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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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是一个口袋,
  张开时很大,闭合时很小
  张开的时候,可以掏出一个幼婴
  闭合的时候,可以关住一只野兽。
   ——题记
  不存在的弟弟
  “你曾经有过一个弟弟。”
  妈妈说这句话时,正指着家庭相册里的一张照片,语气平淡、短促,却极其突兀。这是一张普通的老照片——20世纪80年代的泛黄背景,妈妈烫着当年流行的波浪头,穿一身浅黄色粗毛线大衣,身形瘦削,细眼长眉,嘴角有淡淡的微笑;爸爸则穿着一套浅灰色西装,斜靠在妈妈身后,笑得如同少年。这张照片和家庭相册里所有的照片一样,平实、家常,你丝毫看不出它深藏秘密。
  “这张照片是你出生两年后拍的。当时,我又有了身孕,你爸爸很高兴。但是后来,流掉了。”
  “为什么?”我问得小心。
  “不为什么。那是1989年。”
  “痛吗?”
  “你是说流产?还好,像来月经一样。”
  “那怎么知道是弟弟?”
  “我梦见过的。”
  风吹动白色的窗帘,正午的阳光捎带着屋外孩子们的嬉闹声,一跳一跳地蹦到窗边的老木床上。妈妈背对着落地窗坐着,在阴影中沉默成了一尊雕塑。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多年前的自己,像要抓住一个影子。
  2012年5月28日,我参加了外婆在老家北江的葬礼。外婆走得突然。听舅妈说,外婆一向身体硬朗,笑声又大又响亮,但是有一天突然在卫生间摔倒,家里人拨打120送去医院不久,她就过世了。舅妈说,外婆过世前几天,还一直念叨着,什么时候再来看看妈妈,妈妈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外婆的葬礼,妈妈因为生病没有参加。我和爸爸赶回了北江。那一天,妈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有出门。我和爸爸回来时,妈妈多了一句口头禅:“你外婆喜欢吃这种粽子。”“你外婆爱吃这种菜。”“你外婆……”
  妈妈就这样坐在午后阳光的阴影中,喃喃地说:“你弟弟和你外婆一样,走得很突然。我以为会梦见你外婆,可是竟然梦到了你弟弟……可见,孩子都是想妈妈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弟弟。
  妈妈的梦,是蓝色的。
  大海一片荒蛮。海面寂寥,白色的巨浪孤独地吞吐着浑浊的泡沫,没有一只海鸟飞过,更不用说船只或人烟。突然,那年的太阳如一束金色强光,直直探入1989年的深处。
  一个幼小的孩子在深海中踽踽独行。
  深海寂静无声。无数蓝色透明的影子,深深浅浅地在水中漂浮。有时,海潮从海底穿流而过,影子们纷纷被巨大的海潮冲开,像天际的云彩被飞鸟冲散。这个时候,你会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水晶球从黑色的洞穴深处显现。——这是一个如玉如雪的孩子。包裹着他的蓝色球体像晶莹的水晶,在深海中持续地发出柔和的蓝光。孩子全身透明,像温润的白玉,透出一丝一丝血色的脉络。这脉络从心脏开始,缓缓蔓延,向四周不断伸展,双腿、小手、颈部,直至头顶。孩子蜷曲着身子,小小的眼睛紧紧闭着,像深海中的魚类一样,缓缓呼吸,沉沉睡着。
  2012年的阳光穿越层层海水,化为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脚。孩子的脚在阳光中轻轻晃动,叶脉似的血丝在金色背景中愈加明显,仿佛一片古老的叶子被远古的松香滴成琥珀,反射着阳光,燃烧着金色的火焰。突然,孩子痒痒似的动了动,一下子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束阳光。他用力蹬着小小的双腿,像失重般,东摇西摆地站了起来。他的手迎着光抓去,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用手拉扯着金色的光线。无数光线愈加温柔地汇聚而来,缭绕着孩子透明的身体,编织成一个金色的摇篮。
  “妈妈,妈妈!”孩子突然叫了起来。
  时间静止了。妈妈的影子倒映在孩子清澈的眼眸中,她流着眼泪,向孩子伸出手来,要把孩子紧紧地搂进怀里。可是,金色阳光随着孩子稚嫩的声音紧缩了几圈。魔咒被打破,太阳开始收起它的光线。抽丝剥茧般,金色丝线一点点从孩子身上剥离,从脚尖、手掌、四肢、脸庞,到心脏。最后,孩子的笑容消失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光线一一熄灭,身体又重新坠入深海的寒冰中。
  最后,我的弟弟,这个似乎不存在的弟弟,消失在1989年最后的阳光里。
  “在梦里,你弟弟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妈妈微微低头,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方,小腹深处如电击般传来一阵悸动。走了二十三年的路,才终于来到妈妈的梦里。
  而那个时候,我的外婆,妈妈的妈妈,正安静地躺在故乡的一个乡村深处,沉入了一个叫“死亡”的梦境。这个梦境是如此遥远,远到她的女儿即使想梦也梦不到她。——只有道公招魂的歌声为这个梦境筑起了一幅幅飞扬的经幡。
  我听过这种歌声,也见过这种经文。在我的老家,有一位阿叔是道公。他曾说过,我们广西宁明的客家人,有一部世代相传的《血盆宝忏全卷》,又叫《血盆经》,讲的是尊者目犍连为了救母,深入阿鼻地狱,经历母亲生前和死后的千回百转,体味母亲用血泪养育儿女的不易之后,发愿救母亲于水火的故事。每当家族里的女性长辈过世,道公就要吟唱《血盆经》,为亡灵超度。
  原来为母一世,最后缭绕不开的,还是对儿女的思念。这思念是对等的,就像妈妈说的:“孩子都是想妈妈的。”而妈妈一直无法爱弟弟,也无法忘记弟弟。生命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它出现的时候,一个HCG值(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就让你怦然心动;它逝去的时候,所有的悸动都恢复成一条直线。生命的两端,它还没有成为“他”或“她”;生命的中途,不管是柴米油盐的平凡,还是山崩海啸的痛苦,其实,也只不过是在人间。弟弟仅仅出现在生命的开端,也无所谓中途或结局。对妈妈来说,她对弟弟的爱就像荒原,满腔的热风吹过空无一人的大地,却无从着陆。而对弟弟来说,他作为妈妈生命中的折损,像冬夜里默默腐烂的漆黑树根,没有人知道,它和淤泥一样,滋养着来年绽开的绿枝,生生不息。   但是,孩子的梦境,将长年被妈妈的子宫铭记。就像外婆记住妈妈,妈妈记住弟弟,生死不离。
  生殖中心
  “我见过你,我记得你,在生殖中心的输卵管手术病房,你是唯一一个递给我一杯热水的人。”她把医用口罩摘下,露出一张干枯焦黄的脸。这张脸像一张面具,口罩对它的遮挡作用不大,它似乎遮挡着另一张脸,那张曾经年轻莹润的脸,姣好的五官轮廓俱在,没有褶皱的眼睛大而圆,于漆黑深邃中透出少女的无忧闪光——可是,时光中的那张脸是被损毁了,或者说,她戴上了这张焦黄的假面具,只为了在直视前方的同时,能穿越过其他和她一样茫然的灵魂。
  “你不要紧张,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刚好遇见你。”
  “你看看这个生殖中心,像不像一个巨大的冰库?蓝色、白色、沉默、反光,几乎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看上去都长得一模一样。眼睛,你说眼睛不一样?不,都一样。你看,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没有光,只有冰,静默的、无言的冰,你在里面看不出故事,因为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痛苦。”
  “你来这里多久了?看样子,是新来的吧?我可是这里的老客人了。我不是南宁人,还记得三年前我第一次来,看到这家医院的生殖中心,龟缩在高大门诊楼的左侧,一扇银白色的不锈钢门那么小,就像一个幽深的山洞,里面若隐若现地闪着幢幢白影,我就有预感,我会在这里待很久。”
  “不瞒你说,为了要孩子,我去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医院,中医、西医也试了无数遍。先是人工授精,后来是试管婴儿……统统都失败了。”
  “你问我人工授精是什么?呵呵,就是把你男人的精子,用一根长长的针管,注射进你的子宫,整个过程简单、快速,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看精子和卵子能不能顺利结合。一般来说,人工授精成功率并不高,三次不行,就只能转入试管婴儿阶段,那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开始。”
  “于是,又是新一轮的检测、吃药、促排卵、测卵泡……当然,输卵管畅通是很重要的。上次在输卵管手术病房遇见你,是我第三次做的输卵管造影。”
  “你还记得做造影的过程吧?躺在冲洗台上的时候,人多像一只动物啊!下体脱得精光,被眼神淡定的护士一览无余。她会像冲洗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用各种药水冲洗你的阴部,再捅进你的阴道,刷洗你的子宫;她会用平直的语调对你说,女士,请放松,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输卵管造影前的消毒……她说得又快又轻松,像背书似的。而你呢?只能像一只赤裸裸的动物,全身紧绷,那一刻,你似乎忘了你是个女人。是的,只要你踏进生殖中心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不是一个有性别的人,而只是一只动物,一只为了怀孕而歇斯底里、没有尊严的动物。”
  “造影那天,我知道你是没有痛苦的。你真幸运。整个病房,只有你的输卵管是通畅的。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记得那天,我从冲洗室出来,一个人走进手术室,又一次赤裸着下体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台顶上的那盏灯真亮呀,那一片耀目的白光,像一丛锋芒毕露的冰针,刺得人的眼睛生疼。我忽然不知道该望向哪里,医生和护士例行公事般的叮嘱像一排排列队行进的黑蚂蚁,按部就班地爬进我的耳膜,走向茫茫无尽的黑暗中。在黑暗中我的阴道被冰冷的器械扩张、侵入、撕咬,一股巨大的肿胀感伴随着针扎般的疼痛阵阵涌来,我听到一声声的呻吟像铺满针尖麦芒的海潮,从我紧闭的嘴唇开始,唱歌般涌向頭顶,又从上而下直直地倾泻到脚尖,最后又聚集在我的小腹,那里,是黑暗的起始,也是黑暗的终结。……整个过程,医生和护士安抚的话语不绝于耳,但始终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冰墙,我清楚每一个细节,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说实话,我一直不敢相信,那种唱歌似的呻吟是从我嘴里发出的,我真的以为,是听见了别人的哭声,而且那种痛苦与我无关。”
  “后来,也是我自己一个人走出手术室,走进休息病房的。”
  “我老公?他走了,签完手术同意书他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到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吧,谁知道呢!他说,这次再不成功,我们就离婚。如果我有幸拥有一个孩子,他不是因为爱而降生的,而是因为需要。”
  她停了下来,微茫的眼睛突然牢牢盯住我的脸,“我要谢谢你,真的。在病房的时候,每个女人的身边都有亲人围绕在身边,只有我,弓着冰冷僵硬的身体,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缩在角落的病床上。是你让你姑姑给我送了一杯热水,我记得,真的,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紧抓着不锈钢椅子的手慢慢松弛下来,整个人舒了一口气,缓缓地望向四周。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挤挤挨挨的白色走廊里,到处都是紧张兮兮的女人,她们或坐或站,眼神随着走廊上方的电子屏幕的叫号声不断波动,等待的时间全部用来和附近的女人窃窃私语,她们讨论的话题无非是孩子、孩子、孩子,偶尔几个极其专业的医学术语从“孩子”堆里蹦出,什么“多囊卵巢综合征”“宫腔镜”……身边却无一例外坐着一个面无表情低头玩手机的男人,与世隔绝地坐成了一尊石像。
  “你看,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孤独就是这样形成的。痛苦是热的,孤独是冷的,冷和热是从来没办法相融的。”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孩子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孤独吧,父母对孩子的渴求比孩子对父母的需要大得多了。其实我羡慕你,真的。在城市生活,可以拥有很多隐私。只要你的心理足够强大,你完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而对外界保持沉默。你看,你可以选择结婚,也可以选择不婚,你可以选择不停地生,也可以选择丁克,你甚至可以选择做一个快乐的单亲妈妈。在城市,你的孤独是有尊严的。但在故乡不是。故乡是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地方,所有的仇人和亲人都生活在一起,天天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眼睛无孔不入地盯着对方的鸡毛蒜皮。如果你没有孩子,呵呵,周围所有的人都会把你当成怪物,似乎你天生就是一个罪人。”
  “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很美,真的。我老公追了我很多年,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我百依百顺,公公婆婆的嘴巴也像抹了蜜一样,甜得不得了。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他们说我生不出孩子,他们说我身子有病,他们说他们的儿子那么优秀怎么会有问题,要有问题也是女人有问题,他们说女人长得那么美,年轻的时候肯定不检点,搞得婚后不孕不育……最后,他们吵到了我爸妈门前。你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么壮观吗?几十号人指着鼻子对骂,就差没抄家伙打起来了。最后,还是我爸妈没撑住,气得晕了过去。后来,我爸妈对我说,你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是不值钱的,再美的女人在母猪面前,骄傲都是被拿来践踏的。”   “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家乡,找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像你,我不是一个赌徒,不能像你一样,把三十几年的生活赌给一个渺渺茫茫的未来。但我渴望成为母亲,成为一个平凡的、淹没在人群中的母亲,能重新捡起自己的尊严,继续在家乡生活下去。”
  说完,她重新陷入了沉默。不知不觉间,医院的人们忽然像蒸发了一样,只剩下空荡荡的白光绕着天花板旋转。我的小腹忽然间一阵缩紧。
  “对不起,我要走了。医生催我去领保胎药了。”
  “哦?你有宝宝了?!……恭喜呀,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多想。”
  “嗯嗯,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她眼中的闪光又黯淡下去,我不忍心看,逃也似的離开了生殖中心。窗外,阳光一如既往地灿烂,拥抱着这个悲欣交集的尘世。
  子宫日记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裸体。
  三十二岁的身体,在镜子的强光中映出女人的褶皱,那将少女的纤细四肢取而代之的,是熟透四季的肿胀,特别是那滚圆的、高高隆起的肚子,肚皮薄皙,几近透明,妊娠线清晰如脉络,一条条地勾勒出生命最原初的形态:它时而在右边,幼小的、圆圆的凸起,你甚至能摸到它由于地盘日益缩减而带来的种种不适与挣扎;它时而在左边,不停踢腾的小腿,让你的子宫鼓胀生疼,似乎薄薄的肚皮就是一层鼓膜,适合它在无聊时击打娱乐。这具静默无声的肉体,突然因为蕴藏了一个新的生命而闹腾无比,犹如一间层层相连的套房,牵一发则动全身;又如老树上结出的硕大果子,摇摇欲坠似要脱落。
  这个形象,是我从前无法想象的。甚至梦中也从未遇见。对我来说,它就是生活本身,总是在静默中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第一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2018年10月30日,当我攥着医生给的化验单,坐在9路公交车上一路急驰时,心里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宁静袭击。这宁静像一个拥有无数蜂窝状的巨型海绵,把燥热的秋日、冒着白色热气的延长公路、百无聊赖的乘客行人一律吸纳进去,却过滤了所有的噪音,突然间“咔嚓”一声,用不断上升的黄体酮、激素、HCG,和现实做了一次干脆的断裂,仿佛和遥远的过去,一刀两断。
  第六周。第一次在彩超里看见胚芽的宝宝,第一次听见宝宝急促的心跳,宝宝在彩超照片里的形状,像混沌里的一只大眼睛,静静地、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这种注视让我内心的断裂无限延长,甚至在悄无声息中,宁静第一次自顾自地生长起来——这是我预想不到的。对于孩子,我一直认为是一种捆绑,一种将内心隐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威胁,她终将让我活得如同人质,在这个动辄得咎的人世动弹不得。这种想象对我而言是可怕的,自由、独立、写作、思想……所有我渴望的一切都会在孩子面前分崩离析,从此以后我将彻底沦为奴隶,就像我的父辈,就像我身边那些永远围着孩子打转的母亲,在多年的辛苦操劳之后,自我泯灭的耻辱会变得和所有的日常生活一样波澜不惊,然后在“时间都去哪儿了”的循环播放中,哀叹生命短暂一去不复返。——只是我从未想过,孩子也会带来隔离。这种发现和生活的复杂性一样,在层层揭露真相的过程中总让我惊叹不已。从今以后,我仿佛拥有了某种自足。是的,“自足”,不是对孩子命运的设计和掌控,不是对生命的独占和享用,而是对孩子的关注也会生长为对人世的悲悯。我仿佛第一次在孩子的“大眼睛”中,看到了真实人世中绵延不息、紧密相连的生命,这些生命仿佛都与我有关,他们的喘息和静默才是值得我去书写的东西;而“自我”,之前的那个冷漠自私的自我,也将在这种有价值的书写中得以打破,获得新生。
  第二十一周。宝宝,妈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朝我走来。你跟在一个一团灰雾似的老太婆身后,她还牵着好几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像一列被猛然截断的废弃车厢,缓缓向卧室方向移去——你是最后出现的,灰色梦境中唯一一抹鲜亮的蓝,蹦蹦跳跳、高高兴兴、虎头虎脑的样子。我想看清楚你的模样,又害怕这魅惑的梦境。你似乎感应到了,你停下脚步,转身朝我走来。越走越近。我既期待,又紧张。你爸爸正在书房里玩电脑。我恐惧地想叫他,抓住他的手。可是没有用,空间被隔离了。只有你越走越近。走到我面前时,你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玩偶,有一个圆圆的大脑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乐呵呵地望着我——此时,梦境突然结束了。
  宝宝,你来到这个世界会开心吗?妈妈是一个很不容易开心的人。忧虑的事情很多,没有安全感。别的妈妈都把拥有孩子当成最大的寄托,可我不是。自始至终,我都认为你是独立的。你是上天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但你并不是妈妈的附属品。我只希望把你平安健康地带到这个世界,尽我一切努力给你最好的时光——但是,你的人生,仍需要自己走。
  因为妈妈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仔细算起来,写作到现在,也有十四年了,却始终犹犹豫豫、走走停停。今年似乎有所改观。你让我看到,人生不可再,路已到尽头,无论我再怎么不想承认,都必须看清自己的短板所在,都必须知道,我这一生,除了写作之外一无是处。只有在写作上,我才能拥有自由。这种自由不是散漫,而是一种凝聚的、向上的力,贯穿在每一次的写作中。虽然不是每一次的写作都令人满意,但是这种自由的力总能让我听见自己骨头拔节生长的声音,真是一种美好的体验啊!我知道,我必须让这种力量持续生长起来,它需要在持续的生活、阅读、深思与写作中完成。宝宝,人生很长,我们要一起成长。
  第三十二周。日益频繁剧烈的胎动,梦醒时分的抽筋,泛白发亮的浮肿双腿……孕期APP所预告的一切如约而至。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在意自己的身体。时间变得浮夸而缓慢,白日的混乱不安也无法惊动这种身体的痛苦。我很少对着宝宝喃喃自语,像电影广告中那些静谧安详的母亲常做的那样。我只是突然间对生产的痛苦和恐惧产生好奇。这好奇如此强烈,以至于促使我不断地在已为人母的朋友中,搜寻各种各样关于生产的记忆。是的。这些记忆仍然由各种术语组成:宫缩、羊水、二指、无痛针、脊椎、侧切、宫口、剖腹、缝合……仅仅凭着这些面无表情的词语,母亲们就可以连续不断地重建一幅幅精细入微的生产画面。在这种画面中,我常常惊恐到忽略宝宝。但是,他(她)突然又踹了我一脚。   在高高耸起的、小山丘似的肚皮上,突兀地鼓出一个棒槌似的硬块,我好奇地摸摸它,它仍然愣头愣脑地凸着。突然,他(她)又动了一下,棒槌消失了。我翻身向左侧躺,像搬运货物似的同时用手把肚子扶向左侧。他(她)滑了过来,在忽然缩小的空间里恍了一下神,竟然开始手脚并用像打鼓似的敲打起我的肚皮来。于是,我们的游戏开始了。像打地鼠一样,我也用手指点着那不断凸起的鼓点。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游戏,你可以从中深切地感受到身体内脏因为一个生命的存在而被挤压变形,而正是在这种辗转难眠的不适中,生命却以活泼泼的躁动存在着。有时,在深夜里醒来,会听见他(她)在安静地打嗝,“嘚、嘚、嘚……”频率几秒钟一次、安详、规律、不紧不慢,这种节奏会突然之间把你拉出幻想,以身体的真实提醒你生命中即将发生的巨变。
  第三十七周。我总是来不及恐惧,就直接陷入了恐惧。
  2019年6月23日清晨,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灰白色的产房,簌簌下落的雨丝把老式的木质窗户交织成条带状,窗外是一棵暗绿色的老树,掩映着一栋上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墨绿的树叶和窗台上的彩色衣裤一起,哗哗地在雨里飘摇;清晨的产房飘落着大大小小的暗影,像一朵朵透明的灰色云朵,层层笼罩在产床、消毒池、药柜、工具台、婴儿体重秤和护士们准备生产工具的忙碌背影上。随着“啪”的一声开关响,刺眼的手术灯把整个产房的暗影一扫而尽,助产士快步走来,麻利地给我换上消毒衣裤,准备接生。
  冰凉的麻药顺着脊椎“吱吱”地流淌,我躺在产床上,听着助产士轻声细语的临产嘱咐,安静地等待下一次宫缩的到来。
  宫缩是有预谋地突袭而来的。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小腹深处一股电击般的痉挛迅速攀爬,撕咬、吼叫,从海底深处呼啸而来,终于在最高点时冲破海平面,剪开了平静无波的大海。腰间的脊椎骨被巨兽狠命撕咬,只有无尽汹涌的黑色大海,和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迎面扑来。时间仿佛没有尽头。也许,恐惧的真面目只有远观才能看见。生产中不断撑裂的宫颈、骨盆,一直以诡异的面目向我嘶叫。人人都在跟我述说母亲的伟大,当我亲临生育的深渊,才知道所有的说教都是虚妄。真正的恐惧是你没有时间去恐惧。你会把这一副肉身丢进疼痛的泥沼,黏滞、漫长、时断时续。而另一副由你造就的肉身正在你体内步步紧逼、间歇冲撞,它幼小,却独立,此刻,正竭尽全力要摆脱子宫的束缚,冲向更广阔的世界……
  我是如何成为母亲的,也许并不是从那一声啼哭开始。应该从更早的时候,从我让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开始,一直到自己也成为母亲。这一段漫长的时光,如野兽般荒蛮的生命力,足够成就生育的历史。而孩子总是让臆想变成可触摸的现实。拥有了孩子之后的日子变得非常单纯。时间在喂奶與下一次喂奶之间被撕裂成细布条的样子,长长的在风里飘摇。无数前尘往事毫无预警地填满了缝隙里的时间,它们错乱、突兀、毫无想象力,和你或近或远的人们纷至沓来,以新的排列组合重蹈你的人生。——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之后,你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醒来,听着婴儿床里传来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意识到:你的前半生,已经结束了,而母亲之路,已经开启。
  【刘景婧,1987年3月生于广西宁明县。现居南宁。文学硕士,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西南六省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多篇散文、小说、文艺评论发表在《文艺报》《儿童文学》《广西文学》《红豆》等报刊上。】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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