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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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猜对面这个女人脑子有问题。昨天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吃鸡蛋,今天她還为我端来鸡蛋,而且是那种我最讨厌的鸡蛋做法:蛋黄在凝固的蛋清里摇摇晃晃;会把你的嘴唇、舌头、牙齿、牙床、食道、胃肠,甚至大便都弄得黄糊糊的。那个扭着腰肢、做作的女人用叉子扎了一下鸡蛋,蛋黄流了出来,我总觉得它随时会变成一只毛茸茸、浑身是血的小鸡仔,跑出来向我报复,啄伤我的嘴唇,啄瞎我的双眼。但这次,我想,忘就忘了吧,我不打算再次强调,她不需要了解我,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我不喜欢的陌生人,但没关系,她是女人。她吧唧着嘴和我说,煎蛋很嫩。我动了下嘴角,自己都觉着牵强得过分,可她当真了,或者假装当真,总之表现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但她担心自己的眼角起皱纹,于是她一边笑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撑起眼部的皮肤,手指的动作像一对镜像的英文单词OK。
  当然。可能?一定。她和我一样。只是她比我更入戏,或是更实际。她缠着我的胳膊,我搂着她的腰,我们在洒满落日余晖的白色沙滩上散步,没有人相信我们不是甜蜜的小情侣,甚至,连我自己都会产生同样的错觉,当然,这种错觉转瞬即逝。
  我咬了一口苹果,苹果很甜;我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牛角包。她又问我为什么不吃那两颗蛋,我几乎要发怒了,但是,我还是忍住了。阳光太美好,我不能辜负。于是,我抓起相机要为她拍照,那两颗冷掉的煎蛋立即就被遗忘了。咔嚓,咔嚓,我一直拍,一直拍,直到服务员识趣地端走桌上的盘碗,换上新鲜的咖啡,我马上把相机扔在一旁。她要看我为她拍的照片,我神秘兮兮,一挤眼,她就不闹了,假装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告诉她,我会为她挑选最美的照片冲洗表框然后再送给她,在此之前,保持神秘。我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她又去为自己端来一份水果,我纳闷,她那么瘦,为什么胃里能装下那么多的食物,像一条不断生长的贪食蛇。我观察到,吃过饭后,她会去卫生间,她的包里有一瓶漱口水,从洗手间回来后,她会表现得嗓子不舒服,然后她不停地喝水,直到那瓶一升装的法国矿泉水全灌下肚。不过,无所谓,我不介意,但我会假装关心地问上那么一句。只有一句,绝不多说。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笑,她嗔怒着问我笑什么,她以为我在笑她咳嗽的样子,她可能以为我把她当作林黛玉,我不回答,她爱怎么想都没关系,只要在我不想说话时少说一句就行。不过,我确实是笑她,笑我刚才为她拍照时,看到粘在她脸上的蛋黄,但我没告诉她,还一直让她变换着拍照的姿势,她看到后一定会气疯吧。她从卫生间回来后,脸上那块蛋黄不见啦,真奇怪,她并没有为此质问我,甚至表现出很爱我。爱,那是什么啊,就是这样吧,建立在一种相互取悦之上的虚假。
  之后,我就去游泳了,她并不游,但穿着几乎裸露的比基尼,不得不承认,她的身材确实很好:修长、健美,身材超越了她的脸蛋儿。她坐在泳池边的阳伞下,不停地对着那个装着粉饼的小盒子补妆,要么,就是涂防晒霜,一遍又一遍,她的皮肤够白啦。我游了一圈又一圈,每一个来回,都看见她和我招手,我装作游得很专注,不回应她。后来,可能她也不想装了,或者是累了,于是我看见她把一块薄纱往脸上一蒙,躺在长椅上假寐。
  太阳高悬,炙烤着我,我的头皮火辣辣的。我游累了,在泳池边找了一块能被阳伞遮到,相对不那么晒的地儿,我摘掉泳镜,后背贴着泳池,只露出眼睛、鼻孔和耳朵,身体其他部分潜浮在水里,大概是因为时当正午,泳池附近只有我俩,泳池里只有我一个人,水很干净,没任何异味,连消毒水的味道都没有,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被水包围着,好像脱离了具体生活。大部分游客吃过早餐(酒店早餐十一点结束)都会去海边散步,他们消化一会儿胃里的食物陆陆续续都回房间午休了,也可能正在亲热,谁知道呢,那些荷尔蒙旺盛的情侣来度假不都是这样吗,反正我的假期就是这样。不过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我的假期。

  酒店客人大部分是外国游客,当然,在这里,我也是外国佬,不是旅游季,也不是国内的某个小长假,所以酒店里我和那女人是唯一的黄皮肤亚洲人,这也是我们能迅速联络起感情最直接的原因,毕竟,我们说着相同的语言,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单身。入住游客没有小孩,这很中我的意,也是我选择这家酒店最重要的一方面。我和她讲:订酒店前我曾再三确认;我不喜欢小孩,虽然他们很可爱(有时,很少),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太吵了,他们的存在会大煞风景,真心话,如果我冒犯到谁,请不要介意,纯属个人好恶;我妈催我结婚,她想要孙子,我和我妈讲我对小孩的看法,她说,那是因为我也还小,没有人不喜欢小孩,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开始我嘴很硬,说绝对不可能,但最近,我会说也许或是再说吧,我的用词明显变得含糊、中性。这么回答,我认为是因为自己懂事了,学会了迁就我妈。当她说我还小之后,我常常对照着小孩的行为思考我自己,是不是挺荒唐,也挺幼稚。不过,我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我太任性,有时候和那些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玩具后对着父母扯着嗓子大哭的小崽子一个样,那可真让他们的母亲心烦啊。我妈听了我含糊其词的附和后,很是开心,她摸着我的头说我儿长大了;我妈摸我头的时候,大多数情况都是在我吃饭或者打游戏时,因为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妈根本够不着我的头顶。我长得很高、很结实,我爸也才勉强能摸到我的头顶,不过我爸从来不摸我,他只会踢我屁股,从小到大我被踢了上千上万回,根本不疼,可能是我的屁股被踢出茧子啦?我噼里啪啦一口气说了一大段,那女人听得咯咯直笑,然后告诉我这同样是她选择这家酒店的原因。所谓相同的观点让我俩一拍即合,如果不是顾及车里另外两个白皮肤客人的异样目光,我俩差点就要击掌欢庆。之后,我俩又聊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废话,例如来自哪里,各自的旅行安排,诸如此类。于是,那辆散发着浓烈皮革味、空调吹得我直起鸡皮疙瘩的酒店接机车还没到达酒店时,我俩就已心照不宣,至于两人想法是否完全一致、毫无偏差,我们没法讨论。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凭直觉,我能看出她对我有好感,这就够啦,不是吗?下车前,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很有把握了。但是我没想到,她几乎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同意了,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为此,我还疑惑了一小会儿,出于对自身安全考虑的角度。很多悬疑惊悚小说不都这么写吗?某个恐怖的谋杀案件始于一次奇异的邂逅。但很快,疑惑就被迎面扑来的湿润海风给吹散啦。

2


  我浮在水中,闭着眼想最近发生的事,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们(我姐对我社交圈的统称,最近我也这么认为)说我变深沉了,其中一个说:他在装,他想换妞的口味,不得先包装自己嘛。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可笑的笑话。第一次我表情麻木,无所谓,大家不都一样嘛;第二次,我敬了他们每人一杯酒,最后我自己给醉倒啦,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趴在KTV包间的沙发上睡着啦;第三次,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我拉起坐在我身边认识刚三天的女人起身离开了,出了那扇两边各站一名保安的KTV的门,我掏出五百块挥挥手让她自己打车离开了;第四次,他们取笑得更欢啦,因为那女人花我的钱还把我当笑话,她像一只脱了骨的母鸡东倒西歪地倒在他们怀里一起笑我,我的电话刚好响起,于是我有正当借口出去了,我站在走廊过道里听见他们还在无休无止地笑,算了,他们没什么乐子,就当可怜他们吧;第五次,我拿起酒瓶抡在了那个最开始取笑我也是笑得最欢的人的脑袋上,他还在笑,但其他人不笑啦,他用手摸了下额头。之后,我离开了,那天尽管我喝了很多酒,但是走出会所时,脑袋异常清醒,从来没那么清醒过。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好像刚被释放的囚犯,或者是类似肖申克式的越狱。真的,不是我有意夸张自己的感受,天上下起了大雨,我也像肖申克一样仰头举起了双臂,我理解了肖申克的自由,我朝着忽然而降的大雨怒吼,然后又跑了起来,越跑越快。
  第二天,我生病了。像那些好笑的白痴剧情,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身体软得像下了锅的挂面,脸烧成了火柿子,家里没什么药,除了一盒痔疮膏。我翻箱倒柜地找了又找,我对自己的肉体多自信啊,我苦笑。我感到恶心,醉酒的感觉一直缠着我,我几乎要晕倒。我又睡了很久,睡着前,我给我姐打了电话;再醒来时,我判断不出时间,但我觉得自己恢复了神清气爽,一切都那么透彻明亮;我扭头,床头柜上有摞起来的药盒和一杯水。我闻到屋子里不一样的气息,同时欠起身体。床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她正在看书,在看书。呵。来我家的女人没人看书,而且我家里只有一本《汽车改装手册》。小时候我也喜欢看书,不过是漫画书,别小瞧那些漫画书,漫画书不是书吗?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本,还真有一本,我姐送的,叫……叫……什么来着,摩托车……对,叫《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哎呀,这真是破天荒的事呀。我第一次在生日时收到一本书,我姐说我生活太空虚,需要读书,她说从一本有摩托的书读起不会那么困难吧。我知道她在调侃我,我嘿嘿一笑,举手起誓,我说:“接受‘改造’,一定读完。”可是,果不出我姐所料,第一天读,第一页没读完,我就睡着了,然后它就被撂在一边吃灰去了。我姐指着我的脑袋说了一个字:“唉。”不是失望,不是放弃,我理解她的意思,她只是表示太了解我,在了解基础上的一声叹息而已。别以为我没有羞耻感,我嘿嘿地笑就是为了掩饰这种让我对自己感到失望的情绪。
  “醒了?”看书的女人抬起了头。
  “呃,是那姐啊。”
  “嗯,你姐出差了,让我照顾你。”
  “哦。”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是我头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犯窘,原因不明。
  “把药喝了吧。”她走了过来,从不同的盒子里取出了不同颜色的胶囊、药丸,握起来有一个拳头那么多,当然是她的拳头。然后她端起水杯递给了我。我一饮而下,豪爽得像酒桌上的先干为敬。她笑了,我猜她是笑我装模作样的滑稽动作吧。
  嘿,看,我又在掩饰。我忘了说谢谢。
  “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我表现得像个未开化的树墩儿。这可不是我啊。
  “羊肉粉汤?我最擅长。”“行。”我说。她又恢复了不笑的模样。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就过去了。我呼噜呼噜地喝了三大碗。真香。
  酒瓶事件后,我和那帮人再没见过,那个被我砸脑袋的人不知怎样了,我感到很抱歉,想到这里我笑了,此刻我的笑容一定很怵人。高烧退去,恢复正常,喝完了三碗羊肉粉汤,我才想起了这件事,头几天我还挺忐忑,生怕有什么人找上门来。据说他爸的来头可不小,局长?处长?总之就是有权有势的那种,这和我爸不一样,和那帮人里大部分的爸都不一样。我爸就是个开馆子的,在我们那里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人们都说他富得流油——范围局限在我出生的那座小城,那里的大部分居民一直生活在那口温吞吞的水井里。但我清楚,无论如何,和我目前生活的那座城市相比,我爸实在算不上个人物。
  “龙龙,龙龙。”我猛然睁眼,眼前一片花白,我眼冒金星,往水里一沉,再一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呸,呸呸,”我使劲地吐,“有病吧,你。”那女人很委屈:“喊了好几声,你不答应。”我双臂撑着泳池边缘,使了下劲儿,跳着从水里跃出来,那女人小跑着去给我拿来浴巾帮我擦干了身体,她的殷勤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为了表示和好,我一把搂过她。尽管我动作粗鲁,那女人却眉开眼笑。
  那女人又在涂防晒霜了,这是第几遍啊,她给自己涂完后非要给我也涂。刚刚闹过不愉快,我不想再多事了,毕竟是来度假嘛,总得有点度假的样子。我趴在阳伞下,任那女人的手撫摸我的皮肤,我闭起了眼睛。她的手很软,依次滑过我的肩胛、三角肌、背阔肌、腰窝,然后再从脊椎骨滑回去。我的心随着她手掌摩挲的力度时不时地痒一下。
  “你的皮肤颜色真好看。”
  “还真没人夸过我。”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一个女人这么赞美一个男人,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真正的小麦色。”
  “原装出品,没加工过。”那女人听了吃吃地笑起来。
  “你还挺幽默。”她正在往我的腿上抹防晒霜。
  她涂完后,我继续趴着,我表现出昏昏欲睡的样子,懒洋洋地告诉她,我还想休息会儿,她很应景地去给我拿来一瓶冰镇矿泉水,也许她察觉出了什么,或者是存心捉弄我。我尽量在保持下身不动的情况下支起上身,一个标准的瑜伽动作,之后,我用一只胳臂肘支撑着身体,另一侧略微倾斜,然后接过了矿泉水,这个姿势并不好受,但别无他法,我仰起脖子,水咕咚咕咚地被我倒进了喉咙,由于姿势太别扭,好几次我差点呛到自己,喝完水,我又趴了一会儿,等确认自己的身体彻底降温后才从躺椅上站起来。   我们在泳池边点了三明治和鸡尾酒,吃完后,我在阳伞下小睡了一会儿,之后,我重新跳进泳池里,那女人出于消化的目的,也跟着下了泳池,不过我看她游得并不好,可能是在不久之前刚学会游泳吧。

3


  她去洗澡了。我躺在沙发上毫无目标地摁着遥控器,电视台都在播着同一件事:美国总统奥巴马向全世界宣布那个叫本·拉登的基地恐怖分子被击毙。我不喜欢政治,更不关心世界上那些离我十万八千里的事,这不代表我没忧患意识,只是轮不到我操心,是吧,难道有事没事满嘴核武器和中东石油的人就对人类和平作出贡献啦?我觉着挺可笑的,这方面,我挺认同我爸,他说:你赶紧找个正经事儿做,别让我闹心,别给社会添乱。虽然目光短浅,但更具现实意义,对吧。
  我又把所有频道循环摁了一遍,一百二十八个频道:其中四分之一是美国和本·拉登;另外四分之一是本·拉登和美国;还有四分之一要么唱歌要么舞蹈;最后四分之一是负心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偶尔会出现一个善解人意或多情多金的情人。我都没兴趣。屏幕继续一闪一跳,最终,我的拇指停在一个播广告的频道上——一个啤酒广告,我没听说过的牌子,大概还没被进口到国内。广告拍得挺有趣,创意大致是几个男人宿醉后看着像被炸掉的房间回忆前夜发生的疯狂事,我跟着他们傻呵呵地笑出声来,广告很快结束,画风一变,又回到两个打着领带的主持人分析本·拉登生平的新闻特播间,可能是为本·拉登专门开设的栏目,可惜他本人是不会知道了,整个世界都为他的死亡而欢欣雀跃,但他从来不缺关注,他在乎吗?不得而知。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有那么一下,我产生了错觉,那个金色头发主持人的口水喷到了我的脸上,他们轻松的表情和失控的肢体语言仿佛在庆祝一只巨型蟑螂的死亡,这只蟑螂的存在可能意味着恐怖病菌蔓延导致地球毁灭,另一个皮肤发黑的主持人时不时插句调侃话,可是我理解不了他的幽默,他看起来像一个没有牙齿、撇着嘴抱怨的老太婆。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眼角余光扫到那女人裹着浴巾一边擦头发一边朝我这边走来,嗙的一下,她像玩蹦床一样跳起来,然后落在沙发上,我被弹得摇晃了一下,她发梢的水珠溅了我一脸。
  “看什么呢?”她开始弯着腰擦头发,所有的头发都被甩在了前面,发尖几乎垂到铺着灰色方格地毯的地板上。她的后颈很美,裸露着的瓷白色的皮肤从发根延伸到后背浴巾的位置,肩胛骨随着她胳膊的动作凸起、收回。见我不说话,她扭过头来又问了一遍,我第一次觉察到隐藏在她眼里的柔情,那眼神好像我们认识不只三天,而是真正的情侣。我不自然地正了正身体,赶紧把目光移回到电视屏幕上。我告诉她,正在播一个恐怖分子的新闻。她回答:“我知道。”我很惊讶。她又面朝地板继续擦起了头发:“我是说,这个黑人在讲什么?”“是皮肤偏黑,不是黑人,”我纠正她后接著说,“本·拉登是个典型的富三代;他是个讲话温言细语的人;住所资料堪比大学图书馆。”我依据自己的理解为她进行了大致归纳。我讲完好一会儿,她还在擦头发,我想她就不能用吹风机吹吹吗?“你说的这些说明了什么。”她的语气又像提问,又像在表达观点。我感到有点莫名的兴奋,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性欲之外的其他兴趣。
  我开始有了了解她的欲望,我是指那种更深层次的了解,不止于仅知道她叫木木(起初,我并不觉得这是她的真名,毕竟萍水相逢,我们都知道旅行结束不会再见,名字就是代号,叫什么无所谓);我知道,她来自一座北方城市,她的家乡很冷;还知道她是为了庆祝结束一个不喜欢的工作而独自旅行。可我想知道更多,比这些事情更多的事情,沉滞于这些事情之下的事情,比如此刻她的心里想什么。
  我反感那帮人(我的狐朋狗友)用下流的词汇议论正在和他们交往的“女朋友”。有时候,我也参与其中,但和他们不一样,比如我只为粘在她脸上的蛋黄能笑得直不起腰,类似种种,仅此而已。他们都用鄙薄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和世界(他们所谓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荒唐存在,他们看我的目光让我感觉自己不配留在那里,呸,你们才不配呢,你们那永远填不满的欲望像得了重度牙龈炎烂掉的牙床,一张口就散发臭气,我在心里悄悄地咒骂他们,动用了男人间最恶毒和下流的脏话。那些女孩……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想起她们让我感到阵阵悲伤,她们像我生命里的暗影,潜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在我沮丧之时,悄悄地溜出来雪上加霜。
  她终于停止了擦头发的动作,开始转向一侧背对着我往身上抹护肤霜,我看到她解浴巾的动作,浴巾从她光滑的后背上温柔地滑落,褶皱在她的胯骨间,一旦她往前欠身,我就能看到深壑般的股沟。她的手臂从前腹穿过后腰递给我那瓶护肤霜,她的手臂真长啊,我猜,她几乎可以摸到自己的脊骨。“帮我擦后背,”她没回头,“像我给你涂防晒霜那样。”她洞悉到我的内心,我确实不知如何下手,我接过护肤霜把食指和中指插入到那个圆口径的瓶子里,舀出一大坨。我还没为女人做过这样的事呢,她见我不动,扭头笑了起来,我像傻了似的看着她,她忘了自己的裸露。
  我几乎舀空了那瓶护肤霜,它们牺牲在我急促的呼吸中,绛红色天鹅绒面的双人沙发上,边角印着酒店LOGO的白色长条浴巾里,我的米色POLO衫和深蓝色沙滩裤的内衬里。
  夜幕降临,电视屏幕在暗下来的房间里闪动着异样的光,我忘记刚才是谁关掉了电视机的声音,可能是我自己,因为我看到扔在一边的黑色遥控器在亮屏的反射里泛着油光,按键里也钻进了大量不容易被清理干净的护肤霜。刚才两个胡言乱语的主持人已经消失在五十五英寸的世界里;五个上身穿着学生装,下身穿着迷你裙的亚裔美少女在跳舞,她们前后错位的舞蹈队形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最前面的那个少女在音乐结束时弯下了腰,她伸出右臂,右臂在摄像机的广角镜头下被无限拉长,她用食指指着屏幕眨了下眼,我忽然意识到她是指着我,和我眨眼呢,她的眼神轻佻诡异,似乎在暗示我,她发现了我的秘密,那种戏谑的表情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们跳了多久?是不是目睹了一场现实世界的欢愉?一个孩子开心地喝着牛奶麦片,他金发碧眼的妈妈慈爱地看着他;空姐的笑脸,一架提供优质服务的飞机起飞……   她睡着了。侧身、蜷曲着身体;被单一半压在身下,一半裹在身上。我趴着,歪着一侧的脸,面对着她,房间越来越暗,电视屏幕越来越亮,我没有变换姿势,伸手,摸索着探到遥控器关掉电视。不止声音,原来光亮也会让人远离宁静。第一次,我没有感到空虚,这有悖我和另外那些名字交往的经验。她的脸完全隐藏在黑暗里。伴随着她均匀、虚无缥缈的呼吸,困意袭来,我跟着她沉沉睡去。

4


  我醒了,保持睡着前的姿势:趴着,侧着脸,双臂向上——标准的高空坠落。房间里有光,电视机又被打开了?我把脸扭向另一侧,看到她了,她穿着酒店的鼠灰色丝质睡衣,斜倚在绛红色天鹅绒沙发上;她两臂交叉环抱自己,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但眼神明显已经越过显示屏以及屏幕后面的墙壁。我微调姿势,好让自己舒服些,她没察觉我已醒了。液晶屏像一盏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的脸和光源平行,光线由明到暗从脸散至脚尖。我不想惊扰她——一幅油画。
  她起身,向我走来,我犹豫是否闭起眼睛,思索间,她已站在床边,弯腰,脸凑近床头一侧的中控面板,摁下某个开关。我感到刺眼,房间所有照明被全部打开,我一时不知所措,像一个被发现的偷窥者,她惊讶地看着我:“醒了?”“嗯。”可能我打乱了她的节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否还要返回沙发,还是……
  她去浴室取了浴袍递给我,我背转到另一侧:“饿吗?”“嗯,对不起啊,我只想开壁灯。”她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没事,我早醒了。”我一边回答一边走进浴室。从浴室出来,她已经换好衣服,一改往常的装束和发型:运动背心,短裤,黑色人字拖,扎起了马尾辫。
  她点了奶油汤、面包卷、牛排、沙拉、甜点。我要了一份意面。
  “你食量不错啊。”我嚼着意面脱口而出,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
  “嗯,很多朋友羡慕我。”说完后,她低下头开始喝汤,我见她并不介意,松了口气,虽然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提醒自己多吃少说。
  “怎么,我的食欲吓着你了?”可能是汤太热,她噘着嘴轻轻地吹着舀在汤勺里的汤,同时眼睛却看着我,好像正在努力看穿我。一瞬间,那场景让我心神摇曳,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但并没意识到我的心理也开始发生变化。
  “有点。”我回答,我的语气配合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她听了之后没吭声,然后一口喝掉了那勺浓稠的奶油汤。有那么一小会,我们都各自专注在自己面前的食物上,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
  “我原来是跳高运动员。”她冷不丁地对我说,眼神有点挑衅戏谑的意味,说完之后嚼起了面包卷。
  丁零咣当,我的叉子掉在了地上,她曾经的职业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不亚于我得知兔子会游泳所带来的惊讶,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不要继续问下去,深入的了解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可控。
  “这次吓着了吧?”她捂着嘴笑出了声,像一个被大人逮个正着,正在使恶作剧的孩子。
  “那你吃了还要吐,多难受。”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当时我就想抽自己嘴巴。终于,她显出比我更惊讶的表情,可能开始时她并不理解我的问题,或者我的问题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想,我一定会对她是跳高运动员的事情感兴趣,她一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连我自己也难以理解,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一个和她是一名跳高运动员毫无关系的问题,也许,潜意识里我正在修正自己对她的认知,我期望从她嘴里得到证实,究竟要证实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停了几秒,她好似恍然大悟,但她并没直接回答我,她切下一块牛排一边嚼一边摇头,像是否定我,又像是赞美牛排。服务生送干净叉子给我之前,我就这么看着她,等牛排咽下去的时候,她说,同时也在反问我:“为什么要吐?”服務生重新为我摆上一副干净刀叉,她接着说:“那多浪费,原来训练的时候,我吃得比这多多啦……”我听着她讲,介于惊讶和感叹之间不停地点头。于是,关于我对她食量的疑惑到此为止。
  她的答案虽然意外,但令我感到心满意足,我重新吃起了面条。“你懂德语?”“是啊。”我说。片刻间,疑问重新反转,看来,我们都比自己预想的更在意对方,我想。她听了之后放下餐具,眼睛聚焦在我脸上,像盯着一只少见且样子古怪的昆虫,我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下脸,我想起了她脸上的蛋黄。但我立刻意识到,她是在惊讶我这么一个只懂玩乐、吊儿郎当的主会讲德语。
  “我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待了五年,会那么一点。”我谦虚起来。
  我被她执着的目光烧红了脸,于是放下了叉子:“你怎么知道?”
  “你看的那个新闻评论不是德语频道吗?”我恍然,那个主播间的背景墙是一面德国国旗。
  “不是吗?”她可能有点不确定。
  “是。”我笑着肯定地回答。
  来餐厅就餐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餐厅正在播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她的表情沾沾自喜,似乎也是因为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我们相视一笑,我再次拿起叉子,她继续嚼起牛肉。

5


  我很明白,我们的关系不会保持下去,不会继续发展,不会像任何一段美好的爱情,开花、结果。这段旅行本身就是我们最贴近月亮的阶段。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有相同的意愿,尽管我认为我们离爱情还有着一定的距离。
  后来几天,她表现得不动声色,我尽量显得云淡风轻。我以为恋爱初期就是这样。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他正在学习,有时缺乏自信,有时信心满满。回国前,我们每天都亲热,极尽所能取悦对方,简化掉热恋情侣之间的一切羞涩和距离;我开始尝试吃鸡蛋,没了我的疑惑,她的食欲依旧惊人;旅行结束时,相机里的内存卡已被她、我们一起塞满;我们相拥午睡,赶在落日西沉前在海边散步;她笨拙的泳姿被我形容成一只鸭嘴兽,“你不是运动员吗?”我故意逗她,带着爱怜的戏弄。“跳高运动员。”她扑打着水花高声地强调,但并不生气。她趴在我背上,我浮游在水里,陪她追一只掩藏在泳池边灌木丛里的翠绿色小蜥蜴。后来,我删掉相机里所有的照片,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只用一只眼睛观察我们的小蜥蜴,当时它歪着脖子,眼睛斜睨,通身绿得发光。
  关于我和她,关于木木,关于我心里的爱情(也许并不是爱情),关于这一切,我记得她说我姓郗,叫木子,我想,所以木木是真名;她曾是国家队的运动员,但没有排名;我是她第一次在旅行中遇到的“男朋友”,她说男朋友的时候朝我挤了下眼,问我,你不介意吧,我说不,本来我还想说,我真的想做她男朋友,但是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我没了最初那满不在乎的自信,我害怕拒绝;她又说,之前那两个也不错,但是你更好,她笑着说,你有时挺像个孩子;于是我反问她年龄,她没告诉我,同时叮嘱我以后不要问女人愚蠢的问题,我笑着采纳;她问我,她最初的表现是否很拙劣,我笑而不语,她坚持,于是我回答,是做作;在机场告别时,她忽然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吃鸡蛋,我说,我爸的第一个生意是养鸡场,鸡蛋不好卖的时候,我们全家每天吃,所以嘛……她笑了,笑得弯起了腰;她直起身的时候,我说,原来你是在故意捉弄我。嗯,她回答,这次她没有笑,她努力瞪大眼睛,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我从她晶莹湿润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凄凉。
  我接受事实,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我们认识之前的样子,我依然是我,她依然是她。当我不再为此苦恼的时候,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一切都像发生在刺眼的太阳光下,影像白晃晃、影影绰绰,形状难辨,包括没开灯的夜晚她陷在那张红沙发里的油画质感也变成了白色。但有几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晰,原因不明,类似几个老朋友一起回忆往事,反反复复,无非就那几件事,但是,十几年的时光,何止那么几个证明友情的片段,容器有限,我们无非选择自己最想记住的罢了——因为对自己重要,或者让自己喜悦,要不就是感到过受伤或痛彻心扉,和情绪相关的一切,凡此种种。
  她说,再见。再见,我说。
  作者简介
  陈拾,80后,曾创业经营一家小公司,2021年退出公司业务,开始写作。在写作这件事上,认为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下去。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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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饭局就像一次长跑,有启动,有加速,有难熬,然后结束了。现在,我们就身在饭局。几个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一家饭店,然后一推门,进来,坐下,看看两边。于是饭局开始了,寒暄开始了,话题启动了,话题加速了……  马伟伟恶狠狠喝下一大杯啤酒说,第一次进城,感觉很不好,觉得自己像一只鸡,钻进大操大办的酒席,害怕得要命。  你是说你上不了台面?但是你当时才十五岁,怎么会有上台面的念头呢?我继续问他:你这个第一次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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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支沉默的鉛笔  在日子的低洼处  迟迟不肯落笔  等待你的目光  慢慢地,爬上眉梢  看见了雪  落在黄昏的指尖  像一条前世的鱼  寻觅湖光掠过的记忆  回首已在月光的尘埃中  省略了太多的问候  不敢期望能在黑夜里抓住些什么  只愿像一缕微醺的闪电  永久地,滞留在你的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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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林中路的人,  就是路标本身。  声音,连接两个在场者,如脐带:  田垄上步履的滞缓,  风暴的強力,夜晚的幽暗。  他娓娓道来。  理性面颊上的红润,  澄明凡人的生存。  真理,往往藏身于烟雾,  他授我们以辨别术。  我们赤身裸体,走入教室里,  离去时穿着完善的百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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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媒介的发展进程中,诗歌写作已不再局限于纸本传播,更多的人在线上分享自己的诗歌作品,他们中有诗人、作家、大学生、诗歌爱好者。其中也不乏一些未成名的作者,他们从未在期刊上发表过自己的作品,但寫作的热情却从未减淡。这些诗歌常常伴随着人世的悲欢和兴衰,抒情的意味更加浓厚。利用新媒体呈现个人的作品也逐渐成为一种诗性行为,于作者而言,这是一种情绪表达,而被认可、被喜欢则让这一群体更加热爱诗歌写作。因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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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水  用衣夹收拢一包陈茶  像藏起一张老去的照片  合上的时候  日子就慢慢濡湿  走进黄昏初落的夜晚  雨水斜斜划过  滴落在镜片的声音  提醒我五月和春天的区别  我突然怀念环抱在春兰里的那株绿云  我期待它的迎风初放  胜过萌芽  胜过明日里整个阳台的绿意盎然母亲的仙客来  听到母亲缓慢拧动抹布的声响  那不是在一个满是阳光的午后  一块满是破洞的抹布在我眼前铺开  毫无征兆,仿佛那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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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则沃印象记  我第一次听到沃尔则沃是从姚梅的口中。她说应当地政府的邀请,我们组织了一个“挑战高峰登山队”开赴沃尔则沃,队员全是记者。  沃尔则沃是一座山。  姚梅说沃尔则沃比想象的更远、更高,也更难。从上山到下山用了三天的时间,她说,回想一下,还能活着回来,我感到庆幸。我说太夸张了吧?她笑了笑,在登山队里,她说,包括我在内有四个女记者,且不说攀登时的艰险,下山时,我们根本不是走(更不是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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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在高原上開花,隔着云朵  寻找黑暗树篱里潜藏的铜丝网线  草木的腐烂素来不用补偿,譬如  易碎的玻璃在一个发光的梦里结了冰  ——承认吧,这是金盏菊盛开的季节  我们为之而活的瓦舍、庄稼、河流  都会从腹腔里掏出一块沉寂的顽石  当它们流泪,哀伤地唱起歌儿  祖先坟头就长出一道克制生死的秘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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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城市一遍遍,着色霓虹  眸海温涟,瓦解流动的油彩  车流从相机孔穿过  即被冻进一块无辜而脆弱的玻璃  缩紧游离的肌肤,成一片虚掩的琥珀  我的心事淋上了雨水  我正在虚度一场电影,消磨跳动、生机  往往面目可疑的人善于指认  惭疚生妒,密藏一份祸心  每一个反派都努力摆脱,悲惨的过往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夜郎自大的好辩者,在一百次的垂泪中  缄口,任观望者掌舵  海市奏鸣哀音,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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