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她在西安。这里的二月，是她所度过的最寒冷的日子。
　　
　　一
　　
　　她来的时候这个城市在下雨。缠绵的细雨和那些昏黄的街灯一起浸润了整个城市的面目，是一张暮气沉静的脸。
　　七人宿舍里，舍友们的亲友团七手八脚忙乱的时候，她一个人爬上清冷上铺整理。这是她大学生活的镇定展开，在西安。
　　第一夜，她对着窗外街道上一排高大树冠的剪影，怎么也睡不着。犹豫了很久，她轻轻地问睡在自己对头的女孩，那是不是槐？那个有着削尖下巴和大眼睛的女孩咯咯笑了，声音很清脆，她说是啊，你怎么连槐也不认识。
　　她也笑了，没有多加解释。她真的没有见过槐，这是北方的树。她只是听他说过，西安有满街的槐，在春天开花，洁白清香。
　　这是他梦想的城。
　　
　　二
　　
　　学校偏僻的侧门旁边有盏蓝灰色的公话亭，下晚自习后她时常在那里打电话给他。拨他的手机号，外地加零，共12位数字。她拨到11位，开始絮絮地说话。她说她去了德福巷，去看了古城墙；天冷了，他要多加衣服，不要感冒；她问他，是不是还记得那片蓝，那次在课堂上，他偷偷撞她的胳膊，让她看窗外，那日的天空是种诡异清越的蓝；她还说，冬天来了，橘子要上市了，想念你。
　　偶尔会有路过的同学回头看她，侧着脸微笑的她，脸上的幸福与那些恋爱中的女孩子无异。电话那头在短暂的空白等待后响起忙音，夹杂着她的说话声一片嘈杂。
　　北方的冬天，就那么早早地扑来了。
　　南方带来的衣服根本不起作用，她去买了一件加厚的羽绒服，蓝色的，是与记忆中的天空相近的颜色。抱着那团蓝发呆的时候，小弧回宿舍了。尖下巴大眼睛的女孩，叫小弧。她抱着男友送的大束玫瑰，满面绯红地扑进宿舍，长梗英国玫瑰，散发着昂贵的芬芳。
　　她穿上衣服想出门走走，小弧热情地挽住她的胳膊：“我陪你一起去。”
　　她们在寒冷的街头穿梭，小弧的话很多，她侧着头倾听，一直在微笑。小弧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家说话啊，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你看起来非常酷。小弧说，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呢？前天站在楼下堵你的那个就长得不错啊。小弧还问，你非常爱吃橘子吗?今天非找到不可吗？
　　她们到底没有找到那种大红橘子。在一条巷子的拐角，有个把手捅在袖子里的小贩面前堆了一堆青橘。就这个，将就吃吧。小弧说，抓过袋子就往里装。
　　剥橘子的时候，汁液飞进她的眼睛里，她捂住眼睛，蹲了下来。他不会再来，把一枚艳丽的大红橘羞涩地填进她的掌心。她记得早上那排深蓝的字迹，在班级的群里，他们说，他有女朋友了。
　　
　　三
　　
　　她的第一个男友叫张建清。是校园里随处可见的男生，瘦高，热衷电脑游戏、踢球和吹牛。有一些小善良，也有一些小虚荣。
　　张建清时常在女生宿舍楼下对她吹口哨，然后看着她一脸漠然地走过去。
　　她突然答应了他。
　　随后，在一处破败的小旅馆，他不安分地抚摸她的身体，面目潮红。在他有些畏惧着想退缩的时候，她拉住了他。要我，她说。张建清挤进她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使她发出轻轻的一声呻吟。一滴眼泪滴在眼角，迅速干涸。
　　张建清开始天天等在女生宿舍楼下，给她拎水，或者约她逛街，脸上有着小男生浅浮得意的笑容。
　　小弧说，你说的那个人，你不会再想念他了吗？她笑了，她对小弧说，我的想念是廉价的。
　　
　　四
　　
　　她说分手的时候，张建清哭了。这个子高高的男生跪在她面前，驼着背，像只灰色的大鸟。她摇摇头，她不爱他，胸腔里就盛满了冰水，没有多出来的善良。
　　张建清开始一次次地纠缠。眼泪、拉扯、在宿舍楼下站通宵的等待。到后来，张建清开始抽她耳光，一把把她掼在地上，他骂她。他们厮打，像两只困窘的兽。到最后张建清又一次次跪下，请求她不要离开，堵在所有她可能出没的地方。有一天，张建清的手里开始多出来一把水果刀，二指长，有钝重的粗糙花纹。要分手，我就死，张建清说。重复的闹剧里开始有新台词。她知道他不会，这样的男生太多，他们对自己如此不舍得。她只有日益厌倦。
　　最后一次的闹剧终结于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镶进手腕里，张建清喊叫了一声，声音尖厉像个女人。他条件反射般伸手捂住她的手腕，随后又惊恐地撒开。这个男生把他血淋淋的两只手张皇失措地张在空气里，眼神像看疯子。她笑着转身走掉，一边走一边把脖子上深紫色的围巾扯下来，紧紧绕在伤口上。
　　一圈一圈，像掩住一个秘密。
　　
　　五
　　
　　她决定要留在这个城市，守住一个秘密。
　　她是对生活没有图划的人，唯有对内心的声音盲从。打定了主意，她便开始全心奔赴，没有半点游离。
　　毕业的时候，她抢了小弧的男友，通过他权高位重的父亲进入了电视台。半年后，他们分手。她仍然不习惯有朋友，小弧在受到伤害后自然恶目相向，断绝往来。
　　她开始喜欢站在窗口抽烟，红双喜，是他的喜好。看青白的烟缠绕而上，有时眯着眼把玩烟圈，十足坏女人。
　　是的，这么多年，南北各隔一方，他的方向却仍是她唯一指引，不曾远离。他开始写博，这让她有小小惊喜。每天一进屋，她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点开那个网页，窥探他日子的小小细节。日志蓝底黑字，是他一贯风格。毕业后他做了电台记者。失恋，又再度爱上。偶尔提及梦想，关于西安，关于声音，他说它们离他已经日益遥远。
　　从他的博客里，她还得知他的父亲退休了，他说他喜欢父亲现在闲散的生活状态。
　　在他博客的背景音乐里，她狠狠吐一口烟，呛迷了视线。
　　
　　六
　　
　　那家乡小镇的旧日同学已少有联系。为数不多联系着的几个朋友，也绝口不在她面前提他。与她同桌多年的他，人人皆以为，她当讳他有如心头刺。
　　两人的母亲在街头大打出手，是镇子上那一年最喧闹的桃色事件。他身材健硕的母亲自然占了上风，结局以他母亲揪住她母亲的长卷发，一把拖进路边肮脏的水洼里告终。她看见他的父亲——她母亲的上司，她叫叔叔的男人。那个男人在街角踌躇，终于转身走开，迈着仓促的大步，没有平日的淡定冷傲。她母亲伏在地面上的脸，溅着污水，还有一角残破的灰色落叶。母亲眼神里的淡漠比伤心更让她疼痛，那是一种绝望的淡漠。
　　这么多年，她无法再忘却那角溃烂的腐叶，像一只折断了一边翅膀的灰色蝴蝶，在人群的喧嚣声中呼啦啦地扑进她的瞳仁。那片绝望的灰，沉沦，再也无法起飞。
　　第二天，他在课堂上轻轻用膝盖碰碰她，是少年无措的安慰。她看着他，他的眼睛和他父亲那样相像。她轻轻地笑了，不知所谓的笑声，一边翘起唇一边坚定地转过身去。那一瞬，她记起的，是他父亲仓皇的眼神，在那片仓皇底下，那些温情与不忍变得格外讽刺。
　　耻辱的印迹像江南小镇的潮湿，蔓进身体的每一寸骨骼经络，在每一个深夜翻检疼痛。
　　她仿佛突然丧失语言功能，沉默，像一个静郁的影。学校里的老师亦敏感地把同桌的她和他调散了位置。从此，两人陌路。
　　
　　七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怀念着他。
　　在寒冷天气，他假言热脱下来给她的外套。他送的写满她名字的蓝色气球。因为她爱吃橘子，他把家里的大红橘子每日带来一枚，放在她的掌心里，是一段圆润的弧度。谁知会转瞬换了光年。
　　她只有远离。把自己放逐在这个有寒冷二月的北方城市，她的生活与这座陌生古城开始彼此深入，产生纠结。
　　在这长久沉默的日子里，她唯能记起的，是他在课堂上偷偷趴在桌上向她描绘梦想的样子。他说，他的未来一定要有声音和电波。他说西安是他梦想的城，这里有他最喜欢的ＤＪ，有咖啡馆罗列的德福巷、古旧城墙，还有满城槐香。他说，在西安的每个冬天，他仍然会给她买橘子。
　　她感觉自己正怀抱记忆日渐老去。在深夜的一些梦里，她看见自己下坠、沉沦，不管不顾，坠入一个黑色漩涡，犹如那只断翅的灰蝴蝶。
　　
　　八
　　
　　二月，新年的鞭炮又残余满街红屑，空气中都是冷冽的清寒。
　　她同一个年轻男子在德福巷的酒吧约会，是他当年迷恋过的那个ＤＪ。坐在她对面，其实也不过是寻常男子。喧闹的酒吧里，她和他大声说话，笑容放肆。他们喝掉一打半啤酒。其实她的酒量很差，每喝掉一支，她就借口上厕所，在卫生间里强行吐掉。到后来，她面容开始苍白，眼睛潮湿，能感觉胃腔在空荡地晃动，她在这虚弱的感觉里微笑。
　　她对面的男子兴致高昂，跑到台上去跳舞。剩下她独自坐在小小的圆桌前，对着满桌深绿色的空酒瓶，心里涌出浩大悲伤。她突然不明白，她是怎么从那个多雨的南方小镇，从那个羞涩的短发女孩，变成坐在这个北方城市酒吧一角的冷漠女人，威风凛凛，神情清寒，像一尾面目模糊的鱼。
　　许久以来，她一直照着他的梦想生活，并自以为带着他的视线、他的触觉、他的意念。这是她唯一可循的生活轨迹，但这轨迹如此空寂。
　　她在嘈杂的酒吧里低下头去，在手机上认真地一字字打下：我爱你。按下熟记于心的那11位数，迟疑了一会儿，她选择了发送。她的手心开始沁满紧张的汗水。
　　手机很快振动起来，是一则短信。他说：“西安这几天很冷，要注意保暖。”他知道她是谁。这是六年零九个月里，他们第一次的对话。
　　她的眼泪，终于刷地下来了。
　　编辑 / 杨世莹