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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冰先生是著名的作家、藏书家,也是南京著名的乡邦文献研究学者,是当之无愧的“南京文化名片”。薛冰先生酷爱读书、藏书,作为资深爱书人,他见证了南京书店业几十年的兴衰沉浮,体验了其背后的文化变迁。
本文选自2001年薛冰先生回顾南京书事的长文《南京书事》,原题《书店风景:各人头上一方天》,本文选取的段落,记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南京出现的一些有文学特色的独立书店(当时还没有“独立书店”的说法,薛冰老师用的是“民营书店”)。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已经不复存在,硕果仅存的是今天闻名全球的先锋书店。尽管如此,这些留在薛冰和无数南京读者心中的书店,依然是南京人文情怀的最好体现。
2019年,南京成为中国首个获得“世界文学之都”称号的中国城市,回顾南京书事,也可以感受南京的浓浓书香。
南京的民营新书店,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印象中最初还不成其为店,是一个人用一辆三轮货车改装成放书的台面,每天傍晚出现在新街口工人文化宫门口,离中山东路新华书店不过咫尺之地,车上的书大约也是从新华书店批发出来的。但其时新华书店仍保持着官商派头,别人下班他也下班,此人正好打了个时间差。我从来没问过他的姓名,也没在他的车上买过书,但往往被新华书店的下班铃声催出店堂之际,正好见他将车停在了工人文化宫的大门口。
早期民营书店中,影响较大的有一家耕耘书店,在珠江路浮桥附近,地点并不算好,但进书有眼光,动作快,服务态度也好,吸引了一批读书人。这家书店前后坚持了十来年,但后来一则竞争者多了,二则换了经营人,渐渐衰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无声无息地关了门。
在社会上造成广泛影响,叫响了民营书店这块牌子的,是成贤街南京图书馆门旁的新知书店。这是邱禹、陈琦等三位研究生创办的,眼光、气度自非同一般。他们起初是承包了草场门江苏教育学院门口的小书店,因为直接从各地出版社进书,并且常有新华书店未进过的文化品位较高的品种,很快做出特色。南京的文化人口耳相传,不怕路途遥远前去访书,也使他们坚定了信心,遂在一九九二年夏,以年租三万元的费用租下了南图门口四十平方米的店面,这在南京民营书店中是空前的。
那正是新书价格逐年走高的时期,他们不辞劳苦,到京沪各出版社书库中寻找八十年代初的压库书,仍按原价出售,真正做到了“为书找读者,为读者找书”,所以几乎每天都是高朋满座;每当有新书到店,店里在拆包上架,门外已挤满了等候的人。我在这里就买到不少新印古籍,好几次都是叫了三轮车往家里拖。
这种景象也引起了新闻媒介的注意,电台为此做了专题节目,当时南京发行量最大的《扬子晚报》也约我撰写了报告文学《传播新知的研究生们》,一九九三年一月分七天连载,至少在南京是第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地为民营书店做宣传。新知书店的极盛时期维持了约两年,后来因为抽调人员资金经营电器,主要精力不在书店上,渐使人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这家书店至今还在,但已退入一般的小书店行列。邱禹后来在军人俱乐部长三角图书批发部中设点,经营上或有进展,但品位上是退步的。陈琦后来在河海大学门前另开了京版书店,但书的品种少,周转慢,也不是太景气。
与此同时,大行宫路口开了一家国学书店,其前身是南京博物院门口的学术书店,以文物和艺术类图书为主,经营人查洵原是南博资料室的工作人员,可谓得心应手,也是有特色的民营书店之一,并形成了自己相对稳定的读者群。直到二零零零年冬,当地拆迁筹建南京图书馆新馆为止,近十年间国学书店虽未太红火过,但也未太冷清过。该店港台版艺术图书和杂志不少,我买到过光华书画杂志社一九九一年再版的《影像的追寻》,大十六开上下两册,介绍十四位台湾摄影家的作品,内多台湾风土民情;也卖过一些旧雕版书,我曾在其中拣出嘉庆胡克家仿元本《资治通鉴》零本二册。
开设在湖南路上的三联商务文化中心,不能算纯粹的民营书店,但一度是新华书店体系外最大的书店,上下两层楼四百平米。此店得天时,占地利,又有三联书店做坚强后盾,一度曾十分为人看好,但完全因为对经营者的选择不当,所谓置将不善,一败涂地,短短几年中竟造成数百万元的亏损,后来虽然有郑勇和叶芳两位能员先后前来勉强维持,终究回天乏力,在一九九八年关门了事。
现在南京民营书店的典范,或者也可说南京书业的典范,自属先锋书店无疑。一九九六年早春,钱晓华把太平南路上那间十七平米的小书店命名为“先锋书店”之时,正是新知书店和三联商务文化中心衰退之际。店主钱晓华是南大作家班的毕业生,很多读者的最初印象,就是觉得他不像个书店老板。他对于文学的爱好,他对于书的介绍和评价,他对于先锋作家的推崇,甚至他对于走进书店的读者的态度,都太多激情与浪漫。他的书店里有一个笔记本,专供读者留下所需图书和联系电话;这绝不是摆设,钱晓华当真会打长途电话到各地出版社去为读者找一本書,完全是赔本生意。
先锋书店最初也曾以“老价格”图书吸引读者,钱晓华不断北上南下,到各家出版社去翻底库。但是他没有停留在这一点上,而是将自己对于书的热爱,对于图书经营事业的热爱,不断转化成以人为本、改善书店环境的实际行动。
一九九八年秋天,书店搬迁到南京大学南大门附近地处二楼的一百平方米新址后,钱晓华在经营形式上开始了他的“先锋”尝试,将店堂临街光线最好的一条边空出来,摆上桌椅,并免费提供茶水。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坐在桌边看书或交谈的几乎总是熟朋友,不大熟悉的读者仍然宁愿站在书架边看书——他们还不习惯于受到如此优待,没准还会担心这优待后面是不是埋伏着什么陷阱。
一九九九年十月,先锋书店再次拓展,仍然位于二楼的三百平米店堂装饰得明爽清丽,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店堂中留下了三片阅读区,沙发、茶几,方桌、靠椅,能同时容纳三十来位读者。仅仅相隔十个月,钱晓华又出大手笔,将店堂扩大到六百平米,图书品种达到近三万种,基本上是社科类、文史类、艺术类和经济类,文学类也是名著为主,决不卖盗版书和低品位畅销书。现在店堂里的分布是,书架和放书的平台约占去三分之一,读者活动的空间约占三分之一,四片读者阅读区约占三分之一。在炎热的南京之夏,不少大学生以至大学教授成天坐在凉爽的先锋书店里读书品茗(茶水仍然免费)。不夸张地说,上图书馆都没有这样舒适与方便,更不可能如此及时地读到这样多的新书。
二零零一年六月,钱晓华拿下了书店一楼通道口的二十余平米店面,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他却不是用于直接经营,而是请艺术家设计装潢成体现书店精神风貌的“先锋通道”,为先锋书店打开了一个临街的窗口,也为南京书业打开了一个走向现代的窗口。相比之下,一些新华书店将一楼门面出租给非图书行业的行为,未免过于短视。
同样因为阅读视野的关系,我在先锋书店买书并不算多,一年不会超过百本。但我愿意经常去坐一坐,看看那里的书,看看那里的读书人,看看那一个读书环境。近年来文化界爱讲“精神家园”,先锋书店可以说是一种“精神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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