼蜡的没有滋味。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女儿没有一个电话或者短信给他们。就在他俩快要麻木了,接受小惠离开这个家时,小惠却毫无征兆地自己回来了,大着肚子,胎儿已经八个月了,快要生了。流产是不可能了,只能引产或者生下来,李忠觉得丢人,经常骂女儿。女儿也不跟他怎么讲话,只有王枝香汤汤水水的给女儿做着,照顾着,等着孩子的临盆。
  婴儿哼哼唧唧的,就要哭的样子,手边也没有什么玩具给她,他有点心烦,一抬眼看见窗户台上散落着几个麻将,还有练习用的纸币,就拿过来一粒麻将,递给她。麻将大,她的小嘴不会误吞服下去。麻将是用硬塑料做的,她还没有长牙齿,不会咬东西。看着她把玩着黄色的二饼,终于给她找到了可以玩的东西,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坐在凳子上,看着她半躺在床上,把玩、戏耍着那个二饼的麻将牌,想到王枝香这会儿可能正在市场上,和人讲着这个小东西要吃奶,要人带,他顺手拿过一张窗台上的练功钞,折起了纸飞机。
  练功钞是女儿上学时用的工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带回来。练功钞印刷的和真的钞票很像,纸质也是和真钞票一样的,只是比真钞票小了一圈,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是练功钞。练功钞的纸又薄又有韧劲,是很好的折纸材料。
  他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折过纸飞机了,手艺有点生疏。小时候为了折纸玩,把没有用完的作业本撕了折飞机和五角星,被妈妈发现了一顿好打。他的童年好像很容易快乐,折纸飞机,在渠道边小渠沟里抓个泥鳅养在罐头瓶里,再到长大一点,爬到树上掏鸟窝,下到排碱渠里游泳……虽然他因为去游泳挨了不少打,可是现在想来,那竟然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成人以后都是在劳作,即使是冬闲的时候没黑没夜地玩牌,也只是打发时间,冬天那么长时间,不干点啥,心里轻飘飘的。
  高中毕业以后,他成了兵团连队的一名职工。以前是参加集体劳动,后来是自己承包土地,然而这些都没有难倒他,他种的棉花虽然没有年年都大丰收,可是也让他娶妻生子,生活富足。他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什么,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才是他们想要的。
  快到午饭时间时,王枝香回来了。她说市场上没有打问到谁家新添了孩子,还去了医院,看有没有要生孩子的孕妇或是刚生完的,结果没有。团场年轻人少,医院也常是诊治一些常见的老年病为主,真有要生孩子的夫妇会去奎屯医院生的,来这里住院检查的准妈妈少之又少。但在医院里遇见一对夫妇不能生育,想要个孩子呢?王枝香说完,愣了一下。李忠听完她讲话,像没有听见一样,还在折纸。
  说是没有听见吧,可是那句话还是听进去了,而且上了心。真的要送走这个孩子吗,他心里嘀嘀咕咕的。
  婴孩又哼哼唧唧哭起来。王枝香去做饭了。李忠翻弄婴孩的小身子,垫在屁股下的尿布是湿热的,她又尿了,这就是她哭的原因。他拿来尿不湿,给婴孩换上。他现在做这些事情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手忙脚乱了,他知道要怎么弄这个小婴孩才舒服。
  王枝香喊李忠吃饭,她把前一天剩下的米饭,合着鸡蛋和西红柿炒在一起,她给自己和李忠各自盛了一碗,就当是晚饭。李忠却没有胃口,他扒拉着米粒,不怎么往嘴里送,他还在想着婴孩的事情。抬眼看看王枝香,她好像没有觉察,正在咀嚼着,表情有点不自然,她也在琢磨着要不要送走孩子吗?
  真的要送走吗?李忠心里思忖着,这几日给孩子换尿布、热牛奶、洗衣服、洗澡,摆弄的越来越顺当。当真要送走,心里竟然有了一丝舍不得。留下来会怎么样呢,现在还好说,冬天天冷,人都猫在家里不出来,没多少人知道这是他家小惠的私生子,可是过完春节,很快天气就热起来了,人们会发现他家多了一个小婴孩,要怎么给别人说孩子的来历呢?而且三百亩的地等着人种,要播种、除草、找人干活、管着干活人的吃喝,哪有精力再照顾孩子呢?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带这个孩子,孩子长大了,会和小惠一样吗?想到这里,心里就更加没有了主意。   飯也吃得没有滋味,他推开碗,回到电视前坐下。电视兀自播放着一个韩国连续剧,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正在哭诉男朋友变心了,这曾经是小惠最喜欢的连续剧类型。李忠看了一会也没有搞清楚剧情。他去卫生间把热水器的电源打开,又把暖灯也打开,一会王枝香要给婴孩洗澡,要把房间里弄热一点。
  王枝香吃完饭,看了两眼电视,就抱着孩子去了卫生间。给小婴孩洗澡这样的事情,一直是王枝香在做。李忠收拾了餐桌上的碗筷,去厨房洗。若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小东西,王枝香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是不会想起来洗碗的。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洗过碗,他的世界在棉花地里,家里的洗洗涮涮都是王枝香的活。
  医生说小惠是产后抑郁症,很多产妇在生完孩子后得这种病,也没有显著的特点,有些产妇自己就慢慢好了,也有不好的,总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自己选择了死亡,小惠就是这样。李忠想不通忧郁症是个什么病,产后忧郁症又是个什么病?他问过医生,医生也给他解释了,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他想不通小惠怎么就吃下去那么多药,她连死都不害怕,为什么还害怕活呢?
  这段时间李忠的睡眠不好,他总是做梦,梦里好像都是女儿小时候的事情,一会儿是小惠的脸,一会儿是小婴孩的脸,来来往往的人,好像把小惠的童年又过了一遍,可是醒来又想不起来具体的情节了,混混沌沌的。
  早晨醒来,他想给王枝香说说梦里的事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王枝香起身去做饭了,婴孩还在身边睡着,李忠看着婴孩的脸,呆呆地出神。
  过了不久,王枝香叫他吃饭,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王枝香煮了苞谷面糊糊,炒了个酸辣白菜,热了馒头。李忠刚坐到饭桌前,正端起碗,糊糊还没有喝到嘴里,李忠的妈妈——齐绣萍来了。
  老太太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纹丝不乱的样子平添了一丝威严。她已经八十多了,走路的样子有点蹒跚,可腰挺得直。李忠也是到中年的人了,心里还是有点怕她的,倒不是老太太脾气不好。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硬气。在李忠的印象里,母亲是自尊、勤勉的。
  老太太说,你们不来看我,我只好来看你们了。这段时间因为小惠的事情,李忠心情不好,也没有去老太太家走动。李忠见她推门进来,放下碗,站在一边给老太太让座。我吃过了,你吃吧,老太太问,你们这是吃的什么饭,不早不晚的?
  老太太这是埋怨王枝香做饭晚了,这个话不好接,李忠自顾低头吃饭,不说话。
  齐绣萍住在李忠房子前面隔着一栋楼的一楼,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李忠给她买的,老太太一个人住是完全够了。她要强,从不顾影自怜。李忠的爸爸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因为肝病去世了,是寡母把他们兄妹三个带大的。
  一时间没有人讲话,房间里静下来了,咀嚼食物的声音大了起来。老太太伸手把沙发上洗过的衣服给叠了叠,一边唠叨着,看看这日子怎么就过得邋遢成这样了,屋里像是小偷刚来过……
  李忠放下碗,垂手站了起来。饭是吃不下去了。李忠用眼睛示意王枝香把碗筷收回厨房去。王枝香一向有点怵这个婆婆,此刻正巴不得有个理由离开,顺势就起身收拾碗碟,去了厨房,半天再没有出来。
  老太太一边收拾着沙发上堆着的尿片和小衣服,一边数落着儿子。小惠是走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李忠你打起精神来,不要整天掉个脸,像是天要塌下来。你娘我还活着呢,你整天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种地挣钱不都是为了她吗?她说考不上大学要去上自费,我还是供她三年。她没有毕业就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了吧,我和王枝香每天都要去地里劳动,她在家里涂涂抹抹,不做饭,也不收拾房子,整天对着电脑。要上学便去上学,她要嫁“黄毛”就嫁“黄毛”,她要离婚就离婚,她总埋怨我们把她生在了团场,我就是团场的一个农工,不生在团场还能生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只能种地挣钱给她,我想给她把下半辈子的钱都挣回来,我还能——能怎么办……李忠声音有点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你养她,你教育过她吗,你从没有去想一下孩子的心思,光挣钱就行啦?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在家呆,为什么结婚又离婚,为什么挺着个大肚子就跑回家了,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她的心里想些什么,你知道吗?
  李忠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半天没有说话。他是真的不知道小惠脑袋里在想什么,她小的时候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爱笑爱说,也喜欢粘着他,骑在他的脖子上玩耍。大了以后不知怎么,话就越来越少,不跟李忠说也就罢了,和她妈妈王枝香也没有多少话。
  老太太数落了一阵,有点累了,她靠在沙发上,听得见她喘气的声音呼噜呼噜的。
  床上婴孩睡醒了,此刻自顾自地咕咕哝哝发出混沌不清的声音,小嘴动着、嘟着,嘴角不时冒出小泡泡。这引起了老太太的注意。她不再数落李忠,起身走到床前,嘴里念叨着,小乖乖哦,小乖乖,伸出她那双干枯的手臂,她一手搂住婴孩的脖子,一手托着婴孩的屁股,抱起婴孩放在膝上。婴孩挣扎着要站起来,她让孩子的头靠着她的臂膀,用手指逗弄着婴孩,她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突然,她的声音就大了起来。这个是什么?原来此刻她才看见孩子手里握着的东西,她抠出婴孩攥在手里的那枚二饼,说着话把麻将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一个玩具嘛,李忠有点讪讪的,也没有什么给她玩,她哭闹得厉害,我顺手给她了一个。
  那也不行,商店里总有拨浪鼓什么的适合小孩子的玩具,竟然给她玩麻将,长大还了得?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你怎么能给孩子玩麻将,造孽呢!
  她挪动了一下右脚,把婴孩换了方向抱着。我生下你这个不孝儿子,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你怎么把小惠养成了那样?老太太声音里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又回来了。
  这是个多乖的宝宝啊,她摸着孩子的脸,这是你们的福气,小惠没有了,老天又给你们送来一个,这是老天的恩典,你们还不知道惜福。你们不要,我来养,老太太说。
  那怎么行呢,你年龄大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李忠说。   谁说我自己照顾不了自己,我还一天三顿做饭呢,看看我身上的衣服是我自己买布做的,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缝的,就像年轻的时候给你们做衣服一样。我都八十多岁了,房子里还收拾的利利索索,看看你的这个家,乱七八糟的衣服堆着,说着她一手扒开沙发上的一堆衣服,抱着婴孩坐了下来。
  小人儿安静了一会就扭动着身子,探着身体,伸手去抓沙发上的东西。
  齐绣萍逗弄着婴孩,等她看清孩子手里攥着的纸飞机居然是“假钱”做的,她剛小下来的嗓门又高亢起来,你们这是在培养守财奴吗?什么纸不好折飞机,偏要弄这个!带个孩子是要用心的。
  她拿下孩子手里的纸飞机,揉皱,握成了一团,丢在了塑料垃圾桶里。
  你看这个囡囡多好啊,长得就像小惠小时候一样。把她养大,看着她一点点长高、变大,多么奇妙的事情。陪着她玩,好像自己重新活了一遍。老太太接着说,你把孩子留在身边好好抚养,每天都要教她,让她知道每一件事情。要教她知道种子和麦苗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下雪和暴雨的天气,知道棉花、棉布还有太阳、麦子和稗子,还有蒲公英和狗尾巴草的事情,告诉她车子和机器,扑克牌和弹珠游戏,还有沙漠戈壁开荒的事情……
  李忠诺诺的,斜靠着卧室门框上,看着老太太。
  我们年轻时,刚来新疆,什么都没有,一片戈壁滩,住地窝子,喝涝坝水。那时候的人啊,结婚早,生孩子也早,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做父母了。只顾着给你们挣口吃的,又要开荒,又要带孩子,几个孩子都是自己带,条件又差,缺吃少穿的,没有时间和精力管教你们。我很后悔没有在你小时候,教会你怎么和人相处。我应该在你第一次捉弄张家那个聋哑小子的时候,就狠狠地打你一顿。记得李老爹的儿子游泳淹死了,他想儿子心切,见了小男孩就去抱、去亲,你拿石头丢他,还骂他疯老头,那时候我就该给你一巴掌……
  老太太说着说着突然声音小了下去,最后没有声音了。
  李忠感觉到不对劲,还没有来得及去接孩子,扶住母亲,就见她慢慢歪在沙发靠背上,孩子滑向她的腿上。王枝香,王枝香,李忠叫的声音有点急……
  王枝香赶过来抱起婴孩,李忠的声音在抖,他在拨打120急救电话,前山路,稻香里1栋1单元303,你们快一点,快一点啊……
  三天后,齐绣萍的病房里,小婴孩爬在病床上,摇摇晃晃地向齐绣萍挪去,而她正笑着逗弄着她,李忠在一旁看着,心里充溢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母亲病了,李忠才感觉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平时她好好地过她的日子,李忠也就是隔天去看一下,买些菜,干点体力活,也没有觉得什么。母亲突然晕死过去,抢救的这几天,李忠心里七上八下的,以前在他心里重要的事情,现在都变得轻飘飘。他觉得多大年纪都要有个妈,只要妈还在,家就没有散,有妈妈在前面挡着,死亡就离他还远着呢……这两天他想了很多有关生死的事情,他觉得只要还活着,日子还是有希望的。
  齐绣萍转脸看见李忠站着愣神,就向他招招手。李忠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看着母亲。只要母亲在,他心里就是踏实的。齐绣萍看着儿子略显疲惫的脸,小声却有力地说,你要好好养着这个孩子,教她知道麦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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