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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8年7月11日 星期六 孕周:4W 3D
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我和苏姗基本接受了怀孕的事实。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心情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早上,苏姗提出陪我一起去医院,被我拒绝了,被熟人撞见多不好意思。
按照以往的习惯,我比预约时间提前半小时赶到了医院。大厅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有的人肚子明显鼓了起来。判断一个男人的肚子是不是啤酒肚,只要留心他的胸前有没有“海马爸爸”的铭牌就一清二楚了。
十分钟后,排号机叫到我的名字。果然,有人取消了预约——临阵脱逃是常有的事。我挺了挺微酸的脊背,缓步走进诊疗室。
医生大致询问了一下情况,就开了化验单。我粗略扫了一眼,无非是抽血之类的常规检查。听阿严说,整个孕期检查要抽二三十管血,这小人儿还没出生就要把我身上的血耗干了。
尽管不情愿,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液被缓缓抽出,顺着崭新的一次性软管,吞进那台自助采血机的肚子里。止血带刚刚扎好,化验结果就发送到手机上。看着报告上密密麻麻的参考值,我的脑仁儿都开始疼起来了。
很快,在排号机的提示下,我再次进入诊疗室。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检查报告,然后对我说:“孕酮有点儿低呀,吃点儿药补补吧。”
“哦,好吧!”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万幸,只是孕酮低而已。还好他没有告诉我,我有叶酸代谢障碍、促甲状腺激素偏高、子宫内腔出血……如果他巴拉巴拉说上一大堆,我想,我一定会疯掉。
不过,话说回来,按照阿严的说法,孕酮补充剂那堆白色药片的副作用,足够让人发疯了!
2038年7月12日 星期日 孕周:9W 4D
不知不觉,开始了严重的孕期反应。和《海马爸爸指导手册》上写明的情况不同,我很少晨吐,而是一过下午五点半,整个人就会陷入混沌状态。这之前,我一度奢望自己是少数没有妊娠反应的幸运儿,可现实很快粉碎了我的美梦。一波波的恶心、干呕势不可挡地汹涌而來。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呕出些酸水。我只好不停地喝柠檬苏打水,试图用小苏打的力量让自己多打几个嗝。每当一个长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嗝从胃里打出,总能让我感觉舒服一点儿。虽然这种舒适感通常只能保持半分钟,已经足够让我心满意足了。
桌上放着苏姗从隔壁Y市生态农场买回的有机苹果,苹果很新鲜,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从采摘到投放市场不超过一小时。我打起精神,在电子签收单上划了个好评。
勉强吃完小半个苹果,刚想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可怜的胃却像塞了一团吸水的棉花,愈发堵得厉害。我挣扎着爬去了卫生间,以为这一次仍是干呕,可就在我趴向马桶的一瞬间,一口没消化完的苹果残渣从喉咙喷射而出,嘴巴里满是发酵过后的食物味道,从小腹升腾而起的抽搐感飞蹿直上,胃连同着肠子被一并揪起,一口、两口……
终于结束了,我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像一条垂死的鱼。头上的天花板转得人心烦意乱,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我真的不想承认自己这么脆弱。
2038年7月13日 星期一 孕周:12W 2D
NT①结果显示不错,我顺利地从医院领到一张“海马爸爸”的铭牌。
回到单位,有人高声叫着“海马凯文”,听声音就知道是我的老伙计阿严。阿严以过来人的姿态,投来一丝饱含同情的目光,关切地问:“怎么,要当爸爸了?”
“是啊……”我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你知道的,苏珊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明白,这年头,什么都得听女人的。”阿严拍拍我的肩,“等你好受点儿,我带你出海找找乐子,男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感激地看着阿严的背影,突然觉得人生有一两个相伴到死的朋友是比婚姻更让人满足的事。
因为在孕期,单位特准我每天提前一小时下班,我决定去找苏珊吃晚饭。
出来之后,我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托着小腹在过街天桥上迈着小碎步,他的肚子十分平坦,几乎看不出怀孕的痕迹。男人旁若无人地走着,丝毫不理会路人的目光。
我在心里小小鄙夷了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怀孕了似的。这时我突然想起阿严使劲托着后腰,挺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在办公室转来转去的样子,简直滑稽死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那个男人的事讲给苏姗,本以为她会和我一样嘲笑对方一番。没想到,苏姗皱了皱眉,放下汤匙,心事重重地说:“你知道吗?‘蛤蜊’上星期流产了。”
“是吗?”我有点儿意外,印象中的“蛤蜊”黑黑壮壮,绝对是一头健康的“海马”。
“他得了重感冒,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就这样,孩子没了。真够可怜的,已经怀孕九周了。这还不算,他今天被叫去生育委员会调查了一整天。”
“调查?什么理由?”我艰难地吞下一口金枪鱼籽。
“他们怀疑他是恶意流产,有人指证‘蛤蜊’串通医护人员。”苏姗不自觉地压低声音。
“这也难怪,总有人熬不过孕期反应,想以身犯险,真够蠢的。”
“不过,我看‘蛤蜊’不是。”苏姗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的样子很难过。”
“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我盯着苏姗忽闪的长睫毛,把最后一句话和着金枪鱼籽吞进了肚子。
2038年7月14日 星期二 孕周:16W 5D
今天是去医院做基因检测的日子,虽然早些年无创DNA技术替代了唐氏筛查术,但仍不能百分之百排除染色体异常的情况。说白了,仍然是个概率问题。对于百分之一的风险来说,你不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个倒霉的“一”,当然,也无法肯定健康的九十九个里面有你一份。因此,身为一名高龄“海马”,我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医院寄来的《羊膜穿刺手术通知单》。然后,我就失眠了。 我照旧比预约时间早到了半小时。
等待是如此漫长,在手术区空荡荡的走廊上,我默默观察着每个从手术室走出的“海马”。当我看到一个头发微微谢顶的中年“海马”脸色发白地蹒跚而出时,我的小肚子莫名抽搐了一下,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然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了手术台上,坐在我面前的医生手里握着一个超声波探头,另一只手捏着细长的穿刺针。我的肚皮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我盯着那个“×”研究了半天,仔细回忆它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我想表现得坚强点儿,可在看到闪着寒光的针尖贴近肚皮的一刹那,我很不爷们儿地闭上了眼睛。
那根细细长长的针穿过了腹壁,进入子宫腔,接着,是羊膜腔……我正在胡思乱想,耳边一个宛若天籁的声音响起:“好了,结束了,胎儿很健康。”
不知为什么,在听到宣判的一刻,我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从开始到现在,所做的每项检查都是为了证明肚子里的是一个健康的宝宝。宝宝必须拼尽全力证明自己,稍有闪失,就要接受更为严苛而烦琐的检查。而一旦证明失败,就会被剥夺来到這个世界的权利。生而为人,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我看到一个做完手术的“海马”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低下头去,轻声说:“谢谢你,我的宝贝!”
2038年7月15日 星期三 孕周:21W 5D
早晨醒来,胃口出奇地好,恼人的妊娠反应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谢天谢地,我在心里把满天神佛感谢了一个遍。苏姗做了我最爱的肉酱意面,我起身倒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喝上一大口,整个人都清醒了。
面条的味道不错,虽然是微波食品,不过温度和时间配合得刚刚好。我由衷地称赞苏姗的手艺,看得出,她很受用。很自然地,我们聊起家庭传统保留菜式的问题。我建议苏姗报名参加烹饪学习,起码要学会一道从选材到加工纯手工制作的家常菜才行。
“咱们家不是有一道香煎牛排了吗?”苏姗嘴里塞了一团面条,声音含含糊糊的,透着几分不情愿。
“那是我为女儿准备的,我有预感,这一胎可能是儿子。”我幸灾乐祸地瞟了苏姗一眼,“家里有了男孩,一定要有一道妈妈的保留菜才行。将来能打败你儿媳妇的,不是多少唇枪舌剑,而是一道浓浓的妈妈味儿的家常菜。”
“这个我当然知道,”苏姗抛给我一个大大的眼白,“所以,我才不想要儿子。我不在乎将来给他置办几间房子、几亩地,我担心的是有一天我拎着他的耳朵说:‘小子,你不能把那个女人娶回家,她是只会吸干你骨髓的狐狸精,让你每天捶胸顿足地过日子!’可那小子却满不在乎地说:‘妈妈,吸骨髓也好,脑髓也好,吸的都是我的东西。捶一天也好,捶一辈子也好,捶的都是我的胸。幸福也好,不幸也好,我都会和我的心上人过一辈子。’”
我捂着肚子,险些笑岔了气,“这话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一部老版韩剧……对了,我想学韩餐!”苏姗眼睛一亮,“你觉得朝鲜冷面味道如何?”
“如果是我,更喜欢兰州拉面。”我一本正经地向苏姗建议。
2038年7月16日 星期四 孕周:24W 1D
已经六个月了!已经六个月了吗?早起,看着镜中硕大如瓜的肚子,我不得不再次感叹生命的奇妙,我为自己是一名“海马爸爸”而自豪。
不知道是不是本身肥胖的原因,我的肚子比同孕龄的海马足足大了两圈,看上去已经接近一个足月的肚子了,以至于大BOSS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盯着我的肚子看了十几秒,并先后两次向我确认了预产期。当我肯定地告诉他距离宝宝出生还有一段时间后,他欣慰地点点头,给我派了一个去E市出差的活儿。
“可是,”我有些为难,“我预约了下午的检查。”
“我知道,”大BOSS摆摆手,一副对我的产检时间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帮你改约了E市的医院,那里的医疗条件比咱们这儿强多了,怎么说也是中心城市,和咱们这种边缘城市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
“那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检查一下,多谢领导关心!”我赶忙起身接过大BOSS手里的超音速空气动力列车票,并努力做出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顺便在心里把他的亲戚问候了好几遍,“有没有人性啊?连‘海马’都不放过!”
生活压力和环境污染造成人口出生率的持续下降,愈演愈烈的人口老龄化致使人类社会陷入空前的危机。劳动力短缺、社会需求不足以及经济增长缓慢等社会问题的加剧,迫使政府出台了一系列鼓励生育政策,其中就包括“农场主计划”。每一个通过体内孕育出生的孩子,都能获得一份生态农场的土地契约,使用期限为七十年。在寸土寸金的现代社会,能拥有一块无污染的土地是许多人毕生为之奋斗的梦想。而我所在的农场主资格审核部门刚刚爆出了权钱交易的丑闻,这也是上级部门召开紧急会议的原因。
按照会议流程,我将以审核员代表的身份做会上发言。我瞟了一眼发言大纲,用素来引以为傲的富有磁性的声音朗声说道:“‘农场主计划’使人们重拾人类繁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每一个新降临的生命都将拥有一块优质的土地,这意味着孩子们将获得更加安全、健康的食物。与此同时,生育率低迷的社会现状,也将得到有效改善。而审批权的滥用势必引发恶劣的社会影响,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不堪设想。因此,我代表全体审核员宣誓:我将遵守审核章程,严守审核纪律,履行审核员的义务,担负审核员的责任,恪尽职守、严于律己,用实际行动坚决捍卫审核权的尊严!”
会场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瞥见视频画面上大BOSS欣慰的笑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做产检了。
本以为是常规检查,却被医生要求加做一次B超。我默数着对面白大褂嘴里一口接一口吐出的烟圈,整个人烦躁起来。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焦虑,宝宝在肚子里来回动个不停。
“如果您查过联网记录,应该知道我六周前刚刚做过B超检查。”
“你大概不晓得,”白大褂挥舞着手里的香烟,“和你常去的医院相比,中心城市医院的医疗设备精密度要高得多。打个比方,就像超清视频和高清视频的差别。” “我不认为我的孩子在短短六周的时间会发生什么问题。”我继续做徒劳地据理力争。
“嗯,这么说吧,”白大褂不以为然地笑笑,大概是对我这样较真儿的“海马”司空见惯了,“因为角度的原因,我们需要重新做一次检查,排除孩子是鸭蹼和人鱼腿的可能。”
“鸭蹼和什么?”我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是这样的……有的孩子的手是一个肉球,像鸭子的脚蹼一样分不开;有的孩子两条腿粘连在一起,就像人鱼的腿。”
“你的意思是,我怀的是个怪胎?”我死死盯着白大褂的脸,满心的愤怒呼之欲出。
“不不,我没这么说,这只是优生优育的需要。你知道,环境污染这么严重,食品安全也成问题。身为医生,我要尽可能保证来到世上的每个孩子都是健康的宝贝。”白大褂看着我渐渐缓和的脸色,眯起细长的眼睛,“放心吧,我们的B超机经过专家检测,安全,零辐射。和我手里的改良版香烟一样,转基因烟叶不含尼古丁,完全不用担心二手烟伤害。”
“专家检测”,我讨厌这个词,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因为既得利益出卖自己的灵魂?
2038年7月17日 星期五 孕周:26W 3D
苏姗和我拿着那张超高清晰度的B超单讨论起宝宝的性别,苏姗坚持认为是女孩,而我则希望是男孩。如果是男孩子,我可以和他一起踢球、滑雪、徒步探险,在那些让妈妈们望而却步的户外运动中建立起父子专属的亲密感。
可苏姗一直纠结于当婆婆还是丈母娘的问题,我觉得她太过杞人忧天。“年满十八岁后,孩子即将告别父母独立生活,不管他是愿意娶性感小猫还是矮冬瓜,都不会碍着咱们的眼。”我说。
“不一样,感觉不一样。”苏姗固执地摇摇头,“你没听说吗?养女儿就像在园子里种了一棵白菜,浇水施肥、精心呵护,有一天,却被一只蓄意闯进来的猪给拱了。”
“那养儿子不就是养猪,可以去拱别人家的白菜呀!”我喝了一大口苏打水,努力保持严肃聆听苏姗的高论。
“那怎么一样呢?既是闯进咱家园子的猪,怎么处置就看我的心情了。红烧、清蒸,做猪肉炖粉条还是杀猪菜,随我高兴。”
“你最近在研究东北菜?”我试图转移话题,宝宝在肚子里踢了一大脚,大概是不满意被自己的亲爸亲妈说成“猪”。
苏姗没接我的话茬,继续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可是,万一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猪去了别人家的园子,白菜没拱回来,还把猪给丢了呢?”
2038年7月18日 星期六 孕周:32W 1D
双脚开始浮肿了,买了大两码的鞋子,也只能勉强塞进去。代替孕吐的是无休止的烧心,整个食道仿佛浸泡在硫酸中一样火烧火燎。庞大的子宫挤占了胃的容量,我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差,再诱人的食物也只能勉强吃上一两口。与此同时,我的嗅觉反而变得异常灵敏,苏姗化妆台上的香水味、衣物上残留的皂粉气味,都让我感到不快。
遵照医生的要求,我开始在家里做胎心监护,每天两次,每次二十分钟。为了能顺利分娩,我加大了运动量,除了雷打不动的孕期体操,还加上了产前瑜伽。空气污染太严重了,还是室内运动更安全。
因为工作的原因,大腹便便的我又被派去出差了。我先后去了两个城市,挺着摇摇欲坠的肚子在中心广场做激情澎湃的演讲。
应媒体要求,我把“海马爸爸”的铭牌贴在胸前显眼的位置,以便他们推镜头时来个特写。有那么一会儿,我明白了领导安排我出差的良苦用心——有什么比现身说法更有说服力呢?
2038年7月19日 星期日 孕周:36W 6D
距离临盆只有不到四周的时间,我的心情既紧张又不安,中间还掺杂着些许小小的激动。苏姗每天都陪我练习分娩呼吸法,希望生产时能用得上。不过,据阿严说,当时,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管是“呼吸”还是“吸呼”,通通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向单位提前申请了产假,因为肥胖再加上孕后增加的体重,我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了巨大的负荷。我不得不每天躺在床上吸氧,不管躺下还是坐起,我都觉得自己是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大口喘气,仍然无法呼吸。
关掉电视,我拨通了苏姗的电话。就在早晨出门时,我俩还在为晚饭的饺子吃韭菜虾仁馅儿还是素三鲜馅儿吵了一架。我承认因为身体的原因,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可我不认为这和产前抑郁症有什么关系。
电话接通了,视频画面上,苏姗看上去心情不错,似乎已经忘掉了早上的不快。
“我正要打给你,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呀!”她说。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也被苏姗的情绪感染了,心情一扫几天来的阴霾。就在刚才,苏姗接到了生态农场的通知,我们很有希望申请到一块土地,采光良好、水源充沛,而且是没有被无机肥污染过的优质土壤。我和苏姗早就梦想着拥有一块土地了。在催长素泛滥、转基因横行的当下,能吃上自己亲手种出的安全食物是多么幸福的事。苏姗不止一次对我抱怨,雖然我身在审核部门,却没有成为农场主的特权。好在如今梦想就要成真了,我们即将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而且价值不菲。
刚和苏姗结束对地主生活的憧憬,我就接到了阿严的留言:“我帮你联系了中心医院的大夫,放轻松,一切都会顺利的。等你生完了孩子,咱们出海去。我发现了一片特干净的海域,龙虾、鲍鱼包你吃到饱。好了,不说了,回见!”
挂掉电话,我感到呼吸有点儿困难,抓过床头的氧气瓶,把输氧管塞进鼻子,感觉立时好了很多。我半仰在床上,闭上眼,想要做一个美梦。可是,直到苏姗回来,我都是清醒的。我很累,却无法入睡。
那天晚上,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被一大片温暖的海水包围着,海水清澈透明,斑驳的阳光洒下来,泛起粼粼波光,五颜六色的鱼儿在身边游来游去,我努力分辨,依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在海里畅快地游着,忽然,我的肚子一点点瘪了下去,我竟然在海里生产了!可是,我的宝宝去哪儿了?我拼命潜到海底,寻找宝宝的影子,被捞上来的只有一只硕大的龙虾。难道我生了一只龙虾?我被这念头惊出一身冷汗。 “该死的阿严,都是他说什么龙虾,害我做这样的怪梦……”我被刚才的噩梦搞得心烦意乱。
然而,更让人烦心的是,我的羊水破了。
2038年7月20日 星期一 孕周:40W 1D
凌晨,准确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我从梦中醒来,发现床单湿了一片,我不能肯定那就是羊水,慌乱中,只好推醒苏姗。
苏姗手忙脚乱地找来PH试纸,我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就要生了。
羊水哗哗地流个不停,却没有出现阵痛反应,直到苏姗办好住院手续,我的肚子仍然没有疼痛的迹象。我知道情况有点儿不妙。
医生看了一眼胎心监护仪,然后为我做了简单的检查。我等着他给我上催产素,可是我听到他说:“羊水流太多了,胎儿情况不好,考虑剖宫产吧。”
我看了一眼苏姗,我和苏姗对手术都没有心理准备,我们一直希望顺产,这样对产后恢复和宝宝的健康都好。然而,就在这时,我的苏姗,多年来总是习惯依赖我的柔弱的苏姗,无比镇定地对医生说:“听您的,剖吧!”
就这样,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在寒冷而明亮的手术台上,我想起《史记·项羽本纪》里的名句:“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的,脊椎里被推了一针麻药的我毫无招架之力,只待他们“磨刀霍霍”了。我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本以为会经历传说中的十级阵痛,体验骨缝被一点点撑开,胎儿穿过漆黑的子宫努力寻找光明的伟大时刻。我的内心对这过程既期待又抗拒,我固执地认为,只有经历了这些,才算是完整的“海马”体验。可是,这一切都与我无缘了。在麻药的功效下,我会轻松地生下宝宝,就像把孩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样简单。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不知是对麻药不够敏感还是脂肪层太厚的原因,从肚子被手术刀划开的一刻,梦魇就开始了!
手术刀一闪,肚皮上的每一条痛感神经瞬间苏醒过来,欢呼着、雀跃着,迎接这血淋淋的痛楚的狂欢。手术遮布挡住了视线,我只能凭空想象遭受的苦难——我的五脏六腑被掏空了,被人恶狠狠地揪了个一干二净。上一分钟,他们还在掏我的肠子,下一分钟,又开始挖我的肺了。我痛苦地战栗着,等着他们刨出我的心脏。
手术期间,主刀大夫不时在轻声细语地聊天,从被送去消毒的工作服聊到糟糕的午餐。我努力张张嘴,想要插上一句。我的举动引起了麻醉师的注意,他帮我摘下氧气罩,温和地说:“有什么事?”
“能帮我看一下尿袋吗?它好像满了。”我迫切地想要抓住点儿什么,一根稻草,或是从大海尽头漂来的圆木。
“帮你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应该是手术牵扯神经引起的错觉。”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我的痛苦霎时减轻了几分。
“这样的话,能帮我加大麻药的剂量吗?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只想继续聊点儿什么,麻药的事只是随口说说,我不确定他真的会帮我。
不出所料,他表示爱莫能助,“麻药是不能超量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打支安定,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重新帮我戴上氧气罩,他的胸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黎新力”,真是特别的名字啊。
蒙眬中,我的灵魂被一点点抽走,飘荡在半空中,我以神的姿态俯视着世间的一切。半梦半醒之间,一声清脆的啼哭把我带回人世间,我的宝宝出生了。
2038年7月21日 星期二 霾转多云
苏姗出门了,我决定趁着这清静的休息日,把《“海马爸爸”体验报告》完成。
以下是《报告》的部分内容:
这之前的十天里,我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孕育过程。尽管和实际孕程的四十周相比,十天的时间太过短促,可我依然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从孕育之初到降临人世是多么奇妙的旅程。
当医生在我的身体里埋下一枚芯片,并体贴地为我穿好怀孕模拟装,告诉我整个孕程将按照既定程序操控的时候,我想,我的内心是忐忑的。当恼人的孕吐反应出现,我终于明白了煎熬是怎样的滋味。我不止一次想过抠出那芯片,扔进粉碎机,再把碎渣倒进马桶冲个干干净净。可我只是想想罢了,事实上,整个孕期我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
进入孕后期,大部分时间我不得不卧床休息,每天,我能做的就是祈祷夜晚快快降临,我希望能有更多的睡眠以减轻痛苦,可我艰难地发现,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我向医生寻求帮助,他却告诉我这是孕期的正常反应。新妈妈在婴儿出生后要投入大量时间照顾宝宝,即使夜晚也不得安睡。因此,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准妈妈的精神状态会提前调整到亢奋模式,以便宝宝在出生后得到更好的照顾,这是人类进化自然产生的结果。一想到苏姗不知要面临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顿时觉得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根本不值一提。
回忆这十天来,快乐的时光同样比比皆是。我经常对着鼓起的肚子傻笑,虽然明知这只是怀孕模拟装制造的假象,可我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宝宝的存在。第一次看到宝宝的心率曲线,宝宝踢我的第一脚,给宝宝讲故事时,宝宝会变得很安静,听到精彩处,还会热烈地手舞足蹈。是的,我明白这些都是感应式装置带来的仿真体验,可当我用胎音记录仪听到宝宝打的一个嗝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每个“海马爸爸”的孕期体验都是电脑程序经过精密测算,再根据“海马”的生理反应进行动态调整的结果。我不止一次想过,或许,我曾经经历的,就是苏姗未来可能经历的,这让我感到幸福无比。而所有的痛苦和幸福在生产的时刻达到了顶峰,我无法用文字形容那痛有多惨烈,我知道我经受的并不是顶级的痛楚,可即便如此,现在想来,仍让我不寒而栗。不过,这一切又如何抵得过宝宝哭声的美妙?那是世上最动人的乐章,把我从地狱带到了天堂。
感谢生育委员会给我这次宝贵的体验机会,曾经,我一度认为生命的孕育不过是细胞的分裂、组织的生成,然而,“海马爸爸”的生活,让我懂得了胎儿在母亲体内存在的一刻,已然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母亲和孩子能相互感应到彼此的體温、心跳,甚至是快乐和悲伤,他们心灵相通、血脉相连,这就是亲情产生的本源所在。 我相信“海马爸爸”的经历让我更加容易和我的孩子建立亲密的亲子关系。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幼儿园的活动大部分都是妈妈参加,不仅是我,班上的小朋友都是如此。偶尔,爸爸也会来,可他总是一有机会就躲在角落里玩手机。我的爸爸和很多爸爸一样,他们相信和孩子太过亲近会损伤父亲的尊严,而陪伴孩子理所当然是妈妈的事。如果没有“海马爸爸”的体验,也许……我也会成为这样的父亲,可能,和我的爸爸一样,在游泳室挤满婴儿的手推车上,竟然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的宝贝。这听上去像个笑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敢说自己能成为一名称职的父亲,不过,我会努力让自己不错过宝宝成长中的每一段精彩,美好的时光太短暂,错过了,便是追不回的遗憾。我们曾经那么贴近,心连着心,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过去、未来,永远都是。
最后,请允许我以“海马爸爸”的名义向委员会致以诚挚的敬意!
许凯文
2038年7月21日
2038年7月22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是个难得的一级天,阴沉了多日的天空终于露出晴朗的一面。我向单位请了半天假前往隔壁Y市城郊的生态农场,那块属于我和苏姗的土地,在安静地等着我。我一眼认出了它,我知道,它会是我的。
因为孕期合理的饮食和运动,我的“宝宝”在出生时健康测评值达到了优级,也就是说,我顺利通过了“海马爸爸”的考核。作为《“农场主计划”实施细则》的补充规定,新生儿获得农场主资格的必要条件,其中就包括母亲完成体内孕育以及父亲通过“海马爸爸”的考核。不得不承认,“海马家庭”获得的丰厚奖励为那些持观望态度而摇摆不定的“准爸爸”打了一针强心剂。
接下来,我和苏姗会养育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一个真正的孩子。顺利的话,从这个月开始,宝宝就要在苏姗的肚子里舒舒服服地待上一阵子了。四十周后,我们就能拿到生态农场的土地契约,土地的主人将会是我的儿子或女儿。衷心谢谢你,我的宝贝!
下午,剛到单位,阿严就扔过来一大堆待审核的材料,足足有几十份,他口口声声说要我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材料都是阿严签过字的,一份材料的审核需要两名审核员共同的签字,也就是说,如果我认为没问题,这些申请人将获得生态农场土地的使用权。
我粗略浏览了一下,在其中一份申请材料前停了下来。婴儿的出生证明上写明这个孩子是通过体外孕育技术出生的。按照规定,只有经过体内孕育出生的孩子,才能获得生态农场土地的使用权。唯一的例外,是不孕症患者。材料显示这对夫妇中的妻子曾先后两次经历流产,然而,却并没有医疗机构的相关证明认定他们无法正常生育。
我沉默了许久,陷入沉思,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手术台上那支强效安定,想起阿严说过因为申请了无痛分娩,自己是在半睡眠的状态下结束了生产,那时我还笑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现在想来,走狗屎运的不止阿严一个人。人生总要不时来点儿惊喜,不然,也太了然无趣了。
想到这儿,我在“审核员意见”一栏上写道:“黎新力、安娜夫妇符合生态农场主申报资格,准予通过审核。”
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