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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和月芽在这个夜晚都死掉了，我的音箱也坏了，摁下去，它发出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过后便是长久而空洞的静默。
那个夜晚，永宁街的灯火闪烁如常。树倒在一张桃木桌子前，他说要写一部关于我们的小说，但故事还没有写完，书桌上的手稿便被风接连吹出了窗外。月芽死于毒瘤，她得这个病已经很久了，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这很荒谬吧，这个世界上荒谬的事情有很多。
2021年的春天，我即将大学毕业。坐在学校招聘会场的白色塑料椅上，那些抠着头皮上的碎屑的面试官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的简历。
没有读研究生啊？
没考上。
成绩怎么样？
不高。
法考呢？
没考。
一个月两千，周末单休，下周能入职吗？
不能。
于是，我和许多平平庸庸的大学生一样，加入了毕业即失业的大军中，垂头丧气地把自己的简历塞回书包，穿过教学楼、图书馆和饭堂，然后等待下一场招聘会的到来。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工作找到了没有，我说没有，她叹了一口气，又问我和阿肆分手了没有，我说分了。
阿肆是我大学时期的男朋友，妈妈一直不喜欢他，他没有房也没有车，用妈妈的话来说，阿肆给不了我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我和阿肆分手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大四这年，阿肆忙着考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公务员，而我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我们之间那种不咸不淡的关系也令我觉得索然无味，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电话那头的妈妈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慢慢来，你先找工作，对象的事妈给你操心着。我一时哑然，妈，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而妈妈仍兴致冲冲，她告诉我，毛阿姨前几天给她介绍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让我下周回来务必见见。
我放下手机，寝室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旋转，室友正把四年的生活打包进废旧的纸箱，楼道里行李箱滑动的声音令我无法安然入睡。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这个塞满了六个人四年的小房间也将要迎来它的新住客。
而我在这个城市很快就要没有容身之处了。拉着行李箱怏怏地回到家，家还是老样子，妈妈把它打扫地很干净也很温馨，我的钢琴上盖着白色绣花的纱布。这是我的宝贝，尽管妈妈每次总爱指着它数落我。
又不干正事，你要是把这时间花在学习上、考证上，现在还至于这个样子？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我好像被戳破了的气球马上瘪了下去，再也飞不上天。
回到家的第三天，我和妈妈就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吵起了嘴，我发脾气的时候，会重重地拍打着琴键。到最后，我关上门，妈妈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这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我的两只手搭在琴键上，抚摸着那些冰凉的黑白键，突然一个音符也敲不出来。
这架钢琴是我大二那年勤工俭学一年买来的。为了这架钢琴，我曾连续一个月吃泡面度日，也曾在十二月雪花未消的清早，骑着自行车去琴房的助教中心打工。阿肆当时不理解，他说你想弹钢琴，那偶尔去琴房练练就好了，想聽音乐买一个音箱就好了，我们都还是学生，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去买一架钢琴呢，况且放在家里还不常用。可是我偏要，我真的很想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
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钢琴，棕色长发的姐姐优雅地弹奏出美妙的乐曲，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垦求妈妈给我也买一架同样的琴。
妈妈穿着灰色的工装，把我从琴房拎了出来，拎到隔壁的奥数班里，我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和奥数老师全无笑意的脸。我学着棕发姐姐的样子，用手在木桌上悄悄地弹奏，轻轻地变幻。
往后每一个甜嫩的梦中，都有一架漂亮的钢琴，在妈妈送我去奥数班的路上，我总是哭着拽住她的胳膊，家里一半的钱都花在了你的身上，妈妈在马路上对我发脾气，课也给你补了，书也给你买了，可回回考试你都是倒数，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争气呢？
我眨巴着眼睛，深深地垂着脑袋，跟在她身后，不敢哭也不敢闹了。那时候我七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这么不争气。
那天和妈妈大吵一架后，我当晚便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我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寻回新的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妈妈给我打电话，她问我去哪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跑，真是让人操心死了。我骗妈妈说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在家继续做无业游民了。
火车在山野间蜿蜒，哐当哐当地晃着，月光也摇摇欲落地缀在一片深蓝色里。我坐的那列车厢里有脱了鞋打扑克的民工，有挑着一筐苹果的老爷爷，还有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肚里怀着一个孩子的妇女。我睡着了，车厢里不知是谁的音箱，传来一阵清凉的乐声，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了漫无边际的大海。
我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在永宁街随便租了一间屋子便住了下来。这条街道的后面是大海，尽头是一座蓝白相间的漂亮灯塔，行道树高大而葱郁，每家每户的房檐上都挂着蓝色的风铃和亮黄色的灯。
月芽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天我去水果店买桃子，没有带零钱，而手机正好没电了。我想用老板娘的充电器给手机充会电，然后付钱给她，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那个顶着满头羊毛卷的水果店老板娘臭着一张脸，莫名其妙地骂了我两句。我不买你家的桃子了。我说着便把一袋子粉嫩嫩的水蜜桃倒在她面前。不行，装好了就必须得买。
我没有现金，你又不让我用充电器，我怎么买？我扯着嗓子和老板娘大声争吵，不一会儿，看热闹的路人就围出了半个圈，把我和水果店老板娘包在了里面。我感到窘极了，还是硬着头皮同她理论。
这时候月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用微信扫了扫水果店的收款码，在我的耳边笑着说，这家水果店的老板娘总是这样子臭脸，你别太往心里去。我还没反应过来，月芽像一阵风就已经走掉了，人群也散开了。老板娘的眼睛里还燃着火，她怒气冲冲地望着我，我转过身去，看到月芽走入了一家昏暗的小店，店里传来德彪西的那首《棕发少女》。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月芽是一个妓女。我觉得她既神秘又漂亮，清瘦而高挑，像我和阿肆曾经养丢了的一只猫。她棕色的长发披肩，睫毛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星星，尽管她的眼睛里总是浮着厚重的雾。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海边看落日，回家的时候路过她的小店，我好奇地望向里面，想知道她在卖些什么。她坐在一张白色的塑料椅上冲我笑，进来坐坐吗？那是我第一次走近她，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挂着一片豆绿色的帘子。帘子的另一边有什么我不知道，但帘子的这一边，一只小小的陈旧的音箱不断地流淌出动人的乐音。
月芽把椅子搬到屋外，她说房间里太闷了，灯也不够明亮。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并排坐在屋檐下，把月亮抽成丝丝缕缕的白雾。蓝色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永宁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
一个纹着花臂的男人突然挡住了我们身前的光，今晚多少钱啊？
老价格。月芽笑着捋了捋头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很自然地向我作别，今天就先再见了，我还有工作。
我忽然间就明白了，月芽是一个妓女。我看着她关上了房门，把一盆紫罗兰搬进屋内，很奇怪，我觉得她迷人极了。但要是在从前，我是绝对不会与这样的女孩子多接触一秒钟的。
我从小是一个乖孩子。我听妈妈的话，不抽烟不喝酒，不染头发不露胸，并且没有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可我却很想和月芽做朋友。我站在她的房外，那音箱的乐声一直淌进我的身体，如海浪般轻轻地涌动。
第二天我去找月芽，我们无所顾忌地聊天、听歌、喝酒、抽烟，没有人提及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后来的几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每到黄昏的时候，她都会打发我回去。我看着暮色里的她，穿着廉价衣裙在街边认真地招客，突然感到蓝色的音符浪花般涌来，水淋淋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从来没有问过月芽的身世。我很喜欢她，这就够了。我们一起穿性感的小裙子，一起在海边抽烟，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读博尔赫斯的诗，一起八卦。月芽说，你知道吗？水果店的男老板来过我这里好几次呢。我瞪大了眼睛，那家店老板娘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以为他老公怕她怕得要死呢。哪有，她老公在外面可不止找了我一个人，和我做的时候都还在骂着她呢。月芽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甜而媚地笑着，把风吹到她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去。
有时候，我们说到极搞笑的事情，我会笑得倒在她的身上，静下来以后，我长久地靠着她，闻她清甜的发香。我从不好奇她为什么做了妓女，而好奇她的音箱里为什么总是放着忧郁而缠绵的歌。
有一天，一位从她房间里闯出的客人气势汹汹地在大街上喊着，妓女都做不好，还要什么钱。这显然是一位醉客，他在永宁街上喊着，跌跌撞撞地走着，过路人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月芽的小屋。月芽红着脸，在门后站着，面对一位接受了她的服务却不给钱的客人，她无可奈何，毕竟这样一份不光鲜的工作她没有办法去维权。我刚刚买了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想要与月芽一起做晚饭，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冲上去问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要回月芽的劳动所得，永宁街上人来人往。
直到那个男人走远，月芽露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她系上了围裙，而我呆呆地靠在玻璃窗前，看满月高高挂起。
那天，月芽主动跟我讲起她的故事。她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好像刚从一颗星星上漫游归来。那是2014年的夏天，和月芽相依为命的哥哥过世了。他的哥哥过去常常给她讲小美人鱼的故事，带她去海边抓螃蟹，骑自行车载着她在整座小岛上兜风，给她做饭。她曾深爱着她的哥哥。而一场海难把他带走了，一贫如洗的哥哥除了一个漂亮的音箱，什么都没能留给月芽。十四岁的月芽抱着流淌出哀伤乐曲的小音箱，被妈妈牵着手，穿过喧闹的人群，来到了永宁街这间摇摇欲坠的小屋。
讲故事的时候月芽让我给她点烟，那时暮色已昏沉，打火机闪烁的亮光映入她水灵灵的眼睛。
就是在那个夜晚，我遇到了树。
树的嘴上有一颗唇钉，他穿得非常朋克，眯着眼睛，胳膊上有纹身，看起来像是搞艺术的。他看了看月芽，又看了看我，你，今晚吧。
他显然是把我也当成了妓女。她是我朋友，晚上不在这过夜的。还没等我解释，月芽便着急地抢先开了口。而我看向树的眼睛，那是一雙由彩虹、石桥、金属、羽毛、雪花等一系列奇怪的物质组合而成的眼睛，它和阿肆那双平静海域里的蓝色宝石般的眼睛迥然不同，我突然很想了解他。
桃木酒馆去不去？只喝酒，不睡觉。我居然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月芽好像并不意外，树也不意外。他们的目光一瞬间都汇合在我的脸上，而只有说出这句话的我感到不可思议极了。
桃木酒馆并不大，人也不多，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几何画。从前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家酒馆，听驻唱歌手唱一些温情而遥远的歌。那天我和树喝了许多威士忌，舞台上的歌手唱到高潮部分便把吉他摔在了地板上。我和树相视而望，我们决定去海边吹风。
蓝色的月亮下，树给我讲瓷兔子爱德华的故事，失魂落魄的小兔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靠在主人身边安稳地睡去了。星星洒在海面上，我靠着树的肩膀，我好像爱上了他。月亮隐到乌云里，这个城市就要下雨了，树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到我身上，我们躲进一艘废弃的渔船里，看外面的世界狂风暴雨。
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我和树正式在一起了。月芽很兴奋，她带着蛋糕和礼物来到我家，我们精心地装扮了房间，给屋子里挂满气球和彩带。树送了我一个白色羽毛的捕梦网，前段时间我告诉过他，来到永宁街的这些日子，我总是做关于过去的梦。我会梦到妈妈，梦到家乡小城里那朵棉花糖般的粉色云朵，我没有告诉树的是，我还会梦到阿肆。
树说希望我的人生能留住些美好的事物，他帮我把捕梦网挂在窗台边，那一瞬间海雾骤起，那些过去美好的事物好像恍然间浮现。我想到阿肆，他也送过我同样的捕梦网，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羽毛变得灰暗而稀疏。
然后我打开月芽的礼盒，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装着她那台漂亮的小音箱。我们用音箱放生日歌，树把蛋糕抹到我的脸上，月芽给我戴上生日帽，我们用手机自拍，录下彼此最真挚的祝福。那天我许愿，我们三个永远都能这样快乐，我们永远在一起。月芽说她那天推掉了所有的客人，她要和我们玩到很晚，不醉不归。 可她很快就醉了，她趴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清醒得很。树对我说。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的腿上，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当音箱里开始响起《月光鸣奏曲》的时候，树突然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想看你跳舞，他说，跳支舞给我看吧。他恳求的眼神让我近乎瘫软，我起身，靠在窗子前缓了一会儿，开始为他跳舞。
白色的月光铺满整个房间，我的脚点在屋里那些盈盈亮亮的光斑上，水绿色的长裙转啊转。月芽睡得很熟，树认真地望着我，那首《月光鸣奏曲》让我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窗帘上的影子比我更轻盈更释怀，我不断地用力旋转，旋转，一直到晨光渐明。
和树在一起之后的日子，我发现他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比如他一点也不酷，像个小孩，喜欢缠着我讲故事，喜欢扯我的毛衣，喜欢躲在门后面冷不丁地吓我一跳然后哈哈大笑。
不过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爱我。他给我做抹茶蛋糕、剥虾壳，在海边吻我，骑着电瓶车载我环岛，在台风天紧紧地抱着我。我和他走过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睡过每一个陈旧的旅社，把无以计数的枯玫瑰扔进臭烘烘的垃圾桶。树说要写一部关于我们的小说，他很快就开始动笔，有时候我正和他亲昵，他会突然地沉默，然后迅速坐到书桌前。只剩我一个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背影。我喜欢他在书桌前认真思索的样子，每个夜晚我都会帮他整理手稿，并悄悄地亲吻那些满是油墨味的纸。我们沉浸在热恋的狂热中，我很久都没有和妈妈联系，我们也很久没有去过月芽的小店看她。
直到月芽来敲我们的门。我怀孕了。她的眼里迸出兴奋的火花，那是一个无比洁净的下午，音箱里正放着《春之声圆舞曲》，孩子的爸爸呢？我和树都焦灼地望着她，我们希望她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孩子没有爸爸，他不需要。月芽好像并不在意，她即将做妈妈了，这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呀，她的眼尾绽放出一朵漂亮的蝴蝶花。
我和树对望了一眼，都为她感到担忧，月芽笑着说，孩子以后就叫喜宝吧，讨个好彩头。中午，我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和樹不约而同地把排骨和花椰菜往月芽的碗里夹。饭后，月芽挺着肚子俯身给采来的野百合换水，我们开始畅想喜宝出生后的场景。我会做喜宝的干妈，给他买漂亮的衣服、甜甜的糖果，带他去沙滩上堆城堡，去花浪山上看海。
晚上，树把我拉到他的身边，对着我撒娇，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好不好啊。我红着脸看向树，感觉一切都那么地令人憧憬，他的胳膊有力地环住了我的腰，绷出青绿色的筋，我说好。我们从那台音箱里听到了清晰而蔚蓝的海浪翻滚的声音，可事实上，那个夜晚并没有人打开它。
没过多久，我和树就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因为我们没有钱了，树想要买一个黑胶唱片机，我不同意，下个月吃饭的钱都已经让我犯愁。
我真的很想要。他说。
你总是这么不懂事。
一个唱片机而已。
那也是要花钱买的，你现在又没有工作。
你也没有啊，为什么怨我一个人？
我们就这样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邻居家的狗突然汪汪直叫，永宁街上的钟声第一次被敲响，回音久久不散。
到最后，我在寒冬夜里穿着秋衣秋裤跑出了房间。我第一次怀疑树是否真的爱我，不远处的浪声笼罩着我，我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水手之梦》，我沿着墙根边走边哭，感觉无处可去，便走向了月芽的家。
怀孕之后月芽不再工作，她说她过去的收入足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我坐在月芽身边，数落树的种种不好，哭到喘不上气来，月芽也跟着我哭。
然后她披着外套走了出去，给我买来奶油泡芙、可可派与果粒酸奶，我们吃着吃着又笑了。在月芽的房间听不到音箱里发出的那首《棕发少女》了，这让我感到有些不适应。她用手撑着大肚子，给我展示她给喜宝买来的婴儿车、尿不湿和可爱的小袜子。
我回到家以后，树炖了满满一锅鱼汤给我，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一起谈论那些大海和风声。我给他讲我的家乡，北方积雪时人间是多么地洁净，他给我看他写的小说，我摸着他扎人的胡茬，最后把一个包装精致的黑胶唱片机从口袋里取出来，送给了他。
我和树都开始找工作了。我去一家琴房给小孩子教钢琴，树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都各自忙碌着。
春天来了，海边开满了紫丁香和风铃木，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去月芽的家了。我想她正忙着带孩子，应该也顾不上和我坐在海边像从前那样悠闲地喝酒看落日了。我在一个休息日买了一堆婴儿用品和手摇铃来到月芽的家，我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想要跟她讲。
她的窗台上坐着一只黑色的猫。我推开门，月芽靠在藤椅上看报，屋里没有一点生气。喜宝呢？我问她。她的脸色木然，没有任何反应。那只黑猫的尾巴将一只玻璃杯扫到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我知道了，喜宝已经胎死腹中。月芽家里放着一堆蓝色的空酒瓶，烟灰缸看来很久没有清理了，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不健康的生活。她棕色的长发被剪了一半，挽了起来。
我们在昏暗的屋子吃完晚餐，便一起出门散步。走到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我对月芽说，你等我一下，我使劲跑回家，把那台久未使用的音箱抱在胸前。斯卡波罗集市的乐声穿过蔬果摊，穿过杂货铺，穿过蓝色风铃的专卖店，我来到月芽身边，看着她绯红的脸。在闹哄哄的集市里，我抱着那台偶尔会发出杂音的音箱，月芽抱着黑色的猫，她的小黑猫很乖，我们并排而走。
我们好像都重新变回了少女，圣洁的少女，无畏的少女，走到蔚蓝的海水里，金色的沙滩上白鸟起起落落。月芽对着夕阳灿烂的光说道，喜宝去了那里，多美的地方啊！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反复跟我解释落日的美。
她说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问她什么是新的生活，我以为她不会再做妓女了，或许会像我一样找个薪水不多的工作打工。但是没有，很快她就接到了新的客人。她比从前更热烈地渴望与不同的男人做爱，她像一轮落日，时常让我感到发晕而无措。
我与树的争吵也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我会故意哭过做饭时间，问他我们的未来该怎么办;有时我发疯一样摔掉所有的杯子，撕掉树的手稿。而树总是一言不发，我甚至想让他欺骗我，他会给我一个很好的未来。在一次声嘶力竭中，我被树推倒在了地上，胳膊肘撞在了那台流淌着《月光鸣奏曲》的音箱上，那是树第一次对我动手。那个坚硬而冰凉的音箱完好无损，而我的胳膊留下了一块红色的疤。 我不知道树是否注意到，他躺倒在床上，用一本书盖住脸，一言不发。后来的几天我疯狂地买长袖裙子，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或问起这块伤疤。
那天路过月芽的小店，我又看到她的背影，把一盆紫罗兰端进房间，关上了门。她棕色的头发已经留得和从前一样长了，别着一片洁白的发卡。
就是那天，我决定去纹身，我在胳膊上留疤的位置纹了一朵镂空的红色玫瑰。回到家后，树看到我的纹身，他抓住我的胳膊诧异地望着我，但并没有问我些什么。那一刻我开始想要逃离，想要回到我从前生活的那座小城。
可树还是爱我的，在我难过得要死的时候，他会轻轻摁下音箱的按钮，然后把我拥入怀中，我们的音箱里总是放着那首幽静漫长的《月光鸣奏曲》。直到有一天，我下了夜班回家，用钥匙开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德彪西的《棕发少女》，我愣住了。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幅画面。一幅是水果店的老板娘指着月芽骂道，站街女，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月芽像一只犯了错的猫，胆怯而慌张地低头跑进永寧街无人的角落;另一幅是我和树因为钱而吵架，月芽提着大包的零食来看我，临走时她在我的手里塞了足够我生活一个月的钱。这两幅画面像春夏一般在我的脑海里反复交替着。
我推开门，树和月芽神色慌张，房间里飘着淡淡的香水味，《棕发少女》的乐曲萦绕在整个夜色里。我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根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我决定和树分开，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并没敢打开衣柜或是卫生间的门。我抱起音箱，把音乐换成《月光鸣奏曲》就走出了门，这次树没有挽留我。
我随便找了一家廉价宾馆住了进去，我和树曾经也在这里相爱。我给妈妈打电话，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她了。她听到我的声音，反应有些迟钝，你还好吗？她问我。
我挺好的。我说。
工作怎么样？
我在给小孩子教钢琴，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妈妈的语气比以前缓和了许多，她继续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一座靠近大海的城市，这里很好，妈妈。
这个城市确实很美，风铃、海鸥、薰衣草、我爱的人，这里都有，它离我的理想是那么的贴近。可是此刻，我却无比地想回家，哪儿也不想去了，就在那座三面环山、流水奔腾的小城里度完此生。
我想回家，妈妈。我带着哭腔对妈妈说的，妈妈也哭了，我能感觉到她握着电话机的手在颤抖。回家好啊，回家，她说，回家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你的钢琴妈妈每天都给你擦得干干净净。
放下电话，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一会，然后便干巴巴地躺在床上，行李箱里塞着脏衣服与锈迹斑斑的钥匙。树写的小说稿我还没有看完，我听他说，故事里的少女最后变成了一只终日啃食树叶的长颈鹿，她忘记了草原，在无边的蓝天下漫步，年复一年地等待春日的到来。
我摁下那台苍老忧伤的音箱，没有声音，我拿起它看了很久，使劲地摁了又摁，还是没有声音……它坏掉了，这个夜晚，我再也听不到陪伴过我和树无数个长夜的《月光鸣奏曲》了，尽管此刻的月亮白茫茫地照进我的窗子，洗涤着我，海面上夜归的船就要靠岸。
我侧身睡去，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那个夜晚，树趴在桃木桌上那堆雪花般纷乱的稿纸里，月芽躺在洁白的床上，他们都已经死掉了。
那个夜晚，永宁街的灯火闪烁如常。树倒在一张桃木桌子前，他说要写一部关于我们的小说，但故事还没有写完，书桌上的手稿便被风接连吹出了窗外。月芽死于毒瘤，她得这个病已经很久了，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这很荒谬吧，这个世界上荒谬的事情有很多。
2021年的春天，我即将大学毕业。坐在学校招聘会场的白色塑料椅上，那些抠着头皮上的碎屑的面试官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的简历。
没有读研究生啊？
没考上。
成绩怎么样？
不高。
法考呢？
没考。
一个月两千，周末单休，下周能入职吗？
不能。
于是，我和许多平平庸庸的大学生一样，加入了毕业即失业的大军中，垂头丧气地把自己的简历塞回书包，穿过教学楼、图书馆和饭堂，然后等待下一场招聘会的到来。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工作找到了没有，我说没有，她叹了一口气，又问我和阿肆分手了没有，我说分了。
阿肆是我大学时期的男朋友，妈妈一直不喜欢他，他没有房也没有车，用妈妈的话来说，阿肆给不了我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我和阿肆分手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大四这年，阿肆忙着考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公务员，而我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我们之间那种不咸不淡的关系也令我觉得索然无味，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电话那头的妈妈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慢慢来，你先找工作，对象的事妈给你操心着。我一时哑然，妈，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而妈妈仍兴致冲冲，她告诉我，毛阿姨前几天给她介绍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让我下周回来务必见见。
我放下手机，寝室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旋转，室友正把四年的生活打包进废旧的纸箱，楼道里行李箱滑动的声音令我无法安然入睡。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这个塞满了六个人四年的小房间也将要迎来它的新住客。
而我在这个城市很快就要没有容身之处了。拉着行李箱怏怏地回到家，家还是老样子，妈妈把它打扫地很干净也很温馨，我的钢琴上盖着白色绣花的纱布。这是我的宝贝，尽管妈妈每次总爱指着它数落我。
又不干正事，你要是把这时间花在学习上、考证上，现在还至于这个样子？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我好像被戳破了的气球马上瘪了下去，再也飞不上天。
回到家的第三天，我和妈妈就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吵起了嘴，我发脾气的时候，会重重地拍打着琴键。到最后，我关上门，妈妈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这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我的两只手搭在琴键上，抚摸着那些冰凉的黑白键，突然一个音符也敲不出来。
这架钢琴是我大二那年勤工俭学一年买来的。为了这架钢琴，我曾连续一个月吃泡面度日，也曾在十二月雪花未消的清早，骑着自行车去琴房的助教中心打工。阿肆当时不理解，他说你想弹钢琴，那偶尔去琴房练练就好了，想聽音乐买一个音箱就好了，我们都还是学生，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去买一架钢琴呢，况且放在家里还不常用。可是我偏要，我真的很想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
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钢琴，棕色长发的姐姐优雅地弹奏出美妙的乐曲，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垦求妈妈给我也买一架同样的琴。
妈妈穿着灰色的工装，把我从琴房拎了出来，拎到隔壁的奥数班里，我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和奥数老师全无笑意的脸。我学着棕发姐姐的样子，用手在木桌上悄悄地弹奏，轻轻地变幻。
往后每一个甜嫩的梦中，都有一架漂亮的钢琴，在妈妈送我去奥数班的路上，我总是哭着拽住她的胳膊，家里一半的钱都花在了你的身上，妈妈在马路上对我发脾气，课也给你补了，书也给你买了，可回回考试你都是倒数，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争气呢？
我眨巴着眼睛，深深地垂着脑袋，跟在她身后，不敢哭也不敢闹了。那时候我七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这么不争气。
那天和妈妈大吵一架后，我当晚便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我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寻回新的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妈妈给我打电话，她问我去哪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跑，真是让人操心死了。我骗妈妈说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在家继续做无业游民了。
火车在山野间蜿蜒，哐当哐当地晃着，月光也摇摇欲落地缀在一片深蓝色里。我坐的那列车厢里有脱了鞋打扑克的民工，有挑着一筐苹果的老爷爷，还有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肚里怀着一个孩子的妇女。我睡着了，车厢里不知是谁的音箱，传来一阵清凉的乐声，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了漫无边际的大海。
我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在永宁街随便租了一间屋子便住了下来。这条街道的后面是大海，尽头是一座蓝白相间的漂亮灯塔，行道树高大而葱郁，每家每户的房檐上都挂着蓝色的风铃和亮黄色的灯。
月芽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天我去水果店买桃子，没有带零钱，而手机正好没电了。我想用老板娘的充电器给手机充会电，然后付钱给她，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那个顶着满头羊毛卷的水果店老板娘臭着一张脸，莫名其妙地骂了我两句。我不买你家的桃子了。我说着便把一袋子粉嫩嫩的水蜜桃倒在她面前。不行，装好了就必须得买。
我没有现金，你又不让我用充电器，我怎么买？我扯着嗓子和老板娘大声争吵，不一会儿，看热闹的路人就围出了半个圈，把我和水果店老板娘包在了里面。我感到窘极了，还是硬着头皮同她理论。
这时候月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用微信扫了扫水果店的收款码，在我的耳边笑着说，这家水果店的老板娘总是这样子臭脸，你别太往心里去。我还没反应过来，月芽像一阵风就已经走掉了，人群也散开了。老板娘的眼睛里还燃着火，她怒气冲冲地望着我，我转过身去，看到月芽走入了一家昏暗的小店，店里传来德彪西的那首《棕发少女》。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月芽是一个妓女。我觉得她既神秘又漂亮，清瘦而高挑，像我和阿肆曾经养丢了的一只猫。她棕色的长发披肩，睫毛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星星，尽管她的眼睛里总是浮着厚重的雾。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海边看落日，回家的时候路过她的小店，我好奇地望向里面，想知道她在卖些什么。她坐在一张白色的塑料椅上冲我笑，进来坐坐吗？那是我第一次走近她，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挂着一片豆绿色的帘子。帘子的另一边有什么我不知道，但帘子的这一边，一只小小的陈旧的音箱不断地流淌出动人的乐音。
月芽把椅子搬到屋外，她说房间里太闷了，灯也不够明亮。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并排坐在屋檐下，把月亮抽成丝丝缕缕的白雾。蓝色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永宁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
一个纹着花臂的男人突然挡住了我们身前的光，今晚多少钱啊？
老价格。月芽笑着捋了捋头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很自然地向我作别，今天就先再见了，我还有工作。
我忽然间就明白了，月芽是一个妓女。我看着她关上了房门，把一盆紫罗兰搬进屋内，很奇怪，我觉得她迷人极了。但要是在从前，我是绝对不会与这样的女孩子多接触一秒钟的。
我从小是一个乖孩子。我听妈妈的话，不抽烟不喝酒，不染头发不露胸，并且没有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可我却很想和月芽做朋友。我站在她的房外，那音箱的乐声一直淌进我的身体，如海浪般轻轻地涌动。
第二天我去找月芽，我们无所顾忌地聊天、听歌、喝酒、抽烟，没有人提及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后来的几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每到黄昏的时候，她都会打发我回去。我看着暮色里的她，穿着廉价衣裙在街边认真地招客，突然感到蓝色的音符浪花般涌来，水淋淋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从来没有问过月芽的身世。我很喜欢她，这就够了。我们一起穿性感的小裙子，一起在海边抽烟，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读博尔赫斯的诗，一起八卦。月芽说，你知道吗？水果店的男老板来过我这里好几次呢。我瞪大了眼睛，那家店老板娘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以为他老公怕她怕得要死呢。哪有，她老公在外面可不止找了我一个人，和我做的时候都还在骂着她呢。月芽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甜而媚地笑着，把风吹到她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去。
有时候，我们说到极搞笑的事情，我会笑得倒在她的身上，静下来以后，我长久地靠着她，闻她清甜的发香。我从不好奇她为什么做了妓女，而好奇她的音箱里为什么总是放着忧郁而缠绵的歌。
有一天，一位从她房间里闯出的客人气势汹汹地在大街上喊着，妓女都做不好，还要什么钱。这显然是一位醉客，他在永宁街上喊着，跌跌撞撞地走着，过路人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月芽的小屋。月芽红着脸，在门后站着，面对一位接受了她的服务却不给钱的客人，她无可奈何，毕竟这样一份不光鲜的工作她没有办法去维权。我刚刚买了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想要与月芽一起做晚饭，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冲上去问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要回月芽的劳动所得，永宁街上人来人往。
直到那个男人走远，月芽露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她系上了围裙，而我呆呆地靠在玻璃窗前，看满月高高挂起。
那天，月芽主动跟我讲起她的故事。她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好像刚从一颗星星上漫游归来。那是2014年的夏天，和月芽相依为命的哥哥过世了。他的哥哥过去常常给她讲小美人鱼的故事，带她去海边抓螃蟹，骑自行车载着她在整座小岛上兜风，给她做饭。她曾深爱着她的哥哥。而一场海难把他带走了，一贫如洗的哥哥除了一个漂亮的音箱，什么都没能留给月芽。十四岁的月芽抱着流淌出哀伤乐曲的小音箱，被妈妈牵着手，穿过喧闹的人群，来到了永宁街这间摇摇欲坠的小屋。
讲故事的时候月芽让我给她点烟，那时暮色已昏沉，打火机闪烁的亮光映入她水灵灵的眼睛。
就是在那个夜晚，我遇到了树。
树的嘴上有一颗唇钉，他穿得非常朋克，眯着眼睛，胳膊上有纹身，看起来像是搞艺术的。他看了看月芽，又看了看我，你，今晚吧。
他显然是把我也当成了妓女。她是我朋友，晚上不在这过夜的。还没等我解释，月芽便着急地抢先开了口。而我看向树的眼睛，那是一雙由彩虹、石桥、金属、羽毛、雪花等一系列奇怪的物质组合而成的眼睛，它和阿肆那双平静海域里的蓝色宝石般的眼睛迥然不同，我突然很想了解他。
桃木酒馆去不去？只喝酒，不睡觉。我居然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月芽好像并不意外，树也不意外。他们的目光一瞬间都汇合在我的脸上，而只有说出这句话的我感到不可思议极了。
桃木酒馆并不大，人也不多，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几何画。从前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家酒馆，听驻唱歌手唱一些温情而遥远的歌。那天我和树喝了许多威士忌，舞台上的歌手唱到高潮部分便把吉他摔在了地板上。我和树相视而望，我们决定去海边吹风。
蓝色的月亮下，树给我讲瓷兔子爱德华的故事，失魂落魄的小兔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靠在主人身边安稳地睡去了。星星洒在海面上，我靠着树的肩膀，我好像爱上了他。月亮隐到乌云里，这个城市就要下雨了，树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到我身上，我们躲进一艘废弃的渔船里，看外面的世界狂风暴雨。
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我和树正式在一起了。月芽很兴奋，她带着蛋糕和礼物来到我家，我们精心地装扮了房间，给屋子里挂满气球和彩带。树送了我一个白色羽毛的捕梦网，前段时间我告诉过他，来到永宁街的这些日子，我总是做关于过去的梦。我会梦到妈妈，梦到家乡小城里那朵棉花糖般的粉色云朵，我没有告诉树的是，我还会梦到阿肆。
树说希望我的人生能留住些美好的事物，他帮我把捕梦网挂在窗台边，那一瞬间海雾骤起，那些过去美好的事物好像恍然间浮现。我想到阿肆，他也送过我同样的捕梦网，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羽毛变得灰暗而稀疏。
然后我打开月芽的礼盒，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装着她那台漂亮的小音箱。我们用音箱放生日歌，树把蛋糕抹到我的脸上，月芽给我戴上生日帽，我们用手机自拍，录下彼此最真挚的祝福。那天我许愿，我们三个永远都能这样快乐，我们永远在一起。月芽说她那天推掉了所有的客人，她要和我们玩到很晚，不醉不归。 可她很快就醉了，她趴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清醒得很。树对我说。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的腿上，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当音箱里开始响起《月光鸣奏曲》的时候，树突然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想看你跳舞，他说，跳支舞给我看吧。他恳求的眼神让我近乎瘫软，我起身，靠在窗子前缓了一会儿，开始为他跳舞。
白色的月光铺满整个房间，我的脚点在屋里那些盈盈亮亮的光斑上，水绿色的长裙转啊转。月芽睡得很熟，树认真地望着我，那首《月光鸣奏曲》让我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窗帘上的影子比我更轻盈更释怀，我不断地用力旋转，旋转，一直到晨光渐明。
和树在一起之后的日子，我发现他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比如他一点也不酷，像个小孩，喜欢缠着我讲故事，喜欢扯我的毛衣，喜欢躲在门后面冷不丁地吓我一跳然后哈哈大笑。
不过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爱我。他给我做抹茶蛋糕、剥虾壳，在海边吻我，骑着电瓶车载我环岛，在台风天紧紧地抱着我。我和他走过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睡过每一个陈旧的旅社，把无以计数的枯玫瑰扔进臭烘烘的垃圾桶。树说要写一部关于我们的小说，他很快就开始动笔，有时候我正和他亲昵，他会突然地沉默，然后迅速坐到书桌前。只剩我一个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背影。我喜欢他在书桌前认真思索的样子，每个夜晚我都会帮他整理手稿，并悄悄地亲吻那些满是油墨味的纸。我们沉浸在热恋的狂热中，我很久都没有和妈妈联系，我们也很久没有去过月芽的小店看她。
直到月芽来敲我们的门。我怀孕了。她的眼里迸出兴奋的火花，那是一个无比洁净的下午，音箱里正放着《春之声圆舞曲》，孩子的爸爸呢？我和树都焦灼地望着她，我们希望她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孩子没有爸爸，他不需要。月芽好像并不在意，她即将做妈妈了，这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呀，她的眼尾绽放出一朵漂亮的蝴蝶花。
我和树对望了一眼，都为她感到担忧，月芽笑着说，孩子以后就叫喜宝吧，讨个好彩头。中午，我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和樹不约而同地把排骨和花椰菜往月芽的碗里夹。饭后，月芽挺着肚子俯身给采来的野百合换水，我们开始畅想喜宝出生后的场景。我会做喜宝的干妈，给他买漂亮的衣服、甜甜的糖果，带他去沙滩上堆城堡，去花浪山上看海。
晚上，树把我拉到他的身边，对着我撒娇，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好不好啊。我红着脸看向树，感觉一切都那么地令人憧憬，他的胳膊有力地环住了我的腰，绷出青绿色的筋，我说好。我们从那台音箱里听到了清晰而蔚蓝的海浪翻滚的声音，可事实上，那个夜晚并没有人打开它。
没过多久，我和树就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因为我们没有钱了，树想要买一个黑胶唱片机，我不同意，下个月吃饭的钱都已经让我犯愁。
我真的很想要。他说。
你总是这么不懂事。
一个唱片机而已。
那也是要花钱买的，你现在又没有工作。
你也没有啊，为什么怨我一个人？
我们就这样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邻居家的狗突然汪汪直叫，永宁街上的钟声第一次被敲响，回音久久不散。
到最后，我在寒冬夜里穿着秋衣秋裤跑出了房间。我第一次怀疑树是否真的爱我，不远处的浪声笼罩着我，我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水手之梦》，我沿着墙根边走边哭，感觉无处可去，便走向了月芽的家。
怀孕之后月芽不再工作，她说她过去的收入足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我坐在月芽身边，数落树的种种不好，哭到喘不上气来，月芽也跟着我哭。
然后她披着外套走了出去，给我买来奶油泡芙、可可派与果粒酸奶，我们吃着吃着又笑了。在月芽的房间听不到音箱里发出的那首《棕发少女》了，这让我感到有些不适应。她用手撑着大肚子，给我展示她给喜宝买来的婴儿车、尿不湿和可爱的小袜子。
我回到家以后，树炖了满满一锅鱼汤给我，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一起谈论那些大海和风声。我给他讲我的家乡，北方积雪时人间是多么地洁净，他给我看他写的小说，我摸着他扎人的胡茬，最后把一个包装精致的黑胶唱片机从口袋里取出来，送给了他。
我和树都开始找工作了。我去一家琴房给小孩子教钢琴，树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都各自忙碌着。
春天来了，海边开满了紫丁香和风铃木，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去月芽的家了。我想她正忙着带孩子，应该也顾不上和我坐在海边像从前那样悠闲地喝酒看落日了。我在一个休息日买了一堆婴儿用品和手摇铃来到月芽的家，我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想要跟她讲。
她的窗台上坐着一只黑色的猫。我推开门，月芽靠在藤椅上看报，屋里没有一点生气。喜宝呢？我问她。她的脸色木然，没有任何反应。那只黑猫的尾巴将一只玻璃杯扫到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我知道了，喜宝已经胎死腹中。月芽家里放着一堆蓝色的空酒瓶，烟灰缸看来很久没有清理了，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不健康的生活。她棕色的长发被剪了一半，挽了起来。
我们在昏暗的屋子吃完晚餐，便一起出门散步。走到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我对月芽说，你等我一下，我使劲跑回家，把那台久未使用的音箱抱在胸前。斯卡波罗集市的乐声穿过蔬果摊，穿过杂货铺，穿过蓝色风铃的专卖店，我来到月芽身边，看着她绯红的脸。在闹哄哄的集市里，我抱着那台偶尔会发出杂音的音箱，月芽抱着黑色的猫，她的小黑猫很乖，我们并排而走。
我们好像都重新变回了少女，圣洁的少女，无畏的少女，走到蔚蓝的海水里，金色的沙滩上白鸟起起落落。月芽对着夕阳灿烂的光说道，喜宝去了那里，多美的地方啊！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反复跟我解释落日的美。
她说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问她什么是新的生活，我以为她不会再做妓女了，或许会像我一样找个薪水不多的工作打工。但是没有，很快她就接到了新的客人。她比从前更热烈地渴望与不同的男人做爱，她像一轮落日，时常让我感到发晕而无措。
我与树的争吵也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我会故意哭过做饭时间，问他我们的未来该怎么办;有时我发疯一样摔掉所有的杯子，撕掉树的手稿。而树总是一言不发，我甚至想让他欺骗我，他会给我一个很好的未来。在一次声嘶力竭中，我被树推倒在了地上，胳膊肘撞在了那台流淌着《月光鸣奏曲》的音箱上，那是树第一次对我动手。那个坚硬而冰凉的音箱完好无损，而我的胳膊留下了一块红色的疤。 我不知道树是否注意到，他躺倒在床上，用一本书盖住脸，一言不发。后来的几天我疯狂地买长袖裙子，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或问起这块伤疤。
那天路过月芽的小店，我又看到她的背影，把一盆紫罗兰端进房间，关上了门。她棕色的头发已经留得和从前一样长了，别着一片洁白的发卡。
就是那天，我决定去纹身，我在胳膊上留疤的位置纹了一朵镂空的红色玫瑰。回到家后，树看到我的纹身，他抓住我的胳膊诧异地望着我，但并没有问我些什么。那一刻我开始想要逃离，想要回到我从前生活的那座小城。
可树还是爱我的，在我难过得要死的时候，他会轻轻摁下音箱的按钮，然后把我拥入怀中，我们的音箱里总是放着那首幽静漫长的《月光鸣奏曲》。直到有一天，我下了夜班回家，用钥匙开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德彪西的《棕发少女》，我愣住了。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幅画面。一幅是水果店的老板娘指着月芽骂道，站街女，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月芽像一只犯了错的猫，胆怯而慌张地低头跑进永寧街无人的角落;另一幅是我和树因为钱而吵架，月芽提着大包的零食来看我，临走时她在我的手里塞了足够我生活一个月的钱。这两幅画面像春夏一般在我的脑海里反复交替着。
我推开门，树和月芽神色慌张，房间里飘着淡淡的香水味，《棕发少女》的乐曲萦绕在整个夜色里。我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根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我决定和树分开，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并没敢打开衣柜或是卫生间的门。我抱起音箱，把音乐换成《月光鸣奏曲》就走出了门，这次树没有挽留我。
我随便找了一家廉价宾馆住了进去，我和树曾经也在这里相爱。我给妈妈打电话，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她了。她听到我的声音，反应有些迟钝，你还好吗？她问我。
我挺好的。我说。
工作怎么样？
我在给小孩子教钢琴，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妈妈的语气比以前缓和了许多，她继续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一座靠近大海的城市，这里很好，妈妈。
这个城市确实很美，风铃、海鸥、薰衣草、我爱的人，这里都有，它离我的理想是那么的贴近。可是此刻，我却无比地想回家，哪儿也不想去了，就在那座三面环山、流水奔腾的小城里度完此生。
我想回家，妈妈。我带着哭腔对妈妈说的，妈妈也哭了，我能感觉到她握着电话机的手在颤抖。回家好啊，回家，她说，回家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你的钢琴妈妈每天都给你擦得干干净净。
放下电话，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一会，然后便干巴巴地躺在床上，行李箱里塞着脏衣服与锈迹斑斑的钥匙。树写的小说稿我还没有看完，我听他说，故事里的少女最后变成了一只终日啃食树叶的长颈鹿，她忘记了草原，在无边的蓝天下漫步，年复一年地等待春日的到来。
我摁下那台苍老忧伤的音箱，没有声音，我拿起它看了很久，使劲地摁了又摁，还是没有声音……它坏掉了，这个夜晚，我再也听不到陪伴过我和树无数个长夜的《月光鸣奏曲》了，尽管此刻的月亮白茫茫地照进我的窗子，洗涤着我，海面上夜归的船就要靠岸。
我侧身睡去，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那个夜晚，树趴在桃木桌上那堆雪花般纷乱的稿纸里，月芽躺在洁白的床上，他们都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