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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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话不能自己说,
  旁人也不能说,
  是非常好的话。
  ——木心
  好像是九十年代初,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来了库尔贝大展。我知道木心不喜写实画,不佩服库尔贝,但他那天好心情,说是走吧,去看看。巡视自己看轻的画家,木心饶有谈兴,才见前厅库尔贝的早年小画,就讪笑了:“喔唷!湿手沾面粉……”我忙问什么意思,他笑盈盈解释道:
  “呶!你这里画了,那里要画吗?角角落落都要画到呀——苦煞!”
  1983年他初次来我寓所看画,头一句也是“苦煞!”其时我正在画双人构图的康巴汉子,他略一看,犹豫片刻,显然考虑是客气还是直说。谢天谢地,他直说了,但竟如我妈妈说起儿子当年在乡下插秧种稻的神情,一脸长辈的怜惜:
  “你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画画!”
  我大笑了,没人这样说过。偏巧那阵子我正上心仿效库尔贝,敷色、塑造,一遍遍压实了,务使更厚重、更饱满——木心知道我迷库尔贝,那天出了博物馆,他不看我,自语道:“库尔贝、珂罗,其实是二流画家。”我默然听着,心里委屈,倒不为我,而是为珂罗与库尔贝,此后瞧见他俩的画,我就想:喂,木心说你们二流呢。
  奇怪,二十多年过去,眼界开大了,我已不复迷恋珂罗、库尔贝,倒不为木心那句话。我们老少无欺几十年,后来我已开心地从旁看他的偏嗜,一如他也从旁看我“苦煞”,只是从开初的怜惜,渐渐变为不复闻问了。
  不过与他初交那些年,每有异见,我还是于心耿耿。1985年大都会美术馆请来卡拉瓦乔特展,我神魂颠倒,第二回去,拉着木心,结果简直愤怒:从意大利运来的三十多件大画呀,他信步看看就出馆了,我好不扫兴,追过去问究竟:
  “不行,造型到底不行。”他正色说:“哪能和拉斐尔、达芬奇比。”我愈加愤怒了:“话不是这么说法。”为什么要和拉斐尔比?我说他画的天使多好啊,可是木心带着那样一种表情——为我着急,而且知道我不会听他——决然说道:“他画得是丑,把圣徒画成农夫,再画得好,还是丑!”我说怎样叫做美,他应声道:“拉斐尔叫做美,美到形上!后来的写实就不懂形上了。”说起“形而上”,他不说“而”字,大概是民国的一种说法吧。
  其时我已学会不和他争。他说,凡事到了要争起来,就没意思了。我同意。
  我也同意“后来的写实不懂形上。”但我有点惊讶他的诚心。好一阵子,木心认真地担忧我的趣味,逮着机会点醒我,至少,要我知道他的意思。《文学回忆录》中谈到王原祁、谈到委拉斯凯兹那几段,都是针对我的。
  “委拉斯凯兹做了一桩事体!”1989年他去大都会美术馆看了委拉斯凯兹大展,意味深长来这么一句。我熟悉他的话语快感,应声道:“讲得好!‘做了一桩事体’,但不是‘艺术’,是吗?”老头子开心了:“是呀是呀!你先看放映间播放他的肖像局部,不得了哎!简直神圣!跑进去看原画,好是好的,终归可惜了:这么高的才能——做了一桩事体。”
  后来他惦记用影像放大他的小画,我猜是起于那次经验。
  不必和木心谈美术史,他向来不在那个频道——这是我喜欢听他说话的理由——我不会对他说:大部分古画都是订件,既是订件,当然是“做事体。”果然,他好像知道我将怎样反驳,紧接着说:
  “米开朗琪罗伟大!你看,教皇交给他一桩事体,他就做成艺术!”
  最后那句,木心凛然提高声音,为他又想出一句要紧的话,得意了,掏出烟来。和上次的卡拉瓦乔案显然有别:他尊敬委拉斯凯兹的高贵,但可惜了:仍然不是“艺术”。
  我从未这样想过。没有人这样谈艺术。我会因此稍许看低委拉斯凯兹么?绝不。但“把一桩事体做成艺术”?这话有意思。“委拉斯凯兹懂得美吗?”我没忘记卡拉瓦乔一案,拿话撩他:“他画的侏儒……很丑呀。”
  二十多年过去,我已不记得木心怎样回应。说来好笑,我俩的趣味隐然为敌,稍起勃谿,双方自动歇火,但那年的文学课,木心就借了什么话头,重提“艺术”和“事体”的关系——缓缓地、郑重地讲着,他不看我,知道我明白他在说给我听——现在他死了,我心里仍在和他纠缠:木心哎,没有叫做“美”的事物,那是你的偏爱。
  但我久已偏爱他的偏爱,看他怎样牢牢把守他的绝对标准,确切地说,他的标准,就是“绝对”,譬如:“美”……无分地域、国族、年代、主义,他對世界文学家各有所爱,可是他眷顾的画家(也许包括音乐家)少得可怜,只剩几个人、几幅画。他常说,待人宜宽厚,待艺术,必须势利(他狠狠说出:“必须势利”)。我渐渐赏阅他的“势利”:适巧相反,我仅偏爱几个文学家,却被太多画家吸引,喜欢各种毫不相干的画。
  老头子的遗物中只有一本画册:五十年代古董版达芬奇——有哪位画家只存一本画册么——也只有一幅现代画被他配了框子,挂在墙上:黑白版的塞尚,画着三只苹果。四年前在重症病室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夜里回到晚晴小筑,画室墙上停着那三只苹果……说起塞尚,木心就酥了。那年和他在五十七街IBM大楼底层美术馆看塞尚的风景画,他老老实实坐在展厅的皮椅上,满脸享受,看了好久,喃喃地说: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伊”,即沪语“他”。如今木心美术馆开馆了,“伊”终于被人确认是个画家,一个长达六十多年从未在母国展示的画家,一个早已被时代错过的画家。以我所知,过去三十年,陈英德(旅法台湾画家、评家)、巫鸿(芝加哥大学美术史教授)、阿丽克珊德拉·孟璐(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亚洲部主任)、巴恩·哈特(哈佛大学美术史教授)、大卫·杉瑟巴(耶鲁大学美术史教授)、曹立伟(木心的学生,现任职中国美院),先后著文评述木心的绘画。这些年我回想他、写他,并不触及他的作品:我与老头子太过熟腻,这是评议的忌讳抑或优势?
  但我不该缄默了。近年来在美术馆经营布置,天天过手他的作品。我愿试着说:认知木心,看他喜欢什么画,讨厌什么画。   ******
  夏春锦,木心年表编撰者,最近在档案馆发现了几页上海美专成绩表,1946年那页,赫然有“孙牧心”,1948年那页,他名下写着“已令退学”,与木心的自述对上了:因参与学生运动被除名,入秋,他走避台湾,1949年初解放军攻陷上海前,“孙牧心”回来了——三十年后,1979年,他在冤假错案的申诉书上,仍用名“孙牧心”。
  “你怎么就回来了呢?”我几次问他。
  “国民党不行!一塌糊涂。”随即嬉笑了,笑他自己:“回上海嘛,是为了考公费生去巴黎呀!”1945年,战后国民政府恢复公派留学,首批成员四十多人,竟有两个名额分给绘画与雕刻,吴冠中即为其一。之后连年内战,木心盼着仍可申请出洋,乃情理中事。进入五十年代,他的出洋梦如何呢?今夏在他遗稿中发现一首诗,题曰《小镇上的艺术家》:
  国庆节下午
  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
  “国庆节”字样,可能是木心用入诗中的唯一一次。我辈的儿时记忆,直到文革前的1965年,每年十月一日的大事,就是“上午游行”。
  黄浦江对岸
  小镇中学教师
  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这是实话。以他年龄推算,时在1951年,又两年,我出生了,哪晓得长大后会在纽约遇到“孙牧心”……
  看样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
  奋斗、受苦,我也怕
  又是实话。库尔贝尚且“苦煞”,何况“奋斗”巴黎。战后的留法青年想必早经带回消息:要准备洗盘子……现在去不成了,怎么办呢:
  看样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
  除非在街上吃碗馄饨
  1956年孙牧心首次入狱前,在高桥镇育民中学教美术、教音乐。那时的浦东全是农田,我幼年随父亲去浦东看海,折回途中,便在高桥镇吃碗阳春面。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时,波德莱尔
  真不如一碗馄饨
  谁曾这样地描述五十年代吗?我以说不出的理由,爱这首诗:而早年木心与我的上海记忆,会合了。那时他的偏爱已经确立。何以见得呢?遗稿中的另一首诗题为《我辈也曾有过青春》,地点不变(上海),时间早了几年(就读美专的1946-1948年),孙牧心写到了绘画之外的故事,有姓名,有心情,也有观点:
  年轻时候,那光景
  我们人生模仿艺术
  不是艺术模仿人生
  窗外二次大战刚过
  窗内十九世纪至尊
  音乐是我的命
  爱情是我的病
  贝多汶是我的神
  萧邦是我的心
  谁美貌,谁就是我的死灵魂
  为了韵脚,他倒换了果戈里的篇名《死魂灵》。而同样的意思,他常私下说起,证明他暮年仍然保留着早岁的趣味,或者说,趣味的记忆,这记忆,根植于四十年代的上海美专与杭州艺专。
  我能描述七十年前的艺专语境么?倘若能,便可追寻木心,解答他与我在纽约种种争议的由来。我想说:那是西画在民国时代的地方语境,之后被神话,再之后,被遗忘了:艺专,尚属小焉者,单一句“上午游行过了”,眼下的青年已无从感知。
  回到五十年代,黄浦江此岸还住着一位青年章明炎,日后是我的启蒙老师。1948年前后,他就读上海的行知艺专(以陶行知命名而短期存在的艺专),也是浙江籍上海人,也曾师从刘海粟,也任中学美术老师。我十四五岁师从他学油画,终生记住了他的话语。什么话语呢?譬如:“伊味道好!”那是他赞美一切好画的最高形容词。时当文革初年,四顾无人,他就对我说起西洋的“大师”和“巨匠”——我晕眩着,头一次听到这等词语——哪几位呢?
  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之后,忽然是梵高与塞尚。
  日后跑得远了,我与南北艺术学院的师生俱皆混过,一路看、一路听,渐渐明白章老师的“巨匠”名单,都是三四十年代江南艺专的谱系。非仅是他,两校散在各地的学生(那时已入中年)大抵操持同样的话语、标举同样的巨匠(当然,还有若干别的名字,譬如波提切利、鲁本斯、伦勃朗……),最后,我遇到了他们之中的孙牧心:一个离开校园即自我放逐、长久隐匿的人。
  而在晚近所谓美术史专著中,根本找不到以上的话语和细节。
  “喔……哟,煞有介事!”有一次木心笑吟吟地说:“他们都有自己的菩萨哩:杭州艺专嘛推崇拉斐尔、塞尚,上海艺专呢,讲来讲去就是芬奇、梵高……两头师生不服气呀,乃么吵,”他开颜嗤笑了,装出不可一世的神情,不知是模仿哪一邊:“吵到最后,就把菩萨抬出来。”
  沪语“乃么”,即“于是”之意。
  这是关键的讯息。我想起亲爱的章老师,想起五十年前流散沪上的西画家。为什么卡拉瓦乔与库尔贝无缘成为菩萨?为什么几十位文艺复兴匠师只剩了“三杰”?答案也许很简单:在“孙牧心”与他同辈的记忆中,芬奇与塞尚住在上海艺专,拉斐尔与梵高住在杭州艺专,那是艺专学生的青春胎记:与文艺复兴、与十九世纪,与几位欧洲活菩萨,并无关系。
  我在嘲笑木心么?那也是我的记忆。我仍记得头一回听说米开朗琪罗大名的那间教室,满室课桌,没有人,窗外水泥墙涂满大字报。其时章老师才三十多岁,强健,男中音,曲着左腿,举起右臂探向后背,竭力做出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模样给我看,用上海话喃喃叹道:“巨匠!巨匠!”他又曾取出梵高的黑白画册给我看——多年后我在纽约买到了同样的古董版本——与木心如出一辙,咄咄叹道: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这就是江南艺专的话语,辗转传递,及至我辈。然而晚年木心与我戏说过后,断然结束道:
  “全部幼稚!”
  是的,全部幼稚。但木心一辈,我一辈,就凭这点记忆,确认我们的内心有别于“上午游行”的年代……那时,杭州艺专划归“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之后改称“浙江美院”,今易名为“中国美院”,上海美专则于五十年代初即被拔除,和苏州艺专、行知艺专一并归入“南京艺术学院”——如此,上海长达三十余年没有美术学院——北平艺专也没了,命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去世早,其余老校长如刘海粟、颜文樑、林风眠,职衔如故,大权旁落,个个身边配了书记。   而民国南北艺专的门户之别,迁延几代人,犹如党见,近乎党争。老辈噤声了,弟子们的私下议论則散在当年初学绘事的小青年间:我从小听得杭州艺专老学生说起徐悲鸿,嗤之以鼻,北平艺专的老学生说起刘海粟,更其嗤之以鼻……在纽约,旅美台湾画家说起徐悲鸿,个个痛加贬斥,他们全体尊崇岛内的抽象画启蒙者李仲生,李仲生,早年也就读上海美专。
  离校后的孙牧心并不关心前前后后的老同学,除了记忆,他刻意远避美术界。我曾问他:刘海粟怎样?“伊老滑头。”颜文樑怎样?“伊老实人。”徐悲鸿呢?他收了笑意,正色说:“误人子弟!”我喜欢听老辈说起更老的老辈,唯可诧异者,逾半个世纪,除了芬奇和塞尚,艺专的是非也一路跟着孙牧心。
  是的。“全部幼稚”,但我读到全部真实。徐悲鸿、林风眠,今已乏人问津,但在过去六十多年,他俩的徒众确乎将绘画带向完全不同的去处。徐悲鸿不必细说,他是本土写实一路的祖师爷,虽然当我北上就学,苏式绘画早就覆盖了他,但日后听得木心讪笑库尔贝,我发现自己仍是徐悲鸿阵营的隔代传人。我也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木心从卡拉瓦乔或库尔贝展厅晃一圈便即走开,他内心仍然是那个江南两校的男孩。
  有人梳理过林风眠的影响么(应该加上被遗忘的吴大羽、被贬低的刘海粟)?倘若艺专不改称,不改宗,不遭遇五十年代的变故,一种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同的艺术观——告别十九世纪写实,接续后印象派,通向欧洲早期现代主义——在六十年前的中国是可能的,就像在美国、日本和早期苏维埃发生的那样。
  以下名字从未被大陆美术界正视:赵无极、朱德群、丁雄泉,丁衍庸……还有那位李仲生(包括由他带引的一大群七十年代从台湾留洋的抽象画信徒)。无论如何,这些画家在域外实践了起码的现代绘画。此岸的小小异端,则是吴冠中。他对“形式”的理解虽嫌狭隘,亦且过时,但文革甫歇,是他一反“内容决定形式”的教条,高叫“形式决定内容”——总之,在这群人之前,很难想象没有林风眠,没有三十年代的杭州艺专。
  木心和他们不相干。当他混在浦东吃馄饨时,早已决定做局外人。然而记忆跟着他。九十年代,他取艺专往事写成《战后嘉年华》,是对“全部幼稚”的告白;他纪念席德进的长文《此岸的克里斯多夫》,显示艺专同辈中的那位孙牧心,当初已是异端。但他从未嘲笑他的师尊。1990年林风眠病逝香港,木心写成《双重悲悼》。“林风眠先生曾经是我们的象征性的灵魂人物。”他没用过这样的词语形容五四后的任何一位画家。
  顺便一说,林风眠之外,木心怀着尊敬回想的另一位老师,是留法归来的陈士文,一个完全被遗忘的前辈:“上课走进来,总归笔挺,白衬衫、黑西装。”画得怎样呢?“几件静物一摆,清爽,不啰嗦。”说及此,木心慨然:“当年我们对陈先生表示佩服,你晓得他怎么说?他说:‘不过毕加索马蒂斯而已’!”
  最近查知,陈士文日后去了香港,得年八十多岁。
  好了。“上午游行过了”。很多年后的很多下午,木心,带着老人的温情,断断续续数落以上记忆。除了天性,每个人的偏爱来自遥远的理由,这理由以什么方式塑造艺术家,便是成长的故事——木心的另一份漫长学历,是在纽约(我也一样)。我俩各自带着上一世代的烙印,亦即,西洋艺术的中国版本,在纽约拌嘴——好几次就在曼哈顿大马路上——下面我将描述木心为摆脱几代人无能摆脱的过去,如何独自挣扎。
  ******
  木心美术馆第一厅西墙,是他画于文革末年和旅美初期的十余幅纸本画:一望而知,林风眠是他藉以拒绝本土影响的唯一参照。东墙的21幅石版画则无涉林风眠,全部抽象,画于1984到1989年。
  那段日子,我们混在曼哈顿57街“艺术学生联盟学院”,木心尚未取得绿卡,为维持学生身份,直到讲述文学课头两年,仍须常去那所学院点卯。他穿着三楼版画工作坊的围裙,像个工人:能想象浑身石墨的木心吗?他忘乎所以做了逾百幅抽象版画,被评为优秀学生,还得奖。在美国,没有人会惊讶五六十岁的老者仍做学生。
  很少有人注意这批版画(我喜欢极了)。直到最近,我从木心遗稿的一段话,才知道“抽象”是他早先的妄想:
  林风眠先生有一时期画风时露抽象风调,我托人传言:“何不进入纯抽象?” 后来晤面时,先生说:“我只画自己懂的东西,不懂的东西画不来。这样吧,你写一篇‘论纯抽象’,我要是懂了,就一定要画画看。”我深感师生行谊恳切,满口答允照办,起稿未竟,风暴陡起,此愿终未了也。
  以上要点,并不在“纯抽象”,而是1966年“风暴陡起”,师生俩分别入狱,再没见过面。此前,自1961年陈毅受周恩来之托在广州会议向知识分子“脱帽鞠躬”,文艺管制相对放松了几年,文艺人稍感宽舒,据说,那是林风眠(也是被压抑的民国老画家)作画最为畅达的阶段,画出了“风暴陡起”后被他亲手销毁的画。
  孙牧心就是目睹那些画,进言师尊“何不进入纯抽象。”而“此愿终未了也”,被木心自己数十年后的石版画,平复了。
  回到当年,批判非写实绘画的标准用语,来自苏联,叫做“形式主义”。孙牧心吃了豹子胆,更进一步,居然劝喻老师玩“纯抽象”,其实呢,追究六十年代语境,他的怂恿,实属妄谈:自1949年直到八十年代,大陆没人见过抽象画,论“纯抽象”,唯吴大羽初尝,但吴先生的画作,岂敢面世。
  所以要点仍不在“纯抽象”,而在木心是“上海人”。
  我所谓“上海”,固然是指少年木心记忆中的沦陷期上海(他读到张爱玲在孤岛发表的头一批小说),更是指1949到1982年,木心实实在在度过青壮年时代的那个早经消失的上海。那时的上海角落,躲着林风眠、刘海粟、颜文樑、丰子恺、陈巨来、傅雷、邵洵美、陆小曼、施蛰存……孙牧心时属旧上海精英的晚辈,“什么也不是”,还有他那位腻友,狂士李梦熊。
  这就是六十年代可注意的上海青年:他们的知识结构始于民国,止于“上午游行”的五十年代,虽然无缘留洋,而当年的上海便是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由浦东的馄钝而念及波德莱尔……以下继续接引《我辈也曾有过青春》:   兰心,法国小剧场气氛
  后排学生廉价票,请进
  我们没有晚礼服、望远镜
  照样衣履光鲜,黑白分明
  整个夜晚空气一派康乃馨
  “兰心”为殖民时代法国人所建的音乐厅,厅内两侧是法国式包厢,故有“晚礼服、望远镜”语,平时也放电影。据我父亲回忆,自1949年上海易手到1951年韩战爆发前,沪地影院照常播映好莱坞首轮电影,舞场也还开着……很快,“兰心”易名为“上海艺术剧场”,放映《董存瑞》《地道战》之类革命电影,文革后复名,今仍在锦江饭店对过。而在1946、1947年间,“衣履光鲜”的艺专小子混在这座剧院的后排:
  我是小规模地博大精深
  我们的流浪还只限于路角街心
  一天接连看四场电影
  不要泰山、出水芙蓉
  只看卡萨布兰卡、血泪孤星
  这里,他又将英国片《孤星血泪》的片名,为韵脚而倒置了——进入“上午游行”的年代,孙牧心蛰居浦东,教书糊口,内心藏着“十九世纪至尊”,日后被关押,便以他的“小規模博大精深”,写成狱中手稿——那年月,“世界”彻底抛弃了“上海人”,但他从未停止想象“世界”。同类青年,北京有,广州有,各省市多少都有,而以上海为最多,也最典型。什么典型呢,就是“洋派”。
  《文学回忆录》下册694、697页——
  六十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文版《叶芝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芝……可以说,我是到了海外才比较深入的了解叶芝,以前在上海和李梦熊谈叶芝,很浅薄的。
  这是一段诚实的告白。注解一,木心的外甥女婿毕业于剑桥,五十年代在翻译家杨宪益麾下任职,故能以英语原版赠予舅舅。注解二,此事应在相对宽松的1961-1965年间,换在文革,无疑是危险之举。注解三,《文学回忆录》下册谈及 “意识流”“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从波德莱尔、瓦莱里、伍尔芙、叶芝……是孙牧心所能探知的最后一批域外文学讯息。注解四,如所有封闭年代的知识分子,李梦熊和孙牧心乃以民国时期的阅读底子,谈论他们此后“听说”并想象的欧美现代艺术:在李梦熊,可能是无调性音乐,在木心,即所谓“纯抽象”。
  日后木心在纽约看到真的抽象艺术,他会不会说:那时劝林风眠进入纯抽象,是“浅薄的”?
  我不以为浅薄,因为他是“上海人”。六七十年代上海弄堂的芸芸市井尚且以阿尔巴尼亚电影为蓝本,穷究高领毛衣的编织法,紧窄裤腿的接缝线,偷偷在家煮咖啡……何况孙牧心。现在想来,1922年留学欧洲的林风眠,纯真而可怜:年逾花甲,他竟请求从未出国的晚生孙牧心:“这样吧,你写一篇‘论纯抽象’。”而孙牧心居然“满口应允”……
  他以怎样的自信而“满口应允”?我猜,六十年代的孙牧心可能是从国内转译苏联文艺的批判语,获知西方早已风行所谓“纯抽象”。到纽约后,当他终于亲见抽象画,心里怎样想?那时,“抽象”早已是历史名词。
  现在可以回到他的抽象石版画。在第二度学生生涯中,木心做成了曾经寄望于“灵魂人物”的事,且不再危险,更不必销毁。比起林风眠(我们无法看见那批被销毁的画)、比起浅尝即止的吴大羽(准确地说:被迫中止),晚年木心抵达了他的老师几乎望见的界域。
  注意:就在石版画诞生的同期,大陆年轻人发起所谓“八五”现代艺术运动。稍早稍迟,零零星星地——又一次,主要是在上海——中国画坛出现了“纯抽象”,不久并有人推前几步,尝试硬边主义和极简主义——同期,没人知道木心远在纽约,花甲之年,也在弄纯抽象,更没人知道:当革命绘画覆盖一切的六十年代,亦即,八五运动弄潮儿还是小孩时(甚至还没出生),这个上海人就对林风眠说:“何不进入纯抽象”。
  这是上代的故事。在国门锁闭的岁月,“上海人”尚且不肯熄灭出国之念,木心,尤不甘自视为区域性人物。抵达纽约后,他向自己证明:他做了三十多年局外人,有着世界性理由。当他八十年代在纽约学校兀自捣弄“纯抽象”石版画,夜里回到寓所,伏案写成《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那是他狱中手稿时期即已初尝的手法。他在文学课中说:不经过象征主义,不进入意识流,便是“乡巴佬”——是啊,早在六十年代,他就懂得将《叶芝全集》赋以深绿色封面,到了七十年代,他已在地牢里偷偷玩弄意识流和象征主义。
  我几乎想说,隔绝与想象乃是一种幸福:文革甫歇,二战后的若干现代艺术画册陆续流入大陆,这个上海人证实了他早就知道的事:一切都迟到了。他顶顶在乎的“世界性”早已变脸,他能做的,便是嘲讽错过的岁月:
  “我一看——喔哟!吃醋死脱!”
  “死脱”,即沪语“死了”。我们刚开始来往的1983年,有一次谈及米罗、谈及保尔·克利,木心这样说道,随即喘不过气来地大笑:“都给他们画过了啦”。
  说来荒诞:我,一个当时的青年,正在徒劳仿效库尔贝(十九世纪中叶),木心,一个老头,说他吃米罗的醋(二十世纪上半)。事情仍与库尔贝和米罗无关,而是我们在西洋画的中国版本中,早就错位——走进曼哈顿现代美术馆、古根汉姆美术馆、苏荷的画廊,问题何止吃醋。木心,穿着他那件刚在上海时髦,却在纽约过时的蘑菇色风衣,眼看后现代艺术种种花样,静静地站着——有点像个佩刀剑的人当场发现对方握着手枪——出来后,路边点烟,他平静地说:“过时了。米罗、克里、马蒂斯、毕卡索……都过时啦!”
  当然。都过时了:林风眠、陈士文、战后嘉年华、李梦熊,还有他自己。目击纽约满目皆是的后现代艺术,木心的评语既狡黠,又诚恳,忽而拉了孔夫子那句话:“思无邪。”我从未明白这句话,但我明白,他是在上海记忆和庞大的纽约之间,为至少两代人的失落,寻找平衡,这平衡,先得借助语言、只能借助语言。
  那批抽象石版画的专注性,活像孩子学会新游戏(我猜,艺专时期孙牧心玩弄塞尚的“味道”时,同样兴奋),但他知道,那只是少壮的妄想,老来偿还了。1993年获得绿卡,他不必再上学,便扔开玩具,再没碰过“纯抽象”。他也不再写被他称为“粉墨登场”的意识流散文,虽然那批散文远远超过他早年的写作。   现在,自由和讯息不再稀缺,渐渐地,这个上海人蜕变为纽约人。但他隐然存了新的心事,同时,斜靠着,维系旧的姿态:清醒,骄傲,沉默,和上海时期一样,做局外人。
  为什么呢?
  “在巴黎,我的写作更捷克”,木心喜欢昆德拉这句话,那是他热衷的修辞。但局外人的真实语境,至少,以我目击的木心,可能与流亡巴黎三十年的波兰人盖德洛维奇更相似——不是指他俩的事业,而是,身处西方而如何安顿自己——当这位波兰人被问到西方是否对他发生影响,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问他是否试图影响西方,他说:“那毫无意义”。法国知识界没人注意他(日后他被认为是卓越的“冷战自由主义者”,对扭转波兰局势,影响至巨),同样,纽约也不知道她的居民中有一位来自上海的世界主义作家(直到这两年木心的纪录片在纽约、波士顿、加州公映)。
  昆德拉与盖德洛维奇们,究竟是西方人。他们从未体验过木心式的孤立和无援。他所能拥有的自主,是躲在家,伴守自己的绝对弱势:早年,他不趋上海的“时”,晚年,不趋纽约的“时”。
  “現代艺术是纸花。”日后愈加熟悉纽约(亦即现代世界),木心这样写道;越来越多地目击实验艺术无所不为、无所顾忌,他又借助词语:“古典艺术,比崇高,现代艺术,比无耻。”他说得对吗?其实,这与他当年怂恿乃师“进入纯抽象”,是一回事。
  起先他常和我一起看惠特尼双年展的种种前卫花招,在若干观念作品前,由衷赞美,说出令我惊异的断语——可惜我记不得了——九十年代他渐渐不再出外四看,唯听我说说。我试着告诉他,当代艺术并不全然胡闹,某次说及几件生猛的大型装置作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显然转着什么念头,忽然得意了:“好呀,我倒也弄个装置白相相……”随即巴掌往桌上一拍,板起脸来:
  “展厅里啥也不放,就摆它十个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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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术馆序厅大橱窗陈列的一份访谈稿中,木心将我们带回了他的中国背景:
  问:你最爱的中国画家?答:李唐、郭熙、范宽、董源、闗仝、王蒙……黄公望、倪瓒、唐寅、大小米、石涛、八大、徐渭。
  这段话不是在说美术史,而仍然是,他的偏爱。
  中国文化一直讲究“师承”。更多的画家是专宗一家,如果是合两宗或数宗,那就要哗噪一时了,所谓“融会贯通、自成一家”。我向来不想这些事,单纯从好与不好,喜爱不喜爱来分别对待所有古典作品,不思宗范,不入流派。
  所谓“宗范”、“流派”,确乎不是他的计较——如他在讲课中对“主义”的再三质疑——倘若不给我们讲课,木心从不谈文学史。
  也许因为我已不像古人那样只看到本国的传统作品,而是看到了外域的世界各国的绘画。八岁正式从师学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到十九岁进美术专科,选的是西洋画系,研究希腊古典,意大利文艺复兴,印象派。
  传统乡镇,读书的孩子从小濡染书法与水墨画(直到今天,来自偏远内地学画青年的记忆,仍不是西画),木心在这里说出了“八岁”(1935年)的记忆。到了十九岁(1946年),他的新知识即前文说及的江南艺专谱系——现在看,当时的“西洋画系”太简单,并不是“西洋画”的全景观。
  离开中国后,我转向现代抽象,但我不是抽象派,我可以立即回到古典风格。
  “现代抽象”之说,前不见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后不见欧美各国抽象画的多种类别。“现代”与“抽象”合称,也仍是欧美艺术的中国版词语。不过无碍,谈木心而核对美术史,无法谈,我所关心的是:他能“立即回到”哪国的“古典风格”?
  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二楼回廊,长期陈列先秦直到明清的陶瓷器物,巡梭各厅,总会经过那段回廊,经过了,我们就站定看看——“独步世界!”有一次木心昂起头说道,摆出骄傲的凶相,好像那是他做的。“一上来就看透!一上来就成熟!”然后瞧着两汉两宋的哪个罐子,渐渐现出“吃醋死脱”的神色。
  稍有眼光的西画家,兜一大圈,总不免谈到祖宗,享受识见的快感。木心说起,却好比家事,油然动衷。我们在王季迁家里看大尺幅倪云林真迹,他凝着呆相,不说话。我逗他讲,只听他喉咙里呻吟着:“噫……”气若游丝。
  近人他佩服齐白石。有次聊起国画,他想了想:“二十世纪嘛,总归还是齐白石顶好。”他也佩服傅抱石和潘天寿。有次聊起潘天寿大尺幅花卉,他说:“伊倒是笔力凶!”我问他今人的国画如何?“败相!”我问怎样的败相,他怫然怒道:“全错!”
  他也看不起清人。有一阵我欢喜王原祁,他急了——大都会美术馆藏着王原祁晚年的《辋川别业图》,润得跟生葱一般——“丹青啊,山水要看北宋,四王到底柔弱的”。瞧我不服,于是他在课上重申他的“庭训”。我晓得宋画的好,尤偏爱隋唐的展子虔、李思训、郭忠恕……但我不跟他争。
  每说起中国艺术,木心便做回他的江南少爷。谈起他儿时看戏——当然,不是莎士比亚,而是地方戏曲——就说他好几天怏怏然不思茶饭,惹家人担忧:“做人没意思。总要像戏里那样才好:袖子么一撩,头发么一甩,乃么死样怪气唱……”他老是嘲笑中国戏“土”,可是带他去纽约唐人街看京戏,还没开锣,单看舞台上一桌两椅,垂个绣帘,他就好诚恳地叹道:“对的呀,都是对的,中国人真聪明!”
  这是重要的讯息,是站在他的世界主义对面,属于他的基因的讯息。出入蘭心剧院的孙牧心,忽而萧邦,忽而贝多芬,幼童孙璞,到底是江南小镇前现代民间社会的孩子。
  是啊,“中国人真聪明!”但木心不画“国画”。早年学林风眠的意思弄过几幅花鸟游鱼,很快收手,理由也简单:“都给他们画过了。”此外呢——
  “奋斗,吃苦,我也怕。”
  木心画画(也许包括写作)力避讲求规模、投入劳作、耗时费工的类型。这是他懒么?他生就这路天性。事情不止于此:他对画种本身也不称心,他独钟林风眠,有道理的,林风眠先已在所谓国画和油画之间,寻了一条超然的路。   固然,林风眠也画油画,但与他的纸本作品量不成比例。几位留法前辈,唯有他早早出脱油画国画的两分法。他的开创——几乎可说是开创——是用中国纸渲染法国人的意思。在林风眠的年代,那是全新的绘画:大致以塞尚为名义,旁借德朗、杜菲、弗拉芒克……掺一丁点勃拉克或毕加索,然后,有距离地止步于立体主义:那是三十年代留法学生的认知极限。
  在早期现代主义萌芽中(亦即塞尚),中国人看到的可能不是“现代”,更不是塞尚的文脉与景深(譬如,17世纪的蒲桑),而是中国绘画的记忆。譬如“逸笔草草”(使用软笔的国度崇尚“笔性”),譬如“写意”(一个被任意解释的词)。但是够了,新绘画需要的不是理由,而是诚实的误解。
  此所以林风眠作品不是所谓现代绘画,也不是中国画。他的真创意,我以为,是撇开西画与国画的通常图式,采用正方型。木心忠实继承了正方型图式。本次开馆展幸得上海画院出借十幅林风眠原件,我取了其中一件和木心的画并列,四边尺寸竟是分厘不差。
  很像吗?很像。除了正方型,木心的层层涂抹,这种涂抹的才具、意图、美感,和老师处处相异。封闭年代的孙牧心只认林风眠,而我认的是木心纽约时期的“纯抽象”系列,那才是他——要点来了:木心不是到抽象石版画方始摆脱林风眠,早在他倍感孤绝的七十年代末,他便逸出乃师,另走了一条神乎其神的路,一条他从未做出解释的路。什么路呢,就是他那批很小很小的“转印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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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印画,英语“Frottage”,亦称“拓印画”。制作方式,大致是先在玻璃(或类似材质)上涂满水与色彩,以纸覆盖其上,翻转后,趁着纸面上湿濡流溢的水渍、斑痕,即兴演成各种图案、图式、图形。
  在木心的转印画中,林风眠,完全消失,连带消失的,恐怕还有“绘画”——“绘画”,很麻烦。不论国画还是油画、具象还是抽象、工细抑或“写意”,都是观察、构想、起稿、定稿、描绘、刻画……直到完成的全过程。转印画,大幅度省略了“绘事”,严格说,转印画不全是画出来的,而是作者审视满纸水渍的“机变”之道,临时起意、当场判断,演成一幅“画”。其间,当然要看技巧,或者说,一种难以查知、不易命名的手段,这手段,不是已知的繁复“绘事”。
  凡画,均涉及“层次”(包括“纯抽象”),转印后的水渍本身即富层次;凡画(即便“纯抽象”),均指涉“形”与“象”(色域、面积、肌理),水渍溢痕自行呈现无数可疑的、有时异常逼真的“形象”——树、石、山——如何调理湿漉漉的转印效果,考验想象力与控制力,转印画,是将水渍引向何处、止于何处的过程。
  于是乎潇洒。作者的手段、技法,微妙不察,近乎非人工。它易于上手,但要好局面,作者的器识与本领须得入于绘画之内,超乎绘画之外,借一句说滥的话:“功夫在画外”——“画外”的什么呢?借木心迷恋的说法,转印画“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
  据我所见,德裔法国人,二战前的超现实画家马克斯·恩斯特,曾弄过几幅转印作品,和他自己的绝大部分油画完全不相似,属于阶段性的冷门。木心的小画,有几幅,与恩斯特惊人地相似。
  他不可能看过恩斯特的画,也不谈起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大将:达利、马格利特、吉里珂……我猜他不知道谁是恩斯特。除了法国十九世纪绘画,他不关心文艺复兴之后的德国、比利时、荷兰、意大利、西班牙绘画。
  木心的转印画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画于文革末解除监禁后,躲在虹口区寓中偷偷制作(“白天我是奴隶,晚上我是王子”,那时莫说恩斯特,他早岁收藏的画册系数被抄没)。后期画于1999年到2009年,时在七十二岁到八十二岁,总数逾两百幅。据乌镇侍护青年代威回忆,八十三岁的木心仍然时或作画,2010年,两位纽约电影人拍摄了他在乌镇的画案与工作。
  问题:他如何习得转印画?谁启示了他?七十年代末连革命画印刷品也很有限,参考资料少得可怜。我们须得想象:他是在拉上窗帘的暗室中,自己琢磨了这种方法,而且狂喜——木心是个迷恋手工(而非“手绘”)的人,在种种孤独的秘密游戏中,时有小小“发明”,这一层,下面还会说到。
  上海画家陈巨源回忆,大约1977年,木心曾向极少数画友展示了这批画,众人缄默,木心大沮丧,独自买醉。之后陈巨源致信肯定,说:我们没见过这样的画,不知如何回应。木心大喜,以文言文回复了长信,共六七页。前年我读到这封“之乎者也”的信,读见一个上海的罪犯,如洞中人,谛听回声,并给出回声。
  在纽约,我,巫鸿,刘丹,孟璐,及刘丹介绍的藏家罗森奎斯,先后看到三十三幅转印小画,为之惊异,2001年,系数为耶鲁大学美术馆收藏。但据陈巨源回忆,这批转印画共五十幅,以纪念他的五十岁生日(那么,有十七幅画散失了)。下一个问题:抵达纽约初期,木心又回到林风眠,以宣纸或高丽纸绘制彩墨画,直到纽约生涯晚期,再度回向转印画。
  为什么两组转印画间隔二十多年?
  可能的理由是:出国须得卖画谋生。林风眠式的纸本彩墨,品相好看,木心抵美初年的年尾,纽约老藏家王季迁收了他的彩墨画,并請他住在曼哈顿林肯中心一带的高级寓所,后因王季迁要木心展示作画方式,未获应允,1983年夏,木心迁出林肯中心,移居皇后区“琼美卡”区。
  同年秋,我与木心初交,立即将转印画介绍给我当时的画廊老板。老板惊异,打算办展待售,终因画面过于深邃幽密,不易为中产阶级买家所识,放弃了,现在想来,简直庆幸,但我俩当时的失望,犹在昨日:他坐在画廊对过的IBM大厦咖啡厅等消息,见我回出,说:“看你走过来的样子,消息不好,心里一暗。”
  此也或者是他收手不画转印画的缘故之一。
  同年稍早,旅法台湾画家陈英德夫妇力劝木心恢复写作,很快,他陆续投稿纽约几份华文报,稿费虽不富厚,但谋生切迫。此后十余年,除了在艺术学院弄石版画,木心全时转向写作,成了日后为外界所知的文学家。
  1995年,转印画为罗森奎斯购藏,木心的用度遂无后顾之忧,数年后,重拾绘画。2001年耶鲁美术馆为之办展时,他已全心制作新的转印画。2002年我去看望他,他因过度工作病倒,才刚复原,时年七十五岁:   “……睏床上好几天,不吃,也不醒,我想这次大概要死脱了。”
  说时,他已不再勉力调笑,他也不打理自己,白发乱糟糟。他甚至不通知住在楼下的黄秋虹,单是熬着,像匹老狗。八十年代恢复写作时他也拼命,我去过他的“琼美卡”寓所,摊得一塌糊涂,那时他还顽健,不到六十岁,窗台上搁着一碗隔夜的银耳汤。
  距我头一回看他的转印画,倏忽二十多年过去。2008年初,乌镇画室,很冷的夜,他打开画匣子,逾百件,瞧我一幅幅抽出来,渐渐得意了——最小的不及一寸宽,狭长,咫尺天涯—— “怎样!有点意思吧……”他缓缓地说。我选了其中八幅携来京城找机会展出,临别,老头子又像那年我荐他去哈佛办展,眼睛亮闪闪,抱着希望。
  我给若干人看了(其中有位伶俐的法国人),随口说好,结果是:没有结果。如今当代艺术横行,谁认真看待这些小画,谁知道木心?好几年,画匣子靠在我画室的北墙根,我骗他——就像我在纽约经常骗他那样——我说,他们都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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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我总算袖手,不再为这些无人问津的画伤脑筋:木心哎,不是我无能,家乡为你盖了美术馆,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而域外的陌生人却一杠子插进来。今年春,英国BBC电台将要制作大型文献记录片《世界文明》,中国部分,拟拍摄宋元以降的山水画。摄制组辗转找来,走访乌镇,导演艾什利事先致信,解释了他的初步计划:
  木心可能是这部关于山水画电影的第一个故事。我们为以下几个理由选择了木心。
  这是意外的消息。他们从哪里得知木心,并选择他?
  这部电影将探讨逾千年的中国山水画历程,但需要一个作为开场的故事,以便诠释山水画艺术的力量,以及描绘山水画的理由。无论山水画作为慰藉、作为灵感的来源,是对天堂的向往抑或伊甸园的挽歌,木心的故事会让我们体认:山水画可以如此个人,同时,还能寄托画家的憧憬和慰藉。我们对记录木心的故事感兴趣,它可以代表非常传统的中国式山水画艺术。
  老头子要是活着,读到,我猜他会一愣:慰藉、灵感、天堂、伊甸园……?他的转印画居然潜伏着这位英国人所窥见的历史线索?他竟“代表非常传统的中国式山水画艺术”?以国中理所当然的定义,木心不是“国画家”(太多“国画家”正画着无数“山水画”),而这位英国佬的视角来自异文化,他的说法,会被此岸认同吗?
  但艾什利的意思正可借我一个维度(这维度是中国与“世界”的,也是木心自身的),循入有趣而困难的话题:由西洋人看来,木心来自山水画传统,由我们看来,毋论作为背景还是资源,“中国”(如果有必要动用这个词)对木心意味着什么?事情落到他的实践与姿态,“中国”在哪里?为什么他不画国画?不肯凸显他的文化身份?
  通常,国中的西画家(更别提国画家)会以不同的理由(民族性、文化传统、东方风格、道家渊源、政治语境)渲染并利用中国背景(这是失根的一代才会当真的话语),木心不玩这类花招。中国背景之于他、于他那代人,不言而喻,但木心不言,也不喻,仿佛若无其事。
  他的若有其事是什么呢,是他在兹念兹的所谓“世界性”。
  他的趣味(江南艺专胎记),说过了;他长期有志于现代艺术(临老玩弄“纯抽象”),也说过了。这些故事都能对应他的写作立场的“世界性”——虽然进入他的文学、文字、文风,“世界性”这一宏大表述仍将步入迷津,但如木心这般在乎“世界性”的作家,本土当代文学恐怕很难遇到另一个例子,《文学回忆录》,便是世界主义的长篇独白。
  但文学的“世界主义”会在他的绘画中遭遇两难(抑或:什么是绘画中的“古文”或“白话”?),而他的画面与他自述的宋元人名单,并没有可指认的关系,何况转印画根本不是“国画”。但在外人看来(譬如艾什利),为什么上千年来,中国人喜欢描绘山水画(没有一个国族具有这等绵长而延续的“风景画”传统)?木心独钟山水画,这是他无可回避的“中国”资源,而他为之缄默。他能以十四行的商籁体,全部重写《诗经》,绘画,是另一回事:绘画不是语言。所谓“绘画语言”,不过是形容词。
  所以我不确定以下的分析是关于文学与绘画,抑或关于木心。
  我不是在暗示:纽约时期的木心回向中国背景——有如回家,多数留洋画家晚岁转向中国画工具:刘海粟、赵无极、吴冠中——木心不做这件事。他的寓所不设文房四宝(美术馆陈列的老砚台,是他回乌镇后有人送他的,他从未用过),也没有半张宣纸(我几次送他,他不要);他嘲笑留洋前辈的晚年国画(他说,那是“票友”水准)。他接受林风眠既非西画、亦非“国画”的那样一种暧昧的方式,是不愿陷入似是而非的所谓“文化”的界分。
  他一笔好字,抄诗,弄题签,就写在硬纸或复印纸上(也许他是对的:直到明清这才出现宣纸)。我说可惜了,他顺下目光,嗒然说道:“写字么,根本是绝望的……魏晋人写过了,写什么写!”同样,谈及所谓国画,他的断语很简单:“国画是完了的,走不下去的。”别说今人,两宋之后,他仅瞩目可数的几位元明画家。但他的意见无涉文化激进主义(譬如“国画衰亡论”),只如访谈中所示:喜欢,或不喜欢。
  在他,绘画与文学显然是两件事。他坐下写作,极度警策。“一杯茶、一支烟,头脑光清!”他常这样凛然说道;他画画,却是感觉的、直截的:
  “想什么想,画画不要想!”
  单只写作的人不会这样看待文学——也不会这样看待绘画——忽而,木心快意地说:“还是写作爽气!”我听出,他是在指绘画:绘画,令他犯难。长达十余年不画画的岁月,他没完没了说他还想写什么、怎样写——绘画,他想干什么?瞧着纽约美术馆与画廊满进满出的“世界”艺术,他心里明白,那不是他要做、他能做的事。
  他的文学世界观,相对一贯(译作,就是他的世界文学、文学世界),他的绘画世界观(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则相对暧昧,藏着他自己未予深究的隐衷与变数。晚年他说自己是个“古典主义者”,那是针对他曾向往的“現代主义”,这个“现代主义”,包括他的绘画么?   我相信,纽约大幅度颠覆了木心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想象。在他写作的最后阶段,仍试图在无疆界无主义的文学空间,走得更远,更自由,但我愿确定地说:他的绘画的最后阶段,远离现代主义。
  麻烦是,他怎样安顿自己的画兴?
  使他着迷的游戏,是事物的两极——甚或多极——而未必是“世界主义”,更不是“东方”或“西方”(那块挂在纪念馆的匾额叫做《卧东怀西之堂》,一个纯然古典中国文人的表达方式)。新文学新绘画运动的头一批人物,大抵将新学与旧学、白话与古文、西画与国画……看作固有的两端,或择其一,或先后转换,木心,可能是这一群体的最后个案。单看文学,他驾驭古文与白话的能力,圆熟无碍,但他的禀赋、快感、野心,是占有、并抹去两端的痕迹,一变而为自己的两极——他的文学读者想必同意:他是写《巴瓏》与《伪所罗门书》的那个人,也是写《诗经演》和无数俳句的那个人。
  他的绘画的好恶(如我与他的好几次怄气)并不就是他的文学的好恶(有《文学回忆录》为证)。他嫌恶几乎所有绘画的写实性,但热爱并敬畏写实主义文学(数落种种现代流派后,他说,文学的未来的出路,恐怕还在写实主义);他不关心,也不太了解超现实主义绘画,却连篇累牍大谈超现实主义文学。他终生爱敬芬奇、塞尚,但对这两个姓名间四百多年的无数画家,简直视若无睹(如果不是说得太重的话),可是文学、诗作(自古希腊、诗经一路下来),只要他读过,便不愿错过一家,而竟各有心得。
  他心仪的西洋画家太少了,开不出前述访谈的那份名单。相较西洋文学与音乐,很久我才发现:木心并不果真迷恋西洋绘画。
  他爱芬奇,是在蒙娜丽莎的肩后望见了“宋画”的渊深而雅驯,他那本唯一的画册,达芬奇,并不翻看,是那份旧版画册的设计,招他喜欢;他爱塞尚,并非意在塞尚苦心经营的结构,而是逸笔草草,还有,所谓“味道”。在纽约、伦敦,他逛美术馆差不多是在陪我,等我看完——再现的、逼真的、繁复的、叙述性的画,难以吸引他——远远扫视巴洛克厅堂的伟大经典,他从不入神地细看、久看,十八九世纪名画,更是一走而过。
  “味道太咸了。”他带着轻微的嫌弃,轻轻说道,就像吃不惯西菜的那种表情。
  他迷恋纸本。林风眠的影响源差不多全是纸本。纸本,不是西洋艺术的要项(甚至不是油画,而是雕刻,这一层,木心无保留赞叹古希腊)。纸、墨、毛笔,意味着中国的渊源——除了艺专时期,木心成年后即放弃油画。这一层他和鲁迅倒是相契(鲁迅说:原作都看不见,油画家等于摸“黑弄堂”)。有一回说起中国人弄油画,木心轻蔑地笑了,嗤道:“油画?做梦哩!”我大声同意他,他开心起来,顺口哄我:“侬倒还好,还可以……”我问为什么,他忽而收了调笑的语气,说:“侬老实呀。”
  我并不“老实”,常会装着相信他。固然,他标举的西洋作家远多于中国古典作家,换句话说,如前述,他永远试着以西人的目光,回看祖宗:从司马迁到汤显祖,从李白到曹雪芹,他总会说:可惜,他们不通“世界”。奇怪:他不曾以类似的贬褒加诸中国古典绘画——我确信,他爱倪瓒远胜于巴洛克画家——他会如眼下选中他而借以叙述山水画史的英国人那样,看待中国背景么?我真希望艾什利知道:木心,一个绍兴人,怎样谈论西方的艺术与文学。
  而在英国与欧陆,哪位艺术家谈起祖宗的艺术,动辄引述远自中国的立场么?此事——假定真会有的话——殊可玩味。也和鲁迅相似,木心对中国的旧学、旧诗、戏剧、国画……要么即兴地调笑、贬抑,要么不谈。不记得是胡兰成哪篇稿子说及鲁迅批评中国,可比是女子晨起,对镜梳妆,“忽然不高兴起来”。我读到,想起木心。但凡说及中国的事物,有时,木心便会这样的“不高兴起来”。
  他真的是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那种爱法,我辈学不会,也不再懂得了——带着狡黠而认真的神色,木心常说:“我是绍兴希腊人。”其实呢,他是个向往希腊的绍兴人(“卧东”而“怀西”)。他爱希腊神话,但他写“诗经演”,不必出于爱:那就是他。他的画如果有个幽灵,这幽灵,便是“中国”。
  但他不说。在他的晚年遗稿中我发现几句话,贴上美术馆墙面。这些话并非说他自己,却回应了我以上结结巴巴的两难,也说出了他的艺术与“中国”,意味着什么:
  土,非中国。中国雅,雅之极也。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国最雅。
  当然,他是在说先秦、魏晋、唐宋,那时还没有“中国”之说,但他用了这个词,亦且预先道断了英国人想要拍摄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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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有理由说:宋元山水画是木心转印画的遥远来处吗?我仍会犹豫:那是谁都可以“认领”(或曰“攀附”)的公共来源,我认识一打以上的山水画家自称追慕宋元人——连英国人似乎也是:导演艾什利在他的邮件末尾,这样写道:
  “我们还会针对一些历史名人:李成、范宽、郭熙和王蒙等。木心的作品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山水画的传统渊源。”
  这几个名字正是木心钟爱的画家。但我不想夸张这封短信:一部尚未开拍的电影是否真会给木心几秒钟叙述,眼下言之过早。艾什利所能提醒我的,并非他与“中国山水画传统渊源”的关系,而是:木心的两极。
  艾什利的出现,便来自另一极(迄今,木心绘画所能获致的关注与评价,都来自域外)。在木心,则“另一极”深藏他的内心,随时跃出:谈起汤显祖,他即刻扯到莎士比亚;形容卡夫卡相貌,竟说像是唐人贾岛,提及法国新小说作家西蒙靠葡萄园养文学,他便叹道:陶潜不种菊花而改种葡萄,那该多好……倘若以上多属笑谈(在笑谈中,时间和界域,泯灭了),语涉自己的写作,他便是认真的:
  “萧邦的指触、倪云林的下笔,当我调理文字,与他们相近相通。”
  老天爷。倪瓒与萧邦?这就是我所谓的木心的两极——两极的木心。“我的人,与他们不一样。”他曾这样对曹立伟谈起他与宋人的关系。于是“宋人”(或随便哪个朝代、哪个国族的人)转化为“他”:“我活在别人身上,别人活在我的身上。”他反復叨念,得意极了,以至说起早年被关进防空洞,他笑了起来:   “我心想: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跟我一起下地狱了呀!”
  回到他的转印画。放弃林风眠的正方型,木心给转印画所裁剪的图式,无疑,是中国古典长卷画。如他不愿使用宣纸和水墨,他并不真去画长卷,而是弄成极小尺寸的微缩版,缩减到有如渺然的记忆——但不是“微型”艺术。象牙玉石的微雕是将大者缩小,木心转印画的景、景别,非常大,如古典长卷的“旷观”,出离尺度,无尺度。
  通常所谓西洋的风景画、中国的山水画(包括花样百出的所谓现代水墨),无法收归这一体裁。当年陈巨源等上海画友的沉默,是对的。
  巫鸿说到要点:木心创作,尽可能“抹煞”——在呈现中抹煞——他的画,他的写作,不彰显国族、不签署日期,转印画,则一律不签名。而“经典”的任何“模样”亦属他断然“抹煞”的部分:宋人元人的整套符号、图式、手法,在木心那里无法核对。他不谈中国画论(他擅律诗,玩《诗经演》,却也不谈诗道),偶或拈来,必是语带戏谑。他在课中说道:“都二十世纪啦,还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那怎么行!”《西班牙三棵树》末辑有一首写在困顿年代的七律,其中有句:
  漂泊春秋不自悲,山川造化非吾师。
  木心在乎“灵智”。写作,画画,但凡有所依傍、对照、仿效的手段,他一概抵触。他招供自己的写作基于“步虚”、“凭空”,是真的。他不藏书,写作没参考,画画亦然。他劝我看宋画,可是他身边没有一本宋元画册——转印画,便是他的“凭空”。他不会说:今天我来画幅山水,他要等湿漉漉的纸面翻过来,当场寻找他的“画”。
  “靠生活越近,离艺术越远。”据说這是林风眠的信条(不消说,也是他当年的罪名)。我猜木心会嘲笑这五四一代早经过时的两分法,但他的艺术,可以是这句话的注释——在庞大的唯物论板块中,木心的写作迄今难被认同,以致招嫌,盖出于此——他在文学讲席中再三拆解这道不再有人讨论的命题(“为艺术而艺术”),仅就方法论而言,他属于这命题,且远比林风眠走得更远、更彻底。
  欧美多的是这路游戏者。八十年代意大利“新绘画”翘楚桑道尔·奇亚的说法,直截了当:“除了艺术,大街上什么都有了。”
  其实呢,博物馆与美术馆也一样:“什么都有了。”
  这是木心的起点。他不是要复制宋元绘画的伟大记忆(一如他不玩“中国”这张牌),相反,在水渍狼藉的纸面,可能,木心所见,近乎人梦见了死者:他心仪的是“亡失之象”。亡失之象,文字难以胜任,视觉艺术,或许可以。在淋漓水迹中,或许是宋元的记忆遭遇了木心,半当中,他据此发生想象:我猜他是这样地画画。
  我有点懊悔从未坐下来问问老头子:你怎样想你的小画?但他不会说,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他写作,时有平实的叙述与招供,一入正稿,往往删去:“笨啊!”他轻蔑地说:“写这些干嘛?”他一定会抱怨我此刻这样地写他,但在那么多日子里,我没机会当他面告诉他,我怎样看、怎样想。
  这两组相隔二十多年的转印画透露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心机。这是他两度关门的证据:林风眠影响,“现代性”焦虑,都被关在门外了。
  画于上海虹口区的转印画,局面、结构、峰峦、树石、桥、云雾……仍与山水经典的表象和图式,藕断丝连,恍然相似。有一二处,木心甚至难得地仿照宋元笔意,画了竹子。那是他当年唯可援引的记忆(说是想象,也可以的),其间融入江南的图景:他的儿时记忆,他以为永别了的故乡。
  他的狱中手稿与这批转印画成于同一年代,同一语境:锁闭、孤立、绝望(绝望于不可能被人看见、读到)。被关押的人,只剩想象(说是记忆,也可以的)。这想象,落在狱中手稿,是他早年阅读的斑斑印记,形之于绘画,隐现他念念不忘的宋元。
  到了纽约时期的转印画,眼界、思路,早经大开,而木心老了。俯瞰过往的画迹:纯抽象玩过了,可以了——如他放弃了“意识流”写作(讲课时,他已平视伍尔芙或瓦莱里)——就在他写成《诗经演》同期,他想起了自己的三十三幅小画:又一次,他选择自我隔绝,但不再是那个被囚禁的上海人。纽约赋予他的想象(说是自由,说是世界性,都可以的)远远超过他被羁押的年代。
  以下是七十年代转印画的画题:
  清筠凉川、唐咏蜀道
  会稽春明、山阴古道
  辋川遗意、销融汉刻
  环滁皆山、萧闲寻胜……
  晚年转印画的画题,很少用古语:《等待拉比》《诺曼底之夜》《会走路的石头》《歌剧》《伏尔加河》《战争前夜》《艾格顿荒原》《情人的坟墓》《魔鬼的花园》……他会在上海想出这类画面、这种画题么?他和李梦熊相对剧谈时,也料不到日后居然写出《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伪所罗门书》。
  在半数图式中,木心不经意地铺衍了西画透视法(早期三十三幅小画,几乎全是中国式的“旷观”),景别相对“合理”(有些局面的效果,酷似摄影,另一些局部的肌理,近乎蚀刻或金石)。但他毕竟是葆有宋元记忆的绍兴人,透过水迹,我们,如果愿意的话,仍可窥见李唐的森严,董源的幽冥,黄公望的开阖,倪瓒的萧然……在好几幅湛蓝或琥珀色的狭长篇幅中,清寒的苍穹,悬着明月,木心爱画月亮。
  西洋人画月,叹为自然之美,中国人咏月,可以是自况。“月色中天好谁看。”木心喜欢杜甫这句诗。杜甫在说自己,木心也是。
  他所展开的图景,远意茫茫:不是宋元人的所谓“远意”,更不是登临与瞭望,而是,他从未去过他精心演绎的地方。早年的转印画,江南幽灵出没其间,晚年系列,不知他从哪里“看见”他亲手经营的洪荒。他不必看见,看见了,便无有这些画。他以诗句遨游各国,但从未去过,就我所知,除了莫干山,他也不曾亲履华夏的名川,更别提欧美的崇山峻岭。
  这是一批可怕的画。非人间的僻静,如死亡之地,正好是人间的反面,抑或,绘画的反面(绝大部分风景画是人间的,世俗的,美丽的),倘若它美,也因为它可怕:我不知如何形容这“可怕”——或可说“神秘”。但我不喜欢这个词:这个词不“神秘”,且被用滥——再或者,换个词,即木心的所谓“彼岸”:此岸,人群熙攘。   我不是指“意境”(又一个用滥的词),而是,指这些纸片。绘画无声,但我没见过纸片会有这等严厉的僻静——木心形容林风眠销毁的那批画,曾写道:“死一般的静”——布展时,瞧着又小又薄的纸片,我发现,我所谓的“可怕”也被纸面吸收,无迹可寻,如音频的关灭。
  人窥望太空,会惊怵于这等渊深而广大的僻静——太空有时很美——这便是木心的所谓宇宙观么?他盯着画中莫须有的景象,渐渐呈现,然后,这些画以可怕的僻静,盯着我们。但他非要说他的画是快乐的:
  “看下去、看下去——渐渐快乐了呀。”
  那是我暂时不易感染的快乐——他不是在说绘画的愉悦——这“快乐”,可能发自我所陌生的魔性。流溢的渍痕,原带有魔性,倘若这渍痕遭遇了一个深藏魔性的人。而有魔性的人,时或不耐烦人间的迟钝,他索性写了以下的句子,被我贴上美术馆第二厅的东墙:
  在文学上,他是个音乐家,在绘画上,他是个魔术家。
  他喜欢说魔性与神性,喜欢说二律背反的“间隙”。我可能完全错解了,但木心迷恋躲闪、藏身、设障、莫须有(或如巫鸿所说:“抹煞”)。他没完没了与我谈文学,谈家长里短,谈政治,谈一切,可是带着难以测知的理由,他很少,而且不愿谈论绘画。
  “能说的事情,为啥去画?!”他说。更深的机密,我发现(我觉得),木心爱绘画,似乎并不因绘画的视觉性(如杜尚所说“视网膜”效果的魅力),而是:绘画绝对沉默(如语言的尽头,意义的死角)。这是我尚未遭遇的个例。酷爱绘画的人大抵执迷于色相,木心似乎不是。他总在目灼灼地观察一切,却不怎么爱看画,绘画之于他,似乎,是文学与音乐之外的另一极。
  那一极是什么?他长期的,毫无眷恋地停止画画,转向文学,似乎出于一种隐秘的断念。但有几次,我记得,在美术馆目击某画,刹那间他掩饰惊悚(如窥破天机),闪露悔悟之色,似乎绘画嘲笑写作的热情,提醒了文学绝对无能之事。他会忽而噤声,如乡下人谈起鬼怪或禁忌时那样。
  另一层缘故,就我所想,是他不爱用绘画的语言,谈论绘画。
  “这是勃拉姆斯呀!”那天我抽出深褐色的《生与死》,他煞有介事地夸示,像在评说别人的画。说起另一幅满纸废墟的小画,他又得意了:未必是因这幅画,而是得意他的说法:
  “西贝柳斯呀——像吗?西贝柳斯!”
  好吧,西贝柳斯。北欧人是有点神经兮兮的魔性。我完全相信他画到一半,忽然自以为“西贝柳斯”。有谁这样的想自己的画,而且说出来么?再回到深褐色的“勃拉姆斯”。那天,他瞧我快要翻过去看下一张,作势止住,要我注意画中一枚豆大的白点:
  “呶——不想死呀。”
  ******
  兩年前为木心纪念馆布展,我取出“最后一课”时偷偷录制的影像,放看一过,发现大量漏记了木心的课间闲聊。
  绘画这东西,坦白从宽(两臂平举,表示投降),全部可以看到呀……音乐嘛要耐心,听完第一乐章,还有第二乐章……文学呢,抗拒从严!最苦命,都是些黑字呀……绘画闷郁……闷,沉闷,郁,郁结在里头,爽气不起来……一个方块,总要填满……闷死了!……雕像最烦,两千年了,永远不能变(作状学雕塑的样子)……
  于是录影中传出我们二十年前的一阵阵狂笑。
  这些意见好似在艺术之外、之上,口气好大。问题不再是卡拉瓦乔不如拉斐尔、王原祁不及李唐,而是已有的艺术,木心都不称心,都不满意:嫌绘画“闷郁”、雕塑“最烦”,文学呢,再怎样兜转闪藏,也落得“抗拒从严”:一个曾令他百般痛苦的词。
  就我的记忆,很少几位人物透露过相似的不满,譬如木心讨厌的萨特。萨特会弹琴,喜欢舒曼。晚年访谈中他被问到音乐,说——原话记不确切——伟大的音乐还没写出来。访者问: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不够伟大么?萨特说,是的,远远不够。
  这是冒犯的见解,毋须俗世同意。而文化的演变起于不满,巨大的不满。当年海顿与莫扎特一定不满意巴洛克音乐,贝多芬一定不满意莫扎特与海顿,而无限敬仰贝多芬的勃拉姆斯,其实不满意贝多芬……
  “你要走一条伟大的路!”刚刚认识木心那年,有一日我俩坐在艺术学生联盟的咖啡座(我们密集的来往,还在一年之后),胡扯了一阵,忽而他神色郑重,像要发展我入党的样子:“你画到这个程度,蛮好,但是差远了——你要走伟大的路。”
  瞧他目光那样地射来,我心里暗笑,又有点怕。怕什么呢?不知道。倏忽十多年过去,忽一日,记得是在他的寓所的厨房,太阳好极了,趁什么话头,他怃然直视我:
  “你呢,晓得好歹,可是你的人……伟大不起来。”
  我又想笑,同时为他难过。厮混多年,我清楚他对我多么失望,明白他将自己看作怎样一个人。便是在囚禁中,这个人也默念着心里铭记的话:
  哦,上帝,你要救我就救我,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
  什么“舵”?是“伟大”么……此事似乎非关意志与信仰。他天生如此,学不来。“我爱的音乐,不太听的,我爱的人,不去看他……”这是真的。但我猜,他的隐衷,仍是不满意——他爱上的那部分、那一刻,凭他内心藏着的缘由,就够了——他记忆中只存着几件作品,甚至,几笔(他说,再大的书,能记取的就只几句话),他裁夺文学艺术的高下,不为内容与形式,甚至不为才华。好几次他正视我,一字一顿,好似宣布核心的真理:
  “你去看:就看作者的‘神’、‘智’、‘器’、‘识’——别的无所谓。”
  又一次,他是在说自己。他要艺术绝对地纯净,不耐烦艺术与他认为非艺术的一切,有所粘连。他说:“《蒙娜丽萨》哪要画四年啊,芬奇是在逃呀,逃艺术!”接着,像是人在透露私念时那样,胆怯地笑起来:
  “我也逃呀……”
  他是在逃。不是他所揣度的芬奇的那种逃(好像芬奇透露给他似的),也不是文人画的“出世”功能(中国学问的某一层,原就是精致的逃避系统),而是,逃开此岸(他说,他是人类的“远房亲戚”)。狱中笔记和三十三件小画,分明是在挣脱恐惧,出国后,他逃开自己的画。我疑心,他曾以长期的写作规避画画,而暮年重拾绘画,却似乎意在摆脱写作:靠近新世纪,除了诗,俳句,他已很少写作。用温和的词语说,他在告别。   我最感兴趣的是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这是木心的“俳句”。真的吗?真的。但在绘画与文学中(如果不算上音乐的话),住着两个不同的他。无论怎样解析他的文学,仍是人的文学,但他始终私藏着一个角落,留给空无人迹的画。
  他以无法捉摸的方式,倏然分身:当他写作,所谓画心、画眼、画意,便即退开;他画画,哪怕不可觉察的文学性,也被排除。似乎早已是内心的决定,他在写作与绘画间设置分野:不是所谓美学分野,而是进入不同的媒介,他便成为那媒介。
  他的画不设隐喻(除了若干画作的题目),因为他不要绘画发生“意义”。有位美国论者曾将他与英国的威廉·勃莱克相对应,木心大为生气:他讨厌那位神秘主义画家。
  或曰:他的画有诗意么(称一幅画有“诗意”,大致是外行语)?我只能说,这是一位诗人在画画,若有“诗意”,想来是被敏感的观者赋予的。他在乎画意,那是一个深谙画道的人所能享受而无可言说的“画意”,是眼睛和手的事情,虽然他的转印画并非通常所谓“绘事”。
  他的画是文人画么(“文人”,又一个木心鄙薄的词)?如果文人画意指学养、格调、气品,我不知道今世另有哪个画家能如木心(宋元人或也不可比:范宽、倪瓒与尼采和拜伦无缘)。但我不想说他的转印画是“文人画”。针对西洋画,譬如,他曾说:毕加索晚年的画,败了,到底读书太少(典型中国文人的意见,西人应该听听);谈及文人画传统,他却讳莫如深(又是中国文人的脾性,或曰,精神的密码)。但他从不以文学观,或者,一个中国意义上的文人的姿态,看待绘画(多少国中学者作家谈起绘画,浅薄,错谬,毫不自知)。难得认真地谈画,在高的意义说,他是个内行的内行,看透绘画。
  他看不起画家——广义的画家——他说:“画家都没头脑的。”他是对的,因为他无可救药地关切智力。但他的智力提醒他:艺术并不意味智力,而是感觉与骚动。有一次他在梵高画前呆了好久,极恳切地说:“一只耿大呀!”(“耿大”,沪语即指傻子,并用“一只”形容)。这时他抱着芬奇似的心理(或者说:心虚),反复说起同一个故事,说芬奇问拉斐尔:你画画时有思想吗?拉斐尔答:“没有”——这时,木心提高嗓音,像是宣布喜事:
  “拉斐尔是对的呀!对的呀!”
  他畫画的禀赋(或许连同他的写作天份)不是如他所分类的“形相型”。纯就技术层面看,木心不擅画人(投向林风眠的画手没有人物画家),更深的理由,我猜,还是他不满意:他激赏古希腊雕刻(全是人,人的身体),此外,就我所见,自巴洛克以降的欧洲伟大人物画并不使他兴奋。他看取文艺复兴的若干画面,乃是与中国绘画神似的那部分灵智(倘若灵智可被称为“部分”的话)。即便是在南欧,被他视为“灵智”的画手亦属罕见(他与芬奇神交,仅仅因为灵智)。凡是塞满人物的宏篇巨制,他都心不在焉地看看,不动衷——他宁可用文字写人,却对西洋绘画的核心(人的形象),敬而远之。
  就这一层看,英国人的命题是对的:重要的不是山水画,而是:为什么中国人迷恋画山水?木心的趣味,准确地说,基因,确乎是古中国世世代代浸淫于山水画的习性,这习性,入骨地斯文。换个词,即“中国雅,雅之极也。”使他徒呼奈何的少数几位西洋画家,无非因为雅,因为斯文。
  自杰克逊高地搬去森林小区后,日子闲适了。有一年他捡了好几节死树的根须,用他并不灵巧的手指,不可思议地,排列了一组老树的盆景,大约两尺见方长,尺许高,底盘上细细铺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白砂砾,俨然北宋李唐的三维景观。
  做完了,他又变回“希腊人”。我进屋看见,表惊异,他用鄙夷的神色瞥一眼,忽而流露难为情的,被人识破的神情:“弗要看啦……小物事,白相相。”转而大谈他新写的自由诗。我猜他的“白相相”光阴时或多于写诗(逃艺术呀!)。他那些精工细作的手艺活何其费神,他以为我看不出么?
  他总是瞒着人偷偷做事:在囚禁中写莱蒙托夫或是拜伦,在纽约,忽而将北宋的李唐缩小为盆景……逃出“抗拒从严”的写作,他伏案画画,逃出“闷郁”的画,又摆弄树根,弄好了:“苦死啦!永远那个样子呀!”有时,像是透口气,他说出他的不满,一脸不称心。
  怎样的艺术他才称心呢?不苦、不闷郁、不坦白?
  他能将物事藏得很久、很严。在遗物堆里,我终于发现他年轻时代的几枚照片(他老说自己是“难看分子”),他早年手写的憔悴的乐谱,将近四十页(他不愿让人知道那是简谱,而不是五线谱)……他藏着,还是因为不满意。
  ******
  这篇稿子忒长了。木心力主要言不烦,但他早就攒兜我将来写他,我百般推辞,他急了:“哎呀,不是这么说法……你看高尔基写托尔斯泰,写契科夫,写得多好啊!”
  他的两极和多极、他的苦衷与任性,好不难写——现在我成了“高尔基”——我所记得的木心诚如他的道白:“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深谋远虑,常让我好生尴尬,还有,傻到令人失笑的孩子气。很久我才学会拿什么话撩他,而哪些话刺激了他。他苦于没人可说,难得对话——不管和谁——他转身就不满意。
  “爱完美,所以苦。”他写道。“要么连看破红尘也看破。”他继续写道。是啊,他曾说艺术也是“红尘”——这是木心的一面,另一面,他渴望“伟大”。以他落笔的透辟、飞掠、灵智,我说破嘴皮,他仍相信伟大的艺术涉及体量。
  世上有多少墙壁呀,我曾到处碰壁,可是至今也还没能画出我的伟大壁画。
  给他墙壁他也不会去画的。尺寸与他无关。但他早就想好了办法,临了,对美术馆只有一个要求:将小画尽可能放大。现在九米长的放映墙停在美术馆地下层,室内漆黑,三台放映机缓缓映现被放大几十倍的画面。设计师法比安第一次试看:“啊!这些画吞没了我们。”
  木心看不到了。我只能狠心,不同情他:在他,一切只是想象,只是词语。“眼见为实?”有一次他说:“到了金字塔就算眼见为实?那是游客的哲学。” 除了英国,他没能去到欧陆,我们安排了几次欧洲行,临了都是一句“弗去了。”像是生谁的气。   有规模的作品,精力弥漫的画面,是他的另一番折磨。好几回说起芬奇看了米开朗琪罗大壁画,自称“雷轰头顶”(说时,他真的面带惊恐),但话锋一转,他释然而笑,借了芬奇的话说:“他是风暴,我是风暴的中心……。”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哈代、巴尔扎克、司汤达……当然,还有曹雪芹,统统令他“吃醋死脱”。瞧着书架上他自己的书,他低头弓背,声音顿时老了:“还早哩,还早哩……”我费多少唾沫劝他放弃写长篇,“怎么办呢,那种厚朴朴……”他自言自语,无限遗憾。可是隔天谈起,又说《哥伦比亚的倒影》太啰嗦、太长,他要缩减,写成诗。
  如今木心从他的文学背后站出来,住进了美术馆。布展时我瞧着他的画,心想:他真是个画家吗?现有绘画的各种定义、说辞,失效了。凝着非人间的僻静,这些画不回应绘画所要求、所能给定的问题,那是一组取缔了绘画的纸片。
  他从小要当画家,归顺已知的绘画。他的林风眠式的彩墨画包括三米多高的大竖幅,宇宙洪荒,无情而严厉,如在文革后当即展出,必有惊动;那批轻盈通脱的纯抽象石版画,入骨的斯文,我以为远胜于他“吃醋死脱”的米罗与克利,倒是给怀素、张旭、苏轼、大小米见到,俱会动衷,引为知己。
  但他不满意。不是为怀才不遇的委屈,而是不甘心归于“闷郁”(一个毋须同意的形容词。在我看,道尽每幅画的呆滞)。转印画,可能部分化解了所谓“闷郁”。当尺幅缩小再缩小(如他晚年持续减少用字),“闷郁”似乎稍许透气、发散、消解了。他的山峦与深谷尽皆失去绘画假定的实体与量感,薄如蝉脱,转为幻觉。
  俯向他的小画,我们并不在看“风景”,而是,凝视水渍。水渍因凝视而即刻变为接踵而至的错觉,在错觉中,目光开始辨认……“快乐啊,快乐啊!”木心是这意思吗?他深谙游戏,寻味魔术的快感。题为《晴风》的那幅,石版画时期的抽象性倏然化作水渍,飘然晕开,那是什么呢?象,还是抽象?这滩凝止的水渍随后被题为“晴风”,一个诗的、而非绘画的词。在木心那里,如前述,画题也是游戏。
  感谢法比安。当他2013年初次看到木心的小画,便决定以中国人躬身俯瞰长卷的方式,将精选的转印画平放在桌面的玻璃柜内。样品送到了(犹如精致的小棺材),在被玻璃隔開的流光深处,木心的小画细细延展,宛如岁月的项链。
  临近开展,法比安说:“还没画龙点睛!” 他居然学会了这句成语。在开幕式的混乱人群中,我想起他的“点睛”说,趋前追问,他将我领到二楼:在七枚画柜的边上,有块扁平的正方型钢板,没有玻璃盖,也没有画,空置着(他早就放在那里,不告诉我理由)。法比安用中文说:
  这是留给木心的位置。
  我不知道木心是什么位置。他有位置么?人问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的文学是写实主义吗?陀氏答:“在高的意义上,是的。”木心喜欢这段问答,引述再三——但愿我没错解,接着,我要说:在高的意义上,木心不是画家。
  很久前我就这么想,现在说出来。“画家”若是一种动物,没想要遇到木心;如果我,包括我的成百上千的同行,都算画家,我想说:木心是另一个人。
  真的。他是不是“画家”,没有意义。便是他视为无比神圣的词“艺术家”,也没意义。他是木心。我看他的文章、小画,总好似藏着拒绝的神情,近乎声明,拒绝此岸——这或许是为什么,他的一生也被此岸拒绝——从无数今世的作品跟前(都被称作绘画,都被称作文学),木心老是退开、退远。他不停地写作、画画,但不要和我们混在一起。
  不要写我。你们写不好的。
  在文学馆墙面我贴上他暮年的这句话(随即想起我已应了他生前的请求,正在写他)。他当然渴望被看、被识赏、被纪念。“你们写不好的”,便缘自渴望:有哪位艺术家不是这样么?几十年来,我无奈何地瞧着这个横竖不肯满意的人……回乌镇后,他听说自己渐渐有了母国的读者,在本子里自言自语地写道:
  年轻人,唱歌跳舞吧!
  他不唱歌、不跳舞、也不见人。除了几个朋友(他只好称我们为朋友),很少有人看过他的小画,在画中,木心,如他自己喜爱的形容,像个精灵,在满纸水渍中手舞足蹈。他说尼采没喝够酒,调弄水渍便是他的酒神精神么?在死床的谵妄中,他又几次说起尼采。忽然,他静静地、清楚地说起他的画。那是我末一次听他谈起绘画:
  ……水彩画。
  仰面看着医院的天花板,他喃喃地说,用了这个再平实不过的词,时在2011年11月17日,他被送医的第三天。
  有一种话不能自己说,旁人也不能说……是非常好的话。
  在连串昏话中,这是相对清醒的片刻。他似乎知道我在身旁,但不看我。
  大都会美术馆有位女哲学教授看了我的画说:世界第一……我自己讲,谁相信?自己讲自己好?
  他太少太少,几乎是,没有被赞美过,所以他记得每句赞美。第二天,谵妄继续,他又说起二十七年前为他在哈佛举办画展的巫鸿和凯里先生。那是他平生头一次个人展览,也是他唯一一次出席他的画展酒会。“哲学女教授”,或许是2002年他在纽约公园大道亚洲协会巡回展遇到的观者吧。
  止了喘息,他的视线移开天花板,缓缓转过头,看定我,用肯定的、我熟悉的倔犟,哑着喉咙说:
  从水彩画讲,这些画实在是世界第一。
  然后他盯着我,等待回应——罪过!那一瞬我又想发笑:儿时的弄堂小孩才会比什么什么“世界第一”。月底,桐乡公证处来人。我们摇起床头,扶他靠枕坐好,他的右手被塞进圆珠笔,在一式几份的打印遗嘱上签字,签完了,缓缓转动目光,巡看众人。
  四年过去了,我再没翻看这本令人伤心的笔记。但我记得他这句话,记得当时我想发笑。现在为结束这篇长文,翻出来,发现跟在“世界第一”那句话之后,还有被我完全忘记的一行字:
  这也留给你,一定的场所,为之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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