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来源 :野草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angjin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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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躺在竹林里午睡的时候,有两个男人走过你的家乡。但你不可能知道,当时你正在做梦。这场梦像是电影空镜头:塌了一半的土墙略显干净,墙上挂着一把用旧的镰刀,刀把是桃树枝做成的;墙头斜靠着一把生锈的锄头,锄把不是桃树枝做成的;土墙后面有高过人头的荒草,暂时还没有风吹过,这些荒草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你听到说话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你试着坐起来,发现手和脚无法动弹。
  “这里风水好,多年以前应该住着大户人家。”
  “那可不,亮朝皇帝下江南都在这里留宿过。”
  “亮朝?”
  “是的,非常短暂的一个朝代,被历史学家忽略掉了。”
  其实这是那两个男人的谈话。在宽阔的阳光下,他们的声音传得很远。
  這时候开始有风吹来,那些荒草轻轻晃动,你听到“吱”一声,土墙上竟然有一扇窗户,突然间被风吹开。一个婴儿从土墙边爬过来,看起来手脚很伶俐,不一会就爬到你身边,伸出手摸向你的脸(假设人有灵魂,你的灵魂一定在深处,不停地喊救命)。你感到一阵惧怕,努力地要坐起来,但手和脚依旧无法动弹,思维却异常清晰。当婴儿的手碰到你的脸,你“啊”地叫出声来。总算醒了过来,梦中的一切消失了。
  那两个男人已经远去,他们细小的背影仿佛这场梦。渐渐安静下来,像竹林里的蝉没有鸣叫,像醒来的你不再恐惧。你坐起来背靠一棵斑竹,心跳还没有降慢速度。你揉着胸口做一次深呼吸。土墙又出现了,一只刚偷食过的野猫蹲在墙上,竖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像是威武的将军。阳光还是那么宽阔,你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无意间看到墙脚落满尘埃。
  蝉是瞬间鸣叫起来的,很快遍布整个竹林。你来到溪边想捧水洗脸,但小溪是干的,连水的痕迹都没有。你说:“这已经不是小溪了。”刚偷食过的野猫叫了一声,根本不像是回应你。你还是回头看一眼,它朝你张嘴露出獠牙。一只蝉惨叫着飞进它的嘴里,它极其骄傲地嚼碎吞下。你缓缓抬起右手,用手指比作枪对准刚偷食过的野猫。它对你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跳下墙,消失在荒草深处。
  蝉还在大声地鸣叫,你小心翼翼走进竹林,不时停下用“手指枪”瞄准发出异响的某处,异响停止后你又继续前进。直到太阳泊在山顶,你看到土坡上站着两个男人,他们面对着夕阳抽烟;烟雾沉默地上升,像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你站在荒凉之上,瞄准左边男人的头部,又瞄准右边男人的头部。这个动作你重复了几次,却始终不敢开枪。你担心一个男人倒下后,另一个男人回头看到你的“手指枪”,如果他放声大笑,那你就失去全部的勇气。
  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听到两声枪响,那两个男人倒下了。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你四处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开枪呀。”你在心里说,感到有些懊悔。你跑过去看,那两个男人的胸口被打穿,鲜花般的血液顺着土坡的沟壑流淌,成了一条小河。你闭上眼睛,看不到多年前含泪死去的她,可是夕阳依旧温热,河上没有孤舟。你有点想哭泣,但没哭出来。你像蝉那样疯了一般,在这个季节里奔跑。在黑夜来临之前,你跑过的地方,立即荒草丛生。
  那时候你和她生活在树林里,你们从春到冬都赤身裸体,学着动物觅食和做爱。她总是问:“我们就这样吗?”你说:“等时机成熟了就养一群蚂蚁。”她说:“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说着她掉下眼泪。
  一直没有风吹过,眼泪就挂在蛛网上,断了脚的蜘蛛已经入睡,平静地呼吸着。她一边哭一边逗着蟑螂玩,捏着触角把蟑螂提到空中,晃动着转圈子。晃了几圈,触角断了,蟑螂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怪叫。你笑着说:“这玩意还挺有意思的。”蟑螂愤怒了,飞起来在你脸上咬一口,然后死去了。她停止哭泣,向你靠过来问,严重吗。你捂着脸摇头说,没事。
  两个猎人出现了,他们同时用枪对准你们。你赶紧拉她躲到石堆后。猎人还是开了枪,但只响了一声,她的额头被打穿,第三只眼睛处冒着血。你抱住她,她的右眼角有泪水,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你突然哭泣,猎人又开了一枪,掉下几块石头。接着枪声乱成一团,你放下她,捂着脸逃跑。
  你完全弄不清方向,跑着跑着眼前一黑,被两个猎人挡住去路。他们惊讶得半张嘴巴,你看到他们的门牙间都有缝隙。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原来你不是亮朝人呀。”
  现在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你回到土坡上。那两个男人的血已流尽,他们的胸口开出硕大的黑色花朵。你分别掰开他们的嘴唇,门牙间都有着缝隙。你突然想抽一支烟,但你搜遍这两个男人的身上,只搜出一张纸条和一个避孕套。纸条上写着:我们不是从亮朝来的猎人。夕阳的光线全部暗下去,天边飘来一团团黑云。你从包里掏出打火机,毫不犹豫点燃纸条和避孕套,它们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响彻整个黄昏。直到晚风吹来,火光逐渐熄灭,你才起身回家。
  风声越来越紧,你似乎看到母亲走出田野,她身后的庄稼倒成一片,在关键时刻等待重生,或者死亡。风声越来越紧,夜色像谁的黑发,从天垂落下来,脱缰的马四处奔跑,叫声乱成一片。有人跟随一匹花色马跑,不停地呼唤它的名字,试图抓住它的尾巴。你知道那个人不是父亲。风声越来越紧,年幼的你提着雨伞走出土房,眼睛比闪电还亮,呼喊声比雷鸣还响。然而风声越来越紧,你撑开雨伞挡住风,却被吹得忽左忽右。你大哭着喊母亲,母亲在远处朝你招手,她手中的镰刀挣脱束缚,瞬间起飞。你那矮小的母亲,一脚深一脚浅,在夜色里拼命追赶。
  此刻的你流下两滴泪水,发现一场暴雨正从远方赶来。很快暴雨就下到面前了,猛烈得像一场战争。你想起她说过的一句歇后语:“林中避雨——淋雨。”于是你离开竹林,走进无边的荒草中。
  你看到八个壮汉抬着一口红色棺材,后面跟着一群穿苗族服装的人,他们无声地哭泣着。你知道棺材里躺着的不是父亲,是那个追赶花色马的人。他一把抓住马尾巴的时候,被马一脚踢中头部,他喊了一声马的名字,就倒下死去了。花色马回头看了死者一眼,然后继续奔跑,跑着跑着它感到心痛,死者生前对它那么好,用失踪的儿子的名字给它命名。“意外,意外。”花色马大叫两声,回到死者身边,闻他的鼻息,放声大哭起来。但在葬礼上,花色马还是被杀了,人们都说它的肉不好吃。   你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不见送葬队伍,暴雨已经停了。你在湿漉漉的荒草中,寻找他们留下的足迹。风从身后吹来,水塘里泛起涟漪。你两手空空,抬头望着远方,喊不出声音。一行蚂蚁缓缓爬过,水塘里映出你模糊的身影。你不断地深呼吸,在这无边的荒草中安静下来,构想一些比针尖还细的事情,不小心就能刺伤这个世界上的人。风从身后吹来,你站在原地听到山背后传来哀歌,但你已经不再心慌。你闭上眼睛,夜就很深了。你想,还是回家吧。
  在远去的那个你不肯回家的夜晚,母亲提着手电筒到处找你,你的名字从她口中喊出来,在夜色中迷了路。最后母亲回到家,被那个不是父亲的人一巴掌打在脸上,吼道:“滚出去,今晚上你找不到他就不要回来。”母亲又继续找。你就躲在枯了的荒草中,母亲好几次路过差点就踩到你的脚,但你没发出任何声音,只默默地流着眼泪。
  最后母亲爬到山顶上,她说:“我找不到我的儿子,我不活了。”一只老虎叫了一声,朝她走过来,母亲静静地等着被老虎吃掉,但老虎只是闻了闻她,然后慢慢缩小,变成一只刚偷食过的野猫。母亲起身回家,到家时那个不是父亲的人已经鼾声如雷。
  狂风开始大作,竹林摇动,老屋摇动,母亲的眼泪摇动。她哭着说:“我的儿子淋雨了怎么办。”刚说完暴雨就来临了,一张脸慢慢失去肤色,就像停电的夜晚。萤火虫倒挂在墙上,颤抖,像母亲习惯的叨唠。“点一支蜡烛吧。”在雨夜里,她的声音不堪一击,但仍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镰刀生锈、关节生锈,让人心疼。
  想到这些,你有点心酸。如今二十年已经过去,暴雨在刚才就停了。你已经回到家,来到厨房。刚偷食过的野猫从墙头跳下来,它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窥视整个人世。你似乎看到,母亲浑然不觉,她靠着桌沿,想起心事。你揭开锅盖,锅里没有母亲为你煮的红薯。你感到鼻子有点酸,喉咙里堵得难受。
  此后時光,母亲和那个不是父亲的人商议了一天一夜,最后确定你已经失踪。村里人每见到他们就问:“你家的儿子呢?”他们就笑着说:“失踪了。”等人走过后,母亲就边缝衣服边流泪,那个不是父亲的人喝了半斤白酒,又开始打骂她。
  到了后来你才后悔当初选择离开家乡。离开家乡的那些日子,你总想起荒草,在洒遍月光的春夜或者含满露水的秋晨,它们一寸一寸生长,死亡。“自然界的力量是多么神奇呀!”你向伴侣发出感慨。她说:“我们就这样吗?”你继续感慨:“山鹰飞过,野兔逃走,家园废弃。”她说:“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
  啊,谁会坐在荒草中,凝望远方,等待失踪的儿子归来,像黄昏的鬼火,令人感到孤独。“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村头的小石房传来孩子们的晨读声。你也曾加入过晨读的队伍,可离开家乡后,你无法从中辨出你的声音,像母亲和那个不是父亲的人,一年比一年老去,却说不清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是等待失踪的儿子突然回家)。
  你能做的也仅仅是,回到家乡,在一个落雨的黄昏,模仿风水先生,撑着雨伞走在荒草中,为死去的他们寻找一块宝地。但是生活没有给你这样的机会,人们告诉你:“他死在儿子的手上。”说完又补充道:“他的儿子是一匹花色马。”关于母亲的故事,就更传奇了,白发苍苍的她在某个清晨无声无息消失了。
  现在你伸手进锅里,假装拿起一个红薯,流着眼泪吃下,然后回床上睡觉。土墙上盖的石棉瓦早已破旧不堪,你抬头看到暴雨过后的夜空月明星稀。“那么多星星都被月亮吃掉了。”你说道,然后想象母亲躺在身边给你讲一个故事,但是一直没听到她的声音。
  如果你早一点回来就好了,但是你直到生病了才回来。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一个江湖医生出现在门口,严肃地对你说:“你母亲消失之前给我带了口信,让我今天给你送药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把草药不由分说地塞进你怀里。你给了他一沓浅黄色的纸钱。他皱了皱眉头,看看四周没人,轻声说:“用自己的尿煮着喝,才有效果。”他走后你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说真的味道还不错,只是似乎没有效果。
  今夜无眠,你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房间窄,心事宽。草药无效,病症未好。你叹气,咒骂江湖医生不得好死。今夜无眠,刚偷食过的野猫爬到床上,像婴儿一样舔着你的手心。老鼠做贼心虚,退回到墙缝,让一场战争没有发生。今夜无眠,窗外的溪边不知何时又有了水(是因为下雨吗),溪水犹如时间一般不紧不慢。谁家的狗吠声,追逐着灵魂,四处奔跑。但你对那个不是父亲的人的仇恨已经落定,像多年前的雪花不再飘落、不再融化。今夜无眠,竹林里的蝉还在鸣叫,你丢下烟头,重新躺下。商量好的萤火虫集体飞进房间,闪烁,像一颗颗寂寞的心在颤抖。
  早上醒来,你把一个红苹果放进抽屉,想象她靠在你身边。你们安静下来,看着窗外的阳光,思考时间和针尖。她指着你的额头,说起久远的战争和年轻人的爱。从亮朝皇帝战死沙场,说到七棵树倒在雨夜,悲伤不轻不重,就像你的眼泪掉在尘埃之上。刚偷食过的野猫爬到窗沿上,默默地注视着你们。“我们就这样吗?”她摇着你的肩膀,犹如在遥远的树林里,把所有故事合为一体,说给逃走的婴儿听。而你突然想起昨夜的梦:群星撞击孤月,你走进荒野,大声呼喊世界上所有人的名字。你把梦说给她听,她陷入了沉思。最后你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用替我担心,梦都是没有意义的。”她说:“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
  你翻开一本诗集,轻声朗诵起来,以证明你曾经读过书。她突然就笑了,说你生不逢时,说你应该生活在亮朝,亮朝的人每天都吟诗。这时候很多风都已经停止,刚偷食过的野猫叫了两声,离开窗沿,房间瞬间明亮起来。墙脚一尘不染,根本就没有落满尘埃。你说:“在亮朝,人们都明白时间和针尖的关系,两者的共同点是伤痛,但最终还是被埋在尘埃里。”说完你探头看向窗外,阳光正慢慢地宽阔起来。
  你取出抽屉里的红苹果,切成两半,开始一天的生活。但你突然感到疲惫,望着窗外的阳光,说不出年幼时的理想。墙上的挂钟又重新走动,不急不缓,像进行一场驱赶灵魂的仪式。
  房子瞬间变成了树林,死去的蟑螂又长出触角,躺在石堆下,像她一样安静。一行蚂蚁闻到红苹果的香味,从石缝里钻进来。你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脸,平静地说:“亮朝的时候没有猎人,人们在树林里幸福地生活着。”可是她闭上眼睛,眼角处的泪水干了。你说:“我带你回亮朝吧。”说着你哭了起来。一行蚂蚁停下来,注视着你,然后触角相碰,朝着红苹果爬去。刚偷食过的野猫又回到窗沿,对着你“喵喵”地叫个不停。   树林瞬间变成房子,你发现它的眼睛非常好看。它舔了舔前爪,然后挠挠头,朝你露出獠牙,你看到它的獠牙很尖锐。你用手指比作枪,瞄准它的嘴巴,它朝你笑笑,对着红苹果叫了两声。你把一半红苹果移到它嘴边,它说:“我吃蝉鸣。”然后跳下窗沿,往竹林里走去。
  你捡起一半红苹果细细品味,死去的蟑螂躺在房间中央,一行蚂蚁朝它爬过去。你说:“在亮朝的时候,人们会花很长的时间,看蚂蚁把食物搬进窝里。”但是你像是突然发怒一般,起身把那一行蚂蚁全部踩碎,回到窗前大口大口吃着一半红苹果。你想待会该打扫房间了。
  那个江湖医生又来了,站在窗外朝你诡异地笑。你用手指比作枪瞄准他,但觉得没有必要,又放下,对他说不买药了。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过来看看而已。”你把剩下的一半红苹果递给他,他摆摆手转身走了。走进竹林时又回头,对你说:“时间过得好快,现在是初秋了。”你觉得他多半有点神经病,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竹林深处,不注意看还真有点像那个不是父亲的人。
  人们告诉你,后来那个不是父亲的人带回一匹花色马,用失踪的儿子的名字给马命名,马显得很高兴。他抱着马的脖子,亲了亲马的脸,问:“你会失踪吗?”马望着远方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你会失踪吗?”马摇摇头。他的眼睛慢慢湿润,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马舔了舔他的手,又舔了舔他的脸。有人路过,惊讶地问他:“你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思念我那失踪的儿子。”
  初秋了,那个不是父亲的人午睡醒来,就瘦了一圈。生命进行倒计时,他头发凌乱,照镜子,认不出自己。他来到溪边,揉揉眼睛,捧水洗了一把脸,然后与从远方赶来的朋友喝药酒,谈起生活。一只蚂蚁抬着饭粒,爬过鞋子,像爬过几座大山。劳累,在蚂蚁的触角上颤抖,像他嘴角残留的酒滴。他们回忆起年轻时的恋人,然后笑。初秋的陽光钻进门缝,照在他们脸上。
  你回过神来,看到断了脚的蜘蛛逃跑,破碎的网像破碎的心,挂在竹林里,随着初秋的风摇晃。你来到院子里,阳光越来越宽阔。院子里也已经荒草丛生,你扒开草丛,仔细寻找母亲留下的脚印。就像儿时的游戏,现在让你泪流满面。翻开石头,一只蚯蚓挣扎着,对你表示抗议。母亲留下的脚印被它吃掉了,你有点儿生气,把它踩断成两截,又用石头覆盖住。杏树已经比老屋高,你靠着树干,点燃一支烟,回味二十多年前的哭泣。竹林里的蝉又开始鸣叫,它们是在倾诉破土前的疼痛吗?一声比一声尖,像时间和针尖那样,灌进你的耳朵。最后你丢掉烟头,看到荒草一代接一代生长,长得比你的一生还长。
  曾经,一群麻雀飞到后院,啄母亲晒的粮食。墙脚落满尘埃,扫把簸箕麻袋陷入沉默。一只蚂蚁抬着饭粒,终于爬过鞋子,像爬过几座大山。它坐下来休息很久,触角仍然不停颤抖,不再是劳累,而像是在关心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一些人生,就顺着石梯延伸,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阳光依旧那么宽阔,没有说出口的爱,在大地上缓缓燃烧。风不吹,很多事物都在沉睡。但母亲背着背篓,从村头走来。背篓里沉甸甸的粮食,其实就是母亲的辛苦。午后阳光下,母亲的身影那么高大,瞬间吓跑了偷食的麻雀。
  此刻你向远处望去,阳光还是那么宽阔,只是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刚偷食过的野猫沮丧地走出竹林,拖着尾巴走向你,不再像是威武的将军。你知道它没有吃到蝉鸣,便用手比作枪瞄准竹林,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蝉鸣正紧,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可以说像阳光那么宽阔。你走到竹林边,朝树林深处开了一枪。蝉被惊吓得纷纷飞到空中,鸣叫声落满一地,刚偷食过的野猫跑过去,兴高采烈地捡起来吃。那些蝉在竹林上方饶了一圈,变成一群彩色的蜻蜓,翩翩地往亮朝飞去。
  亮朝的时候没有猎人,人们在树林里幸福地生活着,他们从春到冬都赤身裸体,学着动物觅食和做爱。她总是说:“我们就这样吗?”你抱着她,说:“我们来做爱吧。”你一点一点进入她的身体,你们不急不缓地做着,快感从深处慢慢溢出来。你说:“如果快感不会结束,我们这样一直做下去,直到白头,那该多好。”她说:“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完事后你搂着她躺下,想着她的朋友是不是还在亮朝,但你没有开口问她。她曾生下一个婴儿,可当天晚上婴儿趁你们睡着就逃走了。她把脸埋在你的怀里哭起来,多么像亮朝的某一个宫女,哭声渐渐变成了猫叫声。
  你转过身去,看到刚偷食过的野猫站在墙头上舔嘴唇,看来它已经吃饱,有些得意。你把“手指枪”对准它,它朝你笑笑,然后跳进你怀里。飞去亮朝的彩色蜻蜓又回来了,占满整个院子。成群的蜻蜓像是童年的玩伴,悠然地飞翔,偶尔生气一般,撞在你的胸口。你看到那年的稻田如今荒草丛生,消失的小路找不到你丢弃的白网鞋。但蜻蜓仍固执地飞翔,俯瞰着你,和你怀里刚偷食过的野猫。就像当年的她,爬到石堆上,陪你哭泣,整整一个夏天。
  那时候你们刚认识。她是某天晚上突然出现在树林里的,你谨慎地问:“你是从亮朝来的吗?”她点点头,三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你。你兴奋地说:“我一看就猜到了,只有亮朝女人的额头上有第三只眼睛。”她羞涩地笑着说:“也只有少部分女人才有第三只眼睛。”后来你一直怀疑,她是从亮朝逃过来的,所以皇帝特意训练出两个猎人来杀死她。
  你放下刚偷食过的野猫,用“手指枪”朝那些蜻蜓开了一枪,成群的蜻蜓四处散开,变成了蝉,回到竹林里,又鸣叫起来。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比如刚偷食过的野猫蹲在墙头,竖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像是威武的将军。比如阳光还是那么宽阔。比如墙脚落满了尘埃。你抬头看到太阳已经偏西,竟然就到午后了,可你还没有午睡。想了一会,你假装自己已经午睡醒来。
  你午睡醒来,院子就落满了枯叶,秋风不温柔,灌进竹林,吹乱你的发型。你靠着塌了一半的土墙,思考多年以后的时间和针尖。等到那时候你已经不再年轻,犹如娇小的麻雀,在风中越飞越远。曾经的江湖医生早已老去,他再次路过,问你买不买药,你摇摇头转身走了。他坐在杏树下,点燃一支烟,想起独自走过的村庄和田野。“岁月不静好。”他吐出烟雾,叹气。那些离开家乡的年轻人笑,急匆匆地赶路,那神情多么像当年的你,只是他们的行李都比你的好,当年的你可以说没有行李。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沉重的背包上,在他们的面前,青山一座接一座,岔道一条连一条。他们吹起口哨,而远方已经是黑夜。“时间一寸一寸地远去……”江湖医生丢下烟头,朝你轻轻摇头,唱起他年轻时学会的流行歌曲。   岁月不静好,你肥胖的身体,终究有一天,会渐渐枯瘦下去。终究有一天,会瘦得跟那个不是父亲的人一样。
  你曾四处打听,人们对你说:“他常常出现在午后,牵着一匹花色马。”于是你常常想到午后,人们开始忙碌,想到蝉在竹林里鸣叫,他牵着花色马走向田野。“日子长着呢。”他跟正在侍弄庄稼的人打招呼,有时候干脆坐下来和他们一起抽一支烟。他们问他:“你家的儿子呢?”他说:“失踪了。”于是他们像是炫耀一般,谈起儿女们的未来,他默默地听着不回答。接着他和他们谈起往事,最后互相感慨:“那些时光是怎样远去的呢?”他们抬头,看不到多年前飞过的鹰,却想起童年捡过的稻穗,像一首山歌已经很久没有人唱起。
  此刻你看向荒草丛生的田野,看不到那个不是父亲的人和他的花色马。你知道每一个午后终究都会远去,但你还是常常想到午后,想到那些离开家乡的年轻人,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双亲停止生活,想到他们在午后归来泪流满面。匆匆埋葬双亲后,他们又开始远行。“日子长着呢。”他们笑着对你说。是呀,日子长着呢,就像这宽阔的阳光一成不变,照在大地上,照着沉默的村庄。
  你又开始思念她,想念她的第三只眼睛。亮朝时候真的没有猎人,那两个猎人绝对是皇帝特意训练出来的。这曾经让你感到愤怒,你开始养一群蚂蚁,想带蚂蚁军队攻打亮朝。但是那些蚂蚁不听话,它们把她的身体吃完,然后长翅膀飞走了。从此你患上了“蚂蚁症”,于是你选择回家乡。
  你幻想多年以后,你的病养好了,你和她回到亮朝。亮朝早已被其他朝代替换,你们感慨一番,登上一座高楼。她说:“以前这里都住着宫女。”她带你走进她以前的房间,梳妆台上放着一本诗集,你们依偎着安静下来。许久后你感慨:“岁月像一把杀猪刀。”她突然就笑了,说你用方言写诗,一文不值。这时候你们来到窗前,看到长翅膀的蚂蚁纷飞而过,香椿树落下最后一片叶子。你回到桌前,想着在树林里度过的光阴。“生一堆火吧。”你起身,在一个黄昏朝窗外望去,无声的细雨和夜色,就汹涌而来了。
  可这些只是幻想,现在是午后,阳光还是那么宽阔。你看到时间缓缓而行,突然被针尖插入,疼痛得大喊大叫,在两个朝代的衔接处。你流下眼泪,又思考了一会,带着刚偷食过的野猫爬到山顶。那天晚上,找不到失踪的儿子的母亲就在这里,被一只老虎放过了。你对刚偷食过的野猫说:“我找不到我的母亲,我也不活了。”刚偷食过的野猫没有回答你,它的身体慢慢扩大,变成一只老虎。你静静地等着被老虎吃掉,但是老虎闻了闻就走开了。
  此刻天空高远,看不到飞鸟折断的翅膀,就像大地空旷,找不到母亲留下的足迹。你站起身来,模仿少年大喊一声,声音来回响着,慢慢变小最后消失。你看到更远的山外,人们幸福地生活着,可那不是你的家乡,是别人的。你又坐下来,静默,想象天黑以后将会发生的一切事情。这时候你觉得这些荒草像一个人沉默不语,或者像一只蚂蚁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在石头上爬来爬去。直到晚风吹过,这些荒草轻轻摇动,发出不明不白的声音,像风水先生的语言,继续往深夜传去。那个不是父亲的人一定不能听到,因为他已经是白骨一堆。
  你哭了一会然后起身回家,因为夜色像谁的黑发正从天垂落下来。走到山下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天而降,手里握着一把被磨得非常细小的镰刀。你愣了一下,张嘴喊道:“你是我的母亲吗?”她转身看你,目光呆滞,但突然兴奋地喊起来:“你是我的儿子吗?”你们抱在一起大哭起来,许久后才平复下来。
  母亲说:“儿子,当年你为什么失踪呀?”你说:“我已经回来了。”母亲又开始抽泣。你说:“母亲,你为什么消失呢?”母亲说:“为了追赶飞行的镰刀,这么多年,终于追到了。”她晃了晃手中的镰刀,刀把是桃樹枝做成的。
  母亲说:“让我们一起回家吧。”说着母亲松开手,镰刀瞬间起飞,母亲赶紧抓住,你犹豫一下也跳起来抓住。镰刀带你们飞了起来,往家的方向飞去。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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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孙昌建应该有三十年左右了,有的时候,在某个会议或者朋友的酒局中,看到他的脸,时间当然是会留下痕迹的,但总觉得变化并不明显。这个三十年左右的概念也是时间带来的恍惚: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先知道这个人还是先知道他的诗。许多年前,在1986年那场对后来的中国诗坛影响深远的汉诗流派大展中,杭州的“极端主义”“地平线”等横空出世,为汉语诗坛贡献了梁晓明、余刚、孙昌建等后来各有际遇的诗人名錄。  同样作为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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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细!毛细——  大声喊毛细的那个人是老唐。  毛细越走越快,老唐的喊声更大:毛细,你的老婆是不是跟人跑了呀。  毛细没回头,继续不理他。  就在刚才,老唐从章镇茶楼出来,又被人打了。至于原因,有人讲他又在偷看女人的裙底。老唐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弯腰下去捡麻将牌,一不小心看见的。  谈起那个常年游荡在章镇街道的老唐,章镇这条老街上的人都摇头,他们说,这条老光棍的行为常常为人所不齿。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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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湖中心微微凸起,像是受到微妙的天意指引。湖边站着几只白鹅,偶尔用嘴巴碰碰冰面——作为整体的、体现混沌魔力的、透光但又反射刺眼阳光的冰湖,白鹅嘴巴那样小心的触碰,像是对流动之水的命运一个小小的叩问。空中一架风筝稍显无力地颤动在湖面上,似乎处于对湖面的恐慌惯性,才紧张摆动着。  不断逼近历史,历史就会跟现实紧贴在一起,无法分离。如果你逼近历史中单个人的命运,甚至无限逼近,那么,你怎能知道,这个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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