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阿尔瓦雷斯:理想的世界与悲哀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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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记忆不像照相机,相机可以客观记录所有进入镜头的事物,但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科学家告诉我们,人的感知中只有20%是双眼真实捕捉的,而剩下的则由脑海中的记忆和内心的期待组成。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意外发生时,我们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些新的、未曾预料到的信息。然而,另一方面,在视觉处理上,我们也会忽略一些自认为不重要的事。因此,生活在大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即使他们在公共街道上活动,却依然被当作“隐形人”。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Edgar Alvarez)是哥伦比亚摄影师和动画师。在搬到洛杉矶生活后,他发现在这个车水马龙、被称为“天使之城”的地方,人们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人去注意街头无家可归的男女。当然,埃德加·阿尔瓦雷斯不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个人群的摄影师,也不是第一个决定拍摄他们生活困境的摄影师。
  摄影师的拍摄视角不同,反映的主题也会不同。有的摄影师只专注于拍摄本身,无家可归群体并不是被同情的对象,而被当作“视觉奇观”。如此,这些流浪汉的图片多会触动观众的怜悯之心,却不足以激发观众行动起来,因此也不能改变什么。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不仅是一位摄影师,还是一位黏土动画师。简单地说,黏土是一种可塑性很强的矿物原料;而黏土动画,是定格动画的一种,流动的短片画面由静态照片组成。一部黏土动画的制作过程包括脚本创意、角色设定和制作、道具场景制作、拍摄、合成等。拍摄时,只要轻轻移动黏土模型、逐帧拍摄、合成镜头,就看到这些画面动了起来。而阿尔瓦雷斯拥有多年影视和广告制作方面的经验,因而在动画制作上游刃有余。正是他精湛的技艺和独特创意,创造了我们所看到的流浪汉形象,这些形象不仅触动观众,同时也避免落入将个别人描绘成悲惨者形象的陷阱。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称他的作品为《隐形人》(The Invisibles),包含一个图片展和一部动画短片。值得一提的是,他拍摄的视频传播很广,并获得许多赞誉。
  今年年初,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Bogota)的一个影像专家见面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阿尔瓦雷斯的作品,这部视频作品在当时脱颖而出,人物和场景都非常真实,精心制作的人物形象令人感动。一般来说,我不会被拍摄贫穷题材的作品所打动,因为我总是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阿尔瓦雷斯的作品就像古老神话一般,用故事讲述了一个深刻的真相,这些黏土形象深深地触动了我,并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留存。
  与埃德加·阿尔瓦雷斯(Edgar Alvarez)对谈
  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17岁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小学徒在一家电视广告制片公司工作。在那里,我得到了一个帮忙制作蜘蛛模型的机会,从此发现了黏土动画的奇妙。之后我对这些小模型越来越着迷,就这样,童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有了制作模型的经验后,我的热情与日俱增,并想自己拍摄一部黏土动画。虽然没有经验,但我有坚定的信心。在朋友的帮助下,我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后来,这部短片在电视上播放,引起了广泛关注。
  当时,黏土动画在哥伦比亚还不流行,我很偶然地成为了开创者,并获得编写黏土动画建模书籍的机会。后来,我举办了展览,并将制作黏土动画的手艺教给学校的孩子们。
  你因《隐形人》这部作品被大家所熟知,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搬到洛杉矶后,由于没有汽车,我常常步行。在洛杉矶,几乎人人都是驾车出行,而背包步行于街头的人,常被当作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个城市给我一种陌生的视角:在这里,超市的购物手推车既是消费主义的象征,也是无家可归者的拖车,孤独的感觉令人窒息。有时,我会和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聊天,说说心里不开心的事情,这也是我自己排解孤独情绪的一种方式。
  你创作的第一张图片是什么?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在洛杉矶市中心高速公路的一座桥上拍摄的作品《拥抱》(The Embrace )(图09),是我第一次尝试在室外拍摄,背景的桥与黏土模型结合的场景看上去不错,这也让我对在室外创作黏土动画的各种可能性有所期待。
  你所说的可能性指的是什么?
  埃德加·阿爾瓦雷斯:最明显的是,工作室的创作环境安静且隐蔽,我一直沉浸在制作泥人造型的世界里,而没有把它们与真实的人联系在一起。在大街上拍摄,可以将黏土模型与环境融为一体,真实环境中,黏土人物角色会更加清晰和饱满。我认为,对一个摄影师或动画师来说,与环境、人接触非常重要。
  向我们谈谈你创建和拍摄《隐形人》视频的过程吧。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我用4~6个小时拍摄了一个4秒的黏土动画视频(图05)。“隐形人”这个视频是在大街上拍摄的,由于灯光的变化、路人移动位置,以及拍摄位置不安全等原因,我不得不反复拍摄很多场景。
  我觉得用鱼眼镜头拍摄特别有趣(图06),这样黏土人物看起来会更大,而且背景更全,使我们感受到整个城市。我还用低角度拍摄了很多场景,用仰视角度记录我们所看到的一切。   当然,拍摄时我免不了要躺在地上,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而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幸运的是,我曾有过表演方面的训练,因而在大街上拍摄不会感到特别尴尬。在那个场景和造型下,让我假扮一个发疯的男人或毒品贩子,都是没问题的。
  你一开始就计划将这个项目做成一个展览和一个短片吗?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刚开始,我只打算做一个图片展。当时我完全沉浸在对黏土模型造型和拍摄的探索中,拍了一些照片并尝试在街头拍摄黏土动画,但并未想过拍摄短片。因此,短片中不少情节都是我临场发挥的。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我亲自做的,因为我没有预算,也没有制片人。而配乐是我女朋友阿曼达(Amanda)做的,在创作这个项目的多数时间里,她都是我的助手。事实上,拍摄短片在黏土动画的世界里是一种创新,我的动画师朋友都说我疯了。我承认,我确实和我的模型朋友们有相同的特性。
  短片和照片中的人物,都是基于某个特定的个体吗?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大多数人都是我在大街上遇到的,是真实的流浪者(图07~08)。我仔细地观察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包括肢体语言、手势、皮肤的质感、头发上的泥土、居住条件,以及这个排斥他们的社会。
  在一个寒冷的下午,我看到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拥抱在一起取暖(图09),那一刻,我被这个充满人性的情景吸引。因此,我开始画草图、制作模型,并将它们还原到最初我看到的位置,然后拍下这张图片。
  你是怎么研究每一个角色的特点并确定拍摄地点的?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我知道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我就去那里拍照、画画,和他们聊天、喝咖啡,并询问是否可以为他们拍一些照片。有人愿意,有人拒绝,不过和他们聊天对我的拍摄帮助非常大。尽管当时我的英语还不是很好,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听我讲。我必须承认,在交谈中,我有时是在“研究”他们,这令我感到惭愧。可当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朋友时,这种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的交谈变得自然,是一种更加亲密的感觉。
  在洛杉矶,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流浪者(图10~11)。他叫乔治(Jorge),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在常年生活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很多見。我们常常一起喝咖啡、聊天,直到他看起来不知所措,开始提高嗓门,并告诉我他必须离开了。与他交谈中我了解到,他一直活在梦想的世界和悲伤的现实中。可以说,他是我创作这个项目最大的灵感来源。不幸的是,他刚刚去世了,永远消失在他的“家”中。
  看到大街上的流浪者,你的感受是什么?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这种感受是不同的。比如图12中这位刚刚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人,他的内心是绝望的。我在洛杉矶的大街上经常看到这个令人心酸的场景,深感他们的痛苦和羞愧,没有东西吃的恐慌,以及不知道晚上该夜宿何处的恐惧。
  “独唱者”这个形象建立在一部同名电影主角的基础上(图13),我常常听到他在我家附近的街角拉小提琴。当然,与电影里那位无家可归的著名角色相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他”仍在那里,生活在大街的某个角落。
  大众是怎么看待你所做的事的?在公共环境下创作,你有什么体会?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这是一种经历。许多人以为我也是一名无家可归的人,尽管我拥有一台照相机和一台电脑。有人走过来给我钱或者食物,有人说可以为我提供工作职位,还有人为我读圣经,而大多数人都向我表达祝福。当我做动画时,那些流浪者愿意陪着我。
  有没有警察干涉你?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没有,一般我都能和警察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好奇我在做什么,有的警察还给我提供建议,以表达他们对我的支持。
  在大街上度过这么长时间,你有什么感受?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生活在大街上的日子,有艰难也有悲伤。但作为一个艺术家,用最具说服力的方式表达想法,是我的艺术目标之一。我常常梦到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醒来时,围绕在我身边的都是那些无助的黏土模型。
  我非常专注地创作这个项目,以至于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最终也会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女朋友说,我看起来就像个名副其实的流浪汉,交谈的所有话题都离不开这个项目,这也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这有助于整个项目的表达。
  人们对你的作品展反响怎么样?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这个展览在商场、博物馆和流浪者生活的地方都有展出,因此面向的群体非常广泛。观看展览的人们会不自觉地将这些模型与自己的童年玩具联系在一起。这些模型本身带有一种亲密感,这种情感深深地打动了观众。“你可以真正感受到这些角色的孤独”是我收到的最多的评论。
  作品中的角色,对你创作的图片和视频有什么反馈?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我将图片和视频展现给这些流浪者,他们说,在动画短片中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自己,还有城市的快速发展。   与我交谈过的流浪者,我都会送给他们一个他们自己的黏土形象(图16)。黏土动画中的木偶是用泥做的,非常软,但我会使用软陶泥(软陶泥,也称彩陶,是一种可塑性非常强的人工合成陶土,将制作好的产品放进烤箱中轻微烘烤,就会生成质地坚硬、色彩艳丽的彩陶手工艺品——编者注)重塑每一个人偶形象,因此,成品比较坚硬、小巧并容易携带。
  你认为,图片和视频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目前,这些图片已经在美国洛杉矶,哥伦比亚麦德林(Medellín)、波哥大(Bogota)、卡塔赫纳(Cartagena)和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市(TelAviv)展出。而动画短片也在欧洲、拉丁美洲和美国的许多电影节上得过奖。我记得,在洛杉矶的一个电影节上放映时,很多人留下了感动的泪水。总的来说,这个项目得到了媒体的广泛报道。一些学生将这个故事当作他们论文的灵感来源,我也就这个话题谈了很多我自己的理解。在拉丁美洲,这些作品被看作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和当代北美社会的抗议。
  我认为,照片和视频只是这个项目中的元素。我们可以从动画、摄影,甚至人类学和社会学等不同角度探讨它。
  你现在在做什么?
  埃德加·阿爾瓦雷斯:我正在制作一部关于哥伦比亚暴力记忆的短片。这是一部关于循环发生的历史冲突的定格动画,讲述当人们为了家族唯一的利益,被同样强大的其他家族当作傀儡一样控制时,是如何杀死对方的故事。这是一部政治短片,我希望它能抚平人们对暴力的渴望,使哥伦比亚人实现真正的和平。
  另外,我也很期待我的第二个动画项目“不确定性”(Uncertainties),关注的是我遇到的四个无家可归的人的生活。他们分别是:我的洛杉矶精神分裂症朋友乔治,一个年轻的西班牙人霍尔迪(Jordi),一个对北美社会制度直言不讳的批评者马吉(Maggie),一个因毒品而走上街头的流浪音乐人托尼奥(To?o)。
  在这些项目中,你有什么体会和感受?
  埃德加·阿尔瓦雷斯:我发现关注社会问题的重要性。我接了很多电视广告,有的特效看起来非常棒,但也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这只是一种商业活动。而让人们更关注社会问题,但以此为创作主题这需要足够的道德责任和自我反省。
  当然,我拍摄这个项目的首要目的,是希望人们意识到无家可归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社会问题,不仅仅是在美国,全世界都是如此,而我们正经历的全球性经济危机再次加剧了这个社会问题。我认为,通过作品以及对流浪者的关注,才能够了解其背后的故事。同时,站在对方的角度体会他们的处境非常重要,我做到了,也因此改变了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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