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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总是来得那样洒脱。
洒脱只是感觉。不是落叶纷飞，不是花凋花谢，只是这个季节给我的纯粹原质的感觉。我坐在教室的窗前，凝视着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心里猜测着自己将来多变化的命运。我以为，无论任何一种，都会比枯坐在高三教室里的命运精彩得多。
昊不相信命运。他说相信命运即是屈从命运，等于战争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等于一只雏鹰还未起飞便折断了翅膀。“我是要飞的。”昊说。还清楚记得，他说那句话的一刹那，眼里闪过一道早慧的光，击得我全身为之一颤，我惊异于它的锐利，它的坚毅，它的洒脱与不羁；瞬间，那个聒噪的女孩心里一阵莫名的骚动。“我们是要一起飞的。”
我很奇怪老师为什么从来不干涉，就任我这个高三毕业生一堂课一堂课做着梦。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一个跟一个，沿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着。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步伐是完全一致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脑后一条长长的辫子，也和那些学生们一样，穿着一身正正规规的校服。每天不厌其烦地与抛物线、唯物论、虚拟语气打交道。每天早上，我总是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满眼倦色的我。但无疑我现在这样，是一个好孩子，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同昊从学前班开始做同学，漫长的10年里有着无数个永世难忘的时刻。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在和昊一起走过的日子里。小学的时候，我讨厌用整整一节课来抄练习题答案；讨厌那抄课文、默作文等大量的抄写作业。我右手的中指就因为抄写而长出一个老茧。我害怕将来会戴不进银色的戒指，那简直悲惨得如同灰姑娘穿不进水晶鞋。于是我和昊一起旷课、不交作业，劣迹斑斑，几乎让爸爸妈妈彻底死了那条望女成凤的心。说几乎，是因为我还有漂亮的成绩。但他们还是狠狠地骂，骂我学昊，骂昊带坏了我，骂我与昊一起堕落。因为他们在一天中午，确确实实看到我和昊在街旁的小花圃边，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人赃并获。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越堕落，越快乐。”
从照片中看到，那时的我长着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水灵灵的眼睛，天真稚气的笑。整天活蹦乱跳，活生生一个假小子。我和昊一天到晚到处乱窜，像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活的小猪。小学校园的角落有一棵芒果树。阳光明媚的夏天，树上挂满半青不黄却饱满得可以的芒果。风一吹，一个个晃来晃去，看着就叫人眼馋。一个中午，我们终于忍不住跑到树下。昊双手握住一条矮枝，两脚一蹬，一把一把向上爬。眼睛一眨，他已像猴子似地利索爬到树上。我在下面接着昊扔下来的芒果，装得我两个小口袋鼓鼓的。好几只没接着，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谁在偷芒果？”远处一个老师指着我们怒吼。昊马上从约摸3米的树上往下跳，眼睛都没眨一下，也丝毫没有损伤。可我们还是没有逃掉，被老师缉拿归案，连同那满口袋的芒果。在办公室里，我们被罚站了一个下午。罚站时，昊悄悄在我耳边说：“我飞了！从树上飞下来了。”
我和昊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因为我们不交作业，上课时用课本套着看小人书，体育课偷偷溜到学校外面吃面花糖。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面壁罚站时，我们猜剪刀、石头、布以消磨时间，输了要学猪“嗷嗷”地叫。大多数输的是我，大概是昊已摸清我出手的规律。老师没有理我们。他们就是这样，在意的只是达到惩罚这个目的，而不是过程与结果。不过，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压力多大，我们都能找到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这辈子简直有二百岁！”法国诗人维尼说，“空想、回忆使我们衰老，我们似乎往往在梦幻中比在生活里经历更多的时光。所向往的、所爱恋的女子，衰退的激情，获得的与失去的才能，被遗忘的家庭。我经历何等丰富的生活！生活经历竟这样丰富，难道还没有二百岁？”看来，我这辈子活着将不止二百岁。这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空想、回忆。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黑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历史习题答案，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就是这些长期的大量的抄写，使我右手的中指难逃厄运，老茧越长越厚。不过没有关系，戒指是可以戴在左手的。我习惯性地摩挲一下老茧，拿起笔，在习题试卷的背面写下四个名字：昊、娜、娟、长。还有一个“我”。
日子像风一样掠过。我和昊告别童年，一起跨进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如今回忆初中的往事，就像隔着冬天布满水汽的玻璃窗看外面的世界，只有模糊的轮廓。甚至有一部分，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阵雨一样已悄然逝去，了无痕迹了。“人总是要为留住记忆而挣扎。”聂鲁达说过。所以，我还是拥有自己的水晶盒的，里面有一些不想忘却、不想尘封，想任何时候都能完完整整拾起的记忆。它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模糊，不会变质，不会失去，在我的水晶盒里。
同样是一个洒脱的季节。一个阴晦的日子里，黑板在一声巨响中裂开了，像一场强烈地震过后的大地，千沟万壑，支离破碎。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裂缝深深地刻在我心里。从那刻开始，教室就静得出奇。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海面总是很平静。几个班干走出去，又走进来。再走进来，是班主任。“昊、芸、娟、长、娜，出来！”然后，我们理直气壮地说了很多，很多事实。可没有人相信不是我们干的。想来那只是我们在被判死刑前为自己做最后的徒劳的辩护。终于还是判了，被莫名其妙地判了，不得上诉。检讨书，家长到校，罚款，处分，一个也不能少。倘若鲁迅还在，不知会不会为我们写点什么，诸如“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之类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们还是反抗了。“不是我们干的。”这是我们五个人留给家里的同样的字条。
华灯初上的那一刻，我们坐在车上。昊坐在我身边，车窗开着。我合上眼帘，深深吸了几口气，想使心绪镇静下来。风声要比平时更清晰地传来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脸庞与发梢间掠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夜幕从容而缓慢地遮蔽了这个城市。随着夜幕不客气地扩充自己的领地，我们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镇下了车。填饱肚子后，买了一打啤酒和几盒火柴。随便认定一条路，不停地向前走。远离小镇，来到一片荒郊，我们驻足。燃起一堆篝火。木条烧得劈里啪啦响，火势很旺，却久久未能蒸发掉凝聚在空气中的愁绪。到处飞溅的火星，在黑暗中宛似若隐若现的萤火虫。更高处那些微弱浅淡的火点，仿佛迷失去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最后消失。
我们五人围坐着，一口一口呷着啤酒，咀嚼着同样的滋味，或不同的滋味。
娜盘腿坐在我对面，肃然盯着篝火。娜并不漂亮，单眼皮，鼻梁塌得架不了眼镜，幸亏她没有近视。火光中，她却有一种独特的美，说不清楚怎样独特法。娜一副另类打扮：一件白色长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大汗衫，泛着黄色荧光。为配合肥大的韩国裤子，特意穿了双42码的鞋子，尽管身高只有158厘米。娜喜欢用千变万化的发型，五花八门的服饰和不加掩饰的神情强调：“我的选择标准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有我风格。”不知有多少次，她被拉去教导处做思想教育。可她依旧我行我素。现在，娜跟父母移民到澳洲去了。她给我寄过一张发梢染成七种颜色形如彩虹，抱着考拉熊照的相片。偶尔往我的邮箱里塞几封长长的e-mail。
我把唇贴着冰冷的啤酒罐，胡思乱想了许久。双眼开始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一层不透明的薄膜。我站起身，离开篝火，兀自踱到一片黑暗处。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慢慢地移动，有时又久久躲藏在烟雾飘动的云朵里，一动不动，只有它孤单单地、清醒地守卫在我们上空。它直照着我的眼睛，光艳夺目，可是有点残缺，略微苍白，因此显得楚楚可怜。儿时曾照进我的房间，又看我变成莽撞少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那叛逆的，难道就是这个月亮吗？是它给予我安慰吗？夜风如溪流一般从我身边流过。树在黑暗中摩擦着无数叶片，簌簌作响。“想家了吗？”我听到昊的声音。我低声回答：“不知道……你呢？”他没有回答。我们长时间地沉默着。
接下来的两天是不断地走，漫无目的，路在前方，累了就歇。那是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多的路。不记得我们是出走了三天两夜还是三天三夜，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样回去的。隔着车窗再一次见到妈妈时，她的两眼都哭肿了。我们走下车的那一刻，就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不和谐的世界回来。眼前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有想见到的，也有不想见到的。可我的心已没有爱恨之分，只是充斥着一种强烈的欲望，想马上和眼前的这个世界再一次融为一体。
后来学校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一字。我们的一切“罪状”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经历真的会塑造人。从那以后，我逐渐收起自己的劣迹与弱点。开始和昊保持着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可我知道，昊还是活在我的世界里，我也活在他的世界里。中考复习的日子里，昊座位空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开始我还能在心里默默记着次数，后来已多得记不了。昊没有参加中考，我整整两个月没见过他。
最后一次见昊，是我回校领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趴在一辆黑色的摩托上等我，身穿那件我弄湿过的白色衬衣。带着太阳镜，使我没能看到他深邃的双眼。我上了昊的车，他载着我在街道上狂奔。我紧闭双眼，呼呼过耳的寂寞的风拂起我的发。一切芜杂的声音在那一刻化为虚无。飞身而过的那个喧嚣纷扰的世界似乎已被冲刷为缥缈的空气。我的纯纯的梦和心中那一份永远说不清的情愫上升为一片永恒的宁静。在这个空灵剔透的天堂里，只有两颗无限贴近的心在跳动；只有风在轻轻告诉我：“我们一起飞了！”……
又是一个洒脱的季节，我告别昊，告别那个年代，走进了重点高中。我耐心地留长头发。整天穿着校服，背着满袋子沉重的书，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间匆匆走过。这三年，没有什么值得我收进我的水晶盒。有的只是那个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的学生们，那些我守望着分数与希望的云淡风清的日子。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个年代的我，一点痕迹也没有。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过去，它只是从我们眼前消失，却转而躲在我们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改变我们。
偶尔，我的思绪还是会不自禁地离开我，回到那个年代去流浪。在某些遥远的时间和地点的气味里软弱下来，这种气味是我凭着对生活的挣扎保存下来的——在我的水晶盒里：那天真稚气的笑，那芒果树，那篝火，那飞的感觉……
我托着腮的手有点发麻了。看看同桌，密密麻麻已抄了大半张试卷。我得赶快动笔，但愿下课前能够抄完。但愿如此，但愿。
洒脱只是感觉。不是落叶纷飞，不是花凋花谢，只是这个季节给我的纯粹原质的感觉。我坐在教室的窗前，凝视着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心里猜测着自己将来多变化的命运。我以为，无论任何一种，都会比枯坐在高三教室里的命运精彩得多。
昊不相信命运。他说相信命运即是屈从命运，等于战争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等于一只雏鹰还未起飞便折断了翅膀。“我是要飞的。”昊说。还清楚记得，他说那句话的一刹那，眼里闪过一道早慧的光，击得我全身为之一颤，我惊异于它的锐利，它的坚毅，它的洒脱与不羁；瞬间，那个聒噪的女孩心里一阵莫名的骚动。“我们是要一起飞的。”
我很奇怪老师为什么从来不干涉，就任我这个高三毕业生一堂课一堂课做着梦。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一个跟一个，沿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着。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步伐是完全一致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脑后一条长长的辫子，也和那些学生们一样，穿着一身正正规规的校服。每天不厌其烦地与抛物线、唯物论、虚拟语气打交道。每天早上，我总是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满眼倦色的我。但无疑我现在这样，是一个好孩子，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同昊从学前班开始做同学，漫长的10年里有着无数个永世难忘的时刻。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在和昊一起走过的日子里。小学的时候，我讨厌用整整一节课来抄练习题答案；讨厌那抄课文、默作文等大量的抄写作业。我右手的中指就因为抄写而长出一个老茧。我害怕将来会戴不进银色的戒指，那简直悲惨得如同灰姑娘穿不进水晶鞋。于是我和昊一起旷课、不交作业，劣迹斑斑，几乎让爸爸妈妈彻底死了那条望女成凤的心。说几乎，是因为我还有漂亮的成绩。但他们还是狠狠地骂，骂我学昊，骂昊带坏了我，骂我与昊一起堕落。因为他们在一天中午，确确实实看到我和昊在街旁的小花圃边，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人赃并获。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越堕落，越快乐。”
从照片中看到，那时的我长着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水灵灵的眼睛，天真稚气的笑。整天活蹦乱跳，活生生一个假小子。我和昊一天到晚到处乱窜，像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活的小猪。小学校园的角落有一棵芒果树。阳光明媚的夏天，树上挂满半青不黄却饱满得可以的芒果。风一吹，一个个晃来晃去，看着就叫人眼馋。一个中午，我们终于忍不住跑到树下。昊双手握住一条矮枝，两脚一蹬，一把一把向上爬。眼睛一眨，他已像猴子似地利索爬到树上。我在下面接着昊扔下来的芒果，装得我两个小口袋鼓鼓的。好几只没接着，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谁在偷芒果？”远处一个老师指着我们怒吼。昊马上从约摸3米的树上往下跳，眼睛都没眨一下，也丝毫没有损伤。可我们还是没有逃掉，被老师缉拿归案，连同那满口袋的芒果。在办公室里，我们被罚站了一个下午。罚站时，昊悄悄在我耳边说：“我飞了！从树上飞下来了。”
我和昊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因为我们不交作业，上课时用课本套着看小人书，体育课偷偷溜到学校外面吃面花糖。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面壁罚站时，我们猜剪刀、石头、布以消磨时间，输了要学猪“嗷嗷”地叫。大多数输的是我，大概是昊已摸清我出手的规律。老师没有理我们。他们就是这样，在意的只是达到惩罚这个目的，而不是过程与结果。不过，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压力多大，我们都能找到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这辈子简直有二百岁！”法国诗人维尼说，“空想、回忆使我们衰老，我们似乎往往在梦幻中比在生活里经历更多的时光。所向往的、所爱恋的女子，衰退的激情，获得的与失去的才能，被遗忘的家庭。我经历何等丰富的生活！生活经历竟这样丰富，难道还没有二百岁？”看来，我这辈子活着将不止二百岁。这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空想、回忆。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黑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历史习题答案，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就是这些长期的大量的抄写，使我右手的中指难逃厄运，老茧越长越厚。不过没有关系，戒指是可以戴在左手的。我习惯性地摩挲一下老茧，拿起笔，在习题试卷的背面写下四个名字：昊、娜、娟、长。还有一个“我”。
日子像风一样掠过。我和昊告别童年，一起跨进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如今回忆初中的往事，就像隔着冬天布满水汽的玻璃窗看外面的世界，只有模糊的轮廓。甚至有一部分，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阵雨一样已悄然逝去，了无痕迹了。“人总是要为留住记忆而挣扎。”聂鲁达说过。所以，我还是拥有自己的水晶盒的，里面有一些不想忘却、不想尘封，想任何时候都能完完整整拾起的记忆。它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模糊，不会变质，不会失去，在我的水晶盒里。
同样是一个洒脱的季节。一个阴晦的日子里，黑板在一声巨响中裂开了，像一场强烈地震过后的大地，千沟万壑，支离破碎。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裂缝深深地刻在我心里。从那刻开始，教室就静得出奇。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海面总是很平静。几个班干走出去，又走进来。再走进来，是班主任。“昊、芸、娟、长、娜，出来！”然后，我们理直气壮地说了很多，很多事实。可没有人相信不是我们干的。想来那只是我们在被判死刑前为自己做最后的徒劳的辩护。终于还是判了，被莫名其妙地判了，不得上诉。检讨书，家长到校，罚款，处分，一个也不能少。倘若鲁迅还在，不知会不会为我们写点什么，诸如“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之类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们还是反抗了。“不是我们干的。”这是我们五个人留给家里的同样的字条。
华灯初上的那一刻，我们坐在车上。昊坐在我身边，车窗开着。我合上眼帘，深深吸了几口气，想使心绪镇静下来。风声要比平时更清晰地传来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脸庞与发梢间掠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夜幕从容而缓慢地遮蔽了这个城市。随着夜幕不客气地扩充自己的领地，我们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镇下了车。填饱肚子后，买了一打啤酒和几盒火柴。随便认定一条路，不停地向前走。远离小镇，来到一片荒郊，我们驻足。燃起一堆篝火。木条烧得劈里啪啦响，火势很旺，却久久未能蒸发掉凝聚在空气中的愁绪。到处飞溅的火星，在黑暗中宛似若隐若现的萤火虫。更高处那些微弱浅淡的火点，仿佛迷失去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最后消失。
我们五人围坐着，一口一口呷着啤酒，咀嚼着同样的滋味，或不同的滋味。
娜盘腿坐在我对面，肃然盯着篝火。娜并不漂亮，单眼皮，鼻梁塌得架不了眼镜，幸亏她没有近视。火光中，她却有一种独特的美，说不清楚怎样独特法。娜一副另类打扮：一件白色长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大汗衫，泛着黄色荧光。为配合肥大的韩国裤子，特意穿了双42码的鞋子，尽管身高只有158厘米。娜喜欢用千变万化的发型，五花八门的服饰和不加掩饰的神情强调：“我的选择标准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有我风格。”不知有多少次，她被拉去教导处做思想教育。可她依旧我行我素。现在，娜跟父母移民到澳洲去了。她给我寄过一张发梢染成七种颜色形如彩虹，抱着考拉熊照的相片。偶尔往我的邮箱里塞几封长长的e-mail。
我把唇贴着冰冷的啤酒罐，胡思乱想了许久。双眼开始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一层不透明的薄膜。我站起身，离开篝火，兀自踱到一片黑暗处。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慢慢地移动，有时又久久躲藏在烟雾飘动的云朵里，一动不动，只有它孤单单地、清醒地守卫在我们上空。它直照着我的眼睛，光艳夺目，可是有点残缺，略微苍白，因此显得楚楚可怜。儿时曾照进我的房间，又看我变成莽撞少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那叛逆的，难道就是这个月亮吗？是它给予我安慰吗？夜风如溪流一般从我身边流过。树在黑暗中摩擦着无数叶片，簌簌作响。“想家了吗？”我听到昊的声音。我低声回答：“不知道……你呢？”他没有回答。我们长时间地沉默着。
接下来的两天是不断地走，漫无目的，路在前方，累了就歇。那是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多的路。不记得我们是出走了三天两夜还是三天三夜，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样回去的。隔着车窗再一次见到妈妈时，她的两眼都哭肿了。我们走下车的那一刻，就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不和谐的世界回来。眼前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有想见到的，也有不想见到的。可我的心已没有爱恨之分，只是充斥着一种强烈的欲望，想马上和眼前的这个世界再一次融为一体。
后来学校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一字。我们的一切“罪状”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经历真的会塑造人。从那以后，我逐渐收起自己的劣迹与弱点。开始和昊保持着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可我知道，昊还是活在我的世界里，我也活在他的世界里。中考复习的日子里，昊座位空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开始我还能在心里默默记着次数，后来已多得记不了。昊没有参加中考，我整整两个月没见过他。
最后一次见昊，是我回校领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趴在一辆黑色的摩托上等我，身穿那件我弄湿过的白色衬衣。带着太阳镜，使我没能看到他深邃的双眼。我上了昊的车，他载着我在街道上狂奔。我紧闭双眼，呼呼过耳的寂寞的风拂起我的发。一切芜杂的声音在那一刻化为虚无。飞身而过的那个喧嚣纷扰的世界似乎已被冲刷为缥缈的空气。我的纯纯的梦和心中那一份永远说不清的情愫上升为一片永恒的宁静。在这个空灵剔透的天堂里，只有两颗无限贴近的心在跳动；只有风在轻轻告诉我：“我们一起飞了！”……
又是一个洒脱的季节，我告别昊，告别那个年代，走进了重点高中。我耐心地留长头发。整天穿着校服，背着满袋子沉重的书，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间匆匆走过。这三年，没有什么值得我收进我的水晶盒。有的只是那个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的学生们，那些我守望着分数与希望的云淡风清的日子。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个年代的我，一点痕迹也没有。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过去，它只是从我们眼前消失，却转而躲在我们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改变我们。
偶尔，我的思绪还是会不自禁地离开我，回到那个年代去流浪。在某些遥远的时间和地点的气味里软弱下来，这种气味是我凭着对生活的挣扎保存下来的——在我的水晶盒里：那天真稚气的笑，那芒果树，那篝火，那飞的感觉……
我托着腮的手有点发麻了。看看同桌，密密麻麻已抄了大半张试卷。我得赶快动笔，但愿下课前能够抄完。但愿如此，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