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抗拒

来源 :滇池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csj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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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是后珍小时候的照片,拍摄于十多年以前。在一个鱼塘里,后珍站在竹筏上,水流清澈,水中有古木绿竹蓝天。那张照片向我呈现着自然世界本身的丰盈,光与影的组构,以及一些可以无限延伸的东西。这是在哪里?村寨后面,奘房前面。奘房是傣族对庙宇的称呼。傣族的奘房往往在树木繁密的地方。
  一片近乎与照片中一样的自然,呈现在了面前,那些古木绿竹甚至比照片中更葱茏繁盛茂密。有一种恍若昨日的感觉,多少让人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那个鱼塘曾经被人承包了一年,那年鱼塘里面的鱼比往年肥比往年多。但有人投毒毒死了整整一塘子鱼。老祖正在奘房前清扫着那个小沟。老祖边打捞着落叶,边跟我们说起这个事情。那时凉风瑟瑟,又有一些枯叶落入沟里。老祖几乎每天都来奘房。老祖想象不出她见到的人中哪个有嫌疑,老祖早已没有了对人的戒备心。投毒的人是在夜间进行的。夜间,奘房前面,老祖诧异不已。在老祖看来,人的内心里虽然随时会生出邪念,但在奘房面前,这样的邪念会被洗涤。秩序竟以那样的方式开始垮塌,老祖不曾想过。
  无法抗拒。我们明明知道一些东西是无法抗拒的,但我们依然在努力抗拒着。我们明明知道人心会在更为凶恶更为容易被迷惑的世界中沉沦,但我们依然在抗拒着。
  是在某个清冽的早晨,那些鱼在鱼塘里翻白。一些目击者说那家的男人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咬着下嘴唇,女人同样没说话,也没有流多少泪水,沉默,只有沉默。男人和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那个村寨。后珍朝某个空落破旧的院子指着,就是那家。那是行将坍塌的院落,没有人气的充盈支撑,院落往往坍塌得更快。也许,某天他们会回到那个村寨。也许,他们早已铁定心不再回来。直到我离开潞江坝,那家人还没有回来。我们在塘子里看到了零星的鱼,暂时没有人再去承包那个塘子了,塘子闲着。我的思想又开始从这家人身上跃到了别处。我又想到了很多从我们眼前走失的人。我偶尔会想想那些走失的人的思想状态以及生存状态。当那户人家走失之后,塘子还在,茂密的古木还在,但那个自然环境也可能会如人一般走失。有些人有些物的消失,充满痛感。
  在教书之余,我们一伙人经常会来到潞江坝的那些自然中,谈生活的晦涩、缠绕、平淡与幸福。我们会在那样的一片完整的自然中,偶尔谈起还未回来的那家人以及别的从我们眼前走失的人,也偶尔会谈起人性在那个场域中的随时走失。
  2
  我和后珍来小寨看小舅和他女儿。小舅的女人跑了。别人口中,“女人”和“跑”这几个词,发音很重,强调,是意味深长的强调。据说小舅的女人是朝钢筋丛林逃去的。在人们口中,小舅的女人很决绝,她说走就走,离开后音讯全无。我没有见过小舅的女人。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小舅的忧伤,头发很长,杂乱的胡须,神色悲伤,话语悲戚。在这些看得见的忧伤面前,我们只能遮遮掩掩地跟小舅交谈,我们努力表现得自然些。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舅。
  小舅有事离开了一小会。那时我们还没见到小舅的女儿。我们以为小舅的女儿出去跟同龄人玩了。后珍给我讲了一个人成精的民间故事。后珍讲完,我们接着听老祖讲别的故事。这时小舅的女儿突然出现了,她正抬着自己的衣服来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边,并自己打开了水龙头……我们都看到了她,我们面面相觑。故事在那样的场景中,多少显得有点怪异。我们不再讲述故事。那一刻我们猛然想起她才四岁。小舅回来,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说女儿太听话了。这时,小舅跟我们说为了女儿想和前妻复合,即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行。
  女人逃跑,在潞江坝已经不是让人感到惊诧的事情了。除了小舅的女人,还有一些女人接连逃逸。小舅所在的那个村寨与其他很多村寨一样,自然环境很好,有很多古榕树,小舅家还有好几十亩芒果树。小舅的女人,至今下落不明。女儿似乎只是他们冲动的恶果,其实并不是恶果,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晶体般泛着光的小女孩。小舅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她并不孤独,在潞江坝还有好些像她一样的孩子。很多女孩还未到法定年龄便结婚,先结婚生子后领证,有些人幸福着,有些人并不幸福。在很多人看来,这很正常,在他们看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也可以自由离婚。这些人的内心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个远方,随时等着他们逃离。我们没能真正关心小舅的女儿,我们在如何关心她上,早已束手无策。
  我和小舅大口大口喝着酒,沉默着,屋外的榕树上鸟声清越,那时确实是有鸟声,我们都不自觉地朝屋外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喝我们的酒。我们在不断制造谎言。我们那安慰的话语里,夹杂了过多的谎言。有时我们会隐隐希望某些谎言是真的。小舅在我们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与表情面前不停地点头。大地的广袤轻易就能把人吞没,那时芒果正熟,芒果的香味夹杂在泥土的气息之中,在我们周围萦绕。我恍惚了一会,那时我甚至没听清楚小舅说了些什么。因了女儿,小舅不能离开小寨出去打工。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小舅应该是最想逃离小寨的。逃离于小舅至少意味着某种程度的逃离尴尬,在一些人眼中,小舅的形象多少有些尴尬。小舅经常去村寨背后的那些密林里。在那些密林里,小舅有着属于自己的蜂巢,而且还很多。让人变得充盈的密林,让人变得充盈的蜜蜂以及采撷自然的万千精华酿造的蜂蜜。小舅需要那些密林,以及那些蜂巢,以及女儿。小舅似乎明白了沉默的深义,他长时间沉默,似乎那是悲伤、无奈、愤怒等等相互媾和的结果。语言不再连贯,表达不再连贯,表情不再自然,一切变得吞吞吐吐。那是我。那是后珍。那是老祖。那是小舅。这时我们突然听到了小舅的女儿叫了老祖一声,银铃般清脆,如水流般清澈。
  3
  在潞江坝,撤点并校带来的问题,在交通较为发达面前,没有暴露出来。江东岸“白岩”那个村寨,由于太远太不方便,而在撤与不撤间犹疑着。到“白岩”,要经过怒江,以前没有船,现在有渡船。在潞江坝,靠渡船,或走过那些让人胆寒的铁索桥,就会见到一些和白岩一样交通不便的村寨。最后一次去白岩,交通依然不便,由于雨水的冲刷,路况极其糟糕。几次来白岩,白岩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世界在发展,有些局部却被遗忘。这个村寨,需要一条好的公路,这个村寨和出生地一样需要一条好的公路。在白岩,一直以来,许多家长,宁愿让孩子走路,也不敢用摩托车带他们。许多人在那条土公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但每年依然有一些翻车致死致残的事故发生。我就在其中一次骑着摩托去白岩时翻摩托了,幸好是摩托往上侧翻,只是膝盖擦破了一点,如果往下侧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骑着摩托到渡口,把摩托寄在江边,再让白岩村的人来接我们。我们骑着摩托,一路胆战心惊,而毕姓同学那伙人,要继续像往常一样一直从渡口那里往上走。我们先骑着摩托朝白岩村赶去,我们只想在那里呆上一天,晚上就要回到我们任教的学校。那天,将近到中午,我们才看到了毕福君他们回到了白岩,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疲惫不堪。   白岩村的很多人依然还坚守在那个陡峭的山地上,只有一部分人,已经搬到山脚比较平坦的地方。山脚受河谷气候的影响,能种植许多经济植物,这其中就有稻谷。以前,在“白岩”居住的人群,与稻谷无缘。在这个寨子里生存的大部分人,依然固守“读书改变命运”的传统。毕福君这群人往往成绩很好,性格内敛,懂事。在“白岩小学”,杨姓教师不无感伤地跟我说起,在“白岩小学”并不是每年都招生。适龄儿童,就只能拖着,拖两年甚至三年。这样的情形,依然没有终止的意思。我们第一次去那里招生时,是提前来的,我们来那年,白岩小学没有六年级。那时我们所要面对的是“择校热”的问题,为了招一些基础不错的学生,我们必须提前来。而在江这边的许多村落,交通便利,经济作物随处可见,咖啡瓜果遍地,但辍学的人很多。


  一直以来,丛干是辍学人数最多的寨子,辍学原因莫衷一是。丛干是离我们所任教的那所乡间中学最远的一个寨子。比白岩还要远些,只是去丛干的路要好走一些。我们去家访那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个寨子是傣族和傈僳族杂居区,里面的傈僳族信耶稣。在那之前,我还未去过那个村落。我只是在那些还未辍学,或者行将辍学,或者已经辍学的学生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一些东西。但从他们口中了解到的,对于劝他们回来似乎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去的那天不是周末。教堂紧锁,从那扇铁门的缝隙朝里看,空落,或者是空旷。我甚至找不到说服她们的理由,在她们面前,语言的宫殿瞬间倾塌。在那群辍学的学生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在我读小学时,我们那些距乡镇最远的学生,经常被乡镇上的人欺负。那时,我看着寨子里的同龄人一个接一个辍学回家,我也有了辍学的想法。当我把那种想法跟父母说时,父母坚决不同意,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在眼前的这个寨子里,很多家长也因为那样的事情而头疼,有些父母便在叹气与咒骂中,让自己的孩子辍学了。我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我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有点不知所措。在那群孩子眼里,既然没有解决的办法,他们就不能回到学校。那时,我顿时感觉到有一股无法清除的痛楚正在痛击着我。我想给她们讲述韬光养晦的生存哲学,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已经意识到一些道理在她们面前的虚脱与苍白。但他们辍学的原因,似乎还不是这么简单。走访那个寨子以失败结束。我们还去了几次,我们只是希望学生辍学人数能少些而已。最终辍学的人中,只有一个回到了学校。
  丛干辍学的那些学生,她们辍学然后朝城市走去。在我回到潞江坝的途中偶尔会见到其中的一些人,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早已不是素面朝天,那略显夸张的化妆包裹着的内部,有着对于一个世界属于她们的看法。她们和我打着招呼,我问着她们什么时候回到打工处,她们朝我乐了一下,说快了,瞬间混入别的那些人群中。
  4
  我们需要那些在密林中聚集的残骸。但我们不需要那种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界的侵吞所制造的残骸。我多次进入过高黎贡山。高黎贡山,保留了那种让人惊讶的残骸。古木继续生长的气息与古木残骸的气息交杂。我们很多人被自然的那种气息所濡染。我们多次专门组织深入高黎贡山,其中有一次最终的目的地是“小地方”。于高黎贡山而言,那个密林中的小村落确实就是小地方。“小地方”,当看到了寨子口的标记时,后珍和我对视了一眼,我在那一刻想到了“小寨”,后珍跟我说她也想到了“小寨”。“小寨”,一些民间传说,一些发生在小舅身上的不幸,以及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不幸。只是许多民间传说正在隐去,很多不幸却凸显着。在那么多次集体行走中,我们看到了轮廓棱角异常分明的各种各样的群山植物,我们感受到了那种浓烈的丛林气息原始气息。在出生地,这样原始的气息早已变得稀薄。大地本应有的繁盛的生殖能力,情欲的旺盛,已经在很多角落里面悄然淡化。在眼前这片热带河谷之中,却一直浓烈着。我们走出村寨,离大河远些,我们在高黎贡山上望着大河。我们是多次出现在了高黎贡山,我们就远远望着那条大河,大河并不波涛汹涌,其实走近就会发现那条大河一直汹涌着。为了自然界的残骸,我们要远离那些村寨,我们要进入那片密林中。电视台的朋友专门做了关于高黎贡山密林中动物与植物的纪录片,动物与植物的树木繁多,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植物以及别的很多物都是以活着的姿态存在。活着,热闹,又异常静谧。
  前段时间,有一头野猪混入了我家的猪里,它们一起在那个山谷的草场中汲取雨露,共用一个草场,这样的情景不只是存在于歌声和过去的记忆里,这让我感到吃惊。我一直对出生地的一些东西失望,我根本就不曾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而最终那头野猪只是和家猪在了一段时间就消失了。据一些人猜测很可能是被偷猎者猎杀了,这样一幅本是很唯美的画面,就不再具有美感了,我甚至听到了一声枪响,断裂的声响,割裂的声响。我希望那头野猪是回到了山野。出生地,在雨季,山野破败,泥石流过后,几年甚至几十年是根本无法复原一片草野的。野猪以那样的方式再次出现,这里面似乎暗含了一些美好的东西。最后野猪的结局又似乎暗示了那片自然的其中一种结局。许多野猪随着别的野兽从那个山野间消失,它们一定经过了不断往远方的迁徙过程,往远方,有密林的远方。
  该如何才能更好保留一片山野的完整性?通过宗教,或者其他?出生地一直都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而在潞江坝,似乎早已解决得很好。我羡慕在潞江坝生活着的后珍、小舅、小舅的女儿和老祖。我侄儿子他们,还有毕姓同学那伙人一定像我一样羡慕在潞江坝生活着的后珍、小舅、小舅的女儿和老祖。我们羡慕他们生活在那样一片近乎完整的自然,即便这样的生活环境依然无法抗拒生活中的诸多不幸。
  5
  那是怒江。那是我们在高黎贡山上望见的那条大河。那本是一条体面的大河,而这样的体面正慢慢被盘剥。只有雨季,怒江才会给人是一条大河的感觉。我们在那个地域生活的很多人都无法绕开怒江。后珍和我还多次来到芒棒村的那些庄稼地里,远远望着一条江,我们远远望着一条江的流量变小,然后增加,然后再变小。似乎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把它言明。或者,那时后珍和我的眼里更多是庄稼,而很少有怒江。   有个左姓朋友,我们曾经就那些大河的命运谈论了很长时间,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着那些大河面临的困境,同时也不断提到了自己身体所表达出来的不安。他在一些文字中把自己的肉身与那些大河进行过对比。他说自己的肉身早已不是完整的,自己早已不是以体面的方式生活着,他一度担心自己会不会以一种极其不体面的方式消亡?他最终离世了,以他一度担心的并不体面的方式离世。他的很多器官早已不完整,心脏有问题,痛风,视力极其不好,还有很多问题。也许,他早已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与那样的残缺进行抗争了,只是在努力抗拒着。我们还谈到了那些大河的支流。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的很多支流,我们意识到了由那些支流所带来的精神危机,毕竟与我们有关的很多条支流正有彻底干涸的可能。
  我们谈到了一条大河的体面。一条大江的体面首先应该是流量的恢宏磅礴,同时是两岸上植被的密集,以及两岸的村寨城市所体现出来的体面。我们都觉得澜沧江、怒江、金沙江等几条大江,所展示出来的澎湃是无可厚非的。我们很多人也一直在努力体面地活着,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有时我们的处境与那些大江的结局是一样的,我们都感受到了生命在时间面前的无奈。前些时日,听到左姓友人离世的消息时,我竟狠狠地吐了一口气,他解脱了。
  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努力体面活着。那些村寨中的老人体面活着的方式,就是经常去奘房。在奘房里面,他们只有一种身份,虔诚的信众。他们中的一些人在那个清澈的水沟里打捞着枯叶,有些老人在那个电视机前看傣戏,有些老人在奘房前面种植草木。在那个奘房里,傣戏以那样的方式被保留。在我来到那个奘房之前的很多年,傣戏曾鲜活地存在于潞江坝,而现在傣戏已经成为一个很小众的民间艺术。像傣戏,专门要有唱戏的戏台,有些戏台的华丽讲究和民间的素朴形成强烈的对比。现在,曾经全民痴迷傣戏的情景现在几乎就看不到了。只有在奘房里,很多老人才能真正轻松一下。而在平时,很多老人努力劳作,为了更好安度晚年。傣戏,一定是有它们存在的必要,只是它成了受众面极其小的艺术,这样它的真正作用没能真正体现出来。当作用没能真正体现出来,很多民间艺术已经不再鲜活,也加快了民间的一些秩序的垮塌。我们要回避很多问题,我们要极力回避民间艺术长河的断流所带来的精神秩序的崩塌。
  很多生命匆匆消逝,当我还在为那个患皮肤癌的李姓老人担心,担心他该如何继续面对日益溃烂、不断结痂又溃烂的伤口所带来的痛苦与无奈时,听说他离世了。对他以及很多人而言,可能这样会更好一些。
  6
  在进入潞江坝这个于我而言很崭新的世界之后,才发现许多在出生地发生的事件在潞江坝同样发生着。在出生地,有那么一群外出打工然后回来的男人。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心(应该是疲惫了,除此外,我还真找不出任何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回来了,这些回来的人,对农活早已生疏,他们需要再次学习适应,这其中就有我的表哥。表哥还是非农业户口,他在某个夜晚给我打电话诉苦,说是非农业人口的身份在农村里面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而相反因为这样的身份让他在生活中比别人更加艰难,我听到了他对姨爹的抱怨,他抱怨,长时间在抱怨,我不知道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安慰他。在和他通电话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他就是一头困兽,正在为如何继续更好地生活下去而发愁。那是一个茫无头绪的群体,表哥只是其中一个,很多人像表哥一样惨败。
  这个群体中有很多酒鬼,而其中一些酒鬼,喝醉酒之后,就会打媳妇。那个群体,经常会被一些人评说。我也会直言表哥不应该成为酒鬼,或者即便成为酒鬼也不应该一喝酒打表嫂。表哥经常打表嫂,有些时候下手还狠。表哥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表嫂,里面有着对于逃离出生地最终溃败后的沮丧。表嫂就那样忍受着,很多女人就那么忍受着,而表哥他们那群人依然在一种就是醉生梦死(可能丝毫不夸张)的状态中活着。他们在频频举杯中谈论自己的过去,那些在城市里面生活的经历,但随着灌入腹中的酒越来越多,他们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们开始诅咒生活的不公,以及离开村寨在城市中生活依然艰难带来的颓丧。当那些陪着喝酒的人离去,当喧闹的群体被分割成孤独的个体之后,他们一看到媳妇,媳妇便不顺眼了,然后媳妇便被咒骂,媳妇便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表哥曾多次揍过表嫂,有多次,没有人敢去训斥表哥,姨爹姨妈两人常年被病痛折磨,姨妈还多次因为表哥打表嫂而吓病。我们很多人在评述像表嫂一样的人时,我们都在纳闷为何她们还一直忍受着,她们就不能想方设法逃离?像表嫂一样的人,在出生地生活了很长时间之后,她们也会讲了一些当地的方言,但从她们口中发出的方言,还是感觉怪怪的。她们跟随着那些惨败的人们回到出生地的时候,她们往往也成为了惨败的人。在那个于她们而言很陌生的世界中,她们很长时间与出生地之间存在着裂痕,需要慢慢地修复,而有些裂痕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修复。在潞江坝,同样有着这样的群体,他们同样从城市里面重新回到潞江坝,成为酒鬼,诅咒生活,打骂老婆。也有那么一些人从城市回来后认真活着,在出生地找到了活得更好的方式。表哥在多次酒醉后,突然跟我们说自己是过分了一些,他说一定要尝试着戒酒,他也在努力着。
  7
  那次泥石流,让很多人震惊。其实,人们早已习惯了泥石流,在云南的很多地方,每到雨季经常会发生泥石流。只是那次泥石流掩埋了一些人。那次泥石流发生的具体地点,是瓦马乡镇府旁边的一个村寨。离潞江坝不远,只需要翻越一座山,或者沿着怒江的某条支流就可抵达那个村寨。事件发生一个星期后,我第一次出现在了瓦马。我去并不是为了那起事件,而是那时女友在那所乡镇中学教书。那是一个依旧落后的乡镇,那样的乡镇我很熟悉,在云南的高山峡谷中有很多。在那里呆了短短两天,我便落荒而逃。
  其中有一个死者是那所乡镇中学的新生,本来事件发生前天就应该来报到了,但由于一些被泥石流卷走的原因没能按时来。这是云南大地上的一种死亡方式。发生泥石流的那个地方,地质条件很差,松动的土石,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土路,那些山石上面经常会有一些水渗出,水在不停地侵蚀着那个本身就很脆弱的地质环境。在那个看似(或者本来就是)穷山恶水的地方,人们一直信赖着生活的那个自然环境,这多少让外人感到惊诧。那些人为何一直生活在那个河谷中?在那次事件中幸免于难的一些老人可能知道理由,但那些老人已经疲惫,已经疲于讲述。在那次泥石流发生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泥石流在那里从未发生过(这同样多少会让外人感到吃惊),只是一些日渐增多的泥浆会随着那些溪流流到那个河谷中,然后继续往下游流去,流进怒江,然后经过潞江坝。怒江的水,在那些多雨的季节,总是很浑浊,它的许多支流裹挟着太多泥沙涌入怒江。   这起事件除了吞噬了好些人,还吞没了许多来不及逃脱的生命,而被吞没的植物应该是最少的,当我来到那个河谷时,植物稀少,空气稀薄。每每想起这起事件,我就会感受到某种清晰的痛感与不安。似乎从表象看,这起事件与我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实际关系很深。在云南大地上,我看到了许多与那个村寨一样的角落,我的出生地就是,那些生态脆弱的角落,生态正在恶化,经常发生虽然没有掩埋过人,却掩埋了诸多草木的泥石流。在这之后,我还多次回到过瓦马,并经常经过那个发生过泥石流的河谷,依然还有一些零星的人家居住在那个河谷。我多次在瓦马的暗夜中醒来,还有多次想逃离瓦马这个偏远的乡镇的想法,而最终我真的逃离了。2010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瓦马了,但偶尔我会通过别人口中了解到一些关于瓦马的信息。据说,瓦马有了一点点变化。我不知道,在那起事件中,在心灵上受到了严重伤害的那些人随着时间的变化,以及乡镇的变化,是否得到了治愈?
  真正远离那些很恶劣的自然环境吧?但有时即便有可以迁徙定居之地,但又能都轻易就抛掉那些自己熟悉的自然,更何况现在还有多少可以迁徙定居之地。我们需要的是一片寂静的自然,我们需要的是一片完整的密林。在那些暗夜里,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完整的密林,我是真实地看到了瓦马夜空里面璀璨且繁密的星辰。星辰在暗夜醒来,一些自然万物在暗夜中沉睡,一些自然万物在暗夜中醒来,一些心灵在暗夜醒着。那起事件发生在暗夜,还是有好多事件发生在白日。如果无法避免,我还真希望一些事件是发生在白日,一些生命可能就会在白日的敞亮里逃脱。而在暗夜,许多生命在沉睡中无法逃逸,许多生活在沉睡中忘了逃逸。与那个被夺取生命的学生不一样的是,有一些人按时来到了那所乡镇中学,家人却在那起事件中被掩埋。
  8
  那是一起自杀事件。那个女人代表了一群人,并不是代表了一群自杀的人,而是代表了一群年纪很小便结婚的女人。但为了成长,为了变得成熟,不应该付出自杀的代价。有时,自杀即毁灭。当我听说那起自杀事件时,那个女人早已被埋葬。在潞江坝,自杀的事件时而发生。自杀不仅在人类中发生,在潞江坝,自杀还蔓延到了自然界。我亲眼见到了一些死亡的植物,一棵古老粗壮的古树(被某些村寨奉为神灵)突然枯死了,那样的枯死只有自杀才能解释。还有一些植物在自杀,莫名其妙地枯死,先是从树叶开始,树叶开始卷曲然后干枯然后掉落然后腐化,树叶死亡后,才发现树根(有好几百年)也枯死了,但那些植物绝对不是干旱而死,似乎只有自杀才能解释得清。而很多小动物的自杀就不需要去猜测,只需要看看现场便知道那是活生生的自杀。自杀,是一个值得深思又不值得深思的问题。那些植物和动物的自杀是无法遏制的,就像是无法遏制某些人的自杀一样。
  死者如果按年龄来算的话,还是一个小姑娘,应该刚刚成年,但不按年龄来说的话,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我曾见过她的孩子,那时她已经不在人世。在面对一个孩子时,我内心深处那根最脆弱敏感的神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无措与沉重。像她一样的女人在潞江坝还有好些,先结婚后领证,以一个小姑娘的心理承受力来承受生活的种种,包括了生活的幸福与艰难。而面对生活的艰难时,她们中的很多人往往很无措。
  这个两岁娃娃的母亲,她面对的只是生活中的一点点不是很严重的争吵,但她无法承受,争吵变得严重,她想到了死,想到了以死来报复自己的丈夫。这并不是一个能负重的女人,她们那个群体中的很多人都是无法负重的,毕竟年龄太小了。她是喝百草枯自杀的,这种杀草的药在潞江坝看来,只要喝了百草枯就没有救活的可能(在潞江坝,常见的另外一种自杀方式是喝敌敌畏,一些喝了敌敌畏的还有被救活的,但喝百草枯的人没有一个救活过),选择百草枯的她带有着某种决绝的意味。这种药物的腐蚀性很强,据说她只是灌了一点点,他丈夫眼疾手快从她手中把百草枯夺了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时的她就是某种草,本可以是一岁一枯荣的草,本是一棵具有很强的韧性的草,但在百草枯面前,韧性被弱化,草的姿态被弱化。她死时的惨状,让许多人感觉到害怕,在这里我只是在复述,我都觉得害怕,我只能把那种惨状忽略。
  随着一个母亲的离去,产生了一个孤儿。那个年纪很小的母亲,在人们的口传中更多是被放置于被批判的角色上的,批判她对于生命的轻视。这在很多人看来,太过可怕,太过不可思议,也应该不能轻易饶恕,她的自杀无疑是对于生命的轻易放弃。人们还批判那个女人对于一个孩子的放弃,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她应该为了孩子好好活着。在人们看来,根本就不能把生命视若草芥。那个女人以被批判的角色出现在了人们的世界里,我却不知道该让她以怎样的角色出现在我的讲述中,我一开始也想到了批判,但似乎无法轻易来批判那起自杀事件,一个自杀事件里还潜藏了太多隐而未露或者某天会突然之间浮现出来的东西。
  9
  关于那个疯女人的事情,我都是耳闻的。这是另外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我看到她时,她已经恢复正常。在那个有古木众多的村寨里,我见到了那个女人。眼前的她,有点臃肿。我向一些人打听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那些被我询问的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神色与语气,而是很耐心地给我讲述关于一个女人的事情。那个女人,本是幸福的,结婚,生子。但娃娃长到两岁时,丈夫出轨。女人的丈夫一直努力遮掩着出轨的事实,但毕竟有太多躲在暗处的眼睛,这些眼睛轻易就能让事实挣脱遮盖物,这些眼睛往往无法控制自己的表达欲,事实在日光下变得醒目。女人责问丈夫,丈夫直言不讳。丈夫可能是无法消除内心的不安,一个人外出打工。
  女人并没有跟着外出打工,而是把时间重点放在了照顾娃娃上面。那个娃娃聪颖可爱,所有讲述者都没有把这一条忽略掉。在讲述时,几乎所有人都面露憾色,他们的语气基本是这样: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娃。娃娃在某天晚上发烧,而潞江坝离卫生院很远,女人没有任何办法,用一些土办法给娃娃降温,但在那个晚上那些民间的办法没有起作用,娃娃的后果可想而知。那个娃娃,在那一次发烧之后便不会讲话了,双脚也麻痹无法行走。那个女人经常要把儿子背着,前后背了一年,直到儿子夭折。儿子夭折的那天,女人撕心裂肺地哭着,有许多人都听到了凄惨的哭声,同时也听到了凄惨的笑声。女人就这样真的疯了,疯了的女人被送往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的三年时间里,原本身材瘦弱的女人开始发胖(据说是吃药的结果,也可能真是发胖了,也许一到精神病院里,疼痛便在女人的意识深处消失,女人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女人已经因无法感觉到的疼痛而彻底冷静了下来),出现在我面前的女人才那般臃肿。她是正常的,也该正常了,不然那么沉重的痛苦会彻底把人压垮,幸好她还能从压垮后重新振作起来。至少她是挺过来一些了,至少她在精神上有了一种抗拒过往生活的能力,不然她不会那么平静地出现在我面前,精神病院可能无法真正治疗她,她需要自己的治疗。   三年后,是丈夫把她从精神病院接了回来,女人似乎没有任何的激动,而是没有任何表情地跟着丈夫回家。到这里我才提到了“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话语,是的,我见过的她便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是的,从精神病院出来后的她在别人的讲述中,都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本应是很丰富的,但三年时间里她似乎忘了表情的丰富。后来我多次见到她,但确实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可能她的表情就只有一种,僵硬的冷,抑或超脱的淡。这个我确实无法猜测,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我不能再进行任何猜测了,猜测无异于在亵渎。一个女人,并不只是一个女人,就像上文中提到的那些女人,她们无法真正脱离潞江坝,在很多时候,无法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在。
  10
  在潞江坝,模样同样会经常骗人。那个才三十多岁的女人,看着早已不是三十岁的模样。我猜测着,四十岁,或者五十岁。三十多岁?这是经过证实的,我感到很吃惊。她那可以算是我的亲戚,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才一岁多点的娃娃经常背在背上,偶尔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偶尔也会和我们闲谈闲谈。但更多时候,她已经被生活剥夺了闲谈的权利,她的丈夫在现实中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很少帮她干活,却经常和一些人酗酒。在潞江坝,一些男人败给了酒,说得准确些应该是过量的酒。
  在潞江坝,让我印象最深刻便是酒文化的浓厚。酒文化浓厚无可厚非,酒文化背后也包含了许多好的东西,但更多时候太过浓厚的酒文化也给一些人带来了灾难与不幸。她的丈夫在久而久之的酒精的浸泡下,真正成了生活中的闲人。在潞江坝,当心真正闲置下来,那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这样那个男人便给一个家,或者至少是那个女人带来了灾难。生活的重压便全部要让她来承担。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她,会让人有一种已经无法承受生活的重负的感觉,那样的身体太过瘦弱了,那样的皱纹太过深刻了。连背上的那个娃娃也太过瘦弱了,似乎那个娃娃也在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苦难之后,变得麻木了呆滞了,我们几个人有意去逗那个小孩,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用一双还算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这样的女人,在那个富庶的潞江坝还有好些。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总觉得潞江坝无疑是富庶的,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无疑也是富庶的,并且还因富庶而幸福,而真实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富庶的只是一个从外面看到的大世界,而它的内里还有一些让人刻骨铭心的贫瘠。那个女人,家里家外继续忙活着,继续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她并没有像潞江坝的许多女人一样外出打工,她的男人也并没有像潞江坝的许多男人一样外出打工。他们的坚守,并没有坚守着民间的一些应该保留的东西。他们家的农田很多,但现在已经有许多成为了荒地。荒地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意义。我们说起了那些荒地,但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有叹气了,也只剩下无奈了。需要一个男人,一个能开垦荒地,或者让良田不会变成荒地的男人。而她有一个男人,却不是一个拥有这样能力的男人。我的文字,可能无法真正抵达她的不幸。那个男人也无法真正消解她的苦难,只是给她制造了无尽的苦难。其实苦难是可以分担的,如果那个男人哪怕帮她分担一点点苦难,她也绝对不会是眼前的这个模样。那样的话,他们的坚守就有了某种意义。有时我会悲观地觉得,时间对于一些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哪怕是呼吸的节奏、喘气的声息、胃里翻腾而出的酒气。这都可能只是一些陈腐的东西,都是一些固定的东西。我就坐在那里,连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在那一刻,我无法控制住内心对他的厌恶以及鄙视。我唯有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样子,似乎才能真正表达我内心的想法。而他对我同样表现出一样的姿态,他同样对我不闻不问。
  11
  那是一个出轨的女人,以及被车子撞死的她的丈夫。我的叙述中应该不能忽略一些人,像他们的两个孩子,像他们的父母,我可能要牵扯到好几个家庭,我需要多个角度多个线条来对这些人进行他们应有的叙述。而在进行真正叙述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叙述是无力的,我根本没有能力把牵扯到的所有人都叙述清楚。我感觉到叙述那些人时,叙述所给我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我需要喘息,为了喘息,我必须要把其中一些人忽略掉。在潞江坝,像她一样出轨的女人有好些,但因出轨导致丈夫被撞死这样的事件似乎就只是那一件。也许,我需要尽快地进行我的叙述,不然许多人开始对我的叙述进行猜测,会猜测这里面可能会涉及到谋杀之类的,但我要说的是与类似的猜想是完全没有关联的,那绝对不是一起谋杀事件。在这里,我只是想借助一种缓慢的叙述节奏,我希望有时候缓慢的叙述节奏亦可以有力量。
  女人出轨了,她与那个有家室的男人经常混在一起。那个男人刚好在那个女人所在的村寨里开了一家饭馆,女人来饭馆打工。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似乎他们所要抗拒的便是饭馆生意的不温不火。随着我们进入那个饭馆次数的增加,我们发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除了我们而外,还有一些人也发现了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在一些人的讲述中,女人的丈夫是最后一个才发现的,同时也在一些人的讲述中,女人的丈夫早就知道了。总之,女人的丈夫是知道了,但并没有来饭馆里闹,据别人转述女人的丈夫私底下和女人好好商量,但商量未果。女人的丈夫开始酗酒,那种生的力量被酒消磨殆尽。在其中某次酗酒之后,女人的丈夫骑着摩托车往家的方向赶去,家里面还有两个娃娃和年老的父母(到这里我开始意识到这段叙述无法离开这些人的支撑),这些家人也在等待着他的回来,而女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出轨的女人,成为了那家人的羞耻。而出轨的女人似乎并不觉得那是羞耻。女人的丈夫在骑着摩托车回去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碾死,现场血腥惨不忍睹,但那里只出现了他的娃娃以及家人,而并没有出现女人。
  一个完整的家,在那一刻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到后来,我在某个城市碰到了那个女人和那个饭馆的老板,女人勾着男人的手,很亲密的样子。似乎那起事件,对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在这里,我只是简单地提到了那个出轨的男人,而出轨的男人的妻子父母等等被我的叙述忽略,我需要他们成为我叙述的留白,是能让人进行一定思考的留白。两个家庭,一些人,两个出轨的人。对于这两个出轨的人,我无法轻易定义。   12
  时空如斯,在一条大河边上的民间任苦难与幸福安然地发展着沉淀着,似乎除了安然的生活态度,已经无法对抗那些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苦难了。幸福与苦难如斯,特别是苦难。于眼前的某些人,当时空于他们一直如斯之后,风景已经无法帮助他们对抗生活的苦难,以及内心深处的迷茫。风景的作用被人为被意识弱化。在潞江坝,拥有那样动人的风景,在一定程度上只是帮助了一些人。而那些未被风景感染的人,重点是无暇顾及风景。自然风景,被搁置着。曾经风景一度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的一部分。
  自然的不缺失,这是我出现在潞江坝的大部分时间里,所能真切感受得到的。在潞江坝,那个自然场景的存在,把民间的一些东西遮蔽了,包括其中的苦难。如果我只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的话,我就会无法深入那片无法安静的生活内部。我的眼前我的记忆中,将只会留下一个美得让人感到惊讶的自然场景而已。而在潞江坝,我偏偏很不安分。有时我甚至就是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出现在潞江坝。我与潞江坝的一些人,说出了我内心里面的感受,我想把潞江坝的真实展现出来。一开始我所理解的真实,似乎只是呈现那些自然场景的美,以及在潞江坝里面生活的人们的生活的美如画。而最终,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些生命在挣扎着。一些生活场景真正在消失,这些行将消失的东西需要被记录;一些生活中的苦难被人们忽略,这些被忽略的东西需要被记录;一些美如斯的自然场景有消失的可能,这些被我担心要消失的东西需要被记录……
  在潞江坝,苦难确实无处不在,地名的变迁确实改变不了一些属于生命普遍的困境。苦难是有着大苦难与小苦难之类的区别,我的那些苦难永远只是一些小苦难,甚至是一些根本就应该被忽略的苦难。在眼前潞江坝内部潜藏的那些苦难面前,我的苦难简直算不了什么。而在潞江坝,很多人拥有一种看似更冷静地对待那些苦难的方式。我在潞江坝生活的时间里,我真的希望有些人能有所抱怨。但似乎一些女人是不能抱怨的,她们在生活中有时处于弱势地位的,她们要面对来自多方面的强权,像丈夫的强权(有些丈夫毫不讲理,把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都归罪到女人),像公公婆婆(有些女人真就碰到了这么一些不讲理的公公婆婆,有些不讲理到已经有点心理上的病态这样的程度,当然也是有那么一些女人毫不讲理,又恰恰与公公婆婆的讲理不一样,这里我只是提其中的一些女人,那些被毫不讲理的强权压制的女人。在这里我没有丝毫的夸张)。
  有时我还真希望那些女人会来一次大逃亡,有一些女人已经开始逃亡,逃亡的女人被潞江坝的评判尺度评判着,有些逃亡的女人被一棍子打死,在潞江坝最传统的理念里逃亡就是不对的。逃亡与否?以及在什么情形下才逃亡?或者怎么对抗内心里面一直想逃亡的冲动?这些都是问题,都是一些我在这里无法轻易做出判断的。逃亡会引起混乱,但有些逃亡会让一些女人获得解脱。而我在私底下所期望的一些逃亡并没有发生。有那么一些女人,却是真正逃亡了,不顾一切地逃亡,她们从潞江坝逃离,逃到远方,只存活在潞江坝的口语语境之中。那些自杀的女人,那些出轨的女人,似乎都是某种意义上的逃亡。她们的逃亡,只留下了一些破碎的家庭,以及一些无辜的小孩。我在面对那些无辜的小孩时,我又开始怀疑那些逃亡的女人了。也许,逃亡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所期望逃亡的那些女人,她们还背负着一些东西,她们可能也意识到了逃亡根本无法解决一些问题,但逃亡之外,她们又想不出别的能解决那些问题的方法。
  逃亡与不逃亡?
  或者……
  但有时,一些生命往往无法轻易逃逸,就像那些人无法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面前无法逃逸一样。
  在潞江坝,悲剧依然在不停地发生着。我在不停地关注着那些悲剧。我想和那些人谈谈,至少谈谈他们的苦难以及幸福。但一些人早已离世,一些人早已拒绝与人交谈。
  13
  许多生命正在潞江坝这块大地上,或者在出生地,或者在别处,继续为体面活着而努力着挣扎着抗拒着逃离着。我又何尝不是那些努力逃离某些世界与角落的人中的一员。我们正用我们的方式逃离自己想逃离的世界。一些人已经逃离,一些人已经无法逃离,一些人已经不想逃离。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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