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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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被粗暴地按倒在街头,杨暕才回过神来,这一切并不是梦。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还声嘶力竭地嚎叫:“帮我再求求父皇,我决没有谋反!”
  但是没人理他,就像没人理一条砧板上拼命跳跃的鱼。一把钢刀已在杨暕头顶高高举起。
  齐王杨暕,是隋炀帝杨广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早就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他是在睡梦中被捆绑起来,随即处死的。从被捕到行刑,没有人给过他任何解释,以至于杨暕认为这是乃父下的毒手。
  然而他错了。他的父皇杨广,早在他酣睡之时,便已经被弑。
  令人唏嘘的是,杨广同样没弄清楚究竟谁要自己的命,叛乱初起,第一反应竟也是杨暕发难。
  几块临时卸下的床板草草收敛了一位声名狼藉的暴君。江南潮湿的红壤深处,一个夭折的中原王朝黯然腐朽。
  公元618年暮春,落花时节,五十岁的杨广被叛军弑于江都,也就是今天的揚州。史书记载,他的遗骸经过多次迁徙,最后被安葬在一个名叫雷塘的地方。雷塘的得名,扬州民间如此传说:杨广下葬时,骤然风雨大作,天雷击碎棺柩,掀尸棺外,连葬三次,连遭三次雷击,雷击之处,水漫成塘。
  虽是市井野谈,昭显的却是真正的民心。临死之前,杨广曾经质问叛军,主谋究竟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是“普天同怨,何止一人”。
  杨广遇弑之后,随行的近亲大都遭到屠杀,其中就包括杨暕。可怜这对父子,至死还在彼此猜疑。
  也难怪他们都会猜错。这场叛乱,原本就缺少一个明晰的策划。被推为首领的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兵变成功之后,还吓得全身发抖,有人前来拜见,他坐在马鞍上连头都不敢抬,只是连声说罪过。
  兵变能够成功,全赖于一种弥漫全军、已然不可抑制的朴素情绪。
  对家乡的思念。抑或说,对一座城池的思念。
  直到被杀,杨广在江都总共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在他十四年的帝王生涯中,这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时间最久的一次。
  早在登基之前,杨广就曾经出镇扬州十多年。可以说,他在江南度过了大半个青年时期。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小桥流水与杏花春雨,软语袅娜的水乡女子,尤其令他心醉神迷。不过,同样一个江南,杨广视之为温柔乡,对于数万骁果却是一场噩梦。
  骁果,即“骁勇果毅”,就是扈卫皇帝的御林军,他们绝大部分是关中人。这群西北汉子一点也不适应南方潮湿而黏腻的气候,而餐桌上永远的鱼虾,更是令他们胃口败坏。在江南,他们烦躁苦闷,寝食难安。
  原本他们可以忍耐。因为皇上曾经许诺,很快就会带他们回家。然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杨广在江南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似乎浑然忘了自己的诺言。而北方叛乱,故乡沦陷的消息不断传来,愈发令这些水土不服的卫士人心惶惶。
  渐渐有绝望的骁果选择了逃亡。同时,各种阴谋与野心也开始悄然发酵,无数谣言如地火般在杨广的宫殿迅速蔓延。
  江南漫长的雨季,终于耗尽了他们的忠诚与耐心,那个湿漉漉的深夜,一群昔日的卫士刀剑出鞘,闯入了杨广的寝宫。
  “你想杀我?”
  “臣不敢造反,只是将士们想老家。”
  “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能让你们用刀来宰杀?”
  杨广是端坐着,从身上解下一条练巾,交给叛军将自己勒死的。
  弑君之后,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以杨广的皇后萧氏之名,立杨广的侄子秦王杨浩为帝;随即挟持着萧皇后以及这位傀儡皇帝,率军北归。
  这注定是一次极其艰苦的长征,因为他们将终点设置为一座远在关中的城池。而当时“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烟尘”,天下已然大乱,回归之路,每一步都无异于在刀戟丛中穿行。
  然而他们心甘情愿。因为除了故乡的召唤,那座城池还有着特殊的象征。任何指向它的前进,都是一种对伟业的致敬、对太平的憧憬,一种对祖先的皈依。
  它曾经属于秦皇、属于汉武,曾经诞生过世界东方第一个伟大帝国,曾经承载过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辉煌盛世。
  过去的近千年间,它一直都被称为长安,不过,现在,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大兴。
  公元581年正月,杨坚废北周静帝,即皇帝位于临光殿,定国号为大隋,改元开皇,是为隋文帝。
  隋王朝以汉长安城为都。不过,立国之初,隋文帝便筹划着另立新都。因为汉长安城建成至隋,已有将近八百年的历史,其间屡屡成为战场,宫殿损毁严重。其次久为帝都,聚而不泄,长安的地下水已被污染,不宜人居。此外还与文帝做过的一个噩梦有关,有个雨夜他无端地梦到洪水滔天而来,瞬间淹没了整座长安,而自己也在城中。
  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腾挪。综合利弊,经过慎重考查,文帝将新都的城址选定为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的龙首原之南。
  开皇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文帝正式颁布营建新都诏书,一项帝国工程,就此拉开序幕。
  直到今天,这也应该算是一个奇迹。新都的规模之大,仅从以下几个数据便可得知一二:公元447年修建的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面积为11.99平方公里;公元800年修建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面积为30.44平方公里;在西方,这两座古都的宏伟已被视为不可思议,但文帝的新都,面积达84平方公里,分别是拜占庭的7倍和巴格达的2.7倍。
  类似的数据还有:明清北京城的1.4倍,明南京城的1.9倍,元大都的1.7倍,北魏洛阳城的1.2倍,汉长安城的2.4倍……日本奈良藤原京的13倍,日本京都平安京的3.67倍……
  尘归尘,土归土。一千多年后,这座曾经是世界最大的都城,绝大部分已回归了大地。值得庆幸的是,在残存的遗迹中,我们还能找到这座城市的起点。
  那是一座名为“青龙”的古寺,已经经过了多个朝代的翻修,而它最早被称为“灵感寺”。营建新都,第一步是清理地基,这势必要迁徙许多墓地;为此,隋文帝下诏,由官府出资妥善安置重新殡葬,同时专门在新都南门东侧建造此寺,以超度这些受到惊扰的亡灵。   对生命尊重,对死亡敬畏。肇始之初,这座都城就向世人释放出了极大的温情。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那段漫长而黑暗的乱世后,这种善意更是弥足珍贵。
  一个王朝的兴盛,绝不是偶然。
  开皇三年三月十八日,隋文帝杨坚率文武官属,正式迁都。
  这座倾国之力打造的新都被杨坚命名为“大兴”。以此纪念杨家从北周“大兴公”封爵开始的帝业,也替自己一手缔造的王朝讨个彩头。
  大兴城的壮丽,令杨坚喜不自胜。宫殿楼宇的豪华,甚至令这位节俭的中年人感到不安。不过,他告诉自己,只有这样雄伟的都城,才能够镇得住他的王朝。
  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杨坚见过太多的穷途末路,太多的国破家亡,如今,天下落在了自己手里,他绝不甘心轻易再交出去。他甚至将原来的国号“随”去掉走字底,以防止江山长出腿来再次滑走。
  然而,杨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挑选的继承人,第二个儿子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却彻底背离了他设计的轨道,将帝国的走字底,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广的现身简直像是神迹。
  隋大业五年六月,一夜之间,张掖焉支山山脚,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城池。整个张掖为之轰动,方圆数百里的牧民纷纷赶来顶礼膜拜。
  这座从天而降的城池,便是传说中可拆可合,仅侍卫便可容纳数百人的活动宫殿:“观风行殿”;而行殿的主人,自然就是当朝天子杨广。
  杨广一生好远游,在位首尾十四年,留在都城大约只有五年。游幸次数之多,时间之长,均为前所未有,他还是历代统一王朝中唯一到过河西的皇帝。
  隋亡之后,史官总结教训,将巡游与开运河、征高丽并列为杨广的三大罪状。的确,杨广每次巡游都兴师动众,扈从的官员军队,动辄十万八万,而这么多人的饮食供需,全部由所经行的州县供应,尤其是南游江都,船队相接,首尾竟达二百余里,民力消耗之巨,可想而知。
  不过,是非果真如史书中所描写的这样一面倒吗?在杨广的时代,即便贵为天子,旅行也充满了许多艰苦与不便。比如大业五年的西巡,杨广是从一条狭窄处只容一人通过的峡谷穿越祁连山到达河西的,途中遭遇风雪,还冻死了很多士卒;巡行中风餐露宿更是常事,有时连嫔妃都只能与军人们在山间野营。
  为何放弃都城的安全与舒适,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千夫所指的背后,杨广风尘仆仆的远游,究竟有着什么样不易为人所理解的动机?
  那或许可以称为一千四百年前的万国博览会。
  杨广抵达张掖后,高昌王、伊吾吐屯设等西域几十个国家的国王或者使臣前来谒见,表示愿意臣服。楊广为此举行了长达六天的盛会。
  在焉支山脚的草原上,杨广极尽奢华。除了观风行殿,还设置了可容数千人的“千人帐”,行殿和帐篷内都盛陈珍宝文物丝绸锦缎,并设下最高规格的国宴,随行的皇家乐团奏宫廷宴乐助兴,甚至表演了“鱼龙曼延”等大型幻术。
  此会杨广耗费巨大,不过,他马上得到了丰厚的回馈:伊吾吐屯设等西域国王当场向隋王朝献地数千里。
  诸王献地,固然慑于杨广布置的恢宏场面,也因为就在不久前,他们亲眼看到了不可一世的吐谷浑,遭遇大隋军队后摧枯拉朽般的覆灭。
  魏晋以来,西域的霸主轮番更替。隋朝初年,突厥与党项渐次没落,只有吐谷浑仍然桀骜难驯,最盛时据有今天的青海大部、新疆南部以及甘南川北局部,时战时和,实为隋王朝在西部的头号劲敌。
  杨广一即位,便开展了对吐谷浑的凌厉打击。大业五年的西巡,其实也是一次清剿吐谷浑的御驾亲征。
  焉支山盛会,正是杨广击溃吐部主力、凯旋途中召开的。携着降伏吐谷浑的兵锋,再刻意用观风行殿、千人帐、珍宝文物来彰显国力,恩威并施,终于,杨广的掌心握住了西域数千里的黄沙绿洲。
  大业五年六月十八日,焉支山盛会的最后一天,杨广下诏,在吐谷浑故地设西域四郡:鄯善、切末、西海、河源。从此,西域门户再开。
  张掖,当年汉武帝以“张国臂掖”而命名。萎缩了三个多世纪后,中华帝国终于再次向西方展开了强壮有力的长臂。
  逐夷狄、通西域、巡长城。事实上,杨广的巡游,绝大多数都有强烈的政治目的。即便数下江都,也不尽然只为了贪恋江南景色。晋室南渡以来,数百年的分裂,令南北人心背离,甚至在隋文帝平陈的次年,还爆发大规模叛乱。正如当初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频频东巡,杨广大摆威仪下江都,同样也是一种对南方豪强的震慑。亲征高丽,固然被讥为穷兵黩武,但当时高丽拓展迅速,若任其坐大,对东北边界的安宁势必造成威胁。
  从诗文与言谈来看,杨广自视极高,相信自己能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君王,甚至相比秦皇汉武也不会逊色;还曾经向天下所有文人发出挑战,说纵使以考试来决定天子之位,夺魁的依然还将是他。
  登基那年,杨广三十六岁,正值人生鼎盛,如同烈马渴望驰骋,如此襟怀,如此壮年,他的帝王生涯必然轰轰烈烈。
  除了巡游,他还几乎将整个帝国变成了工地。有学者统计过,仅在位的前八年,杨广便兴修了22项大型公共工程,平均每年要征用民夫400万人次。即位当年,他就下诏营造东都洛阳,虽然广阔不及大兴城,但精美还要过之,这是除开河外,最大规模的建设。
  已有大兴,再造洛阳。直至今日,对杨广此举的评析仍然莫衷一是。反对者认为这是贪图享受,同情者指出为了漕运方便以及控制东方考虑,洛阳确有营建必要;史官则声称,杨广受到了术士的蛊惑,说他是木命,而大兴所在的西方属金,金克木,大大不利,最好在关东另起炉灶。
  道德与功利之外,能否如此分析:这座与大兴隔着黄河遥遥对峙的都城,其实是一个儿子对自己父亲不无怨恨的挑战?
  ——抑或说,一座火山在沉默多年后的骤然喷发。
  若依据现代伦理,杨坚绝对是历代帝王中的典范。虽然后宫佳丽如云,但直到独孤皇后去世,他始终不纳嫔妃,坚持一夫一妻。因此,他的五个儿子一奶同胞,全为独孤而出。   杨坚很以自己家庭的纯粹为豪。尤其所有儿子都是亲兄弟这点更令他欣慰,还曾向大臣夸耀,说毕竟血浓于水,应该不会发生嫡庶争斗的人伦惨剧。
  然而,上天似乎与杨坚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五兄弟,均未得到善终。杨广之外,长子杨勇被杨广以杨坚遗诏的名义赐死;老三秦王杨俊,因作风腐化被杨坚下诏责骂,惭怖而卒;老四蜀王杨秀,在驻地僭越骄横,又受杨广栽赃,被杨坚废爵禁锢,后来与杨广一起在江都被杀;老五汉王杨谅,特为杨坚宠爱,杨坚死后造反,兵败出降,被杨广幽禁,活活饿死。
  ——且不提手足相残,便是杨坚本人的死,也留下了很多疑团。尽管欲说还休,但作为一名弑父的凶嫌,杨广还是被史官闪烁其词地登记在案。
  虽然说权力会扭曲亲情,但父子兄弟如此收场,杨坚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性格阴骘,不苟言笑,待人严苛,内向沉默又易于发怒,不是一位亲切的父亲。可想而知,杨广兄弟们的童年,不会太快乐。
  问题还在于,杨坚扼杀了儿子们所有的兴趣。他本人生活质朴,不好声色(起码在独孤后在世时如此),最大的乐趣只是夜以继日地坐朝理事,就像一个古板的老农。天意弄人,他的几个儿子,都有浓郁的艺术气质,热爱世间美丽的东西。“皇一代”与“皇二代”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代沟。长子杨勇原本被立为太子,正是因为对父亲批评的置若罔闻而遭到了废黜。
  在这种家庭氛围中,杨广从小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欲望。虽然他与大哥一样喜欢时髦的衣服,喜欢漂亮的女人,喜欢美好的一切,但杨坚看到的二儿子,穿衣永远是最素最旧的,侍女也永远是最老最丑的。甚至,他满意地发现,杨广的古琴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他最厌恶这些玩物丧志的把戏。
  可以说,杨广得以继承帝国,靠的正是这份彻底扭曲自己的伪装。这是一场随时可能被取消资格的长跑,从谋划到即位长达五六年,杨坚眼皮底下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那种压抑、恐惧和忐忑,只有杨广自己最清楚。
  即使曾经有过亲情,在这场漫长的揣摩与迎合中,也已消磨殆尽。可以推测,作为父亲的象征,杨广眼中的大兴城冷酷而坚硬,越是宏伟,对他压力也就越大。
  巡游同样可以视作一种逃离。而巡游间隙的五年中,杨广大部分时间都驻跸洛阳,待在大兴城的时间一年还不到。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杨广与父亲遗留给他的帝国同病相怜。
  杨坚的事业尚未圆满。直至去世,还有许多隐患尚未解决。比如西北的边患,南方的民心,漕运的不便。以人为喻,隋帝国虽然貌似强壮,但胖的只是个胸腹,手脚其实拘挛气血不畅。
  他们都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舒展,抑或说释放。无论潜意识里对父亲的报复,还是国库里那够用六十年的钱粮。当然,还得加上这么多年委屈自己的补偿。
  或许还得加上时代的推动。就像久雨必晴,汉末以来,这段被弹压了数百年的历史,终于否极泰来,也注定要有一次扬眉吐气的爆发。
  一为“开皇”,一为“大业”。杨坚杨广的两个年号,已向天下宣告了这对父子各自选择的历史使命。
  然而,這一切换来的,却是一条白练。
  “朕有何罪?”
  “陛下抛弃宗庙,巡游不息,对外穷兵黩武,对内骄纵奢侈,青壮死于沙场,妇孺死于动乱,四民失业,盗贼蜂起,信用奸佞,文过饰非,拒绝批评,这些难道能说陛下无罪?”
  直到生命的最终,杨广心中仍然充满了委屈。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路上。车轮的颠簸令他感觉不到大地的悸动。他或许不会知道,平均每年征用的四百万民夫,已经占了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开挖运河,男丁不足,竟然连妇人也被驱赶上阵;为了修造征高丽的战船,工匠昼夜浸泡在水中,腰部以下都长出了蛆虫。
  或许,这一切他都知道,但他并不在乎。正如他曾经说过的,杨玄感登高一呼,便有十几万人跟着造反,可见天下百姓不能太多,多了就要相聚为盗。
  或许,他还认为,百姓之苦确实值得怜悯,然而这却是必要的代价。既然做的是千秋事业,便该竭力而为,绝不能为眼前利弊而犹豫。
  尘埃落定之后,历史应该会给这个大兴土木的七世纪初一个交代:的确,杨广对不起自己的时代,更对不起他自己的帝国,然而,他有理由接受后人的感恩。至少,大运河的意义已无须多说。起码,从贞观开元到康熙乾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盛世,都夯筑在他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上,无一例外。
  只是疼痛比恩惠更难以忘却,世人因此往往忘恩负义。
  对于自己的结局,杨广实际上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大业八年之后,杨广便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夜失眠,只能由宫女摇抚着才能入睡,经常半夜哭喊着惊醒。
  杨广与他的帝国,在焉支山脚达到了巅峰。结束西巡回到洛阳,已是腊月,杨广本想好好过个春节,但新年,也就是大业六年的正月初一,便有一群白衣白帽的人闯入宫门作乱,虽然被当场击毙,但也将一件太平的锦衣撕破了一道口子。
  之后便是征高丽受挫、杨玄感兵变。严重透支的隋王朝很快暴露了虚弱的脉象,第三次征高丽返师经过邯郸时,帝国的御林军竟然遭到一伙蟊贼的袭击,被抢走四十多匹好马。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大业七年,山东邹平一座名为“长白”的小山上,有个名叫王薄的好汉,终于竖起了反抗的大旗。
  王薄自称“知世郎”,因为他能够洞察天机预见未来。他告诉追随者,杨家气数已尽,江山即将易主。
  帝国在下坡路上越走越快,杨广却一筹莫展。尤其是杨玄感叛变之后,杨广变得越来越容易哭泣,有时候批阅奏章,也会突然失声痛哭。焉支山脚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杨广的迅速崩溃,固然因其缺少历练,眼高手低,视天下事太易,一经失败便不可收拾,也可能是其心理病症的大发作。杨家似乎罹有某种遗传性的精神疾患,杨坚有位弟弟杨爽,二十五岁时突然精神失常,总觉得身边有鬼怪作祟,最终在斩妖除魔的幻想中死去;而杨勇在被废黜后,经常爬到一棵大树的树梢大喊大叫,虽说以此向父亲喊冤,但此举毕竟不似常人。杨广的母系同样可疑:独孤后不仅不许自己的丈夫纳妾,甚至见不得大臣冷落正妻,为此贬黜打击无所不用,妒心之强,古今罕见。   大业十二年新年,已经没有外国使节前来朝见,甚至各郡派出的朝集使,也缺席了二十多个,因为所有的交通都被起义军截断了。
  不过杨广并不在意。现在,他只关心一件事,那些被杨玄感烧毁的龙舟,打造得怎么样了。
  大业十二年七月,杨广第三次下江都。连留守的宫女都看出来了,这次南巡与之前不同,苦苦哀求杨广不要离开。杨广也悲伤不已,向她们承诺,一年后,他便将返回。
  但烽烟四起,大厦将倾,谁都知道,龙舟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有位叫王令言的皇家琵琶乐人年老,子承父业侍奉杨广;南巡前夕,其子在家排练新曲,令言闻声大惊,告诉儿子说,他在曲子中听出了某种不祥之兆。
  “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宫者,君也。”抚摸着琴弦,老乐师潸然泪下。
  事后看来,锦帆升起的那一刻,杨广便选定了自己的归宿。
  大业年间,隋帝国其实并存三座都城。东西两京之外,还有一座江都。
  如果说,大兴与洛阳,是一对父子各自修行的神庙,那么江都,才是杨广为自己营建的乐园。
  很难理解一位直到二十岁才第一次见到长江的西北男人,竟会对江南一见如故——除了生活在别处的浪漫,是否还因为陈后主的精致享受恰好映照出杨坚的庸俗无趣,从而让这位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抑郁少年找到了知音?十年镇守,更是令杨广与江南情投意合,他甚至学会了软糯的吴语,还娶了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曾孙女为妻,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这对夫妻的恩爱意味深长——开凿运河,除了漕运方面的考虑,难道不能理解为打通南北双方之间所有的隔阂,让长江与黄河的青黄两色真正和解吗?
  随着华北与中原局面的不断恶化,杨广的情感天平越来越向南倾。他任命的最高决策层,五位大臣中原本就有两名南人,而到了大业末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三席,压倒了北方。
  有学者指出,正是杨广对南方不加掩饰的偏爱,引起了其本身所属的关陇集团的不安,进而遭到抛弃。杨玄感之乱如是,宇文化及之弑亦如是。
  自食其果也好,倒果为因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那个闷热的初秋,杨广只想早点逃离父亲的大兴与自己的洛阳,逃离这片坚硬的、敌意重重的黄土地。
  这位江南的女婿,从来没有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念那抹带着鱼虾腥气的青绿。
  一场歇斯底里的狂欢就此开始。江都离宫,同样穷极人工,数百间铺陈华丽的房舍,杨广在每一间中都安置了美人,轮流作东,他则自作客人,带着萧后和众姬妾东游西宴,天天杯不离口,直到昏醉而睡。难得清醒,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各宫各院,直到深夜。对各处的风光景色,他总觉得看不够。
  杨广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骁果刚开始串连,便有一名宫女向他揭发,奇怪的是杨广反而杀了她。后来又有人报告萧后,萧后长叹一声,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了,免得皇上担心。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提起外面的情况。
  不过杨广开始随身携带毒药。有一天还看着镜中的自己对萧后说,大好头颅,不知谁来砍下。
  因为这段末路的荒唐,杨广的南巡,在后世被敷演成了对一种名为“琼花”的奇异花卉的迷恋。直到今天,扬州城中还有一座琼花观。只是经考证,观中的琼花只是一种学名为“聚八仙”的替代品。
  据说杨广见过的古琼花世间唯有一株,早已在兵燹中灭绝。古人描述,那是一种花团锦簇,艳丽无比,却又花开即落,花期短暂的植物。
  热烈而忧伤,正如杨广与他的帝国。
  弑君之后,宇文化及率叛军一路艰难北归。
  他们走的水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杨广开凿运河,本为拉近南北距离,如今却成了这群北方人离开南方最快的途径。
  在江淮一带,队伍遭遇了一场兵变。领头的是两位江南籍的猛将,沈光与麦孟才。他们率领数千名江南士兵,密谋袭杀宇文化及,为杨广报仇。事情泄露,沈光格杀数十名叛军后被乱箭射死,其部众也悉数战死,无一投降。
  一路打打杀杀。在洛阳的滑台附近,他们大败于瓦岗军,归路终于被彻底扼阻。宇文化及束手无策,只是整日酗酒埋怨,最终被窦建德擒杀。割据河北的窦建德声称,他也要为杨广报仇。
  这场回乡的长征,就在这由南到北、真真假假的报仇声中化作南柯一梦。
  关中遥遥在望,但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而与此同时,关中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另一位来自西北的父亲,唐国公、太原留守李渊,与他的两个儿子,建成与世民,率二十万大军进入了大兴城。渊者,大水也,坊间纷传,当年文帝的噩梦终于成为现实。
  次年五月,李渊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唐,定都大兴。
  只是,他将城名改回了长安。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郑骁锋,浙江永康人,1975年生。已出版:散文体中國通史《人间道》系列、文化散文集《眼底沧桑》《本草春秋》《逆旅千秋》等,并在台湾出版繁体版文集《落日苍茫》《本草春秋》。《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及“国宝档案”等栏目撰稿人,作品有:大型文史纪录片《太湖画脉》《帝国的黎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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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平越已七年,对岭南越人来说,生活总算慢慢恢复正常,也開始接受这些看样子不会走的北方人了,他们当然不希望再有新的入侵者,再经历新的战乱。因此,抗拒北方和保境安民的口号,深得人心。公元前207年,刘邦攻入咸阳,秦朝亡。赵佗乘机拥旄岭南,自立为王,号称南越国。  距此两千一百多年后,人们在繁华的中山五路改建新大新百货商店大楼时,从地下挖出一个属于南越国时代的建筑地基,还有万岁瓦当和云树纹瓦当。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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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临近中午,姑父打来电话,说自己快到车站了,让茅小威过来接他一下。茅小威皱了皱眉,再三让姑父不要来,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上上周,姑父就打来电话,说要送些小黄鱼给孩子们吃,茅小威拒绝了。姑父住在一个偏远海岛上,出来一趟舟车劳顿,海上天气又变幻莫测,若突遇风雨大雾,轮船随时停航,出得了岛也归不了家,他自己麻烦且不提,很可能还要连累茅小威为他安排住宿,想想就头疼。“在家附近的菜场里,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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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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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雪开始说起吧。雪在人们熟睡的时候落下来,悄然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家里早起的人发出惊叹:下大雪了。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心头一喜,只是懒和困终究占了上风,不愿意马上从被窝里出来,就继续躺着,闭着眼睛遐想,跟大雪见面之前先想象这场雪的样子。待起身拉开窗帘,脸上感到一丝凉意,窗户缝里漏进来雪后的清寒空气,再抬眼一看,大雪铺满院子,眼前的一切变得古典了。街上是何模样呢?走到外面,见到厚雪覆盖着道路、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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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算起来,跟海涛结婚已十八年,可作为儿媳,回公婆家,小韩仅五次。  头一次是新婚,接下来便是连着两年春节。后一次,因跟海涛姐姐拌了几句嘴,自此便成为借口,让她公开讲出不爱回;还有一次是临去英国前,夫妻二人匆匆返乡辞别,住一宿就走了;最后一次呢?是八年前,他们到底开起餐馆,是觉得在异国他乡终于站稳脚跟,可以好好喘口气了吧?那年春节,他们气定神闲,不仅在小韩娘家住了半个多月,还一同回到这胶东乡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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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特其人  美国人亨特(Willina C.Hunter),著有《旧中国杂记》《广州番鬼录》。1825年,13岁的亨特到达广州,随即被派赴马六甲英华书院学习中文,次年返回广州。1829年,亨特加入广州的美国旗昌洋行,八年后,他成为该行合伙人。1842年,亨特退休,两年后返回美国,其后又回到中国,创设亨特洋行,在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生活长达20年。亨特晚年旅居法国,1891年,在法国尼斯去世。  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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