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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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个傍晚,天空就像刚刚被雪水洗过一样,干净而明亮,夕阳把大地浸染得绯红透顶。就在这个干净而明亮的夕阳中,有个女子坐着噶林的乡村大奔进了家门。
   噶林的乡村大奔是前不久才买的,基本上还没怎么用过,一般情况下,他下地都用旧的那辆,这天算是第一次正式用。噶林带着那个女人从村口路过时,村民们的眼睛有些发亮,将这件事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乡村大奔是王长军的叫法,说什么叫三轮车太寒酸,叫电动车太普通,想来想去就叫乡村大奔吧,既有特色又赶了个时髦。别看这名字好听,其实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电动三轮车,村民们跑田间地头最顺手的交通和运输工具。自从被王长军称作乡村大奔后,大家都跟着他这么叫。
   以前噶林用的那辆大奔是从别人家买来的二手车,才一千块钱,就这他还是欠了人家半年才给清了钱。虽然有些旧,但用起来还算顺手,所以他就用了两年,直到开春的时候才给自己买了一辆新的乡村大奔。也就是几千块钱的东西,用起来感觉却不一样,就好像真的开上了大奔一样,美滋滋地迎着夕阳将那个女子带进了家门。
   这个事情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满村庄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事,噶林总算找到对象了,并且从背影看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妹子,虽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也不知根知底,可总归噶林的炕头上没空下。这不仅是噶林自己有面子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有面子了。在这之前,村民们还真担心噶林会打一辈子的光棍。谁让噶林过了三十多岁还迟迟不动婚,虽然村子里也有几个光棍汉,但大多数比噶林年龄大一点儿,且都是结过婚的,只是后来离婚了,原因多种多样,一时半会儿很难说清楚。他们跟噶林不同,他们多少尝到过女人的味道,且也有过家庭的温暖记忆,或者还有个一男半女在身边。虽然目前跟噶林一样是光棍汉,可他们的心里还是高傲的,多少还有点瞧不起噶林。
   现在好了,那个女子住进了噶林家,还不是悄悄的,而是大大方方地住进去了。以后那几个光棍汉再也不敢小瞧噶林了。好像噶林有了女人不仅仅是为自己争了气,也是为全村人民争了气。尽管隔壁村庄的人并不在意和关注噶林,噶林自己却有种强烈的感觉要争气,不能让本村乃至外村的人小瞧了他。
   以前他不知道村民们是怎么看待他的,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反正他噶林在整个村子里来说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近十多年来基本上没有人关注他,他在村民们的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好像落在树叶儿上的一粒尘埃,又或是野地里的一株小草,存在与否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都三十多了,没有父母,没有媳妇,地也放荒好几年了,整天游荡在村子里。外出打工吧,人家嫌他有残疾,根本就没有人雇用他,他只有形单影只地在村子里晃,有一搭没一搭地捯饬着那几亩地。一年能捯饬出多少收成算多少收成,省吃俭用着熬过一年是一年。偶尔给人帮工挣上点钱后,他就会急急忙忙地去买上两瓶酒喝。因为喝了酒后就什么都不想了。尤其醉酒后想的事情就更少了,什么媳妇孩子未来,这些原本跟他就没关系,一瓶子酒捣醉后就更没关系了。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母亲,他觉得母亲如果活着,他不会生活得这么悲催,至少这十多年来母亲会到处托人打听,好赖能给他说上一房媳妇,让他的生活有个目标、有个方向。如果媳妇再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那他生活的方向和目标就更明确了。如果真的那样,他一定会乜斜村子里那些生活不如他的人,比如村里的那几个光棍汉,还有村子里那个出了名的懒汉。这些人都不值得他正眼看待。可母亲死后没有人替他张罗这些,连个上门打听的人都没有。这让他的心疼痛了十多年,这种疼痛仿佛在心脏上打了好几十个褶子。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他对生活便越来越没信心,也越来越没目标,只好借酒浇愁,开始醉生梦死起来。
  2
   噶林在这个晚上竟然想起了很多的往事,以及往事里的很多人。比如去世十多年的母亲,以及十多年前的自己。十多年前的自己有母亲,也不残疾,还穿着牛仔裤趾高气扬地行走在村子里。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出门打工可是挑拣着活儿干,时常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很多人都以为他在外面当老板呢。现在想来,当初也应该算是在村子里拔得头筹的小伙子,无需母亲奔走求人,就有人上门来介绍媳妇。那时候的他可得势着呢,一般的姑娘根本就不往眼里挂,满村庄他没看上一个姑娘,反倒对同学金花念念不忘,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站在课桌上对大家宣布长大了要娶金花,羞得金花满教室追着打他……可现在,连二般的姑娘都找不上了,当年过分轻狂,一个不小心钻到了车轱辘底下……
   噶林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这个晚上他严重失眠了,以前失眠的时候他会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半瓶子酒灌进肚里,就算空着肚子,他也会这么干。反正那时候根本就不考虑第二天能不能起得来、会不会酒精中毒什么的。可今天晚上怎么了,严重失眠的他竟然动都不敢动,像是被人捆绑在床上了一样,连身都不敢翻。他担心一旦翻身了惊醒隔壁的那个女人怎么办。
   他忽然为自己的没出息有些恼火,他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小心翼翼。这么小心翼翼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心虚。可他有什么心虚的?就因为隔壁睡了一个女人吗?可他也没想过占这个女人的便宜啊!有句话说得好,防小人不防君子。他当然不是君子,可他也不是小人啊,虽然他很卑微,别说在隔壁这个小老板的眼里显得卑微,就是在村民们眼里他都很卑微。但再卑微的人也有自尊,他不能让别人笑话他是个没有底线的人。这样的一个夜晚,换做是其他男人,或者说村子里的任何一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噶林不敢想,也没法想。自从母亲死后,家里再没女人睡过觉,屋子里自然也就没有了女人特有的味道。噶林不是孤儿,但跟孤儿似乎没什么两样。虽然有个姐姐,可早年间就远嫁了。姐姐家的条件不大好,母亲活着的时候,姐姐省吃俭用好赖一年也能来看望一次,可自从母亲死后,姐姐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不知道是忘了他这个兄弟还是忘了这个娘家,总之连电话都很少通。有时候噶林喝醉酒后忍不住会胡思乱想,想他姐姐是不是亲生的,甚至会想他姐姐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什么的。因为离得远,他根本就没有姐姐的消息,说得难听一点儿连个详细的地址都没有。姐姐是他钻到车轱辘底下半年后出嫁的,也就是他刚刚能拄着拐杖行走的时候姐姐就远嫁了,据说嫁到了外省。那个地方并不富裕,但可以索取高额彩礼,姐姐当时也要了很高的彩禮,为此父母亲还背上了卖女儿的名声。但他知道父母亲不是贪财,而是为了给他治病,说得具体一点儿是为了治他的腿伤。他钻到车轱辘底下后右腿断成了三截,小腿骨和大腿骨都断了,右肩胛被严重擦伤,人也昏迷了。半个月后他才晕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主治大夫说效果不错,断腿接上了,人也没傻掉,恢复好的话以后照样可以出门挣钱。父母相信了主治大夫的话,把家里母鸡下的蛋全部留给他一个人吃了,还宰了唯一的大公鸡给他炖汤喝,就希望他的腿伤在全家人的照料中能按大家的愿望恢复好,他好出门挣钱还债。他住在医院里的十多天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照他父亲的话说,村子里人老几辈子也没有谁家拉过这么多的债,十几万元,亲戚朋友跟前都借过来了,全村人的手里也都借过来了。他翻看父亲的账本时,忽然有了一种痛彻的感觉,好像有个声音在朝他喊:“你这条命是借来的,你知道吗?你这条命是借来的。”这个声音遥远而疲惫,像母亲的,又像父亲的。他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那么熟悉,那是因为父母亲曾多次提醒他骑车慢些,骑车慢些,千万别出个什么事!可他就是没当回事。现在好了,老天爷好像有意在惩罚他的轻狂,让他毫无商量地摔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腿伤还没有好彻底,姐姐就远嫁了,尽管姐姐有十二个不愿意,可父母亲还是将她远嫁了。父母亲说的没错,面对那厚厚的账单,就连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何况他一个半茬子老头,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丫头远嫁。男方家送来的高额聘金早已将父母亲的心扰乱了,哪还顾及的了姐姐的心思。姐姐有可能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对他这个弟弟没了情义,姐姐一定以为远嫁这条路是让弟弟给逼的,如果不是弟弟轻狂遭了车祸,家里绝不会欠这么多的外债,不欠外债自然也就不会走女儿远嫁这条路。
   姐姐的远嫁当然让噶林的心痛了一下,但金花的远嫁却着实把噶林的心脏钻了一个大大的洞。金花在姐姐走了没两个月就远嫁了,走得非常急,给他连个口信都没捎来。后来他听说金花是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才远嫁的,走的时候哭了好几天,原本想来看看他,可家里人就是没让她出门,怕她一出门就变了卦,改了主意。那沓像砖头一样厚实的聘金早已经被锁进了她父亲的钱柜,她已经没有办法抗拒全家人对她的期望,或者说希冀……
   噶林在这个夜晚想着这两个远嫁的亲人,听着隔壁屋子里女人那均匀的气息越发难眠。尽管那气息跟他隔着一堵墙、一扇门,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这股气息的存在和窜动。
   噶林这么想着就有些躺不住了,本想跟平时一样猛一下坐起来,谁想在他坐的那一刹仿佛被人从腰里捏了一下,顿然间腰部没了劲道,只好慢慢坐了起来,并慢慢地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起水来。虽然做得不动声色,他的脑子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起来……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噶林果然没有早起,等到晌午的时候大家才看到噶林开着乡村大奔出门了。噶林平日里并不早起,但村民们似乎并没关注过,可今天噶林的晚起竟然在村民们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在经常集聚在村口的那帮闲汉们中间,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都觉得这个现象不正常。看着噶林独自开着乡村大奔朝枸杞地里走去,立刻将几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挤到一起议论:“这小子,昨晚估计累坏了,今天到这时候才起来。要不是地里活紧,还不得在家里窝上几天几夜。”另一个人持着坏坏的笑说:“怎么,嫉妒了?嫉妒了也去那群枸杞工中划拉一个女人接到家里去,既为人家解决了吃住,也为你解决了需求。两全其美的事情。我老婆要是不在家,我早去划拉一个了。”说这话的是和噶林一起长大的伙伴,噶林当年精神的时候几乎天天混在一起,可落魄后就不怎么来往了。他这是对一个光棍汉说的,很明显是在显摆自己。谁让光棍汉的老婆跟人跑了,家里就剩爷儿俩。那个光棍汉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像噶林这么傻呢,免费让人家吃住在家里,等枸杞摘完了,人家拍屁股走人了,让你空欢喜一场。”“谁说是空欢喜,至少这两个月有人给噶林暖被窝,等到枸杞摘完后没准两人就有感情了,或者噶林的种子已经在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发芽了,到时候噶林娶进门就是了,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再说噶林现在是贫困户,结婚有困难还可以跟政府申请。”“你胡说,这个事怎么能跟乡政府申请,谁也没听说扶贫连这个困难都能给解决的,‘两不愁三保障’中可没这一条。”村口的几个闲人议论着,竟然莫名其妙地羡慕起噶林来。
  3
   噶林是村里的建档立卡户,自然是村子里最穷的,曾经被一个记者报道说扶贫队伍走访入户时,发现有户人家院中只有一屋一人、一锅一床……后来被有心人证实那户人家就是噶林。那是四年前的报道,那时候噶林家真的像记者报道的那样,破屋一间,冷炕两米,孤男噶林,凄惨度日。那时候他还不认识王长军。
   噶林住的房子是两年前乡政府在危房改造中落实的。当时的噶林被感动得快流泪了,他还以为他一辈子就要在那个破房子里趴着了,像早年间村子里的那个老鳏夫一样慢慢老去,然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悄悄死去……等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是三四天以后了,三四天以后风停了,雪消了,阳光明媚得就像金花的脸。但他噶林肯定已经死得实实的了,连身体都变得僵硬僵硬。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可他就是有这种想法,且这个想法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自从住上新房以后,这种想法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并且在一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觉得他不应该那么死,至少不应该那么无声无息地死,那种死法有点像小时候读过的课本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怜、孤独、无助。这三个词早在他住进新房子之后就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每每难过的时候王长军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他们俩心有灵犀一般,尤其是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王长军总是会及时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觉得王长军就是他命中的阿拉丁神灯,不仅能陪他喝酒排遣寂寞,还能给他解决很多困难,比如猪仔和猪饲料,还有院子里的菜种、打地坪的沙石等等。自从和王长军成了朋友后不仅日子好过了,地位仿佛也提高了。以前路过村口时,那几个闲汉总要挖苦讽刺他几句,好像不讽刺挖苦他几句他们头顶的太阳就很难顺利落下山去一样。现在不同了,他早已经不是他们讽刺挖苦的对象了。那十几只猪仔,从开春养起,入冬宰杀,大半年就能顺利出栏了,每一只能赚两千多元,这十几只猪仔将近能赚三万元。还有那五六亩薄田,原先他没怎么用心打理过,可听了王长军的话后就把已经撂荒的地捡了起来,还种上了最好品种的枸杞,这样一来,每年那五亩枸杞地也就有了两万多元的收成,合起来就是五万多元。“一个农民,一年有五万多元的收入,吃着自己家种的绿色蔬菜,日子过得自然不比城里那些拿工资的小职员差,甚至从很多方面超过了他们。以这个架势,不出三年你也就奔小康了,到那时再娶个媳妇争取生个一男半女,日子也就完全正規化了。”那天喝了点酒的王长军一边给他算着账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说到奔小康的日子,王长军眯缝着眼,一副惬意的样子。那样子好像奔小康的不是噶林而是他王长军。听着这些话,噶林开心地挠起了后脑勺,醉酒的脸膛在灯光下越发黑红。
  
  4
   王长军不是村里的人,但也不是外人,是他们村里的驻村书记。他与噶林的交道是三年前开始的,那时候他刚来没多久,在村民大会上亮过相。当时的噶林并没在意,对他来说,村里来什么样的干部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依然是村子里最穷的那个人,也就是说依然是村子里最卑微的那个人。当时王长军到他们家来串门时他根本就没在意,只管迷迷糊糊地半睁着醉眼盯着王长军看,感觉似曾相识又不相识。但看到王长军手里的酒瓶子时,心里的颇烦立刻就没了,忙坐直身子让出一点儿地让王长军坐了下来。王长军没说什么,只是打开酒瓶子斟上了酒。然后两个男人便就着王长军带来的一袋子酒鬼花生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后,两个人的肠子就热了,开始称兄道弟。王长军拍着噶林的肩膀说:“噶林,你有没有想过过好日子,成为一个有保障的村民,而不是一个贫困户。虽然你情况特殊,但好赖也是个爷们,总不能老这么醉生梦死地让人家看不起吧?再说你还年轻,才三十多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日子多的跟树叶儿一样,你就不想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噶林抬头看着王长军说:“是不能这么混下去,可不混下去又有什么办法?我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算有想法也实现不了,还不如这么混着好受些。”王长军摇摇头说那你也不能这么悲观,虽然没钱没人,但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他现在就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噶林认可不认可,想不想照他的办法去做。噶林怔怔地看着王长军,想知道他说的是酒话还是实话,或者说是真的要帮他还是在放大话。此时王长军的脸通红通红的,红得都快要渗出血来了。这让噶林心里有点不踏实,就犹豫了一下说只要是挣上钱的办法,他一定照做,绝不撒懒。王长军摇了摇头,用不太信的眼神看着噶林,撇着半个嘴角说:“我不信,你要不撒懒怎么地都撂荒了。”噶林一听急了,站起来拍着胸脯说:“你们拿工资的人是锅台上种麦子——月月黄,哪知道我们庄稼人的苦。我那地本身就贫,这十多年又没有钱买更多的化肥上,加上又没有女人拔草什么的,每年能打几袋子粮食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啥?”说完噶林端起杯子猛猛地喝了一口,像是跟王长军赌气一般。王长军也跟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你这是给自己找理由,以前你怎么种地我不说了,可以后你要跟村子里的能人们学学,别老是抱着混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推日子。你虽然腿有残疾,可你脑子没毛病,干活也不受影响。所以,以你的条件不应该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咱们想个办法过好日子,你同意不同意?”王长军说着又拍了拍噶林的肩,噶林愣愣地看着王长军,半信半疑地点着头,将手中的酒杯又端了起来……
   夜在两个人的醉眼里慢慢深了,两个人的谈话也一步步深了。
   王长军说:“你出不了门打不了工,那就想办法做点事挣点钱。可我们村庄离市区那么远,做点小买卖,既没资金又没经验,真可谓老虎吃天无从下手。所以啊,你还得在这几亩地上下功夫。可地就那点地,村子里又没有其他产业。我想了想,搞养殖吧,养几头猪,等养大了我帮你销售,包你比打工强,还不耽误地里的活,刮风下雨的时候更舒坦,把猪一喂,往热炕上一躺,看着电视喝着奶茶,那日子要多美就有多美,你说是不是?”其实王长军是跟噶林商量,可在噶林听来是命令他去做这件事情,尽管王长军的口气温和,可噶林早已经是个懒散惯了的人,只要说到让他干活的事情,那自然是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就算不跟你急眼那也会露出满脸的不高兴。这次同样,噶林很是不乐意,想王长军站着说话腰不疼,光说让我养猪,谁不知道这也得要本钱的。一只猪仔好几百呢,我哪有钱抓,还有饲料什么的,别说多养,就一只我也没本钱。可王长军拍着胸脯说猪仔的钱他申请,噶林的任务是先把猪圈好好地垒起来,这个噶林应该能做到吧?附近有个建筑工地,王长军已经找他们老板打了声招呼,噶林去拉两车砖回来,抽时间叫上两个酒友来帮帮忙,先垒两间猪圈出来,养几头猪试试,如果好再想办法扩大经营……
   噶林虽然没什么朋友,但毕竟是从村子里长大的,伙伴和酒友还是有两个,听了王长军的话后,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天晚上,王长军睡在了噶林家,噶林只记得他们俩说着话的就倒头睡了。噶林发现王长军的酒量不行,才喝了二两酒已经走不成路了。但噶林喜歡王长军睡到他家,在酒气熏天的屋子里他竟然闻到了王长军身上洗发香波或者说沐浴露的味道,也就是说一种久违了的干净的味道。他想起二十出头的时候自己身上也散发着这种味道。
   此后,噶林真的不撒懒了,不仅认认真真地打理起了那几亩地,还在王长军的帮助下养了几头猪。
   一晃三年过去了,噶林家的猪圈不仅扩展成了十间,地里栽种的枸杞也开始挂果了。噶林的日子自然也顺当起来,每每骑着乡村大奔路过村口时,再无时间听村口那几个闲汉说长道短,更听不到他们讽刺挖苦的话,倒是能听到一些羡慕他的话,虽然那些羡慕的话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屑,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已经在王长军的帮助下改变了以往那种撒懒、卑微和腌臜的酒鬼形象,而是呈现给了大家一个质朴憨厚、吃苦耐劳的农民形象。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他感觉心中时常有一种热腾腾的东西在奔腾,偶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乃至二十年前,要不是腿上的残疾提醒他,他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
  5
   村里的懒汉噶福专门跑来给王长军说噶林划拉了一个枸杞采摘工住到了家里,是在一个傍晚接进门的,那天王长军不在村子里,坐在村口闲聊的他们都看到了。噶福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想让王长军去看看,既然你是驻村书记就应该做好这方面的监督,不能让噶林闯出什么祸来而坏了村子的名声。王长军觉得噶福之所以大清早就跑到村委会他办公室里来说这句话完全是出于嫉妒,那种懒人特有的嫉妒。原本王长军并不知道懒人有哪些特点,可自从认识了噶福后,王长军自然就了解了懒人的主要毛病。
   噶福的懒是出了名的,在村子里、乡里乃至整个地区的扶贫圈子里都是挂上号的。大凡认识他的人说起他来都摇头,他的邻居有一次见王长军去他家里就专门追过来说如果王长军能把噶福的懒毛病改掉了,就算是扶贫扶到点子上了,这要比你逢年过节来送点米面油要好得多,或者说深刻得多。村干部也跟王长军开玩笑说什么谁的贫都可以扶,唯独噶福的贫是扶不成,他是那种天生的懒人,注定一辈子过穷日子,住在又脏又乱的屋子里,坐吃等死。当时的王长军不以为然,想靠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语和行动让酒鬼噶林学会养猪了,他就不相信噶福还改变不了懒毛病。何况噶林还是个残疾人都帮扶起来了,他噶福的条件要比噶林可是好多了,肢体没毛病,脑子也没毛病,就好嫉妒人。既然有这个毛病我就要利用这个毛病,你想嫉妒别人首先得自己有章法,自己没一点章法还想嫉妒别人,那纯粹是扯淡。所以王长军对于村干部和噶福邻居的话一屑不顾。可经过三年的努力后,事实证明噶福的确是一块扶不到墙上去的烂泥。这个人优点没有,缺点却一样都不差,这不大清早的就跑来给他说噶林的闲话。王长军当然不把噶福的话放在心里,但对噶林的担心还是不容忽视的。虽然他也希望噶林能找上个媳妇,可他对噶林找个枸杞采摘工的事还是有些看法。近几年他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其他村庄里,枸杞采摘期间时常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上演,可采摘结束后,女子会背着满满一袋子的枸杞或者更多的东西在男人恋恋不舍的目光里离去,信誓旦旦地让男人等她,她回去看看父母,或者处理好家中的事就来和他结婚过日子。可走后没多久就杳无信息了,而男人却还在眼巴巴地等待着。直到开了春方才明白上当受骗了。他不希望噶林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他觉得他应该找噶林谈谈,不是因为噶福来汇报了这件事情,就是噶福不来说,他也要抽空去看看噶林,跟他认认真真地谈论这个事情。他可不希望好不容易脱了贫的噶林被人骗了后再度消沉下去,如果真那样,那他王长军就算再奋斗三年也不可能让噶林再度脱离贫困。因为受了骗的噶林无法从精神上脱离贫困,一个从精神上脱离不了贫困的人返贫的概率将大大提高,甚至说很难从物质上脱离贫困。   6
   那女子说她被噶林家那一院子的绿吸引了,那天她路过噶林家时从半敞开的门中看到了那满院子的甜菜,她已经好久没看到这么一大院子的绿了,村子里的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已经栽上了枸杞,没栽枸杞的就让院子空着,就是那种荒荒的空。也有的人家可能在院子里种上几丛小花,好让它们在高原的风中抖抖索索地开着。可噶林家的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甜菜,房门前还有两墩子的牡丹艳艳地开着。从门缝里看到这一院子的翠绿起,她就决定要租住在噶林家了。她不是枸杞采摘工,她是来路口开饭馆的,也是四川人,和来这里的很多枸杞采摘工都是老乡。原本租住到噶林家不是什么首选,可她喜欢上了那一院子的绿。漂泊在外的她心里一直是空空的,那一院子的绿忽然让她的心变得满满当当起来,她觉得庄户人家的院子就应该是这样的,满院子的绿菜里点缀上几墩子红花,牡丹或者玫瑰。虽然这些花在高原上很娇贵,但还是能种活。当然还有一些原因就是到别人家去看房子时女主人的脸拉得太长,租个房子跟租她家老公一样,说起话来感觉一点儿都不和谐。不像到噶林家这么痛快,又没有人给她拉脸。那女子说这些话时自己先笑了。
   噶林听后哑然失笑,他没有告诉那个女子,那满院子的甜菜是用来喂猪的,他这两年养的生猪之所以很快能销售一空很大原因上是依赖于这满院子的甜菜。至于门前的那两墩子牡丹是母亲留下来的,是当年他们家兴旺的唯一见证。十多年前他出事后这个院子便一味地破败起来,唯独这两墩子牡丹年年在开。每每看到牡丹花开时,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他觉得母亲一定不希望他消沉下去,而是希望他振作起来,好恢复他家原来的那种兴旺。那种庄户人家和气美满的兴旺。
   那女子听噶林这么说淡淡地笑了,说住在這样的院子里感觉心旷神怡,牡丹的味道和蔬菜的味道沁人心脾。
   晚饭后的两个人坐在院子里闲聊,讲着彼此的开心事和闹心事。落日在高原格外肆意,已经是9点过了,还在天边斜挂着,展现着她的妩媚。那女子望着天边的夕阳用试探的口气问:“我有个好朋友叫金花,她听说我来这里开饭馆托我打听个人,不知这个人你认识不?”噶林一听到金花这个名字眼里忽然放起光来,立刻像个小学生一样坐正了身子,仔细地听那个女子说话,唯恐会漏掉什么一样。
  
  7
   晨色刚刚褪去,村民们开着乡村大奔朝各自的田间地头走去。枸杞已经红了,村庄周围几十里的枸杞地里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在太阳光下像玛瑙一样耀眼。来自四川、云南等地的枸杞采摘工三五成群四五成伙地扎进了地里。那花色不同的凉帽远远看上去像花朵一样盛开着,给村庄增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王长军踩着清爽的晨光朝噶林家走去,他想看看住到噶林家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样子,并想探探那个女子的口风,到底是真心想跟噶林过日子还是……
   噶林也出门了,他将盛枸杞的一摞子筐子往崭新的乡村大奔车里一放,朝门里喊了一声,一个女子便应声而出。王长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金花,虽然没有噶林形容的那么美丽和耀眼,但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子,这从她的面相上能判断出来,只是比照片上成熟了许多,或者说老了许多。他们没有看见王长军,只自顾自地坐上乡村大奔朝枸杞地驶去,像一对平常夫妻一样偎依在一起。王长军没吭声,只扭头朝村外走去。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去看看地里的枸杞,这时候应该彻底红了。
  
   作者简介:蒋应梅,笔名梅尔,1969年出生,现供职于格尔木市旅游局。出版有长篇纪实小说《逐玉昆仑》《西进 西进》、中短篇小说集《我住长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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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时令至惊蛰,在青南一切都在冬天状态中。雪依然是长住客,高山、草原、林地、村镇,无一不被包围。旧雪尚未化尽,又有新雪每天不分昼黑地不期而至,或大如鹅毛或细如尘埃,总之是无穷无尽,飞舞肆意地一次次加重青南大地的寒冷。   那一天,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河南县。这个在黄河之南与河南省同名的蒙古族自治县,因河曲马和肥美的草原而声名在外。是夜,宾馆院子里风抽着凌厉的鞭子,驱赶得雪像疯了一样,忽左忽右、毫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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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海人的浪山,不是装的。一旦到了夏天,有钱没钱,城市乡村,汉藏回土蒙古撒拉,无论什么民族,也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只要偷得半日闲,就会约人去浪山。浪山就是流淌在青海人血液中的一条大河,任你抽刀断水越断越急,从无止息。   我一位内地朋友为此感慨,怪哉,怪哉,处在江源,到处是山,西宁本身就在山之中,还浪什么浪。   我则笑答:知浪者青海人也,浪是青海文化中的最大公约数,也是青海人心中难以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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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名:花土沟  隔着本来无序的浩瀚  隔着你  就是戈壁滩的悲怆了  我在你菊花状的沟槽里匍匐如蚁虫  在你土质的却又坚硬的纬度  奋发追随漫长的冰冻期。  仅存的侥幸归于云翼遮挡的往事  隔着惊叹  隔着不可救药的昏睡  我的卑微清晰像白昼转为黑夜的哀戚  清晰有多么艰难  细致以一朵花瓣上的纹理  雕琢成大象无限而使得凄凉瓦解。  豪情自然属于风蚀雨浸  隔着方向,隔着诺言  隔着生死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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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19日,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长江源藏族生态移民村的扎西拉毛和昆仑民族文化村的索南穿着节日的盛装,双手捧着吉祥的切玛和洁白的哈达,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走进格尔木市长江源民族学校的大门。二人身后,整齐地跟着120位身着藏族传统服装的父母和身着崭新校服的120个孩子,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参加长江源民族学校的第一届新生入学礼。  这120名一年级新生的入学,是这个蓬勃向上的学校全新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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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王子。  在青海乃至大西北的语境里,目前,这几乎是马俊的代称。与他至今记都记不清楚的各种荣誉相比,这是横亘在听众之中的无形昆仑,也是众口一词、当仁不让的民间大奖,几十年来,无人撼动,亦无人取代。那么“花儿”的王国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巅峰并获得观众喜爱的这一顶桂冠的呢?带着几十年远观和谛听的经验,2019年8月23日在青海“花儿”艺术团一间普通的办公室里,我与刚刚出院还带着一脸憔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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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亘在青海东部的拉脊山脉巍峨蜿蜒,白云在山间缭绕,一只山鹰穿过云层,向着大山下绵延的青稞地里盘旋而下。   这是拉脊山北麓一片开阔的山地,一片片很不规则的青稞地分布在金露梅和冬青树杂生的灌木坡上,显得格外耀眼。在青稞地的边缘,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吃草,从它们的体型和毛色上可以看出,那些羊群是典型的藏系羊,而那些身材并不高大的牦牛则是当地独有的品种——祁连白牦牛。   几位步履蹒跚已经习惯了农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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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利利,1989年生,甘肃兰州人,现居青海西宁;兰州大学外国哲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小说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西湖》(新锐栏目)、《清明》《延河》《飞天》等杂志;曾获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  1  小红帽坐沙发上抽烟,窗外暮色苍茫。手机在黑暗中播放肖邦。小红帽取出一根火柴,嘟囔道:呀,比手掌还长呢。火柴划过火柴皮,一缕青烟和微弱的光从红磷的孔隙中冒了出来。短暂的安静,然后才“刺啦”一声整个儿着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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