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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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1月,南方连降大雪,气候变得异常寒冷,大雪压垮输电线路,阻断公路,大批返乡民工只能滞留在半途。中央电视台的气象消息一跃成为每一天的头条新闻。央视首席气象预报员说:“造成近期大范围强降雨雪天气的原因是大气环流异常。”在这股百年一遇的寒流中,人们的心头还笼罩着另一层阴霾,那就是大面积交通阻断,供电停止,物流停滞,造成了经济活力的明显衰退。
  一个冬季的早晨,灰蒙蒙的天空中,朔风夹带着晶莹的碎雪花正纷纷扬扬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近春节,民工返乡潮进入了高峰。民工们拖儿带女,背着大包小包,在一条叫宗汉大道的马路边,东一群、西一簇地聚集着等车。人们苦着一张脸,眼巴巴地翘首以盼,心情比灰蒙蒙的天空还要阴沉。
  终于,有一辆旅游大巴驶来,当挡风玻璃顶部的“西安郑州徐州南京杭州宁波”的大字逐渐清晰可辨的时候,候车的人群中引发了一阵骚动。民工们蜂拥而上,挤满了第一车道,胆大的民工还跨过了第一车道与第二车道的白色交界线,打着停车的手势,高喊着:“停车,停车!”
  候车的民工蜂拥而上,攀拉着汽车门、车窗沿——凡是能用上力气抓得住的地方,都占满了各种各样的手:有大手、小手,黑乎乎的手,白净净的手,粗壮有力的手,纤细柔软的手……有的人甚至像猿猴一般把整个身体挂在了汽车外。然而,司机却违心地把汽车从久候的人们身边徐徐开了过去,成群的候车人便扛起行李立即拔脚追赶,一边奔跑一边高声大骂着,跟在大巴车后面奔跑,像狂蜂逐蝶似的。
  在旅游大巴的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开车的是一位约四十有余,脸庞俊朗的中年男子。见到这副混乱的情景,他把汽车停在了路边,微微皱了皱浓眉,车窗放下了一寸余宽的缝隙。寒风吹拂着他瘦削略黑的脸,他那有点疲惫的目光盯着眼前这群挤汽车的人,似乎在寻找熟悉的面孔。很快,被寒风吹进来的雪花扑打在他的脸上,高高的鼻尖冻成了红色,但他仍然出神地注视着争先恐后的上车人,仿佛心里有一种冲动的想法……直看到这群人都上稳了车,他才关上车窗,驾车离开。
  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他本打算一觉睡到中午,连自己的工厂也懒得去一趟的。黎明时分,天色还未放亮,他结束了一场不得不应酬的活动刚歇息,就被一阵电话声吵醒,他从席梦思上一跃而起,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莉莉的电话,恐怕上海的医院下达了她父亲的病危通知。谢天谢地——不是莉莉从上海医院打来的救急电话。电话那头是自己的爷爷,他听着爷爷沙哑的声音,顿时感觉整个昏暗的房间敞亮了许多。
  爷爷道:“运磊:武靖、武磊的学校提前放假。这雨雪交加的天气啊,你二叔的电动三轮车去接两个儿子不安全。二叔平时待你虽薄情寡义,但好歹是你二叔,你去接一下吧。”
  孙运磊看了一眼对面优雅、高贵的落地钟正款款地敲了六下。打了一个哈欠,说道:“爷爷,我从未在意过二叔的言行,我会马上去接人,放心吧。”
  虽然雪花飘飘,但城区边的交通要道并不比平时空闲,路两边的地面和花草上又渐渐新增积雪。在马路上,雪花被过往车轮碾压,路面逐渐凝成了滑滑的薄冰。所有车辆都驶得很慢,嘎嘎的刹车声和哎呀哎呀的叫喊声充斥在路上。
  天空中尽管飘舞着轻盈的雪花,运磊的心情却无法与雪一起飘扬。
  人到四十,的确不如青年时代了,有些疲惫,有点乏力,这种乏力就是那么积重难返。尽管这几年,运磊的事业一帆风顺,蒸蒸日上,银行存折数字后面的零一个劲地排起了长队。鹿茸人参、冬虫夏草补了不少。但补了一时,补不了元本,更补不了他创伤的心。
  “一世人,一生情”,运磊是一个抱定了这么一个纯粹朴实原则的人。但是,因为工厂的一个科研项目,让他冷落了妻子大半年,最终,妻子跟着驴友跑了。人跑了,法院的传票来了;以离婚终结了这桩十年的婚姻。离婚后前妻仍常来电话,让运磊代为照顾她的爹娘。运磊仍像女婿一样殷勤照顾。两人不仅没有反目成仇,反而成了关系较好的朋友。
  密集的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仿佛是挂在手臂上哀悼用的白菊花。运磊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怵目惊心的东西,他拨动了威猛的雨刮器。用脚轻轻地点了点油门,车子嗖地窜了出去,压得地面的冰雪嘁嘁喳喳地直提劝告和抗议。孙运磊对这种从地下群起的声音好生害怕,因为它像手底下工人们的集体抗议声。就在前几天,他的工厂接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美国订单,他希望年内尽快完成生产,可工人们春节前哪还有心思,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继续上班啊。便自发地停工,串联着同乡们买回家过年的车票。这几天,运磊急得头发都竖起了,想用你不工作我就拖发年终奖的招数来压制工人们,结果工人们就罢工了,还投诉到了街道的有关部门,引起了街道领导的高度重视,迅速作出了重要指示。工办陈主任还亲自上门找运磊谈话:宗汉不但是一个经济大镇,也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和谐大镇。企业应该施行人性化的管理,凡事多与工人商量,不能只顾眼前,要考虑明年工人是否还会来你的工厂上班。批评运磊的做法拖了宗汉镇的后腿,还断了明年企业用工的后路。街道里迅速安排了两辆长途旅行车送工人们回家过年,又帮助运磊跟老外协调:“过年乃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就像你们的圣诞节。”交货日期要求推迟半个月。外商听了情况后,竟“OK”一声,欣然答应了。
  思绪让运磊短暂地忘记了车速,看到前面的红灯,他迅速踩下了刹车,车轮在冰面上溜溜地滑行过来。约百米远的前方有一个红绿灯,一盏圆圆的红灯头上披着一层白白的雪,远看就像红扑扑的圆脸蛋戴了顶白帽。
  距离越来越近了,痴痴的红灯既不闪烁,也不跳出剩余的秒数,像死了一样。这时,沉重的汽车如同一块轻巧的塑料板,在冰面上吱吱嘎嘎地溜滑着。唉,现在闯红灯是免不了的了,可千万别撞伤了人哪。
  就在运磊刹不住车的担忧中,背后响起了一连串乒乒乓乓的车辆撞击声和人们惊恐的叫喊声。运磊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子,出事了!千万别撞上自己,出了事故赔钱修车是小事,耽搁了接人是大事。两个十四岁的双胞胎堂弟,老大喜欢教人家说话,充当人家的老师,尽出馊主意;老二简直是哑巴一个,静得连喷嚏也不打一个,从小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老大出什么馊主意就听他的,而每次闯祸还是老二背的黑锅。这哥俩真是一对活宝啊。如不及时接他们,这样的天气里,他俩是难回家了呀!   突然,一辆红色的迷你车拌着一串女人绝望的惊叫声,从背后斜插上来,挡在了运磊的面前。这辆靓车像一只从高处跌落的雏鸟,如一条随波冲上岸边的小舟,似一片被飓风带飞的落叶,带着呓语般的摇滚歌声摇摇摆摆、飘飘悠悠冲上来。孙运磊刚平静的心再度吊到了嗓子眼上,他双眼一闭,身体一挺,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刹车板上。就在汽车将要停住的时候,后面的小汽车把它一顶,奔驰车又溜滑了约半米,还是撞上了前面的迷你。迷你车被沉重的奔驰车顶出去了两三米远,冲过了红绿灯前的停车线,委屈地斜横在路中间,侧着车身抱怨着,满眼尽是哀怨。
  在自己的车被后车顶撞和撞上前车的“嘭、嘭”声中,运磊觉得好像伏在了包龙图的虎头铡上,“咔嚓”“咔嚓”,后颈接连挨了两刀。
  运磊下了车,看见七辆事故车像大闸蟹一样穿在一起,里面发生的故事似乎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从前到后分别是迷你、奔驰、别克、宝马、奥迪……越到后面凑得越紧,破损越厉害。运磊下车仔细看了看迷你的后部,几乎找不出碰撞的痕迹,估计是自己汽车的软性保险杠,正好顶在了迷你的后尾中腰,呵,运气啊!
  孙运磊顾不及察看自己的车损情况,疾步走到迷你车的前面,拍拍车窗,驾驶位上一名年轻的女司机垂着头,惊怵在座椅上。他用劲拉扯被撞得像麻布一样的车门,车门终于拉开了,他拍拍女司机的肩膀,大声喊道:“醒醒,醒醒,你还好吗?”女司机抬不起头,身体在瑟瑟发抖,一歪靠在运磊的身上。运磊看清了她的脸,满脸的惊魂未定,恐怕太空逃生也不过如此了。
  运磊扶住她的身体,说道:“我追了你的车子,你下来看看。”
  “哦,我下来看看。”女司机口里机械地复述着这句话,双脚却不听使唤,连身上的安全带的扣子也摘不下来。
  孙运磊问:“你身体没伤吧?”
  女司机:“就是惊怵。我的手机呢?哎哟,手机呢?”
  孙运磊笑着说:“手机不就在你的手里吗?我扶你下来?”
  女司机拿起手机,颤抖的手却拨不了号码,说道:“你帮我拨个电话,就说我人没事儿,车子反正有保险公司赔理。”
  孙运磊说:“人没事儿拨什么电话?这样的电话拨过去,没事儿也让人惊惶了。”
  女司机想了一想说:“对,他也不在,不打了,你扶我出来吧。”
  运磊扶她下车,女司机双手冰凉,全身抖索不停,只得靠在运磊的身上,机械地走到了车尾。她的呼吸才慢慢匀顺过来,问道:“警察来了吗?其实都是我惹的祸,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一路乒乒乓乓地撞上来。”
  运磊放开她,说道:“你站好,站定了啊。我看看自己的车子。”
  他的奔驰与一辆挂着红丝线的别克新车,紧咬在一起,粗看不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运磊弯下腰,伸手摸索,才发现是别克的车头微微卡在了奔驰的尾翼下面。
  运磊说:“等交警,还是先让我的车从你的车身上下来?”
  别克司机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
  “那就让车子先下来吧。”运磊道。
  两人一拍即合,一齐把奔驰的尾翼从别克身上掀了下来。运磊前前后后看了看自己的爱车,乐了。哈哈,七辆汽车,前撞后追的,六辆车的损伤各有不同,唯独自己的奔驰只擦掉了一点尾翼下方的油漆,几乎算毫发无损,哈哈,不愧是豪车啊!
  很快,警车赶到了事故地。
  交警走后,事故车纷纷驶离了现场,迷你车和运磊的车子始终走着同一条线路,一直相随到了中学的停车场。女司机熟练地停好车子,费力地打开皱皱巴巴的车门走出来。这时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气质高雅,身材挺拔,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脚穿一双高跟皮靴,头戴白色的呢绒帽,帽子上缀着一朵红丝镶边的花朵,花瓣像小白兔的长耳朵,斜背着一个挎包,背带勒出了挺拔的乳房。包挂到了臀部后面,随着步伐的颠动,这副打扮,活脱脱一位书生气很浓的学生妹。她走到运磊的面前,质问道:“我姓吴,是这里的老师,交警处理过了,你还一直跟着我做啥?是不是想要我请你吃饭,感谢你救了我啊?”
  运磊说:“吴老师,这是哪里的话呀,我是来接人的。”
  吴老师微微尴尬地一笑,说:“啊哈,对不起。”
  运磊说:“不要紧的。老师,打听一下,初一的男宿舍怎么走啊?”
  吴老师说:“你没有来过吗?我带你过去。”
  运磊说:“真的没有来过,那谢谢了。”
  吴老师说:“那么我要说你两句了,你开的是豪车,估计是企业家吧?别一门心思陷在企业里,关心自己孩子的成长是最基本的社会责任。你是谁的家长?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孙运磊说:“我来接堂弟,武磊和武靖。”
  吴老师说:“你像是一对活宝的叔叔,年纪相差不少,几岁了啊?”
  运磊说:“老了,已四十了。”
  吴老师睨笑了一声,说:“男人四十顶呱呱,一枝花。我教武磊、武靖的科学。”
  运磊也笑了笑,笑得有点心痒,没再应声,跟着吴老师继续向前走。
  吴老师:“说到你的两位堂弟啊,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多动症!每次一走进实验室,屁股都没坐下啊,就毛手毛脚地乱动,把烧杯、搅拌棒、酒精灯等实验用具都打碎过。我后来只得规定他俩不准随便碰仪器了。”
  运磊道:“老师管教得对,他们是太顽皮一点。”
  果绿色的走廊砖被两双皮鞋敲出了清脆的哒哒声,两人走进砖红色的教学楼,沿着罗马式走廊穿过长长的庭院。院落里种满了高高矮矮的树木,蓬蓬勃勃的杨梅树密密的树叶上积着白雪。白雪好似羊脂白玉般纯洁高贵,衬托得绿叶透出翡翠般的赏心悦目,整个庭院更加显得宁静和圣洁。
  看见晶莹剔透的绿叶,孙运磊想起了翡翠,他偏爱稍带点天然石花的翡翠,少量的石花更能把天然的美显露无遗,就像他现在挂在胸前的那种。有人说男戴玉,女戴翠,他认为凡是好东西,凡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必那样分门别类。就像工厂,管理好是块宝,跨跨行业照样跑。像宗汉的锦纶集团,横跨地产、金融、制造、贸易,处处制胜的法宝是什么?是管理,管理的关键是人才。运磊的结论是任何人都应该看作是难得的人才,放对位置就是人才,放不对位置人才也变成蠢材。运磊经常用这套理论跟老板们交流,有时跟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们交流,常博得他们的好评。   朔风在庭院里减弱了威力。廊檐下,风雪掩不住一缕淡淡的豆蔻香水,晃悠地飘进了鼻子。运磊吸了吸气,这是一股多么熟悉的气息。雪中挺立的广玉兰,姿态不失坚强,又不失优雅。光滑的青白色的树皮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晕,好像前妻的肌肤,静静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恍惚中,运磊下意识地去触摸一下妻子般的玉兰树,不料却碰到了吴老师的手。
  吴老师身体一震,转过头来,脸色羞红,她迅速抽回了手,惊惶地说:“你拉我的手?”
  孙运磊尴尬地说:“啊,对不起,我是无意的。”
  吴老师说:“算了,不跟你计较了。”她指指前方,说:“前面一幢楼,转弯就到了。”
  孙运磊有意咳嗽了一声,问道:“吴老师,我的堂弟成绩怎么样?”
  吴老师说:“我说实话,两大活宝,只要在课堂上不吵不闹就谢天谢地了。”
  孙运磊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横竖看不进书,小学只读了两年。爹妈追着我,我在村子里逃来逃去躲过去的。”
  吴老师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做老师的强调学习重要,唉,其实没文化照样不耽误您成为大老板。给张名片吧,便于你二位堂弟的学习情况好与你联系。”
  运磊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她。吴老师看了看,上面印着“董事长”,微笑着说道:“喷有香水的,恰好跟我用的同一种豆蔻香水。孙董,一场车祸让我们认识,也算生死相交的朋友,有点缘分吧?”
  孙运磊应和道:“吴老师,是有缘分。”
  吴老师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孙运磊握住吴老师温暖又白嫩的手,说道:“您看得起我这个文盲,高攀了。”
  吴老师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是我高攀了。”
  孙运磊坚持着说:“我高攀了。”两人就这样相互谦逊着,手却一直紧扣在一起不曾分开,像一对恋人,不知不觉地向男生楼走去。
  站在自己的父亲背后,武磊和武靖出其不意地叫了声:“爹。”老大的声音像打雷,老二的声音轻得像蚊子或小花猫叫,这两兄弟喜欢这样作弄人,让生活掀起点点浪花。
  专心劈篾的是运磊的二叔,名叫银苗。他眼皮子一抬,瞟了一对宝贝一眼,手臂一抖,长长的篾条子发出哗啦一声,在地面上,新鲜白亮的篾条子像雪白的浪花一样翻滚过去。二叔的心里就像这翻腾的篾条一样,荡起了一阵幸福的涟漪。
  二叔干咳了一声,问道:“外国人去接你们了?”他低着头,手里继续劈着篾条子。
  “外国人”是指侄儿运磊,是他兄弟领养的儿子。二叔压根儿就没承认过他的身份,也从来没有当运磊是自己人。两个宝贝儿子听到“外国人”三个字,嘴咧得老大。二叔嗨嗨地笑得合不拢唇齿,嘴唇上乱糟糟的黄毛,在笑声中抖动,好像刚种下的禾苗在风浪中摇摆。
  “是的。”武磊笑着回答,“教我们科学的小妖精老师带大哥来接我们的。”
  武靖听了这话,窃窃地笑得虽轻,但骨头有些轻飘飘的。
  二叔皱皱眉头,问道:“他有没有买点东西给你们吃?”
  武磊:“带我们进了肯德基,饱餐了一顿,还有一份给你带来了。”
  二叔憎恶地吸了下鼻子,道:“我不吃他的破东西。介大的老板,不给你们吃顿大餐,小气嘚瑟,这种人,不配姓我们的姓。”
  二叔读过中学,年轻时跟过张岙山的风水先生一阵子,跟过彭桥的潘半仙学过算命,跟过余姚的张道士学过吹拉弹唱,到头却没一样学成。最后,端起他爹的篾刀,天天坐着小条凳,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劈竹篾,但无数个心眼像从他灵巧的手指缝里的薄薄竹篾一样满地倾泻出来,从他蓬松、坚硬而又油质的头发稍汩汩地冒出来,以至形成了一个兄长的三间祖屋不能被外人夺去的坚定信念。
  近些年,竹筐、竹篮没什么人用了,竹席没人定制了,他的行当逐渐退出了生活舞台。二叔早上守摊,下午去打麻将,他从打麻将中学会了“阻”,上家阻下家,不给下家有吃碰,不让下家尽快听张。刚开始,他对牌张还是一头雾水,分不清六筒与八饼,幺鸡与花牌,最先学得有板有眼的就是上家阻下家。见下家出什么牌,他就不问青红皂白地阻什么,不管拆顺拆搭,每打一张牌,嘴里总要狠狠地叨念一句:“阻死,阻死。”狠劲儿十足。所以,麻友们特别喜欢他、抬举他,因他自己几乎不和。
  二叔这也没学进,那也没学好,毕竟算命和风水都略懂一二了。天天打麻将学会了阻、习惯了阻,悟通了阻,还阻出了“觉悟”,眼界变得“开阔”,人生境界因此变得“崇高”。他想,不为自己计较东边的三间正屋,得为整个孙家着想啊!现在,他说啥也不肯拿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换掉了。哪怕这一块在村子后首的地,被侄儿的工厂四面包围着,进不了水,种不了什么庄稼,也任由地荒芜着,任由一枝黄花肆意疯长。那也随它!他就要阻,阻住非正宗的侄儿运磊的工厂出路。犟脾气上来时,他想即使这个非正宗的侄儿把整个工厂给他,也不换。哼!这小子睡了东首三间正房整整三十年,正是沾得了孙家的好风水,成龙成凤了,在近几年搞得风生水起,厂房造得像后海的巨浪一般,一排连着一排。现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阻着工厂的后臀尖,断了工厂的出路,是清一色的,一条龙听叫也不让你和了。你运磊即使是一条落在孙家的真龙也不能让你起飞了,不能让祖宗修来的好风水全给不姓孙的人占了。麻将一局三分钟,人生这副大牌三十年也还没有打完哩。我的两个儿子还小着哩,儿孙辈正宗的孙氏子孙还活得没起色哩。我得付出,我得阻,拿地阻,即使拿老命阻,也值!
  二叔一边想,一边手里发着狠劲,顷刻之间,就把竹篾给劈完了。
  武磊说:“爹,给我几块零花钱吧,我要买钢笔。”
  银苗从衣袋中掏出一叠散钱,抽了一张十元、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给大儿子武磊,问道:“外国人有没有给你们零花钱?”
  大儿子武磊摇摇头,说:“一个子儿也没给。”
  银苗重重地搁下篾刀,对儿子们说:“瞧瞧,这就是所谓的自家人,大老板,一点血也不肯出,比鬼小气,自家人血有这么不热吗?”   武靖道:“不过,大哥说过,回来以后要给我们买过年的新鞋新衣裳。”
  银苗把手里的篾条子轻轻地一抖,说道:“他骗骗你们算数了,到时候东跑西跑连鬼影也找不到,还会给你们买衣裳了?”
  武靖说:“爹,大哥是好人。爷爷老说你的心眼比篾还细小,你不要门缝里瞧人了。”
  银苗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快走,快走!哥俩一起花去。不够,问你们的外国人哥哥讨去。”
  乘父亲不备,武靖闪电般地抓了父亲盒子里的一张大钱,一溜烟跑了。武磊在背后追,出了屋门到了路口,武靖停下脚步,乐呵呵地等着老大,武磊追了上来,说:“你跑得贼快,我们去大哥的厂里玩。”
  吃过面条,运磊果真带兄弟俩去买了新鞋新衣,还给了每人五百元的压岁钱。他们刚回来,运磊就接到了吴老师的电话,电话那头,吴老师客气地道:“孙老板,我刚从汽车修理厂出来,也打不到出租车,不知你是否有空,来带带我回家。”运磊问清了地址,掉转车头就走了。
  兄弟俩换上了新鞋新衣,怀揣着大堂哥给的压岁钱,来到马路上。墙角边的冬青树下,抓起一团雪扔到兄弟头上,互相打闹取乐着。武磊抬起头问:“去哪里玩?”武靖说:“随你。”武磊说:“庙山顶。”武靖说:“好的。”
  庙山,只有几十来米高,它坐落在宗汉街道中间,是宗汉人民心中的一座圣山,它东西长,南北陡,中间平坦,远看像一个金元宝,护佑着这块热土的上人们。山上有座历史悠久的海月寺,终年钟声绵绵,香火袅袅。
  兄弟俩一跳下车,立即撒腿一路狂奔,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里,有位年轻的女子正在伏地跪拜,一边嘤嘤哭泣。哥俩觉得好奇,就分列在她的左右两边看着。
  女子跪下,放声哭了起来:“菩萨:可怜啊,我的娘,生了病,没钱治疗,我连吃饭的钱也快没有了。现在天气这么冷,我们过年也回不了家了。你救救我们吧,鸣鸣……”
  武磊和武靖退到殿外,武磊小声说:“弟弟,她好可怜啊,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啊,她妈又生着病,我们帮助帮助她吧。”
  武靖说:“好的,索性我们把大哥给的压岁钱全都给了她算了。”
  武磊道:“给她五百,各出二百五吧,我俩自己也留点。”
  哥俩拿出了五百元压岁钱,递给女子。女子看着红花花的大钞不敢接,说道:“你们的钱,是爹娘辛苦赚来的,我可不能拿啊。”
  武靖把钱硬往她的手里塞,武磊也劝说她接下来。
  武磊宽慰她:“别哭了,姐姐,有了钱,你可以给你妈妈买药,也能买车票回家了。”
  女子哭丧着脸,说道:“我怎么敢要你们小朋友的钱,我无缘无故地拿了心里也会不安的。”
  武磊说:“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们的钱也是外国人给的。”说完,他和弟弟对了对眼神,两人乐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有点儿野,有点儿让女子感到莫名其妙。女子拧住眉头,嘀咕了一声,疑惑地问:“外国人给的?”小哥俩却笑得更加欢快了。
  武磊解释道:“外国人是我们的堂哥哥,老板啊,经常几百几百地给我们零花钱,上次救助一个孤寡老人,拿出五万他都不眨一下眼睛的。我们给你五百元,说不定他知道了我们做好事,还会奖励我们一千元哩。”
  “你们这里地方好、人好,我们才来这里打工的。”女子道,“可是,现在年关越来越近了,即使有了钱,家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我不能拿。”
  兄弟俩再次走到殿外,小声商量起来了,武磊道:“弟弟,大哥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应学着大哥帮帮困难的人,做做好事。”
  武靖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但给她钱,还叫大哥送她们回家?”
  武磊:“对,只要我们跟他讲清她们的困难,大哥一定会送的。”
  武靖道:“好的,再说大哥厂里也放假了,我们一起陪着去,可以免费旅游一趟。”
  兄弟俩再次走进大殿,武磊劝道:“姐姐,别哭,我叫大哥送你们回家。把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女子先愣了一下,然后掏出手机给了武磊。
  武磊拨通了大哥的号码,说:“大哥,我是武磊啊,我给你说,这里有一位病人没钱回家,很可怜,你能否送她们一下。”
  运磊正好搭载着吴老师,就问道:“哪里人啊?”
  女子说:“太湖北边一点的。”
  运磊说:“太湖好近啊,半天就行了。你们在哪里?我过来看看。”
  武磊说:“庙山上。”
  运磊说:“我就要到庙山脚下了,刚接了一个人,你们下来吧。”
  武磊、武靖兄弟俩带着半信半疑的女子下了山,果真看见大哥的汽车缓缓地驶向路边的大树边停下。哥俩走到汽车边,瞧见了车头坐着自己的科学老师,两人立即撒腿就跑了。
  听过女孩的遭遇,运磊摇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邀请女子坐进奔驰车里。女子连声道谢:“老板、老板娘,谢谢,谢谢你们啊!你们真是好心人,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啊。”
  吴老师的脸立即飞起了两朵红晕,说道:“我也放了假,跟你们一起去趟太湖吧,有我在,照顾女病人会方便一点。”运磊点了点头。
  奔驰车到了宗汉大道的尽头。
  在百两桥村的一间阴暗的破屋里,搭着一张铺,一位老大娘蜷缩在一团破烂的棉被里,她面色如褐土一般,喘着粗气,不断地咳嗽着。女子叫了一声妈,扑上去抱住老人,泪眼婆娑地道:“妈!好人来了,来救我们了。”
  运磊疑惑地对吴老师道:“看样子要先送医院。”
  女子道:“不用上医院,这是气管炎的老毛病,一入冬,她就喘不过气来。这里屋内不烧火炉子,比老家都冷。”
  吴老师不顾棉被所发出的阵阵酸臭,并腿坐在地铺边上,伸出两个手指头搭在老人的手上,细细感觉着老人的脉搏和心跳。运磊忽觉她好似老人的大闺女,又像一位天使般的女医生,从心底里涌起了几分好感。吴老师抽出枕边的药盒子,晃了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就对运磊说道:“老人的心跳和脉搏都正常。药断了,你能否去买点气管扩张和消炎的药?”随手写了张药方给运磊。   运磊接过,匆忙向门口走去,吴老师对女子说道:“妹妹,你去打点热水,我们给妈妈洗把脸。”运磊在门外听得那口气,如同自家人一般,心里不觉一热,多好的女子啊!内心对吴老师又增添了几分敬意。他来到外面,见有几个邻居围在窗门口打探,其中一位中年妇女道:“真没想到,她们竟然还有开大奔的亲戚,你们是什么亲戚啊?”
  运磊点了点头,随口答道:“中国人都是我们的亲戚!”
  他坐进汽车,在小巷子里慢慢调转车头。吴老师疾步赶上来,运磊立即踩住刹车放下车窗,笑眯眯地注视着吴老师,那目光里蕴藏着几分嘉许和敬佩。吴老师嘱咐道:“你顺便带一条新棉被和一套保暖内衣裤回来,老人真可怜。”
  运磊顺从地嗯了一声,提议道:“棉大衣也带一件来。”
  吴老师赞许地注视了运磊一眼。运磊忽然觉得,这眼光,让自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多岁,回到了学生时代,浑身有受到了老师的赏识和鼓舞一般的兴奋。
  一踩油门,小汽车从巷子里如灵活的鱼一般飞驰了出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吴老师担忧地倾着身体注视着自己,立即松掉油门,踩下刹车,放缓了车速。
  吴老师这才放下心来,松开了微皱的眉头,转身走进屋子里,听见那个站在门口的女邻居羡慕地对旁人说:“这个老板娘心地真好,配着这样的老公,福气真好啊!”
  她尽管面色平静了下来,内心却像翻江倒海般地激荡起来:是啊!运磊这个大老板,热心助人,品德真是不错!
  老人的女儿提着一只热水瓶出门去了。
  女邻居说道:“小芹,你啷个不晓得,烧水工今个早上回老家去了。我到家里去拿两瓶热水来。”带着浓重的四川味的话音未落,身子已飞一般地奔出了丈余宽的水泥道地。很快,她送来了两瓶热水。吴老师道了声谢谢,女邻居道:“谢啥子哟?!老板娘,你老公说我们天下中国人,都是一家子人嘛!”
  吴老师再次听见这样的话,已经不再像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么脸红了,心里仿佛生长着一颗小种子,在别人的声声赞美声中破土而出了。
  很快,运磊买来了药品和棉被、大衣、内衣,还有一大袋食品。吴老师和小芹已经帮母亲擦洗了身子,她们又给她换上新内衣,再穿上新买的长大衣。
  这时,运磊已经吹冷了一碗开水,说道:“大妈,开水已经能喝了,你先吃了药吧。”他蹲在地铺边上,扶起老人,把药丸送到了老人手里。吴老师看见运磊这么大的老板也不顾破被褥的酸臭,如同儿子服侍老娘一般亲力亲为,下意识地注视了运磊一眼,运磊对着吴老师满含深情的眼神,报以会心的微微一笑。
  老大娘服过药,穿暖了衣服,不久就匀了呼吸,面色当下好转了许多。她从被窝中出来,在三人的搀扶下,坐进小汽车,与众邻居挥手道别。直到汽车就要离开,邻居们才从大娘的话里明白过来,开奔驰车的老板和老板娘并不是她们的亲戚,众人怔怔地看着小汽车消失在视野里。最后,那位热心的四川女邻居说:“宗汉老板多,热心人也多,这个地方我们来得对头喽。”
  车子朝北拐弯,直奔向跨海大桥。大桥下面,宽阔的海面掀起了阵阵波涛。车厢内,不时绽放出一阵阵浪花般欢乐的笑声。
  过了跨海大桥,又开了一小时许,汽车很快进入了苏南地区。气温跟江南颇为接近,但是,地域比江南明显空旷起来,似乎,寒风更加凛冽一些。
  高速路上拥挤了起来,汽车首尾衔接,车速不得不放慢了许多。一路驶来,路上的指示牌不断闪耀着:“前方降雪,限速80”“前方降雪,限速70”“前方降雪,限速60”。运磊不在乎限速多少,就怕突然来一个封道的措施,到那时候,小汽车只得停在高速路上,前无救兵,后无依靠,真叫落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了。自己和吴老师、小芹年轻力壮,还能挤一挤一起抵御夜里的寒冷,老大妈本来体弱有病,可怎么抵挡得过去。他心里焦急地想着,就不断地察看着导航仪的指示,盼望着尽快到达服务区,或者某个出口,赶在封道前先下高速。好在,路边的指示牌告诉他,离下一个服务区只有2公里的路程了,运磊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刚过了2公里的指示牌,车流就停下来了。一眺望,前面大货车侧翻在路中,挡住了去路。
  雪花渐渐落了起来,天色昏暗。积雪开始在护栏和车顶上又累积起来。一辆辆汽车冒着白气亮着刹车灯,交头接尾地停在高速路上,汇成了几条长龙。没人有心冒着寒风出来欣赏风景,大家都在等待、焦急地等待着。
  停在原地的汽车已超过一小时,汽油不多了,被迫关掉了空调。车内的气温也在逐渐降低,后座上的老大妈,对此变化非常敏感,她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一声声痛苦的咳嗽声和喘息声,吊紧了运磊的每一根神经。
  怎么办?运磊紧张地思考着,看来只有自己背着老人先步行去服务区了,救人要紧!想到这里,运磊把车钥匙交给吴老师,关照道:“吴老师,我和小芹背着大妈先去服务区,你留在这里,车流动了,你开到服务区与我们会合。”
  运磊背上老大娘,小芹把新被子盖在母亲的身上,两人冒着风雪穿梭在汽车缝隙里。吴老师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感动的热泪,神不守舍地紧握着方向盘。
  约莫半个小时后,运磊给她打来了电话:“放心吧!救护车已经来了,好心人真多啊,大家都来帮助病人。小芹陪着她母亲随车先去了,我来接你。”
  吴老师的心头一热,喉咙里哽咽着回答不出话来。心想:他热心、阳光又侠肝义胆、还富有……这么好的男人,不就是自己一直苦苦等求的吗?看到他,我可能会难以控制地向他扑去,投入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为他的人格魅力,为自己那么多年苦苦等候的青春岁月。
  她看到了孙运磊在风雪中并不矫健的身躯,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自己走来,肩上担着满满的雪花。热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当运磊来到汽车边,她终于醒悟过来,走到车外,温柔地替他拍去了身上的雪花。在运磊还惊诧她因何满脸热泪之际,吴老师双手挽住了运磊的胳膊,头已靠在了他的肩上。
  运磊环顾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前阻后挡的汽车长龙,车顶上的雪花像一块块甜甜的小方糕,护栏上的积雪像一条白色丝带,缠绕着无边无垠的大地,大地上的树木都在无声地肃立。他无心顾及此时的风景,伸手摩挲了一下吴老师的秀发,柔声细语地说:“外面雪大,进车里去吧。”口里呵出的热气绕着吴老师白晢的脖梁和细细的耳廓,直促得吴老师如痴如醉。他拉开车门,一只手遮护着她的头顶,吴老师顺从地坐进了汽车里。   坐进后车厢里,激动不已的吴老师转身扑进运磊的怀里,把清秀的脸蛋贴在运磊的脸上。运磊轻声地问道:“为啥哭呢?”“我怕一个人久等在车里,怕你再也不回来。”“傻丫头,我怎么会丢下你不回来呢!”运磊说。
  运磊顺从地让她的脸摩挲在自己的鼻尖上、额头上、脸上,任热泪沾湿了自己的脸,直到吴老师的嘴唇碰到了自己的嘴唇,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伸出双臂抱住了吴老师……
  激吻过后,两人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吴老师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自己的秀发,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运磊道:“虽然小芹说让我们回家去吧,但是,我认为现在不能不管她们,一来这里还是半路上;二来,用救护车和上医院都要花钱,她们哪有那么多钱。”
  吴老师点点头道:“我也料想你不会这么撒手不管的。”朝着运磊莞尔一笑,又道,“不好意思,刚才有点失态了。”
  运磊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又如在想办法,停了停说道:“刚才到了服务区的时候,我已经委托帮助我们叫救护车的交警来开我的车子,车牌号码也告诉过他们了。后来太忙了,一面送走大娘,一面心里惦记着你,就忘记了再关照一声。”
  吴老师低着头喃喃道:“我要是能找到你这样的男人就好了,可惜,你肯定已有妻子和家庭了。”她轻叹了一声,挺起胸说道,“不过,有幸遇上这么好的你,我也满足了。”又问道:“警察答应了吗?”“答应了。你看!”运磊一边说,一边兴奋地伸手一指,只见一名交警顶风冒雪地向他们走来了。
  交警接过汽车钥匙,谢绝了运磊掏出的伍佰元钞票,庄重地说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收起你的钱吧。你们照顾病人去要紧。今天全市警力十分紧张,局长都亲自来指挥分流了。他现在要去市府开交通紧急会议,顺路带你们去医院,已经发动着汽车等候在服务区了。你们赶快去吧。”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高速路上,吴老师不由自主地紧靠着运磊,运磊展开手臂,搂住吴老师,两人向着迷蒙中的服务区走去。
  激动的泪水伴着冰冷的雪花落在吴老师的脸上,此时此刻,她一点也感受不到寒冷,心如火一般热烈,她的嘴里念叨着:“今天,我感受到了生动的一课,生动的一课,永生不忘。”心里多么希望脚下的路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完……
  一位老交警坐在一辆警车里,焦急地看着腕表,他就是等候着他们的公安局长。当一位年轻精干的警察领着运磊和吴老师坐上警车的时候,局长二话不说,立即开动了小汽车出发。
  车子从边门离开了人流拥挤的服务区,到了空旷的马路上,局长才开了腔:“王秘书,给两位客人拿瓶水。”
  王秘书立即取出两瓶水递给运磊和吴老师。两人推辞了一番,接了下来。
  局长道:“我接到了市委的通知,要立即赶到市里开会。我想正好顺便带你们去医院。唉!这鬼天气,把大半个中国都给害苦了。你们是哪里人?”
  运磊答道:“我们是慈溪人。”
  “慈溪人?”局长说,“眼看就要过年过节的了,你怎么带着家人还往北方跑呢?”
  “她们是太湖人,确切地说我们没有丝毫亲戚关系,我们是帮助护送她们回家。”运磊道。
  “哦,原来做好事。你们慈溪不但经济排在全国前列,人的思想和素质也都这么好。”局长夸奖道,“王秘书,跟下面的同志们打个招呼,密切关注病人的情况。慈溪朋友,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警方说。”
  车子到了医院,运磊和吴老师谢过了局长和王秘书,匆忙向急诊室走去。
  老大娘就躺在病床上,医生们围着给她会诊,护士忙着给她打针输液、安插仪器。
  一位负责人模样的医生看见运磊和吴老师赶到病床边,对他们说道:“你们是病人的亲属吧?”见运磊点点头,医生又道:“病人体质太弱,要给她打两针白蛋白,600元一枚针,要到外面的药店里去买。我刚才说了,这位小姑娘说没钱,你们看——”
  运磊毫不犹豫地说:“买!我立即就去。”
  小芹拉住运磊的衣袖说道:“老板,别买了,这么多钱,我们还不起。”
  运磊后退了一步,挣开了小芹的手,和气地说:“谁要你还我了,此时病人急需用药,拖不得的。医生,你给我开个条子吧。”
  医生立即掏出笔,开了一张字条,吩咐道:“病人除了体质弱,气管炎复发外,心血管、呼吸都很正常。我看多了也没用,就打两针吧。你出了医院往巷子里面走100米,就到福康药店了。”
  小芹看着运磊匆忙出去买药的背影,感激得泪如雨下。她咬紧下唇,心里想定了一个报恩的念头。
  一支淡黄色的蛋白针,一滴一滴慢慢地渗入了老大娘的体内。医生又把运磊叫了过去,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们家属配合得很好。现在从CT图上看,病人没有其他毛病。我们用负离子疗法,给病人彻底去掉病根。今天,先转到住院部里观察,医好了马上可以出院的。”
  运磊道:“那就住院吧。医生,我看她咳嗽起来多么难受。只要医好毛病,多花点钱没问题。”
  病房有两张床,安置好病人后,已到晚上九点了。运磊看看还有一张床没被头,就到护士台要求借条被。
  护士说,陪护的人只能用自己的被头,这是医院制度。
  运磊说,护士小姐,我们三个人,忙了一天,天又冷,没被头坐一夜实在吃不消呀。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护士忖了一会:那你们在隔壁再开一间病房,两个睡在隔壁。我在病房里再配条被头,这样我明天向护士长也好有个交代。
  开好房后,运磊看看两位已有倦意的女士,让她俩到隔壁睡觉,自己陪夜。吴老师说,你今天更辛苦,你先去睡,我和小芹等会到隔壁轮流睡。运磊说,还是我睡这里吧,我与女人拼房不大好。两个女士伶牙俐齿地与他说理,此刻还讲什么男女有别?你明天还要上高速开小车,你休息不好,那怎么行!最后,两个女人决定了值夜时间,运磊睡觉,她们两人轮流陪夜,吴老师先陪半夜,小芹最后陪到天亮。   运磊陪着吴老师陪护到夜里十点多钟,一天的辛劳,加上头天晚上差不多没睡过觉,终令他睡意沉沉。吴老师多次叫运磊睡觉去,两人陪着也没用,何况明天还重任在肩啊!运磊被吴老师半推半走地到了隔壁休息,看见小芹睡得香甜,就悄然上床,关了灯,数分钟以后,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睡梦中,运磊觉得有个温暖的身体贴到了自己的身上,两只坚挺的乳房顶住了自己的左心房,一股带着奶香的青春气息扑鼻而来,宛若前妻温嫩的胴体,随手把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他正要翻身上去,下面的女人轻轻叫了一声“老板”。听到这生分的叫声,运磊从迷糊中猛醒过来,惊诧地喊出声来。小芹迅速用手捂住了运磊的嘴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老板,你太好了,我无以回报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用这不值钱的身体来酬谢了,请你接受我吧。”
  运磊低声道:“这不行,小芹。”
  小芹放开手,凑近他的耳际嚅嚅地说:“我自愿的,你领了我这份情吧,你这样的好人,即使没有名分,但给你生儿育女、服侍你一辈子我都愿意。”
  运磊道:“现在,你妈躺在病床上,多么不合时宜,我不能做乘人之危的肮脏事。小芹,我不需要你这样报答我。”
  小芹紧紧抱住运磊,不让他挣脱开来,说道:“除了这样的报答,我实在没有其他方式还你如此大恩。”
  运磊努力地从小芹的拥抱中挣脱开来,他半坐起身体,道:“小芹,莫这样,你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我根本没有想到要你报答,做点好事,也是一种积德,是我乐意的,无须回报,听话,哦。”
  小芹不大情愿地努努嘴,一串热泪滚滚落下。刚刚起身爬上自己的床,吴老师推门而入,在包里拿了点东西,又轻轻把门带上。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静听着声音……运磊见小芹轻轻地睡了下去,自己就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下午,交警传来了好消息,公路通车了,他们问把奔驰车开到服务区还是开到医院来?运磊说直接开到医院来吧,我们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经过治疗,小芹的母亲已经脱离了急切不停的哮喘,恢复了平静的呼吸,表面看来也像一个健康人一样。他们四人上了小汽车。这一次,老人家不再需要有人扶持,吴老师就坐在了副驾驶室里。
  回忆昨晚,恍然一场梦境。
  吴老师笑着建议:“应该给这么好的交警送面锦旗,我们慈溪就没有这么好的交警。
  运磊道:“谁说没有这么好?慈溪交警陆泉良照顾车祸遗孤,十三年如一日,你说好不好!还有,昨天我们的汽车相撞,把我们两个陌生人撞到了一起,交警人性化处理,没有扣我们的车子,你说好还是不好?”
  “不过,我们是应好好谢谢江苏交警。”
  听到这话,小芹惊问道:“把两个陌生人撞到了一起,难道你们不是夫妻俩?”
  两人哈哈大笑,运磊说道:“我们也是昨天因汽车相撞才认识的朋友啊。”
  吴老师道:“他是我的两个宝贝学生的堂哥。”
  小芹道:“你们一路配合得如此好,我真看不出来。老板,吴老师,只要你们答应,我小芹愿意一辈子给你们当牛做马,来报答你们的恩情,此话作真!”
  坐在副驾驶室的吴老师,意味深长地瞥了运磊一眼。
  运磊道:“小芹,我们不是想要报答的人。换了别人,我一样也会伸手援助的,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以后等你有能力的时候,也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如果说你要感谢我,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小芹激动地点点头,说道:“我一定记住您的教导,一定会去帮助别人。”
  老大妈道:“小芹,老板是教你以后要做好人,做好事,你一辈子要记住呵。”
  运磊道:“是啊,大妈你说得对,只要我们都这样做,大家像一家人,社会和谐了,共同富裕也就更快了。”
  黄昏时分,小汽车下了高速,在乡间小道上转来转去,终于到了小芹家。运磊看见了田间一所孤零零的老旧破屋,斜立在暮色之中。走进屋里,只见家徒四壁,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一样现代化的电器。门窗透着手掌厚的缝隙,阵阵寒风无情地灌进屋内。
  运磊想给她们添置一点过年的物品,无奈天色已暗,这里离城镇也不知有多少公里路程。他就趁着小芹母女俩张罗着给客人烧糖蛋面的时候,悄悄地掏出一叠人民币,塞到了旧板桌上面的竹罩里面。运磊和吴老师谢绝了热忱的挽留,决意连夜返程。
  汽车在田间行驶着。吴老师感慨地说:“明年春天来这里,一定是个赏春的好地方。”
  运磊道:“就像婺源,遍地的油菜花,我喜欢大自然的色彩,更喜欢欣赏遍地的油菜花。”
  吴老师哼唱道:“遍地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又笑着补充道:“还有遍地的丈母娘。”她说时,脸上虽然微笑着,语言却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运磊怔了一下,问道:“你听见了昨夜的声响?”
  吴老师嘟囔着说:“是的,我估计是姑娘家献身报恩,你不会去占人家便宜吧?”
  运磊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平静地说:“是的,她想献身报恩,可我怎会接受。”
  吴老师点点头道:“我判断也是这样。做好事,是利他主义的体现,让人的精神境界变得崇高,自己内心也会因之舒畅而充满喜悦。受了报答,便转化为了利己的索求,仿佛做了一桩生意,即使赚了,心中仍觉空虚和不踏实,于心不安,徒生烦恼。我想, 你定是前者。”
  运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不图报答的人呢?”
  吴老师朝运磊莞尔一笑道:“两天来与你一路相随,你的一言一行, 都录入了我的思考程序。作为学物理的我而言,更会用逻辑思维考量男人。通过辨识,结论是,你是我心目中的好男人。哎,昨晚,你放了多少钱在她们的板桌上。”
  运磊问道:“你看到了?”
  吴老师道:“我当然看到了。她们张罗着要给我们烧点心。我可是一直跟你在一起。”
  运磊道:“我也没数一数,估计有5000元吧。要不是这一路上买白蛋白针、付住院费,现钞会更多一点,开年后再寄点给她们吧。”   两人谈到这里,小汽车不知不觉上了高速,汽车飞驰起来,田间的景色迅速往后退去。
  运磊问道:“要不要再去服务区吃点饭?”
  吴老师道:“不用了,她们这么客气,给我们每人四个鸡蛋,我肚子都要胀破了,从没吃过这么多。”
  运磊道:“你看么,人心是相通的,你当她们是亲人,她们也就当你是亲人。”
  “亲人?还是情人?我听不清。”
  运磊明白她是故意往那方面扯,就不再说话了。
  小汽车在高速行驶,夜色渐渐地深了,吴老师却依旧谈兴很浓,道:“我想问一问,你昨晚兔子不吃窝边草,到底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没有?”
  运磊想了想道:“原因复杂。那是没有爱的交易,我就算接受了,也是乘人之危占便宜,就算给我生了一男半女,以后多半也要惹出是非。第二,人家姑娘还太小,跟我不配。”
  “不配!你难道还没有结婚?”吴老师惊异地问。
  “结婚十年了。”
  运磊还未说完,吴老师指着他的鼻子气呼呼地说:“你们老板看似道貌岸然,西装里就裹着花心,算我看走了眼!”
  运磊继续说:“去年离婚了。”
  吴老师长长地舒了口气:“哦,那为什么呀?”
  “性格不合,缘分到头了嘛。”
  吴老师又松了口气:“哦,是这样。”
  “那假如是我这么大呢,你会怎么做?”
  运磊觉得心口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惊叹现在的年轻女人都敢作敢当,竟然这么直截了当。他思考了好长一会儿,又有意长吁了一口气说:“你怎么了,你也小了点。”
  吴老师道:“我三十了,还小?”
  “我有点吃醋。昨晚,我本来想冲进来看个究竟的。但我忍住了,想想你又不是我的男人,我毕竟还是一个姑娘家,多么不好意思啊。你知道,我流泪了整整一个小时,就为自己多年来苦苦地寻寻觅觅,寻觅到了,怕又得不到。”
  运磊淡淡一笑,说道:“你最后还是失望了吧?眼睛向前看,比我好的多的是,继续寻找吧。”
  吴老师道:“不!你没有令我失望,反而更加令我敬佩着迷,你喜欢我吗?”
  运磊专注地驾驶着小汽车,久不吭声。
  吴老师失望地闭上了眼睛,进入到回忆之中。
  六年前,相恋了三年的同学杨刚,在月台上紧紧地抱着她。她含着泪,反复说着:“你早点来,我等着你。”杨刚说:“一定,一定。”随着一声气笛长鸣,两人被迫分开。她在车窗外不断挥动着小手,杨刚一直追赶在后面,直到影子消失在风中。泪打湿了半个车窗。
  吴老师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母亲是高级教师。可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原因很简单,陕西山村的孩子不适合我们的家庭。
  杨刚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上学时吴老师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家境,毕业后来了趟慈溪。当看到吴家父母冷冰冰的脸色,就负气地走了,从此断了音讯。
  父母在家里说一不二,吴老师虽几经抗争,但无济于事,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只好无奈地放弃。
  后来父母给她介绍了许多对象,吴老师一个也看不上,因为达不到杨刚的标准和心仪。
  父母虽很爱她,除了婚姻,什么都依她宠她。但吴老师始终高兴不起来,经常为了一点小事与父母争吵,去年一气之下铺盖一卷住进了学校。父母见闹得如此不堪收场,独生女儿年纪也拖大了,再拖下去真的嫁不出去了,心开始软了下来。答应她只要自己看中,哪怕不门当户对,哪怕二婚,从此都由女儿自己拿主意。
  此时,运磊的思绪也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起了离异的前妻。
  那时,他在一家大企业做销售员,由于自己善于表达,脚头勤快,销售业绩每每排在前几名。董事长对他刮目相看,经常请他到自己的别墅里吃饭。一次,碰上了董事长在读杭大的独女正好放假在家,她颀长的身材,雪白的脖颈,一头黑发像瀑布一样散落在肩上,紧身的粉色羊绒衫勾勒出高高的乳房,身形如蝴蝶般婀娜轻盈,银铃般的话语总带着桃花一样的笑靥。这如仙女降世的尤物,运磊看得如醉如痴,眼光不自觉地随着她的身影来回瞟移。对于眼前这位风流倜傥而又侃侃而谈的青年,她凤眼微乜,引起了她的注意。席间,两人话题越来越近,欢声笑语中,似乎产生了相见恨晚之感,把董事长晾在了一边。董事长看在眼里,明在心中。运磊虽无文化功底,但经过不懈的学习已拿到成人高中文凭,又经多年社会历练,已成为可用之材。董事长早已暗有招运磊为贤婿之意,但怕爱女看不上运磊而不敢开口,今天喜见两位青年如此情投意合,完全逾越了经济与文化差距的障碍,心里不胜欢喜。
  结婚后,夫妻独立创业,当时还算恩爱。但随着运磊应酬出差增多,陪妻子的时间自然减少,妻子开始怨恨。毕竟是富人家的独女,从小视若掌上明珠,全家呵护着,养出了唯我独尊的大小姐脾气。对丈夫指责越来越多,对他的父母不屑一顾,令老人不敢上门。妻子总认为运磊桀骜不驯,处处与她作对,甚至怀疑他外面有女人;开始翻看他的短信,QQ,通话记录。见有与女的正常交往,便怀疑成情敌或潜在的情敌。解释无用,一审再审,脾气乱发,东西摔得满屋飞。这种生活持续了五年之久,弄得双方心力交瘁,到了婚姻无法维系的地步。运磊就搬到了工厂里,投身科研,一晃大半年;妻子跟着驴友到处旅游,最后只好劳燕分飞,结束这场不堪回首的岁月。
  “我能接受她吗?”运磊看一眼身边这位不甚了解,但又像前妻一样漂亮高雅的女人,心里暗暗思忖。
  夜,渐渐地深了,奔波了整整两天的吴老师慢慢地合上了美丽的眼睑,沉沉地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诉说着两天来的极度疲惫,又略略透露出做好事带来的一点快慰,仿佛还带着热恋中的甜美。运磊看到她的睡姿,又美丽又令人怜爱,伸手给她拽了拽披着的毛毯。吴老师一把擒住了运磊的手,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口,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运磊的手背上。运磊心里倏然一惊,一滴幸福还是酸楚的热泪滴落在她的手上。
  运磊既没有抽走手,也没有乘势把姑娘搂到身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一股暖流缓缓流进了心田,迅速传遍全身。
  如果她真能握我一辈子,那是我的福分,我怎会收手;如果是生命中交臂而过的朋友,那下车后就分手了之。运磊心里忐忑地想着。
  奔驰车在茫茫夜色中稳稳行进,向着大桥,向着宗汉,驶向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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